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床异梦》 第一章 就是她了。 第一眼见到殷恬雨,路柏琛便如此下定决心。 听闻他的决定,好友卫襄皱了皱眉。“你知道她是谁吗?” “殷恬雨,殷世裕的掌上明珠。”他清楚地回答,定定地望着远处,半隐在一株观叶盆栽后的瘦弱女子。 真是个可怜的女孩!该凸的地方不凸,该凹的地方偏又凹得太过,又高又瘦,活像根竹竿,五官也平凡得紧,本来就不特别大的眼睛怯怯地眯着,几乎快成两条细缝。 “她长得很咳,不怎么样。”卫襄尽量客气地评论。 “我知道。” “富家千金满地都是,你非要她不可吗?”说这句话的时候,卫襄深邃的眼潭,隐隐浮过一道奇异的影。 路柏琛看出来了,似笑非笑地勾唇。“你不赞成?” “我有立场表示反对吗?” 路柏琛低声一笑。“我知道你恨殷家人,不过就因为她是殷家的女儿,我更想要她。” 只要是想从政的人,哪个不想高攀上殷家的?这个家族历来便是政治世家——殷恬雨的祖父是党国元老,伯父当过好几个部会首长,父亲也曾是一县之长,姑姑是美国某州众议员,还有个堂妹殷海棠,野心勃勃地打算出来竞选民意代表。 以殷家的权势与财富,绝对有办法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小伙子送上坦荡的仕途,从此一帆风顺,平步青云。 只要巴上殷家,哪怕只沾一点光,恐怕都一辈子受用不尽。 所以就算是个丑女又如何? 殷恬雨绝对有条件成为众家男子眼中最令人垂涎的猎物。路柏琛嘲讽地寻思。 “没想到她今晚竟会成了壁花。”他喃喃低语。 “没什么好奇怪的,看看这场舞会里有谁吧?”卫襄语气轻淡。“站在她那三个漂亮的堂姊妹中间,她简直像只投错胎的丑小鸭。” 那倒是。路柏琛同意。 同为殷家千金,海蔷、海薇、海棠三姊妹是上流社会出了名的美女,或高贵优雅、或清丽出尘、或英姿飒爽,各有千秋,各具魅力。 相较于三个出色的堂姊妹,殷恬雨的相貌平凡得让人想为她一掬同情之泪,就连她亲哥哥殷樊亚也是个英俊儒雅的贵公子,只有她 路柏琛收回流连在殷恬雨身上的目光,转向好友。 卫襄似乎也正专注地看着某人,直过了几秒,才发现他的视线,定了定神,招手向侍者要了两杯香槟。 路柏琛接过其中一杯,啜饮,绵密细致的口感教他忍不住赞叹——不愧殷家举办的宴会,没有一样细节是马虎的。 “听说殷恬雨对自己的外表很自卑。”卫襄忽地沈声说道。 路柏琛若有所思地子着香槟杯里金黄色的酒海,酒海慵懒地摇着浅浪,正如他略微騒动的心。 如果他是殷恬雨,他也会自卑,看看她周围都是些什么光彩夺目的人物。 “你确定要她?” “就是她了。”他毫不犹豫地点头。“她会是我通往权贵之路的门票。” 于是,他端着香槟杯,坚定地走向那个他决心得到手的女人。他缓缓走着,将脸上深沈的笑抹去,戴上属于年轻人的、急躁不安的面具。 他必须装作不知道她是谁,必须让自己看来像个单纯的蠢蛋,绝不能让她察觉,他是怀着心机接近她。 他必须让她看到以前的他——一念及此,路柏琛不悦地蹙拢眉苇。 不,不能是以前的他,那个软弱、胆怯,因为家贫而受尽同学欺凌侮辱的路柏琛,已经死了。 不,她看到的,只能是个天真的年轻人,也许有点拙于表达,不习惯在这样的社交场合周旋。 对,一个粗率的、热情的、搞不清楚状况的男人,他敢打赌她会喜欢这一型。 他悄悄接近她,像猎豹不动声色地接近自己的猎物,她完全没发现他,径自揪着裙裾,苦恼地站在盆栽后,闪烁的眼神明白地透露着她想逃离的渴望。 他深呼吸,脚步一旋,装作被盆栽绊了一下,握不稳手上的酒杯,酒液飞上殷恬雨不合身的名牌礼服。 她惊呼一声。 他也跟着懊恼地轻呼,转身面对她。 “抱歉,小姐,我不是故意的。唉,你的礼服被我弄脏了吗?真对不起对了,手帕我替你擦一擦吧。” 他匆促地、紧张地、气喘吁吁地说道,比自己原先预计演出的还要夸张,就连心跳,也在眼角余光触及殷恬雨绯红的容颜时,莫名地加速。 该死!路柏琛暗暗命令自己,不要演得太过火了,她只是个羞涩无助的女孩,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他掏出手帕,假装要挽救自己造成的灾难,却在发现灾难发生在她小巧的胸部时,愕然惊住。 他的手,可笑地在半空中结冻,他的表情,也同样僵凝。 这副刻意营造的傻样显然取悦了殷恬雨,她轻轻地、忍俊不住地笑了起来,笑声宛如一首不停诉说着同一旋律的赋格曲,主题是欢乐。 