《她他(男扮女 bg)》 桃源 在接到出警任务时,祁妍正准备下班回家。听到警铃,她深深哀叹一声,内心抗拒不已。并不是祁妍消极怠工,而是在此之前,她刚刚协助上头侦破了一桩杀人案,满打满算已经叁天没合眼。 “打起精神来,有人匿名举报 ,程渡在’桃源’聚众吸毒。” 大祁妍七岁的李鸣宇边快步向前走,边拍了下她的肩,祁妍瘦小的身板直接被这没轻没重的一掌打得向前一仰。但她来不及抱怨李鸣宇的粗鲁,所有的思绪都被桃源两个字所占据。 一行人很快坐上警车向桃源出发,方才还唉声叹气的祁妍却变成了最心急的那一个,手牢牢握住方向盘,眉头紧簇,油门直接踩到了底。和她一车的警员都牢牢把住车门上方的把手,胃里翻江倒海。 “祁妍,稍微慢点!”坐在副驾驶的李鸣宇喝她一声,可祁妍却恍若无知无觉,对外界的一切事物失去了感知能力。 路人看着这辆冲在最前方不断鸣笛的警车,纷纷驻足侧目。警车从绿篱旁飞驰而过,带起的疾风摇落下几片叶子。 李鸣宇看着恨不得驾车飞起来的祁妍,突然不知道让祁妍参与出警到底是对是错。 “桃源”,A城最着名的声色场所,集KTV,酒吧,俱乐部等功能于一体。对一部分人来说,桃源是夜幕落下后的人间天堂,可对于他们这些警察而言,桃源不可谓不是五毒俱全的巨大隐患。 A城有名有姓的商人并不算多,程望国算一个。他在早年通过开办酒吧,足疗店等种种游离在法律边缘的灰色地带的场所起家,完成了原始资本的积累。随后他开始投资房地产,进出口货物,互联网新媒体,什么风向好便做什么,靠着敏锐的商业嗅觉和刚硬毒辣的手段创造了属于自己的商业帝国。 大概是对于帮助自己发家的企业带着些初恋情结,程望国不忘初心,依然将建立声色场所作为自己事业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桃源,就是程望国的产业之一。 对于程望国这种不管到哪里都为人所忌惮的角色来说,A市的警局自然也要给他几分薄面。桃源金碧辉煌的光鲜外表非常具有迷惑性,欧式复古的建筑风格让它在A市打卡地标名单中榜上有名。可上至高层官员,下至平民百姓,人人都心知肚明,桃源根本干净不到哪里去。像是一颗被虫子从果核向外蚕食的苹果,核心早已烂透了。 可他们没办法查,或者说,他们并不敢查。桃源已经屹立不倒太久,一直以来与A市警局井水不犯河水全凭双方自欺欺人地粉饰太平。桃源一旦露出破绽,便是一块巨大多米诺骨牌的倾倒,牵扯出许多黑暗之中的盘根错节。 不必说要浪费多少警力财力,光是其中相关人员,随便拎出来一个,他们都得罪不起。 事实上,在出警之前,李鸣宇就已经有了无功而返的觉悟。 前些年桃源还算低调,关起大门,闷声做事。可近几年,在桃源被程望国的独生子程渡接管了之后,便愈发嚣张起来。前前后后被群众举报了不少次,可除了罚点小钱外,也只是不痛不痒的批评教育几句。 桃源内盛行的情色交易大概已经是所有人默认的不争事实,警方已经懒得去管。这次出警不过是因为吸毒的情节严重了一些,但李鸣宇没把握能抓住程渡的把柄。 狡兔叁窟,更不要说,这是一只有权有势,背景雄厚的兔子。 可祁妍显然并不这么想。 李鸣宇看了她一眼,心下暗自叹了口气。只要是和桃源或程渡有所牵扯,祁妍都会冲在第一线。 —— 到达桃源门外,以祁妍为首的一众警察持枪破门而入。他们一间房一间房地挨个搜查,不得不撞破了许多不堪入目又或是活色生香的场面。男人女人尖叫着被赶出门外,在初秋微凉的晚风中站在街边示众。 里里外外搜寻一遍无果,李鸣宇突然接到一通电话,要紧急召回这批警员。 祁妍不甘心,好不容易有了能够重创桃源和程渡的机会,她不愿就这样轻易放弃,尽管他们连一丝毒品的痕迹都没能搜查到,也没有见到程渡本人。 “够了祁妍,这是上级指令。”李鸣宇正色,少见地面对祁妍露出了不容违抗的严肃面容。 祁妍张了张口,终究没说什么,却攥紧了身侧的拳头,心有不甘地跟随着李鸣宇撤离桃源。 他们从楼梯向下走时,桃源的大厅中间站了许多年轻貌美的少男少女。他们身上又一种独特的气质,像一朵朵被催熟的花,一边绽放的同时,却又一边迅速枯萎着,散发着糜烂却诱人的腐败气息。 祁妍不愿对上他们任何一个人的眼睛,她下意识地侧头回避,却猝不及防地撞上一个人的目光。 祁妍看着她,一时竟然找不到恰当的词汇来形容。 那人的身高有一米八左右,标准的模特身材。在一众姿容上等的男女之间也显得出类拔萃。乌黑柔顺的直发及腰,一身修身的职业西装套装。她脊背单薄,从领口露出的白皙而突出的锁骨让她看起来有种恰到好处的骨感。腰间的灰色腰带勾勒出盈盈一握的腰部曲线,视线下移,是一双包裹在硬挺布料下笔直修长的腿。 她抱臂斜靠在门旁,安静地注视着这一切,什么都不用做,便可以轻松与其他人区别开来。 女人漆黑的眼线上挑,睫毛长而挺翘,难得一见的琥珀色瞳仁中不含任何情绪,有些懒散,更多的是无欲无求的虚无。她拥有一副高挺的鼻梁和精致小巧的鼻尖,鲜亮的口红勾勒出她完美的唇型,此时正下意识轻抿着。 那是一张兼具了艳丽与英气的脸,有一种矛盾的美感。 祁妍莫名想到了一句从网上看到的话:真正的美人,都是雌雄莫辨的。 烟 女人和祁妍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祁妍看不懂的情绪。 祁妍还在猜测女人是否也是这些少爷小姐的其中一员,远远地便看见程渡大摇大摆地从对面的马路上走来。 祁妍立刻握紧拳头,克制着怒意走向前。 距离上次见到程渡,已经过去了叁年。那时祁妍还是个入职不到一年的新人警察,有着现在所不具备的满腔热血与活力,但当时的她也过于天真冲动,犯下了许多让祁妍自己都无法原谅的错误。 程渡站到女人身旁,手插进裤袋,一副吊儿郎当的二世祖模样,笑容有一种世界尽在掌控之中的狂妄。 他看着祁妍,眼神黏腻而令人恶寒,拖着长长的尾音拿腔作调:“小祁警官,我们这可是正规场所。你们不打一声招呼就进来烧杀抢掠一通,咱们还怎么做买卖啊?” 程渡故意把“烧杀抢掠”四个字咬得很重,表情无辜,如若不是祁妍对他足够了解,还真要被他这些鬼话蒙蔽了。 见祁妍皱着眉不说话,程渡笑了笑,顺手将胳膊搭在身旁女人的肩膀上。女人的神情毫无变化,冷静的面容上流露出一种被驯化后的顺从。她微微弯腰,只是为了和她差不多高的程渡能够把胳膊搭得更舒服一些。 祁妍眉心一跳,刺痛感从额头中央不断向四周扩散。眼前的场景使她的愤怒上升至巅峰,她咬着牙,一字一句警告程渡:“把手放下。” “放下?”程渡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大笑着向后仰倒,身体的重量全部放在女人身上,使她被迫跟随着他的动作弯腰。 “祁妍,你管得真是……越来越多了。” 程渡邪笑着,露出几颗白森森的牙齿。他瞳仁小,眼白多,这样看着祁妍时,眼神中是不加掩饰的阴狠与恶毒。 他一边瞪着祁妍,一边用手指捏住女人的下巴。女人的脸很精巧,被他握在手中把玩,稍稍用些力便变了形:“老子玩自己女人,你管得着吗!” 祁妍看到女人温顺地弯起嘴角,冲他微笑,神情温柔似水。 女人的笑容刺眼,祁妍看着她的红唇在程渡大拇指下被拉扯至一个诡异的弧度,像一道血淋淋的疤。 祁妍从喉咙深处滚出一声低吼,上前一步抓住程渡的衣领,狠狠攥在手心。 人群中传来一阵惊呼,大家都纷纷议论这个女警到底和程渡有怎样的深仇大恨,看起来甚至已经到了恨之入骨的地步。并且,他们也还是头一次看到有人敢这样对程渡,换成别人,恐怕早已死了几百回。 “程渡……你这个畜牲,你会下地狱的。” 程渡听完后,神色一变,随后又迅速恢复如常,对于祁妍的举动,他只觉得像在看小丑跳脚,毫无威慑力。 程渡舔舔唇,朝祁妍靠近,低沉的嗓音听起来仿佛从修罗地狱爬出的恶鬼:“说得好,我等着。” 