很好,他逗笑了这位怏怏不乐的千金小姐。 他急忙收手,完美地诠释一个受窘男子的手足无措。“咳咳,让你见笑了,我真的很不习惯这种场合。” “你第一次参加这种宴会吗?”她鼓起勇气问,伸手将原本随意披在肩上的金色围巾拢至胸前,遮住礼服上的几点污渍。 “嗯,是我们吴立委带我来的——我是他的助理,去年才刚从法律系毕业,正准备考律师执照。” “你想当律师?” “希望能考上。”他微笑腼觍。“我希望能为社会做一点事,我爸妈也对我期望很高。” 事实上,对他抱以期望的只有死去的母亲,至于那个成天只会醉生梦死的老头——嗯,不予置评。 “你很有理想。”这句话是肯定句。 应该改成疑问句。路柏琛默默在心里下注解。 “你呢?你也是哪个大人物的助理吗?还是秘书?”虚假的问话连他自己听了也有点想吐。 她脸颊更红,墨色的眼帘扬起,竟现出一对十分清澄的眸子。 他心一动。 “我是呃。”他看得出她正挣扎着要不要对他吐露自己的真实身分——“我还是学生,明年才会毕业。” “你还是学生?”他故作惊讶。“那你怎么会来这里?难道你是——” “我是跟我们老师来的!”她急急打断他,似乎很怕他猜到自己的身分。“老师呃,他说我太容易害羞,要我来这里练练胆子。” “原来如此。”他深思地颔首,注意到占领她容颜的血色已经放肆地蔓延到颈部。 要她来练胆子的恐怕不是老师,而是她父母吧。她确实该多练练,如此羞怯的应对实在不像八面玲珑的殷家人。 路柏琛微微一笑,打住敏感的话题,另起炉灶。“对了,你知道吗?最近有部很不错的电影” 初次邂逅,他刻意不问她的芳名,就当只是一场偶然的萍水相逢。 第二次见面,则是他守株待兔的成果。 自从宴会过后,只要有空,他就会在她家附近守候。她住在天母一栋深宅大院里,他当然进不去,她竟也很少出门。 她的确还在念书,不过显然要修的学分不多,一个礼拜只有两天会去学校,而且都有司机接送。 不上课的时候,她几乎整天窝在家里,在屋外徘徊的时候,他偶尔会听见清脆的琴音,猜想应该是她在弹奏。 有几个晚上,她会坐上家里那辆加长型凯迪拉克豪华轿车,陪伴父母或兄长出席一些必要的社交宴会。那时,他总能透过半敞的车窗,瞥见她忧郁的侧脸。 她像只被锁在牢笼里的兔子,纯洁的、胆怯的、不解世事的兔子,要引诱这样无邪的女孩简直易如反掌,他只需要一个机会。 终于,在等待了两个月后,机会来了。 她在星期天下午出门,参加一场同学聚会,然后,或许是殷家的司机被卡在台北的车阵中了,只见她在餐厅门口,焦急地频频望表。 他跨上刚买的重型机车,呼啸地经过她身边,卷起她轻飘飘的裙袂,然后折回来,挑逗她不定的芳心。 他在她面前停车,唰地推开安全帽的面罩,清楚地从她水蒙蒙的眼眸瞥见一丝惊喜。 “嗨,我们又见面了。”他对她笑,笑容爽朗,却也刻意抹上一点大男孩般的不自在——这样的笑容是他对着镜子练习许久学来的,最能使人卸下心防的笑容。 “你好。”她浅抿着唇,很开心却也很矜持地回应他的招呼。“在等人吗?” “嗯。”“男朋友?”他故意问。 “不是。”她摇摇头,粉颊微红。他发现她很容易脸红。“我在我等人来接我。” “谁?” 她答不出来,羞窘地敛下眸。 “要我送你一程吗?”他克制心跳,强迫自己冷静地对猎物撒网。“我今天有带备用的安全帽。” “不,不用了。”她似乎吓了一跳。“怎么好意思麻烦你?” “不麻烦。”他摘下安全帽,伤脑筋似地扒梳一头乱发。“我想你也知道,我们男生买这种重型机车,就是用来耍帅的,可惜我一直没机会载女孩子。” “你你想载我?”她受宠若惊似地问道,颤颤地扬起羽睫,一触及他朗邃的眼眸后又急急忙忙地掩落。 他好玩地欣赏着那宛如蝴蝶拍翅的细微反应——有趣又女性化的反应。 “不好吗?”他轻声问:“是不是我太莽撞了?唉,我这人就是这样,你相信我,我不是坏人。” “我相信。”她柔声说,偷窥他的目光也很温柔。 他心一紧。她怎会傻到真的相信? “我想”她扬起眸,很羞涩又很清甜地笑。“坐坐看。” “什么?”他一时没会意。 “我从没坐过这个。”她指了指他的机车。“我可以试试吗?” “当然可以。”他的心漏跳了一拍。她是怎样娇贵的大小姐?竟连机车都没坐过。他帅气地下车,拉开坐垫,将备用的安全帽递给她。“戴上吧。” “怎么戴?”殷恬雨将安全帽套在头上,却苦恼着不知怎么系帽带。 路柏琛无声地叹息,冷硬的胸口某处融化了一小块。他探过双手,替她调整帽带的长度,然后扣上。 粗砺的手指在抚过她光滑的下颔肌肤时,似乎激起她一阵微妙的战栗,他可以感觉到指温陡升。 他收回手,确定这女孩已是他的囊中物。 “我姓路,路柏琛,柏树的柏,斜玉旁的琛。”他自我介绍。“你呢?” “我我姓殷,你可以叫我daphne(戴芙妮)。” “daphne?就是那个太阳神阿波罗苦追不到的月桂女神?”他怪异地扬眉。 “你知道这个故事?”她惊异。 “嗯,大学时候读过。”他不会告诉她为了打进上流社会,他贪婪地吞咽了多少艺术文学方面的知识。 据说阿波罗与戴芙妮彼此相恋,但太阳神的光芒太强烈了,戴芙妮一靠近便有灼伤之虞,她痛楚地想躲开,太阳神却紧迫盯人,最后戴芙妮受不了,哭求父亲将自己变成一株月桂树,永远,永远,拒绝了阿波罗。 “为什么取这样的英文名字?”他问,一面引导她坐上机车后座。 “因为我希望有个阿波罗——”秋天的晚风,不着痕迹地吹去了她细细的低语。 不必回头,他确信她容易发烧的脸一定又滚热了,无须追问,他也猜得出晚风带走的细语是什么。 她希望有个阿波罗很痴情地爱着自己,极热烈地追求自己。 可她难道不晓得吗?神话里的阿波罗其实是个花花公子,被他看上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就算没有戴芙妮,他还有众多美丽的女神可以追求,即使上天愿意成全两人的爱恋,终究也会只是一段露水姻缘。 因为多情的阿波罗,是不可能只爱着一个女人的。 真傻。路柏琛冷冷地想。为何女人总是只看到神话里的浪漫,却忽略真实的残酷? “daphne,你夜游过吗?”风,将他清朗的嗓音吹送至她耳畔。 “夜游?”她愣住。“没有。” “想试试看吗?” “我——” “我们去夜游。”他擅自决定,不让她有犹豫的空档。 既然她如此渴求浪漫,他何妨给她? 他载着她,先是在台北市区以一种她想象不到的疾速狂飙,然后,就在她以为自己一颗心即将因为极度的惊吓跌出胸口时,车子缓下来了,悠闲地在山路上蜿蜒着。 “我们要去哪里?”她细声细气地问。 “你说什么?”他大喊。“我听不见。” “我说,我们要去哪里?”她提高音量。 “什么?”他还是听不清。 “我们要去哪里?”她用尽力气从喉头催出声音。 “喔,我们要去尝尝当皇帝的滋味。” “当皇帝?”她愕然。 他没解释,潇洒地拨弄了下机车的龙头,转了个弯,钻进一条林间小径。 路有些颠簸,两旁林荫浓密,清冷的月光从树叶间筛落,奇异地也洒下了一片鬼魅气息,她不由得屏住呼吸。 “到了。” 正当她以为自己即将逼不回意欲冲出唇间的恐惧时,他总算开口。 她怔望着周遭。 “下车啊。”他柔声催促她。 “啊。”她这才回神,尴尬地下了车,傻傻地看着他将车停在一方小空地上,摘下安全帽。 对了,还有这个。 殷恬雨恍然察觉自己还戴着安全帽,想解开,却抓不到诀窍,还是路柏琛靠过来,温柔地替她卸下。 “你到底是怎么长大的?连安全帽都不会戴?”他温声调侃她,听得出毫无恶意。 尴尬,暖着她的脸。 他微微一笑,随手将安全帽丢在机车坐垫上,然后牵起她的手。 她背脊一颤,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潮扩至四肢百骸。 除了父亲和哥哥,这还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和一个男人如此接近,肌肤相亲。 或许对其他人而言,和异性牵手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小事,但对她,是不曾有过的奇妙体验。 他牵着她的手,一路将她带往一块邻近山崖的奇岩,自己先爬上去,再伸手小心翼翼地将她也拉上来。 她没告诉他,其实自己有点惧高,因为她很想和他并肩而立。 “你看!”他牵着她的手,往前方一指。 她悄悄调匀急促的呼吸,鼓起勇气,顺着两人手指的方向望去,忽地,气息再度凝住。 这回,不是因为紧张,而是赞叹。 “好漂亮。”她伸出另一只手抚弄自己**的喉咙,为眼前捕捉到的极致美景而感动。 太美了!她从来不晓得从台北的山上望下去,可以将如此灿烂的流光收览在眼底,那是属于尘世的星空,与天堂相互辉映的璀丽。 她痴痴地凝睇着那一颗颗宛如水晶彩珠一般的霓虹。 “试试看。”他忽然转向她。 她又是一震——他明亮的眼,也如同两丸迷人的黑玉。“试什么?”她觉得自己透不过气。 “朝山下大喊。” “大喊?”她一愣。