李鸣宇看着眼前这幅场面,血气直上涌,他和一众警员上前拉扯看起来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的祁妍,终于将两人分开。 “祁妍,冷静!” 另外两个警察一人拉着祁妍一条胳膊向警车走去,祁妍被人向前拖着走,还不忘愤恨地扭头看向程渡,像是要把他那副嘴脸牢牢记在心里。 就在祁妍被按着头像犯人一样被塞进警车中的前一秒,她又在混乱中看到了那个女人。女人就那样不悲不喜地站在一旁,那张漂亮的脸像一具失去灵魂的空壳。站在她前方的程渡笑得张扬,向地上啐了口痰,转身搂住女人的腰走进桃源。 —— “隽晴,来。” 程渡叼着条烟,微微侧头,朝女人勾了勾下巴。 女人心领神会,举起打火机凑到程渡唇边,点燃了那支烟。房间灯光昏暗,程渡借着烟部顶端燃烧的星子端详李隽晴的脸。她正神情专注地替他点着烟,睫毛低垂,在她立体的面容上投下长长的阴影。 “你这张脸,真是让女人看了都心动。” 程渡用手指夹住烟,冲着李隽晴的脸吐出烟圈,眼神迷离。 他想起刚才祁妍看向李隽晴的眼神,其中有藏不住的惊艳。 程渡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从他第一次看到李隽晴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深深地为她着迷。不仅仅只是因为那张冰美人般的脸,还为她身上那种特殊的气质。若即若离的,琢磨不透的,是碰不到也摸不着的镜花水月,他一碰,她好像就要碎了。 程渡的视线从李隽晴精巧的下巴下移到她雪白的脖颈,另一只手从李隽晴的左肩缓慢地移动到她的领口,滚烫的指尖在李隽晴的锁骨处摩挲。 他迷醉地贴在李隽晴的颈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出口的话却使人毛骨悚然:“我真想用烟头在你身上烫个印儿,古代不是流行在奴隶身上烙印么?但我是真的舍不得。” 说完,程渡有些癫狂地,抽动着笑了起来,肩膀因为极致的喜悦不断耸动着:“刚才那个女警察,为了个女人恨不得扒了我的皮抽了我的筋……她要是我在那个娘们儿身上烫过多少个烟头印儿,估计真就疯了。” 李隽晴的眸光闪了闪,手指不自觉地蜷起。 程渡依旧自顾自说着:“可是隽晴啊,我舍不得这么对你。” “嗯,”李隽晴点点头,冲程渡绽放出一个足以让他失神的笑容,“程哥对我好,我都知道。” 窒息 “为什么要紧急撤退!” 从局长办公室传出重重的拍桌声,门前的几个警察互相对视几眼,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随后都见怪不怪地低下头,接着忙手头的事。 “祁妍,你真是昏了头了!不撤退还要做什么?把桃源翻个底朝天?”方司明面对着紧咬着后槽牙的祁妍,觉得自己之前说过的话全都被她当成了耳旁风。像祁妍这样又倔又不怕事的愣头青,他做了二十多年的局长,还是头一次见。 “翻啊!为什么不翻?程望国和程渡做过龌龊的勾当还少吗?你们到底在怕什么?” “给你机会让你去了,证据呢?在哪儿?”方司明摊开双手,伸到祁妍面前夸张地上下挥动着。 祁妍下意识想要张口反驳,却无话可说。因为她确实拿不出来任何证据。 她愤恨地用手敲击桌面,方司明手旁未拧紧的玻璃杯盖短促地向上跳跃,连带着泡着枸杞的茶水也在摇摇晃晃。 刚才那通举报电话没能追溯到来源,举报者的声音也经过了电子处理,是男是女都难以分辨。再结合他们白跑一趟一无所获的结果,基本上可以定性为是一场性质恶劣的恶作剧。 方司明稳了稳手下的杯子,见到祁妍的气焰消下去了些,慢条斯理地乘胜追击:“祁妍,我知道你立功心切,但也不能过于急功近利啊。如果你没有能够彻底扳倒桃源和程渡的铁证,那每一次的出警都会变成他们拿捏警方的把柄。” 祁妍垂着头,默不作声地听完。从鬓边落下几缕干枯毛躁的发丝,随着她的呼吸微弱地颤抖。片刻后,她仰起头,用戴着露指手套的左手抹了一把额头,遍布红血丝的双眼高频率地眨着,不知道是因为干涩还是因为什么。 “小妍,放松一些吧,不要再用过去来折磨现在的自己……” 方司明看着老友的女儿,是真的有些心疼这个还没过二十四岁生日的姑娘。 “够了方局,不要再说了。”祁妍抬手打断了方司明的话,她怕自己再听下去会真的失控。 “好好好,”方司明知道她不愿听,但仍然苦口婆心地叮嘱着,“你刚才揪程渡领子的事我已经听说了,祁妍,你要是再这么天不怕地不怕下去,你爸也保不了你。” 祁妍本想转身离开,却在听到那个字眼后睁圆了眼睛:“方局,好端端的你提他做什么?” “你爸的电话已经打到我这里来了。”方司明垂下眼帘,吹了一口杯子中滚烫的茶水,言下之意已经很明显。 “方叔,你也觉得我爸是对的?” 祁妍改了口,今晚在方司明面前第一次展现出脆弱的情绪。她语气平淡,语速却极快,像一场平静却又激烈的控诉:“让我辞去工作,一辈子被他监视控制,变成和其他黑心资本家联姻的筹码和工具,从此以后做一个只允许笑不允许哭的提线木偶,做一个吉祥物?” 方司明微怔,与祁妍对视时,看到她眼角闪烁的泪花。 祁妍用手背用力揉过鼻子,再抬起眼看向方司明时,眼中有着近乎偏执的坚定:“麻烦您跟他说一声,要断资金来源随意,以后就当没我这个女儿。” “你这丫头……”方司明焦急地想坐起身子,却闪到了腰,只好一边用手指指点着开门离去的祁妍,一边龇牙咧嘴地捂住疼痛的腰部。 祁妍疲惫地将门碰上,离开办公室后,她全身的力气如水流般被尽数抽去,愤恨、无奈又悲哀的情绪纠缠交织着,像一张铺天盖地将她笼罩的网。 祁妍强撑着连轴转后透支的身体走回工位收拾东西,坐在她对面的李鸣宇等待她许久,看到她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方才准备的话也再难以说出口。 “小妍……” 祁妍朝李鸣宇勉强勾了勾唇角,看起来却比哭还要悲伤。 “李哥,今晚多亏你了,下次请你吃饭,”祁妍自嘲着笑了笑,拳头轻飘飘打上李鸣宇胸口,故作轻松地说:“不过我可能也请不了你太好的了。” —— 祁妍驾车回家,车窗外是在高速行驶下连成各种颜色线条的光斑。A城的夜景像一场足以使任何人放弃理智沉溺其中的骗局,那些映衬在璀璨灯火下的纸醉金迷,是有钱人醉生梦死的游戏。 红灯亮起,祁妍点了一支烟,将手搭在窗边,动作熟练地向外弹着烟灰。 其实她没有烟瘾,抽烟不过是叛逆期造成的后遗症。当年祁清远越不让她做什么,她便铁了心越要做什么,包括吸烟,包括成为一名警察。 祁妍看着那根不断在手中燃烧着的细长烟条,像是快要被那个向下剥落着星火的红色洞口吸入,映在她的瞳孔中,像两簇剧烈跳跃的火苗。 耳旁传来一声轻佻的口哨,祁妍回神,看着与她并排停在一起的那辆车,两个混混模样的男人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她,目光像两条湿淋淋的蛇信子,让祁妍想起方才见过的程渡。 祁妍的车是一辆价格高昂的黑色路虎,硕大的车型与她娇小的身量形成鲜明反差,加之她身上所充斥着的颓废气息,看起来确实是会吸引到小混混的类型。 “滚。”祁妍干脆地吐出一个字,把烟从指缝中抛掉,看准红灯的最后一秒,深深踩下油门,狂飙而出,留给两个男人呛鼻的车尾气。 回到家后,祁妍仍觉晦气,将身上闻起来快要馊掉的衣服塞进洗衣机,随后把自己整个人浸泡在浴缸中,享受着逐渐窒息所带来的快感。 浴缸正上方是一面镜子,祁妍“哈……”了一声从水中仰起头,水不断顺着发丝冲洗着她的身体,流过窄小的肩,瘦到凸出的锁骨,和有着微小起伏的乳房。 她看向镜子中的自己,身体在透明的水波中一览无余。 祁妍再度屏气,浸入水中,整个世界都变得模糊起来。 笼中雀 第二天,祁妍申请了调休,近些天极重的身体负荷和心理压力让她身心俱疲。 一觉睡到自然醒,祁妍看了看表,早上七点整,生物钟依旧稳定运作。她的身体有一种疲乏过度的酸软,大脑却处于极度亢奋与混沌的交界处,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次入睡。 祁妍关闭手机的飞行模式,一时间各大app的消息提醒接二连叁涌入手机。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一不小心就会被垃圾信息淹没,祁妍总能从中快速辨别出最重要的那一个,比如祁清远在凌晨发来的聊天消息。 他以一种不容违抗的语气命令祁妍今天回老宅吃家宴,想都不用想,一定是方司明帮祁妍把话带到后,惹怒了这尊大佛。 祁妍冷哼一声,大早晨起来就看到这种令人倒胃口的东西,这个回笼觉她算是彻底睡不成了。 祁妍几乎是立刻想象到祁清远得知她所说的话后怒火中烧,但表面还要故作冷静的样子。中年男人,尤其是像祁清远这种有点钱的男人,其实都有一颗看似强大,实则不堪一击的自尊心。他们自负却也自卑,大男子主义是他们掩饰不足底气的拙劣把戏。一旦有人违抗他们的指令,他们就很容易暴跳如雷。再以一种一看就是中年男人的独特口吻来发号施令,誓死要将“世界终将以我的意志前行”这句话当作座右铭,刻在墓碑,带进坟墓。 她没有理会,而是选择把祁清远拉黑,随后将手机抛到脚后。祁妍盯着天花板,脑海放空,什么都不去想,不知过了多久,她重新拿起手机,打开外卖软件想要点些食物,却发现所有的支付方式都已失效。 祁清远说到做到,停了所有祁妍绑定着他银行账户的卡,断了祁妍的资金来源。祁妍揉了揉额头,心下暗骂几声,反复点击支付按钮,全部显示支付失败。 她从小虽然算不上娇生惯养,却从来没缺过钱。祁妍出生那一年,祁清远在老家的几栋房子突然划入市区范围,成为了拆迁户,一夜暴富。随后他又跟着几个朋友投资了些矿产资源,家中的经济状况一路水涨船高。 祁妍一直被祁清远视作福星捧在手心里,从儿时起,她的吃穿用度都算得上奢侈。而后随着祁妍慢慢长大,她周边的一切都在不断变化,包括她一直以来喜爱的父亲,都在岁月的流逝中逐渐变得面目全非起来。 很俗气的男人有钱就变坏的故事,祁清远踹掉了糟糠妻,祁妍的母亲林秀在和祁清远离婚后不久郁郁而终。 不知是出于愧疚的心态,还是为了引导有关自己的舆论风向,祁清远打给祁妍的钱只多不少,每个月的零花钱数额都令人咋舌。 祁妍的叛逆期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她认为自己是在替母亲花掉她应得的钱,于是尽管她物欲极低,也依然在源源不断地购入自己所不需要的物品。租赁地界最好的房子,享受最高标准的生活,尽管这样的日子她过得并不开心。 警局叁瓜俩枣的工资还不够祁妍一个月保养车的费用,祁妍查了查自己工资卡内剩余的工资,也不过只能负担得起目前这栋大平层半个月的房租而已。 祁妍看着自己的卡内余额,莫名笑了起来。一夜之间,她也算是完成了阶级跨越——从富人阶级跨越到贫民阶级。 她放下手机,抬头环视自己居住的房间,宽敞明亮,能轻易将整个A城的风景尽收眼底。梳妆台上摆满了未开封的大牌护肤品,衣柜里全是堆成山的名牌服装,连吊牌都还没来得及剪掉,就已经过了季。祁妍摸了摸自己的脸,实际上自己最常用的护肤品是大宝,警服几乎已经焊在身上,变成了半永久。 祁妍其实觉得自己是矛盾的,或者说,又当又立。心中瞧不起祁清远的为人作风,却又心安理得地用着他的钱,嘴上说着独立,可自己的工资甚至不够负担生活。 她突然发现自己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这么多年,她都一直活在祁清远的隐性制约之下,这也是为什么祁清远认为停了祁妍的卡,她就会乖乖屈服的原因。 早该如此了,祁妍想,随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一次,她不打算如祁清远所愿。 圆月 祁妍复工那天,来到警局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询问同事们有关警局周边小区的租房事宜。警局位于老城区,虽然繁华热闹,但人群混杂,并不宜居。同事们就算平常和祁妍没有过多接触,也都知道祁妍家境相当富有,对于她突然要从市中心富人区搬家到警局附近感到不解。 “哦,你们也知道,最近市场不景气,破产很正常。”祁妍耸了耸肩膀,无所谓的态度像是在讨论一个和自己无关的人。 一众警察面面相觑,都觉得祁妍这话叁分真七分假,但没人深究,只是给了祁妍一些租房建议。 听着同事们七嘴八舌,祁妍皱眉:“我要的是……最便宜的那种。” 她已经铁了心不再花祁清远一分钱。 祁妍用一周时间把那些二手奢侈品和名牌服装挂到了二手物品交易网站上。虽然有些东西她甚至连碰都没碰过一次,但“二手”的标签就已经让这些物品的价格大跳水,被人反反复复还价。不过还好,祁妍看了看卡内的进账,至少她在短时间内不会拮据,甚至还有余力应付一下突发情况。 某天下班后,祁妍约了几个家住在附近的同事一起看房。以她现在的条件和薪水来说,只要平时注意开销,完全可以住一些中高档的小区。祁妍对比了一下这些小区的租金,还是选择了几家中偏低档的。之前花祁清远的钱并不觉得有什么,毕竟他的钱多到花不完,可祁妍想到这是自己的工资,第一次有了节俭的念头。 同事们对于祁妍的选择表示尊重,陪着祁妍一家家看过去,矮子里面拔高个,最终敲定了一个名叫芳泽院的小区。祁妍一向雷厉风行,当即和中介签了合同,下个月月初便要搬进来。 当天晚上回家之前,祁妍给了陪她看房的同事一些没开封的大牌护肤品,坐在路虎的驾驶位上朝几位女同事摆了摆手:“今天谢谢各位。” “哪里……”同事们用手抚摸着护肤品光滑的外壳,心想这报酬未免也太贵重了些。 祁妍冲她们点点头,驾车开出一段距离后又再度返回,降下车窗邀请同事们上车:“要不要去兜风?” 这些女孩们的生活大多都是两点一线,她们工作繁忙,加班是常事,况且职业具有特殊性,对于体力精力来说都是不小的考验。她们的娱乐活动大多是躺在家里追追剧,很少有机会体验兜风这种带有浪漫色彩的事。 祁妍带着她们围绕着A城市中心兜了一圈,夜幕降临后的市中心繁华如白昼,迷醉的斑斓灯光像一场永不落幕的狂欢派对。祁妍降下车窗,迎面而来的风携带着混杂的高档香水味,裹挟着一阵阵气氛被烘托至顶峰的热浪。 回程路上,同事们的瞳孔中还泛着水光,愉悦和兴奋让她们的脸颊染上粉红色。 不知是谁突然说了一句:“祁妍,你的车这么宽敞,坐起来真舒服。” 祁妍映在后视镜里的眼睛弯了弯,随后用手轻拍了一下方向盘,发出一声闷响。 “最后一次开它了。” 似乎只是陈述事实,没有任何留恋与不舍。 到达同事们居住的小区,祁妍将她们放到路边,叮嘱她们过马路注意安全,随后升起车窗离开。 同事们愣在原地,不由自主地缓慢朝着祁妍驾车离开的背影挥手,直到再也看不见,才如梦初醒般停下了动作。 她们忘记了祁妍的现状,忘记了她只能租低端小区的事实,忘记了她需要变卖爱车来换钱的落魄。因为祁妍看起来实在太洒脱了,洒脱到让任何人都觉得没资格认为她可怜。 回家路上,同事们其中一个说道:“我……终于理解为什么那几个实习警察天天说祁妍帅了。” 其他几人沉默着,却都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 月初,祁妍整理好物品,叫来李鸣宇和另一个关系比较好的男警察帮她搬家。