“可是要喊什么?” “都可以。”他微扯唇,饱满的**性感得可比太阳神。 她心动不已,羞涩地敛下眸。 “你有讨厌的人吗?不如把那人痛骂一顿吧!”他提议。 她摇头。“我没有讨厌的人。” “谁都可以。看谁惹你不高兴,尽量发泄出来吧。” “大家都对我很好啊。”她还是摇头。 “可是你不开心。” 意味深沈的话如一道落雷,击中她,她冻住,不知所措地扬起眸。“你说什么?” “你不快乐。”他定定地用那双黑玉般的眼眸,囚住她。“我在这双眼睛里,看见很深的忧郁。” 她在他眼里看见忧郁?她顿时仓皇。那他是否也看到了,她对他情不自禁的着迷? 她慌乱地躲开他的视线。“我没有不快乐,我只是只是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我总是让爱我的人失望。” “你怎么会让人失望呢?”他不赞同。“你是这么可爱的女生!” 可爱?他说她可爱—— 殷恬雨不敢相信,除了她那个疼妹妹疼到入骨的哥哥,从来没人会用这样的形容词形容她,她在殷家人眼中是可怜的,她总能在他们眼中看见令她难受的同情。 她拥有殷家高贵的血统,却不够出色到足以匹配那样的血统。 她令所有人失望。 “我才不可爱。”她垂下头,吐出唇间的每一个字,都像根尖尖的小针,扎在自己心头。“我很就说我很平凡吧,我们家的姊妹,每一个都比我漂亮几百倍,也比我聪明几百倍。” “你很可爱。”他坚持自己的看法。“而且很温柔。”追加一句。 “我没有!”她近乎惊恐地反驳。 “你需要的是自信。”他又浅浅地勾唇了。他微笑的模样,才叫温柔。“来,跟着我一起喊——” 他松开她的手,在自己嘴唇前圈成一个传声筒。“不要瞧不起我——” 什么?她傻傻地听着他高亢的宣言在山谷间回荡。 “快跟着我喊啊!”他催促。 她做不到。 “你可以的。”他鼓励她,清隽的嗓音如磁石,吸引她。“跟我喊。” “不要” “不要瞧不起我——”他又示范一次,这回比之前还大声。 “不要瞧不起我” “我是最棒的——” “我是最棒的” “我会征服世界——” “我会征服世界” 这太疯狂了!她到底跟这男人在这隐僻的山区做些什么?她会征服世界?只有杜鹃窝里的精神病患才会这么说吧? 但她,真的这么说了不,该说她真的喊了。 而且一次比一次高分贝,一回比一回慷慨激昂。 她疯了。 要是让家人看到她对着山下狂喊嘶吼的模样,怕是一个个都会惊冻成千年冰雕吧。 “路、路柏琛,我、我不行了。”她喊到声嘶力竭。“我的嗓子快哑了。” “过瘾吧?”他微笑望她。 “嗯,过瘾。”她喘气扶腰,蹲下来。 “痛快吗?” “很痛快。” “有没有君临天下的感觉?” “有。”她微笑。原来他说当皇帝的滋味,就是如此自由奔放的畅快。 “下次再跟我一起来这儿喊,好吗?” “好。”她顺口回答,两秒后,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 她愕然抬头,望向他。 夜色苍茫,他昂然挺立的姿态有如一尊黑暗神祇,她看不清他的表情,胸口**,待他也跟着一起蹲下来后,她才认出那张端方好看的脸,淡淡地浮着笑,带着些微窘迫与不安的笑。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用这种方式骗你跟我约会,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追求一个女神。” 女神!她陶陶然,脑子发晕。 “daphne。”他握住她一束秀发,轻轻地往自己的方向一扯,她便像着了魔似的,不由自主地靠近他。 他用一个又温又凉的吻,叩她又软又娇的唇。 她怯怯地敞开唇,同时,也敞开心。 “我喜欢你,daphne。” 她叹息,醉在他迷人的声浪里。 “你喜欢我吗?” “喜欢。” 她喜欢极了,不,该说她无可救葯地爱上他。 因为爱他,她不惜在家里掀起一场革命,她的父母极力反对她嫁给一个毫无家世背景的寻常人,她却执意要嫁。 “除了他,我谁也不嫁!”她撂下狠话,在母亲逼着自己去相亲时,随手抄起一把剪刀指向咽喉。 全家人都让她从来不曾有过的决绝给吓着了,从小最疼她的哥哥更立即出面替她求情,说服父母亲答应这桩婚事。 “好吧,至少这年轻人考上了律师执照,还算有点才气,只要我们好好栽培,他要出头也不是难事。”最后,就连一向严厉的父亲也不得不嘟囔着让步。 于是,在她从研究所毕业的那年,她披上白纱,与路柏琛成婚。 