在祁妍把能够变卖的东西全都卖出后,余下的只装了四五个箱子和一个背包。两个男警察帮她把东西搬到新家,顺便又在附近买了点菜,开了火,就当成了简单的暖房仪式。 祁妍从没在李鸣宇面前避讳提及自己的家庭情况,但他多少了解些内情,与祁妍保持默契,对此绝口不提。另一个男警察名叫阿路,还是个年轻的小男孩,对于这些弯弯绕绕并不敏感,进屋时还在没心没肺地夸赞祁妍的新家宽敞。 叁个人买了一箱啤酒,祁妍没喝,以水代酒,打算结束后开车送两人回家。两个大男人就这样你一罐我一罐的喝了个大红脸。 喝着喝着,阿路突然开始哀嚎,说自己这把年纪也没个女朋友,实在是太可怜了。话音刚落,便被李鸣宇重重打了头。 祁妍上一秒还笑着,下一秒看到李鸣宇的脸,笑容猝不及防僵在脸上。 他哽咽着,已经泪流满面。 祁妍别开视线,盯着面前盘里的几粒花生米,饱满的红色外皮上泛着油光,分明是喜庆的颜色,映在眼中却愈发寡淡。 李鸣宇的妻子杨楠在四年前因公殉职,就在他们婚礼的前一个月。 杨楠是祁妍在警局认识的第一个女警,她勇敢机敏,行事果断,私下却是和办公状态截然不同的温柔,甚至连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的模样。 后来祁妍逐渐明白为什么李鸣宇总是挡在她前面,或是做一个在后面紧紧拽着她的人。 因为他不愿看悲剧重演在任何一个人身上。 她任由他释放情绪,等着他平复好心情,将两人送回了家。 那天的月色很美,祁妍把车停到李鸣宇家楼下后打车回到新家,莫名的,想要看看月亮。 祁妍倚靠在单元门旁,门上墙上被各样的小广告贴得密不透风,大多数翘起了边角,在她耳旁发出沙沙的响。 她点了一支烟,静静地看着那轮清冷的明月,想起了杨楠,想起了一个虽然久远却无法淡忘的面孔,想起了…… 祁妍缓缓直起身子,看向面前披着月色走来的女人。 她的神色透露出心力交瘁的疲惫,用纤长的手指拢了拢被风刮起的长发,眼波流转间,与祁妍对视。 塞壬 祁妍几乎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前些天在桃源门前见到的女人,再度出现在她眼前。 李隽晴看着祁妍,停下了脚步。两个人就这样相望无言,直到祁妍把烟头在墙上按灭,率先开口:“你住在这儿?” 祁妍默认这个只和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女人还记得她。 然而祁妍并没有注意到的是,在她话音落下之后,李隽晴在认出她时就微微紧绷的脊背逐渐放松了下来。 “嗯。” 李隽晴敛起眼睫,目光看向地面,在距离祁妍一米处左右的位置停下,疏离冷淡的态度和那天在程渡面前乖巧温顺的模样截然不同。 祁妍并不喜欢自讨没趣,虽然她在见到她起便满腹疑问,但对方显然不欲多言,于是她选择识相点,结束这场谈话。她瞥了李隽晴一眼,利落地转身上楼,过了一会儿,祁妍听到了身后高跟鞋与水泥台阶相碰的清脆声响,回荡在深夜空旷的楼道。 祁妍家住在五楼,不高不低的楼层。她站在门前从兜里掏钥匙开门,李隽晴来到四楼拐角处,抬头看到她,有一瞬的愣怔,随后又不动声色地低下头看着脚下的台阶,一步步走到祁妍身后,从包中翻找钥匙。 没想到对方竟然还是自己的邻居,祁妍觉得缘分确实有些奇妙。 身后的门传来咔嚓解锁的声音,祁妍扭过头,看到对方已经准备进门,出声叫住了她。 “你每天都这么晚回来么?” 李隽晴没有回头,微微颔首:“我会放轻动作,尽量不吵到你。” 她在开口时轻轻吐了口气,听起来像一声飘渺的叹息。 祁妍噎住,她发问时并没想太多,只是出于对晚归女性人身安全的考虑,而对方显然歪曲了她的意思。如果祁妍刚才还不确定李隽晴对她的态度,那么现在她可以肯定,李隽晴想要和她保持距离,甚至对她并没有什么好感。 祁妍想到那天她在她面前和程渡发生的冲突,“一个暴躁的女警察”可能是面前的女人对她的唯一印象。 祁妍感到有些头疼,看着女人纤细苗条的身影,心中隐隐有所猜想。 或许……她是真的喜欢程渡也说不定。 李隽晴搭着门边的手稍微用力,门距离闭合很快只剩下一个缝隙。 “喂,”祁妍快速地抛下最后一句话,“离程渡远点,他不是什么好人。” 说完之后,祁妍莫名觉得有些羞赧,或许是因为在短短几分钟内她做了太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而对方并不领情。 她已经做好了在下一秒迎接门被决绝地碰上的声音,女人却将门重新推开了一个缝隙。她看着祁妍,似乎像是在对她进行重新的审视。 李隽晴朝祁妍轻轻点头,声音落在静谧的夜晚,像一滴汇入大海的水,落入了深沉的夜色:“多谢。” 门终于被碰上,从缝隙中透露出微弱的黄色灯光,祁妍听到她把包放在玄关的微弱声响,还有解开高跟鞋的声音。 楼道中浮动着一股清幽的暗香,祁妍并不喜欢人造香水的气味,却莫名不排斥李隽晴身上的香气。她关上门进屋,按下玄关处的开关,指尖触碰到周边的墙壁,擦了薄薄一层灰尘。送走了李鸣宇和阿路之后,祁妍才第一次认真观察起自己的新家。墙壁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刷的白漆已经开始泛黄,边角处甚至开始隐隐有向下剥落的趋势。门旁紧挨着的洗手间传来水滴不断向下滴落的声响,应该是用了多年的水龙头逐渐老化的缘故,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听起来格外清晰。 祁妍从没住过这样的房子,从她有记忆起,家中的墙壁上便贴着花样繁复的壁纸,比房间还要大的洗手间用昂贵的大理石铺砌,很典型的有钱人的住所。 一道门,隔绝了外界的声音,却带进来了那阵若有似无的香气,让祁妍回想起两次见到李隽晴时她的样子,她身上的衣服虽然不是非常昂贵的大牌,但质感与料子看起来仍然价格不菲,让她卓然的气质锦上添花。再配上她精致的妆容,任谁看到都会觉得她是一个事业成功的小资女性,至少绝对不会缺钱花。据祁妍所知,在桃源内进行类似服务的女性都有相当可观的酬劳,更何况,她还长了一张连程渡都会被吸引的脸。对她来说,钱应该是最唾手可得的东西。 祁妍实在不觉得,像她那样的人,会住在这种地方。 地上散落着几罐东倒西歪的啤酒,祁妍随手捡起一罐,开启后灌进嘴里。她一边想着那位令人在意的邻居,一边走向阳台。 芳泽院的阳台全部是封闭式,但邻居之间可以透过窗户互相看到彼此阳台的样子。月光映照在隔壁屋内,地板光洁明亮,物品打理整齐,边角处还摆放着几盆长势很好的盆栽。祁妍举起啤酒时眯了眯眼,看到一件黑色长裙挂在晾衣架上,具有薄透感的纱质裙摆在风中晃动出水波的纹路。 今天李隽晴穿了一件深蓝色的长裙,堪堪露出一小截细长的小腿与脚踝。祁妍发现,她好像偏爱穿一些能够把自己的身体完全遮蔽的衣服,比如祁妍第一次见她时她身上那套能勾勒出身材曲线的小西装。 危险的美丽中透露着一丝与她的职业很不符合的保守。 祁妍以一种独属于警察的敏锐直觉察觉到,李隽晴绝对不仅仅只是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尽管她从表面上看起来就已经足够引人遐想。 当美丽变得琢磨不透起来,便与危险挂上了钩。像以歌声和迷人外表诱人心神的海妖塞壬,是甜蜜的温柔乡,也是深不见底的幽暗悬崖,一旦跌入,便是万劫不复。 坠落 此后一连几天,祁妍都没能再次碰到住在对面的女人。 她的工作性质是导致她经常性晚归的原因,祁妍想起她那天说过的不会吵到她,于是她便真的从没听到过她回家的动静。老旧小区的隔音并不好,除去祁妍睡觉比较沉的原因,只可能是李隽晴每次回家时都放轻了动作。 现代社会的邻居关系本就冷漠,互不打扰大概已经是邻里之间最大的尊重。再加上两人的作息时间实在没有太多的交叉,就算祁妍想要再多了解李隽晴一些,也没有任何机会。 然而就算无法碰面,祁妍也能从相邻的阳台看出昨夜隔壁有人出入的痕迹,比如晾衣架挂上了新的衣服,盆栽被移到了避阳的阴凉处。李隽晴家东西不多,生活气息却很浓重。 祁妍每天早晨出门工作前都会下意识看看隔壁,发现有任何细小的变化时,总会涌上一种莫名的安定,像是悬而不定的心稳稳落下。后来她思考这种情绪的来源,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将李隽晴的工作视为了“高危职业”,毕竟她身边的人是程渡,伴君如伴虎。 祁妍明白,她和自己的邻居除了那次在桃源的见面之外并无任何其他关联,而且她们的第一次相遇也实在算不上太美好。到目前为止,祁妍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祁妍通过那一方小小的阳台,将这些细节拼凑起来,试图去补充上她所缺失的那些碎片。实际上李隽晴的生活很简单,看起来她喜欢养殖花草,并且有经常打扫卫生的习惯。 她在观察她,不是将她看作犯人推测她的行动轨迹,只是这些年的职业病使然,祁妍对于程渡身边的人有一种特殊的关注。 这些年,在她的办公桌上始终有一张绘制着程渡社会关系网的黑板。程渡的照片贴在黑板正中间,周围有各种人的姓名,大大小小,和程渡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祁妍随时准备从程渡周边的人下手,找到他的破绽。那些人其中有几个程渡的绯闻女友,作为与他关系较为紧密的人,名字围绕在他周围。祁妍通过互联网和社交媒体来了解程渡的私生活,作为小有名气的商二代,有关他的花边新闻层出不穷。 对门的女人,原本也应该是其中的一环。可网络上却没有任何相关的蛛丝马迹。 一个星期后,祁妍被物业工作人员拉进了单元楼业主群,方便平时有通知及时联系。每个人入群后都需要将自己的备注改为姓名加门牌号的格式,祁妍将自己的名字改成“祁妍501”后,在一众花花绿绿的头像下方看到了502的门牌号前,写着“李隽晴”叁个字。 祁妍的手指顿了一下,随后点进了她的个人界面。李隽晴的头像是一片暗淡的天空,透露出几丝微弱的星光。不是日光熹微的清晨,也不是晚霞绚烂的黄昏,是一天中天空最黑暗的时刻。 她社交软件的昵称就是本名,叁个字整整齐齐地排列着。 祁妍知道了她的名字,下意识张嘴无声地默念了几遍,随后在那块小黑板上添上了属于她的圆圈,在李隽晴与程渡之间拉了一条线。她提笔犹豫片刻,在线上写下了一个代表关系不明的问号。 她希望李隽晴只是一个因为长相漂亮而暂时让程渡感到新鲜的陪酒小姐,又希望他对她不仅仅只是玩玩而已。因为对于女人来说,程渡是逢场作戏,或是死心塌地,本质上都没有任何区别。 一样不幸。 祁妍撑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张关系图。在各种人物之间穿梭的黑色线条密密麻麻地聚成一团,形成了一双边缘模糊的手,扼住了祁妍的喉咙,让她犹如溺水般喘不过气来。像无数次祁妍在梦里梦到的那样,从梦境朦胧的边缘流下粘稠的血液,一股股蔓延开来,渗透进祁妍的躯体,染上再也无法洗净的血腥味。 她看到有人在拉着她不断下坠,窒息的感觉如此明显,但她不愿醒来,自虐一般将这种几欲使人呕吐的窒息感当作救赎。她越潜越深,在这片满是污秽与泥泞的黑色池塘中缓慢地失去了知觉与清晰的视线。在祁妍的头顶上,只有一片未被侵染的阳光,能够让她看到水面下漂游的浑浊浮游物。一张脸隔着水面与她对视,干净的,不带任何瑕疵的漂亮。 视线突然变得明亮起来,祁妍从那场幻觉中抽离,犹如刚刚从让人生不如死的炼狱中逃出,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她的目光尚且游离,眼前是层层迭迭的重影,心跳得剧烈,直到几个“为人民服务”的大字明晃晃在视线中合为一体,祁妍的气息才逐渐平复下来。 祁妍揉了揉额头,眉心疼得仿佛正在被灼烧。她端起杯子,打算起身走走,眼皮向上一抬,便看见了之前那叁个和她一起去看房的同事,正在神情担忧地看着她。 “祁妍,你没事吧?” 叁个人的神色犹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忧心忡忡,祁妍被她们用这种关怀的目光看着,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没事,”祁妍不自在地朝她们勾了勾唇角,“犯梦魇了。” 大概是她的脸色仍然苍白,叁个女同事眼中的关切只增不减。 祁妍掩盖似地咳了一声,语气轻松地发问:“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 话题被轻松转移,女同事们伸出手指互相戳来戳去,谁都不肯先开口。直到最后,站在最中间的女孩才结结巴巴地说:“祁妍,我们知道你搬新家了,给你买了一些平时用的上的东西。你不介意的话,我们想去你家里一起热闹热闹。” 祁妍听完后,少见地有些愣神。 刚刚从那样令人心有余悸的噩梦中挣脱,就接收到了来自于同事最直接的关怀与满满的善意。这样的世界偶尔也会让祁妍觉得,还没糟透,还有希望。 她冲她们扬唇,真诚地微笑:“好,那就这周六。” 说完,祁妍站起身邀请周围的同事:“欢迎大家都来做客。” 话音落下,阿路带头鼓起了掌,在办公室内爆发了一阵小规模的骚动。 混乱 周六清早,祁妍起床把家里打扫了一遍。家里自带的家具全是木制,茶几,电视柜和书架,都泛起了一层木头经由岁月腐蚀后斑驳的边缘,表面的涂层早已剥落,凑近后会有一股淡淡的木香,混合着老房子独有的尘土味道。 她仔细用抹布擦拭,浅黄的木头被水拭过后变成深色,擦也擦不干净的模样。抹布被丢进水盆,在地面上溅出几滴水花。 祁妍不擅长做家务,对于下厨更是一窍不通,她突然有些后悔当时冲动邀请同事们来家里做客。这样一个轻易就能被人挤满的小房子,简陋陈旧,似乎并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地方。 下午刚过四点,家门被扣响,祁妍打开门,看到四五个同事拎着大包小包站在门前,表情热络。她还来不及收起脸上惊讶的神色,同事们便把那些东西塞到她手中,沉甸甸的,带着祁妍弯下了腰。 她的屋子原本还稍显空旷,这群人一来,客厅立刻被挤得满满当当,安静的空气被打破,同事们交谈的声音让整个家显得有了生气。 “随便坐。”祁妍艰难地把东西放在桌子上,里面是他们带来的食材和一些日用品。 作为主人,祁妍甚至来不及给他们准备一杯热水,她搓了搓耳垂:“你们这么早就来了,我还什么都没准备。” “没事啊,”同事们笑嘻嘻地挤在一起,平常严肃干练的警察脱下警服之后也不过是群普通的年轻男女,“我们提出要来的,当然是我们准备。” 于是一群人又从客厅转移到厨房,抽烟机排风扇“呜楞楞”转动起来,菜刀和案板快速接触的声音混合在哗哗的水流声中,终于让这个家有了些生活气息。 其中一个女同事向冰箱中放置食材的时候,看到了一碗被保鲜膜密封的不明物体,问祁妍这是什么。祁妍看着那碗东西默了默,喉咙干巴巴的,片刻后僵硬地回复:“这是我煮的粥……很难看出来?” 这碗被称为粥的东西已经变成了黑紫色的固体,表面浮起一些块状的物,看起来更像巫婆的汤药。同事们纷纷凑过来观摩祁妍的大作,半晌后都乱笑作一团。