一段美丽的错误,就此开始—— 第二章 她的婚姻,是个美丽的错误。 多年以后,当殷恬雨回忆起当初和丈夫的相遇,心房仍一如当初,怦怦地跃动。 当然,经过这几年的婚姻生活,她已不复当年的天真,她知道丈夫之所以会接近自己,不是因为爱,是因为需要。 他需要她,需要一个能帮助他顺利步上仕途的妻子,而她的家世背景,刚巧十分适合。 他是怀着心机追求她的。 殷恬雨不确定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猜到这一切前因后果,也许她一直隐隐约约地认知着,只是不愿对自己承认。 但某一天,当他眉飞色舞地在餐桌上对她叙述,他是如何装傻扮诚恳,在党内两大派系的成员间斡旋,终于使他们都答应全力推动某项法案,她忽地恍然大悟,原来他也曾将同样的手段用在她身上。 他不如一般人所看到的那般热诚无害,他的心思其实很深沈。 他在党内大老面前,总是装成一个有才气、有抱负,却稍嫌热血与冲动的年轻后进,降低他们对他的防备之心,正如他也曾在她面前装成一个窘迫不自在的年轻人。 那些政坛前辈们上当了,她,自然也上钩了。 他根本不是她当初所想象的那个不擅交际、拙于言词的男孩,她以为他和自己一样,都对社交应酬毫无办法,但其实,他厉害得很,长袖善舞,能用一种融合着谦虚的热诚,哄得每一个人都开开心心,让所有人都喜欢他,跟着他团团转。 就连她父母,如今也完全被他收服,称赞她果然有眼光,为他们挑了这么一个才华出众、前途无量的女婿。 她的兄长殷樊亚,殷家唯一的男性继承人确定不从政后,她的父亲更是倾尽全力栽培柏琛,期盼他有一天能接收自己所有的政治势力。 他是党内最亮的一颗新星,或许未来也将是左右台湾政坛的男人。 他是她的丈夫,是她最爱的男人。 没错,就算怀疑自己只是路柏琛摆在人生棋盘上的一颗重要棋子,她仍是深爱着他,迷恋着他。 她无可自拔啊殷恬雨对着古董穿衣镜,挑剔地审视镜中的自己。 这些年她身材虽然稍稍丰润了些,不像从前瘦得像根竹竿,但身高是变不了的,无论如何都无法小鸟依人。 再者,她平凡的相貌也不适合装那种纤细娇媚的美人,她的鼻子太挺了,唇形跟性感两字无缘,单眼皮的眸最怕因缺乏睡眠而浮肿。 她没有一张属于殷家的漂亮脸蛋,如果她有海蔷她们十分之一的美,也许她会对自己的外表有点信心。 但现在,她只想跟镜中的人影说分手。 她别过头,拾起桌上一串色泽明润的珍珠项链,想戴上,却一时找不到扣锁。 “我来吧。”一道清朗的声嗓悠悠地扬起。 她忽地一颤,回过眸,无言地望着那个不知何时出现在房门口的男人,他穿一套墨色西装,合身的剪裁恰如其分地展露他的好身材,他斜倚着门扉的闲逸姿势好似已经等在那儿许久,而且不介意再多站几分钟。 “柏琛。”她低唤,看着他迈开长腿朝她走来,胸口习惯性地**半秒。 有哪个妻子在结婚多年后,看到自己的丈夫仍会觉得心动的?她恐怕是绝无仅有的那一位吧。 “你到现在还是不擅长这种事,戴芙妮。”叹息般的低语,吹开她心内一池春水。 在两人独处的时候,他偶尔会如此戏谑地唤她,而她,爱极了他唤她戴芙妮时的声调,那是一坛酝酿着性感芳香的好酒,总令她心醉神迷。 “项链给我。”他接过珍珠项链,拂开她颈后的秀发,轻巧地替她扣上,确定锁好后,他伸手替她拢了拢秀发,让那乌亮的发瀑柔顺地泻在肩际。 “你今天没把头诽上去。”温热的气息随着他的低语扰人地吹拂着她耳畔的细毛。 “我马上就盘。”她急急绾起秀发,感觉耳根似乎被烘热了。 “放下来也很好看啊。”他建议。 “不行,放下来很不专业。” “也对,你今天要上台演讲,看起来专业一点好。”他旋过身,来到她面前,打量着她的深邃墨眸仿佛在说,他更喜欢她长发垂肩的模样。 不,她一定是在胡思乱想,他怎么可能有那样的想法? 她垂下头,将长发绾成髻,穿上一只珍珠发钗,然后,匆匆瞥一眼镜子。 黑色小礼服,珍珠首饰,她站在俊帅的他身边会不会像根无趣的电线杆? 可他没给她多余的时间思索这严肃的问题,浅笑着啄吻了下她脸颊,挽起她臂膀,从容地偕同她下楼,坐上在门口等待的贵气轿车。 今夜的慈善晚宴,目的是为受虐的妇女及儿童筹募款项,由某家基金会主办,殷恬雨则是以基金会的赞助人身分出席演讲。 对于在公开场合发表演讲,她从前是绝对不敢做的,但现在已经习惯了,虽然谈不上精彩绝伦,至少有条有理,偶尔还能令听众小小地发笑。 她至今还记得,初次有演讲的邀约上门来时,柏琛如何陪着她整整练习了一星期。