祁妍接过碗任由他们嘲笑,但还是慢慢地红了脸,眉头别扭地紧皱起来。 他们渐渐发现,祁妍好像并没有她平时在单位表现出来的那么严肃和不易靠近,于是都纷纷更加放得开,谈笑声此起彼伏,伴随着炒菜时的烟雾飘出窗外。 和祁妍这样一个刚刚脱离钞能力,正式迈入独立生活的生活白痴相比起来,她的同事们的经验都要丰富太多。接近黄昏时分,那张窄小的茶几上已经摆满了饭菜,气味与祁妍常吃的外卖闻起来很不同,都是很淳朴正宗的家常菜。 祁妍对于吃的要求不高,能填饱肚子就可以。而这是她搬出来这么久后第一次食欲大增,迫不及待地想要饱餐一顿。 一群人围着桌子又说又笑,几个人的声音听起来有十几个人聚集在一起的效果。一桌子菜被一扫而空之后,还有人觉得不够尽兴,点了啤酒,烧烤和海鲜来。 祁妍作为这场聚会的主角,理所当然地被灌了很多酒,她这个人经不起激,这辈子最听不得别人说她不行。于是她闷着头不说话,一杯接着一杯下肚,沉浸在一口闷后同事们鼓掌起哄的虚荣感中,一不小心就喝过了头。 几个人吃完后,家里已经是一片狼藉,祁妍大手一挥说不用管,会有钟点工来收拾。她喝得有些不清醒了,还以为自己是那个能肆意挥霍钱财的大小姐,同事们听了之后都呵呵直笑,听她这么斩钉截铁地说,倒不像假的。只是在这个环境下听起来显得很滑稽。 祁妍扶着门目送同事们离开,她觉得今天很开心,全身都充盈着满足的饱胀感。很快祁妍发现那种饱胀感的来源是自己的肚子,混着啤酒,羊肉串和生蚝扇贝的胃显然已经不堪重负,抽搐翻涌着,一阵一阵地传递出隐隐约约的闷痛。 祁妍并没把一时的不适放到心上,关上门回到家。此时的空气中还充斥着各种食物混合的味道,方才的热闹与温暖并没随着同事们的离去而消失,残存了小小的一部分,足够祁妍独自一人回味。 睡觉前,祁妍摇摇晃晃地走到阳台关窗,隔壁的阳台仍然黑着灯,只有银白色的月光铺洒在地面,一时间,显得冷清而寂寞。 她还没有回来啊,祁妍默默地想,已经习以为常。 —— 半夜,祁妍是被疼醒的。 她捂着抽痛不止的腹部,疼得在床上翻来覆去打滚。那种痛由肠胃发散至四肢百骸,使得祁妍的太阳穴都在突突直跳。 祁妍上了几趟厕所,症状有所减轻,却仍然疼痛难忍。 病理性的疼痛让她的身体变得脆弱无比,并不是硬挺就能挺过去。祁妍强撑起身子,穿好衣服走出家门,在手机上叫了一辆车准备去附近的医院做检查。 她扶着栏杆,步履艰难地沿着楼梯一阶阶向下走。每一次向下落步,都像踩在刀刃上的人鱼,扯地连天的痛,祁妍的腿颤了颤,脑门渗出虚汗。她的酒劲儿还没完全过去,现在能够勉强维持理性全靠本能,她一边呼气吸气,一边回想着今天到底吃了些什么,才会让自己落到现在的境地。 下到最后一阶台阶,祁妍没站稳,身体向前晃了晃,被一双温热的手揽住肩膀。 她的头直直撞进对方怀里,西装表面泛着绒意的羊毛布料蹭起来有些痒,领口处隐秘的皮肤下方隐隐飘散出一种温柔淡雅的清香,祁妍嗅了嗅,觉得脑子清明了些许。 “你……”李隽晴半搂着突然冲进自己怀中的祁妍,只惊慌了一瞬,发现对方几乎已经意识混沌后,用手敷上她被冷汗浸透的前额,随后立刻扶着她向楼下走去。 视线晃动不止,祁妍忍痛睁开眼睛,看到了一缕顺着李隽晴鬓边飘下的乌丝,她紧紧抿着唇,英挺的眉骨处皱成一个结。她的手很宽大,扶着祁妍的肩膀,让她不必担心会从她的怀中滑落。 李隽晴抽空扭头观察她的状态,往常打理整齐的柔顺长发少见得有些杂乱,随着她的步伐擦过她的唇边和眼睫,却平添了一丝混乱的美感。 眼前的脸突然和水面上那张俯视着她的脸重合了。 祁妍清晰而混沌地想着,这样干净又纯粹的一张脸,绝对不能再陷入泥泞的沼泽。 刺猬 到达单元楼门口,祁妍叫的车已经在楼下等着。李隽晴扶着祁妍上车,并叮嘱司机快一点开到附近的医院。 深夜的月被浮云遮挡,朦朦胧胧地挂在天边,老旧小区附近的路灯也是老旧的,昏黄的灯光下聚拢着一团密密麻麻的飞虫。 有暗淡的光不断随着景色变幻映照在祁妍脸上,滑落的汗珠和痛苦的神色让她显得很虚弱,祁妍的拳头蜷了蜷,又朝李隽晴身边贴近,她紧紧攥住她的衣服,似乎这样能够帮助她减轻一些疼痛。李隽晴稍稍和祁妍拉开了一些距离,垂眸打量着她。这么怕疼,又对周围的人不加防备,看起来倒只像是个普通的女孩,完全不似第一次见面时那样近乎盛气凌人的模样。 在医院下车后,李隽晴替祁妍挂了消化内科,医生检查一番后诊断为饮食不当导致的急性肠胃炎。他先开了一些药,随后看了李隽晴一眼,把她当成了祁妍的同事,告诉她让病人躺在病床上,等待吊水。 护士带着吊瓶走来,要给祁妍的手上扎针。祁妍却不是很老实,意识不清的状况下似乎对于扎针输液很抗拒,手胡乱摇晃着。直到李隽晴用手把她的胳膊压住,祁妍才不得不安静下来。 李隽晴朝护士点了点头:“不好意思,麻烦了。” 怕祁妍的手再乱动,李隽晴的手始终搭在祁妍的手腕处,不轻不重地按压着。祁妍的手稍微移动,她便能及时制止。 躺在祁妍隔壁床的是一个看起来很精神的老大爷,漆黑的眼睛从李隽晴身上转到祁妍身上,热络地询问:“带妹妹来看病啊?” 李隽晴用手整理了一下挡住眼睛的发丝,朝大爷礼貌地勾了勾唇角,轻声回答:“是邻居。” “哦……这么看,你们两个确实不怎么像。”大爷搭完话,又慢悠悠闭上了眼睛,姿态悠然,看不出到底是清醒还是沉睡。 空旷的病房又重归安静,静到能听到点滴不断下落的声音。 李隽晴将手撑在床头柜上看着祁妍,陷入睡眠的她显得有些和日常生活比起来截然不同的乖巧,让她莫名想到了一种小动物,像……一只露出柔软肚皮的刺猬。 从深夜下班后直到现在,李隽晴才终于能安安静静地坐下来休息,身体放松后潮水般的疲倦涌入,让她的意识也逐渐开始游离起来,她的眼皮合了合,随后闭上眼睛假寐。 拿着账单的护士进门后看到这样一副场景,突然有些不舍得叫醒这个陪床的漂亮女人。她微微拢着眉,看起来极倦怠了。 倒是李隽晴比较敏感,立刻睁开了眼睛。与护士四目相对时,她正拿着账单,准备转身离开。 护士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举起账单:“麻烦您去缴一下费。” “好的。”李隽晴起身之前,先看了看祁妍的手,确认她不会再乱动,才把手轻轻从祁妍的手臂上移开。 “妈……”祁妍小声地呼唤着,眉间染上了悲伤的神色,看起来像是做了无法抽身的梦。 李隽晴顿了顿,走到护士面前接过账单:“稍等我过去。” 护士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然后看见女人重新走回到床边坐下,把那只手再度搭了回去。 祁妍感受到手臂传来的温暖,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看到一片白茫茫的视线中有一束女人黑色的长发,如瀑布般倾泻在肩头。 她的身子还是很难受,小时候她体弱多病,一直是母亲温柔地守护在床前,轻轻唤她妍妍,用那双布满茧子的手拍她的肩哄她入睡。 祁妍的嗓子沙哑到说不出话,只是又低声叫了一句妈妈。 李隽晴别开视线,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微微松动了似的,止不住的酸涩,从心口一直蔓延到唇角,使她的唇角微微颤动。 她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轻拍祁妍的手臂,等她再度睡熟后起身离开。 李隽晴到缴费处缴完费用,她拿着账单,犹豫了片刻,还是妥帖迭好后收进了口袋。这位邻居看起来是会在意这些的人,她一定不想欠她人情。 缓慢走回病房的路上,李隽晴想起刚才登记姓名时在她口袋中翻找出的身份证,意外地得知了她的姓名。 “祁妍……”她默念一遍,随后记在心里。 从程渡嘴里,李隽晴听过很多指代祁妍的名词,比如“那个女警察”,“那个疯子”,“不要命的家伙”,却从来没有听见过她的名字。 其实很好听,和她本人一样,像一株坚强生长的,不屈的小花。 今天有点事,更新稍微少一点~明天尽力补上! 错觉 祁妍醒来时,早晨初生的阳光有些刺眼,晃得眼睛生疼。她下意识伸出手去遮挡,右手手臂却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按着似的。她扭过头,看到李隽晴将头枕在胳膊上,趴在床头柜上沉睡着,另一只手放在她的手腕。祁妍抬眼,看到了不眠不休工作了一夜的吊瓶,其中只剩下叁分之一的液体。 秋末的日光并不算晒,只是亮,打在人身上像刺目的闪光灯。李隽晴直面着阳光,整张白皙无瑕的脸被照得甚至有些模糊,高挺的鼻梁虚化成一条柔软的线,磨去了一些五官的英气。她似乎在睡梦中感受到了眼前的明亮,细长的眉皱了皱,嘴唇不适地抿了起来。 祁妍对李隽晴昨天送她来医院的过程有模模糊糊的印象,尽管那时她的脑子被疼痛和酒意影响得无法运作,但她还依稀记得昨晚在楼道中看到的那张露出些担忧的侧脸。 欠了个大人情啊,祁妍想,随后轻轻抬起另一只没被束缚住的手,悬在半空,替李隽晴遮住了那一片明黄色的光亮。骤然落下一片阴影,李隽晴的眉眼只是微微舒展开来,却像是仍然睡不安稳。 祁妍盯着李隽晴眉间皱起的小小川字,想起了许多影视作品中命运多舛,情路坎坷的悲情女配,睡梦中无所遁形的愁绪让她的面容看起来很清苦。 说不清为什么,但祁妍不想看了。她扭过头,身体传出昨晚被疼痛透支过后所留下的疲乏,不难想象她昨天到底有多狼狈。除去胃部四肢都在隐隐作痛,心中烦闷的情绪却在此时盖过了身体上的不适。 祁妍想不明白,分明李隽晴在她面前展示出的冷漠疏离和不愿有所接触是真的,但昨晚那样焦急的神色也绝不可能是装出来的。如果李隽晴是真的喜欢程渡,所以甘愿在他身边放低姿态,那么她会对一个和程渡有明显冲突的女人如此关心吗? 就算她留在程渡身边是被逼无奈,那么考虑一下未来发展,她多少也应该会和祁妍避嫌。毕竟程渡一定不愿意知道,李隽晴在某种程度上救了她一命。 祁妍的目光落在李隽晴搭在她手腕的手上,像一种温柔的安慰。 至少,绝对不应该做到这份儿上。 她觉得如果继续想下去又会犯头痛,于是很简单粗暴地给李隽晴定性:如果她不是过于善良,那么就是太傻。 然而复杂的人心又岂能是寥寥几个词可以概括的。 或许送她来医院不过是怕出了人命,把手搭在她手腕上,也只是嫌她不老实,跑针后还需要再去找护士来,麻烦多事。 又或许……祁妍的目光移到自己举起太久已然酸涩的手臂上。 或许根本没什么原因,单纯想这么做而已。 趴在桌上的女人动了动,祁妍立刻警觉地将手臂放下,装作若无其事地把头扭向一边,猝不及防地对上了隔壁床老大爷漆黑的瞳仁。 老大爷一直很安静,没人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醒来的,祁妍甚至不知道身旁还有其他人的存在,饶是这么多年做警察,什么挑战人心理极限的东西都看了一遍,她还是被吓得身子一颤。 老大爷看着祁妍,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因为缺牙而萎缩发皱的嘴角浮起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 祁妍被这样的眼神看着,莫名有些心虚,心脏不知道是因为是被吓到了还是因为羞耻跳得愈发快。她就不应该替李隽晴挡什么太阳,她以前哪做过这种事?祁妍觉得自己简直是鬼使神差,鬼迷心窍了。 祁妍视线漂浮,耳旁传来布料摩擦的响声,李隽晴缓慢直起腰肢,因为维持这个姿势太久,而有些发僵发痛。 她睁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眼前明亮的视线,在阳光映照下的琥珀色瞳孔有一种清澈的懵懂,愈显剔透。 李隽晴第一件事先是看向祁妍,发现她已经醒了,两人目光相接起来,祁妍觉得有些不自在,别扭地移开头。然而李隽晴却始终平静,只是不动声色地挪开放在她手腕上的手臂,抬起头看向输了一夜的点滴。 “快输完了,一会儿我叫护士来。” 李隽晴的嗓音透露出一丝低沉的沙哑,祁妍不知道原来还有人刚刚睡醒后能发出和平常截然不同的音色,沙沙的,带着一种在男人中才比较常见的磁性。 “嗯……”祁妍闪了下神,片刻后,又开了口:“谢谢你。” 过度的不自然和忸怩让祁妍的道谢看起来像是不情不愿,李隽晴并不在意,双手环抱在胸前,回了一句:“不客气。” 略带疏离的口吻让沉默在一时间弥漫开来。 “诶哟,好久没见过感情这么要好的邻居啦!” 隔壁床的大爷突然开腔,于是让这幅场景显得更加诡异。 她们两人,一个表情别扭,一个表情冷淡,说是肇事方来找伤患商量如何赔偿也有人信。于是两人齐齐看向那个大爷,目光里不约而同带了些疑惑。 大爷的面上露出一种兴奋滋养出的红润光彩,说起话来整个人又精神了不少:“那个长头发的姑娘,你知不知道她刚才伸出手帮你……” “大爷!”祁妍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声,打断了大爷的话。 李隽晴被她激烈的反应吸引了注意力,看到她面上泛起一丝薄红,比起昨晚,气色倒是好了很多。 祁妍意识到自己失态,话音越来越小,僵硬刻意地转移了话题:“您是什么病?” 其余两人通通愣了愣,大爷半晌后笑骂道:“你这丫头,怎么还骂人?” 祁妍不说话,心虚地看向吊瓶,开始数落下的点滴。 数到不知是十几,身旁的李隽晴突然泄出一丝轻笑,打乱了祁妍数数的顺序。祁妍疑心自己听错,转头看向她,只来得及捕捉她唇边一瞬即逝的笑意。风一样,快得像是错觉。 - 大爷:kswlkswl 蝴蝶骨 祁妍觉得自己好像是被嘲笑了,无奈她并没有证据。为了防止一会儿老大爷再度语出惊人,她闭上眼睛装作睡觉,希望能借此让老大爷放她一马。 原本已经清醒的意识在闭上眼后不久分散成了迷离的泡沫,祁妍又迷迷糊糊地陷入了浅睡眠。李隽晴听到祁妍悠长平缓的呼吸,莫名的,自己的身子也放松了下来。 她眯起眼睛看向窗外,阳光将对面的大楼涂上一层淡金,这样好的阳光,看起来能驱散世界上的一切黑暗,给所有在寒冷和无助的人带来期盼已久的曙光。 而她,却是在夜晚中行走的人。 半小时后,吊瓶中剩余的液体也快要输完了。李隽晴放轻动作起身,走到外面叫来了护士。护士拔掉祁妍手上的针,收走吊瓶的同时又叮嘱了几句,最后说如果觉得身体已经康复就可以出院了。 祁妍揉了揉因为放置太久而僵硬的手腕,顺便打了个哈欠。张嘴的时候发现李隽晴正在看她,于是又缓缓闭上。 她是那种能回家绝不住院的人,虽然身体现在还说不上大好,但她还是对李隽晴说:“我要回家。” 话一说出口,李隽晴的视线划过祁妍的脸,平淡的目光中带着审视,像是在检查她的状态是否可以出院。祁妍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很快她意识到,如果李隽晴说不行,她可能会乖乖地听她的话,再住上一段时间。 很快,李隽晴敛眸,点了点头:“我去叫车。” 她起身离开,走到病房门口的走廊,斜靠在门边。 祁妍听到她松口,自己也松了口气,却忽视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听她的话,仿佛从头到尾被拿捏了一般。 她掀开被子跳下床,接触到地面时腿部传来的酸痛感让她龇了龇牙,好不容易站稳扶好了,祁妍又看到大爷很是滑稽地朝她抬了抬眉,颤颤巍巍地举起手臂,模仿她为李隽晴遮阳的动作。 