每天晚上,他都要她把稿子背过一遍,确定丝毫无误后才允许她上床睡觉。 她知道他是为了想帮她,不让她出丑,但偶尔也忍不住怀疑,他其实是不是怕她这个做妻子的丢他的脸? 总之,演讲的能力确实是可以训练的,她现在绝不会丢谁的脸了。 她带着微笑上台,五分钟后,又在听众们热烈的鼓掌声中盈盈走下台。 路柏琛起身迎向她,牵起她的手,扶着她的腰,将她带回座位上。 “你表现得很好。”帮忙她坐定后,他顺便在她耳畔送上一句称赞。 “谢谢。”她扬眸,朝他浅浅一笑。 两人目光短暂地相接,她从他明亮的眸中感觉到一丝温暖。 “肚子饿了吧?想吃点什么东西?我帮你去拿。” 今晚的餐点是自助式的,得宾客们自行服务。 “我还不饿。”她轻摇螓首,方才演讲时的兴奋和紧张仍未完全消褪。 “至少喝点热汤,垫垫肚子。”他不许她忽略进食,径自往摆放餐点的长桌走去。 她目送他挺拔的背影。 他无论走到哪儿,都是众人注目的焦点,一路上,不知有多少人将他拦下来寒暄,更有无数名媛淑女将眸光痴痴地流连在他身上。 “你老公不错。”一道清隽的声嗓在殷恬雨身侧扬起。 她回过头,一阵惊喜。“海棠!” 说话的人正是她的堂妹殷海棠,她拉开椅子,在她身旁坐下。 “你也来参加这场慈善晚会?” “嗯,而且还听了你刚才的演讲,很不错。”殷海棠淡淡地评论。 她微笑。 “你老公也很厉害。”殷海棠清冽的目光扫过路柏琛的身影。“他现在在立法院可是出了名的金童,议事态度很负责,质询时逻辑清楚,选民服务也做得很认真,很多大老都很看好他。” “我知道,他工作得很辛苦。”殷恬雨柔声说道,嗓音里含着她自己也未能察觉的深情与不舍。“只要选民一通电话打过来,他绝对是不辞辛劳,也常常审法条审到三更半夜。” “柏琛算是出类拔萃了,你知道吗?有很多立委连法条都没事先看过,就能在审查会大放厥词。”殷海棠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像他那样逐条研究过的人少之又少。” “你也是这样吗?”殷恬雨望向堂妹。 “当然。”殷海棠语气犀利。“你知道我最讨厌不负责任的政客。” “出身政治世家的人,居然这么说话。”殷恬雨打趣。 “因为我是殷家的叛徒啊!”殷海棠不以为意地耸耸肩。“我爸早就被我气得跟我断绝关系了。” “那是因为你不照他的安排,走他要你走的路。”殷恬雨喃喃低语。 海棠的叛逆,在家族里是出了名的。为了坚持自己的从政理念,她不惜与自己的父亲决裂,委身下嫁号称台湾商界头号败家子的莫传森,只为了争取莫家丰沛的资金与人脉。 对这个堂妹,殷恬雨一向只有羡慕,她知道自己永远学不来海棠的坚强与自信。 其实海棠比谁都还像骄傲的殷家人,殷家真正的黑羊,是她。 殷恬雨暗暗感叹,默默地收拾一腔厘不清的情绪。 “我得走了,等会儿还要回办公室跟助理开会。”跟许久不见的堂姊交谈过几句,殷海棠便翩然起身。 殷恬雨秀眉微颦。“你总是这么来去匆匆的,到底有没有停下来休息过?” “当然有啊。”殷海棠漫不在乎地应。 “传森呢?你多久没坐下来,跟自己的老公好好吃顿饭了?” 殷海棠闻言,美眸忽地一黯,片刻,才轻快地扬声。“我们已经很久不说话了。” “什么?”殷恬雨愣住。 殷海棠只是清淡地微笑,摆摆手,潇洒离去。 路柏琛适于此时回来,他端着一方托盘,上头除了一盅热汤、一小篮面包,还有一碟各式各样的小菜。 “刚才那是海棠?”他一面坐下来,一面问。 “嗯。”“你们不是很久没见了?她怎么不跟你多聊聊,那么快就走了?” “她说待会儿还要开会。” “那女人还真是个工作狂。”路柏琛摇头。“我每次碰到她,她都是行色匆匆,像赶着去投胎似的。” 殷恬雨偏过脸蛋,似笑非笑地凝睇着丈夫。 “好吧,我知道你要说我是五十步笑百步。”路柏琛很快便领会妻子这副表情的用意,朗声一笑。“不过我比起她来,应该算好的吧?至少还有时间跟你一起吃顿饭。” 他将汤盅端到她面前,自己则从面包篮里拈了一块可颂,懒洋洋地送进嘴里嚼,见她动都不动,他催促。 “快喝啊!”殷恬雨点点头,拾起汤匙,舀了一口热热的奶油南瓜汤,感觉心窝也正似这汤一样甜甜暖暖的。 没错,比起海棠跟传森冷淡的夫妻关系,她可以算是幸福的了,至少柏琛会愿意为她端来一盅热汤,盯着她喝下。 就柏琛自己的定义来看,他应该是喜欢她的吧,也许远远不如她爱他来得多,但至少疼她。 这样的婚姻生活,能说不好吗? 所以,她实在应该满足了—— 他很满意现在的生活。 他仕途顺遂,年纪轻轻便当上立委,除了依他的法律专长加入司法委员会之外,还被党团推任代表参加程序委员会,与其他三十五名委员共同排定各法案的议程,而今年年底的国会选举,他肯定会被党内提名竞选连任。 不仅事业有成,他也婚姻美满,妻子的娘家是政界名门,本身气质亦是优雅高贵,顶着立委夫人名衔的她,经常出席各项慈善活动,更打响他的名声。 现在随便在大街上抓一个人,十有八九都知道他路柏琛是政坛一颗闪闪发亮的新星,政商名人办社交宴会,邀请函绝对有他们夫妇俩一份。 一个不到三十岁的男人,有名、有利、有地位,还有个人人欣羡的名门娇妻,他还求什么? 还能有什么不满足的? 他够满足了 “柏琛,这个案子是怎么回事?” 一个立委同仁推开路柏琛办公室的门,拿来一份文件问他,眉头皱着,似是极为不悦。 这位同仁身兼党团书记长,八成是代表党高层来训斥他吧? 路柏琛心下了然,站起身,先是热络地招呼对方坐下,奉上杯上好的乌龙茶,才笑着解释。 “这是儿少法(儿童及青少年福利法)的修法案。” “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问题是它怎么会出现在我桌上?” “这修法案已经来来回回送立院好几次了,我希望这个会期能排审这个法案,尽速通过。”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书记长叹气,饮口茶平情绪。“你明知道现在党团决定全面杯葛议事,你还排什么议程?而且还是这么不重要的法案!” “就算杯葛议事,也不能什么法案都不审吧?这个修法案已经重来很多次了,那些儿少社福团体都快抓狂了。” “抓狂就让他们去抓吧!关你什么事?让那些社福委员会的委员去担心就好,反正又不是你的选民,你紧张什么?” “我想把这个法案排进这期的议程。”路柏琛望着书记长,直截了当地挑明。 依照立院的立法程序,要是一个法案不能在程序委员会被排入议程,就没有在院会上一读的机会,更别说之后各相关委员会的审查与二读、三读了。 “告诉我可以用什么筹码来换?”他一个人不可能决定把这法案排入议程,肯定需要党团的支持。 对方审慎地眯起眼。“你是说你愿意交换条件?” “是。” “这修法案对你来说,有那么重要吗?” “是。” “为什么?” 因为恬雨。 因为那些儿少团体的负责人拚命拜托恬雨,而恬雨又将这任务交付给他,所以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想办法达成妻子的期望。 “又是你老婆?”他不说话,书记长却已猜到,瞪大眼,不敢相信地叨念。“我说柏琛,你会不会太过了?有人像你这么怕老婆的吗?她说什么你就做什么,会不会太乖了点?” “这次不是恬雨,是我岳丈,他很关心这件事。”路柏琛抬出岳父大人的名号,以殷世裕在政界的影响力,党团就算再不乐意也得看他几分面子。“我不想让他失望。” “殷老关心这件事?”书记长也是老江湖,不是省油的灯。“我倒没料到,他会关心这些芝麻小事啊。” “他也是受不了那些人一再请托。”路柏琛微微笑,清澄的眼眸看来极无辜坦然。“其实他对最近的政局很失望,老早就嚷着不想再管事了,中央一再请他出来做官,他理都不理,可那些儿少团体的负责人有一、两个是我岳丈的老朋友,他不好意思不管。” 这段话有两个重点。一、殷世裕拒绝至中央任官,对目前在野党可算是忠心耿耿;二、所以党团连这点小小面子都不给他,实在有点不近人情。 党团书记长当然听明白了这话的涵义,不冷不热地朗笑几声。“既然是殷老的吩咐,我们当然会尽力乔乔看了,不过你也知道现在是打仗的时候,这事不一定能成。” “我知道。”路柏琛很识相地点头,顺便热情地奉上筹码。“对了,关于党内明天的投票,我这边应该还可以再拉到一、两票。” “你还能拉到票?”书记长大喜,眼睛一亮。“哪来的?” 他笑。“反正票开出来就见真章了,我要是现在把他们的名字抖出来,他们不扁我一顿才怪,以后大家也别做朋友了。” “说的也是!”书记长呵呵笑。“那我就不多问了,总之你盯紧他们,明天票一定要开出来。” “没问题。”他比个ok的手势。“另外还有国土复育条例的草案” “这就不用提了。”书记长以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警告他。“年轻人甜头尝一点就好,吃太多小心蛀牙。” 路柏琛会意地收下警告,潇洒一笑,就当自己方才说的话让天狗给吃了。 