祁妍半懊恼半无语,最后还是选择不和大爷计较,带好东西后朝他摆了摆手,离开了病房。 “走吧。”祁妍走到李隽晴身边,恰好她刚刚叫完车,将手机收进了口袋。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祁妍刻意和李隽晴拉开了一些距离跟在她身后。李隽晴比祁妍要高出一头,这么看能完整地看到李隽晴的上半身。她把驼色的西装外套脱下后露出了面料柔软的黑色衬衫,具有垂坠感的设计勾勒出她单薄瘦削的轮廓,于是显得肩部的棱角更加突出。祁妍的视线在看到她肩胛两侧若隐若现的蝴蝶骨时收了回来,心头蔓延着一种怪异的情绪。 她自认并不是什么贪图美色的人,注意力却屡次被李隽晴吸引。 祁妍知道她并不是唯一一个,毕竟这短短一段路,已然有许多人朝李隽晴投来了惊艳的目光,男女老少皆有。 越是这样,祁妍的心中越滋生出一种隐隐的担忧,她说不清是为什么,或许是凭经验,又或许是凭直觉。 担心这样的美丽……会给她招致来不幸。 祁妍陷入了沉思之后,只是一味地埋头向前走,连李隽晴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都未曾注意,径直撞上了她的手臂。 “抱歉。”祁妍立刻向后退了一步。 李隽晴看着她,两人又几乎在同时开口:“你……”amp;“你……” 祁妍示意让李隽晴先说,她也并没推脱:“你回家后煮一些米糊或米粥,对肠胃好。” 冷冷淡淡,语气几乎没什么变化的一句话,却是关心的含义。 两人对视了片刻,李隽晴看着似乎正在神游的祁妍,下意识地扬眉。 而祁妍愣住的原因,则是她想起了昨晚被同事们嘲笑的不明物体。那种东西,喝了之后恐怕非但不会养胃,还会让她再住一次医院吧。 半晌后,祁妍才干巴巴地回复:“我……我不会。” 李隽晴听完后,纤长的睫毛颤了颤。她向来是感情不外露的人,而这似乎是她第一次流露出一种无言的情绪。 她没再说话,两人继续向前走,片刻后,李隽晴开口:“你说。” 祁妍还沉浸在局促中无可自拔,听到这话后愣了一秒,很快反应过来,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你一会儿把昨晚的账单给我,我微信转你。” 李隽晴刚想下意识说不必了,随后抿了抿唇,从口袋中掏出折迭整齐的票单,递给了祁妍。 祁妍接过后,哇了一声,声音听起来在一瞬间变得消沉萎靡:“这么贵……以后不敢再生病了。” “那便……” “算了”两个字还没说出口,李隽晴的手机响了一声,她解锁后发现祁妍向她发来了好友申请。 她的头像是一只小猫,昵称是两个字母:QY。 李隽晴的大拇指犹疑着,始终没能点下去。 “收到好友申请了没?我在业主群里找的,你别介意。” “嗯。”李隽晴回过神,轻轻按下了通过好友申请。 心软 两人坐车回到单元楼前,祁妍下了车,看着站在她身边的李隽晴,总觉得有些不太真实。明明之前还是毫无交集的两个人,仅仅用了一晚,便可以乘坐一辆车回家,还拥有了对方的联系方式。 这种发展速度,不可谓不突飞猛进。 两人一前一后上楼,只是这次祁妍在前,李隽晴在后。 阳光从楼梯窗口透进来,呈一道道明亮的射线,能够使人清晰地看到飞舞在半空中的尘埃。每一步落下都能扬起台阶上的落灰,昭示着这座小区的老旧。 祁妍听着身后李隽晴上楼的声音,鞋跟触碰在水泥铺就的台阶上,发出轻而微弱的敲击声。根据声音判断,李隽晴始终在身后,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祁妍有所预感,就算经过这件事之后,她们两人的关系也并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改变。 想到这,祁妍叹了口气。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叹气。 其实并没有多失落,但她只是没来由地不想和李隽晴的关系回到原点——那种相见不识,如同陌生人的关系。 然而实际上,这种关系才对两人都好。 一来,祁妍无法判定李隽晴对程渡的真实情感,进而无法确定她是否会对自己不利;二来,像程渡这种阴晴不定,心思深沉的家伙,一旦得知她身边的女人与祁妍住得如此近,说不定会对李隽晴多加为难,甚至起疑。 理智告诉祁妍,就算是为了自己着想,她也应该和身后的女人保持距离,远远地看着,将她视为一个观察对象,又或者只是做一对没有任何往来的邻居。 可袖手旁观对于祁妍来说,远比置身其中要困难得多。 就当她是多管闲事也好,或者说,想要弥补之前所犯下的罪孽也好。 哪怕只有一万分之一的可能,她都不愿意那件曾经在她心上烙印的悲剧重演。 李隽晴很早就发现了,祁妍陷入思考后会很容易脱离现实,比如现在,她凭着肌肉记忆机械地攀登着楼梯,眼神放空,俨然已经沉浸在心事中无可自拔。 还好,她在走到家门口时回过了神,从口袋掏钥匙的动作仍然有些迟缓,不如平时反应迅速。她打开门后,朝李隽晴点头:“……今天也谢谢你了。” 仍然别扭,但至少看起来真心实意了一些。 她不等李隽晴有反应,便低下了头,拉开门进家。 “等等。” 李隽晴叫住了她,祁妍愣了一下,从半掩的门缝中向她投来疑惑的眼神。 “你家有没有米?” 听到她这么问,比大脑反应要更加迅速的是心中柳暗花明般的愉悦,祁妍点了点头,大概猜到了李隽晴想要做什么。 话一说出口,李隽晴便感到有些后悔,一天之内,做了许多多余的事。 她轻轻拢拳,心想,这是最后一次。 李隽晴朝祁妍走了两步,祁妍在下一秒松开了握着门把的手,将自己的家门完整地向她敞开,侧身示意她进来。 然而很快,祁妍就意识到自己的家现在不太适合展现在李隽晴面前。昨晚一群人遗留在桌上的饭菜和垃圾经过一晚的发酵和变质,已经让整个家里都弥漫着怪异而腥臭的气味。祁妍看着桌上花花绿绿的一片,觉得刚刚好受了一些的胃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她顾不上不好意思,飞快地对李隽晴说:“米在厨房,你随意用,我上个厕所。” 说完后,祁妍急匆匆跑进厕所,剩李隽晴一人在门外面对着这场残局。 她对祁妍风风火火的样子已经见怪不怪,围观了一周之后,她把外套和包放到玄关处的鞋柜上,边向厨房走去,边将袖口挽起来,露出了漂亮而优雅的小臂肌肉线条。 李隽晴从橱柜中翻出来了刚刚启封,还没用过几次的小米。小米的外包装袋上已经沾了灰,充分体现出这家的户主很少下厨的事实。她思量片刻,还是倒出了足够祁妍喝一天的量。 祁妍从厕所捂着肚子走出来时,方才家里四处弥漫的怪味已经被香浓的米粥味所取代,那是小米被熬煮后逐渐变软,米油渗透开来后的清香,在瞬间勾起了祁妍的食欲。 桌上的垃圾和碗筷也被清理干净,祁妍看着眼前的画面,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快步向厨房走去,看到李隽晴站在水池前冲洗着盘子上的油污。她低着头,背部微弯,双臂随着她的动作轻微晃动着,长发被随意用一根筷子挽成结,几根柔软的发丝在耳边翘了起来。在她身旁的炉灶上,米粥在砂锅里慢慢煨着,从周边冒出蒸腾的热气。 祁妍慢慢靠近,甚至屏住了鼻息。阳光透过窗,让整个画面显得朦胧而不真实。李隽晴的侧脸被散落的发丝掩盖,身周散发着柔光,好像她离她再近一些,整个场景就像泡沫一般破碎了。 祁妍觉得自己大概是身体上的病症所导致的心灵脆弱,此刻她很感谢李隽晴能出现在这里。像昨晚在梦中一样,让她看见了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