政治原是一门利益交换的艺术,要懂得下筹码,也得要收筹码,这一放一收的时机要是抓错了,很可能全盘皆输。 这对大部分人来说,或许是一项复杂的考验,但对路柏琛来说,却像是游戏,一个令他乐此不疲的游戏。 他微笑,目送书记长离开,抓起话筒正想打电话时,手机铃声先一步唱出美妙的弦乐声。 他接起电话。“喂。” “柏琛,是我。”送进耳畔的是殷恬雨一贯清柔的嗓音。 “这么巧,我也正想打给你呢!” “有事吗?”她微讶异。 “那个儿少法的修法案,应该会排进这期的议程。”他向妻子报告好消息,语气不无一丝得意,仿佛在炫耀自己成功达成几近不可能的任务。 “真的吗?”她果然又惊又喜。“可你不是说最近你们打算全面杯葛议事,暂时不审法案了?” “总还是要指标性地审几个法案吧!年底国会就要改选了,要是最后一个会期还是一事无成,选民会把我们骂臭头的。”路柏琛一顿,忽地叹息。“话说回来,现在选民早就已经把我们骂臭头了,立委大概是全台湾最不受尊敬的一个行业吧。” 似真似假的感叹听得殷恬雨芳心一揪。“可是你做得很好。别人或许不晓得你多么辛苦,可我知道,你是真的很用心。” 她竟如此认真地安慰他! 难道她以为他真会为了身为立委却遭受全民唾弃而难过吗?路柏琛又是好笑,又是感动。 他才不管人民怎么看待立委,只要他的仕途确实是一步一步往上攀升就好,他只管自己能否功成名就,能否在年底的改选顺利连任。 而她,竟以为他会为那些不值一哂的小事伤感? 他可爱的戴芙妮啊,有时候简直天真得可以! 他低低地笑。“对了,你打来有什么事?” “喔,我刚接到哥的电话,今天晚上弘京要替他办一场庆祝酒会,邀请我们俩一起过去。” “庆祝酒会?为什么?” “庆祝他被董事会任命为弘京科技的新任总经理。” “那真是恭喜他了!”路柏琛笑道,取出pda查行事历。“是今天晚上吗?” “嗯,是不是已经有事了?”殷恬雨忧心地问:“我刚也说过哥了,哪有人事到临头才通知的啊?他说他前阵子忙忘了,没交代秘书其实没关系的,你要是晚上有事,我就自己过去。” “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去?”他们从来都是夫妇俩共同出席社交宴的,他绝不放她一个人在那种场合孤孤单单的。 路柏琛蹙眉,拈着光笔在pda萤幕上轻敲,一面在脑子里乾坤大挪移近日的行程。“我应该可以抽出时间来,不过可能没办法回家接你了,我们直接到现场会合吧。” 挂断电话后,他叫来助理,请对方帮忙重新安排未来几天的行程,务必要在今晚挤出空档。 他真心诚意地想陪同妻子出席,向她的兄长祝贺,却没想到,这场酒会将成为他人生的一大转捩点。 因为,他在酒会里,初次见到了那个女人—— 李相思。 命运。 如果在这场酒会以前,有人对路柏琛提起这两个字,他会视为一桩笑谈。他从来就不信什么命运,他相信所有的一切都是可以用头脑、用双手努力去争取来的。 只有不肯积极的人,没有什么上天注定。 只有最消极的人,才会相信命运,只有最傻气的人,才会相信神的存在。 他,路柏琛,既不消极也不傻气,他是命运的叛徒,上帝的堕落天使。 他,嘲讽命运。 但,或许是他的态度太嚣张,惹恼了命运之神,所以派来一个女人,惩罚他,扰乱他一帆风顺的生活—— 是夜,路柏琛处理完公事后,驱车直奔“弘京企业集团”位于东区的办公大楼。 “弘京”旗下的公司跨足营建、电子及金融各领域,是殷家最主要的事业投资。虽然家族对“弘京”的持股比例一向很高,但过去殷家人对商场事务并不感兴趣,大多是挂名董事,每年就等领股息红利,直到近年来殷世裕淡出政坛,接任集团董事长,才真正涉及实际业务的经营。 顶着董事长之子的名义进“弘京”工作,殷樊亚却毫不骄纵,从基层做起,一路脚踏实地,为集团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如今当上总经理,也算是对其能力的肯定,实至名归。 既然是专程去向人家道贺的,不带份伴手礼似乎说不过去。虽然他相信细心的恬雨一定替他准备了一份,但总是不如自己亲手买的诚心,樊亚一向疼爱妹妹,他这个做妹夫的也该在他面前好好表现。 路柏琛寻思着,眼角正巧映入一家名牌精品店的招牌,他放慢车速,转过头,打量店面的玻璃橱窗。 就是这一眼,注定了他心海要起波澜。 他看见橱窗外,站着一个女人,一个容貌绝美、身材曼妙的女人,身上的红色礼服,宛如一团火焰包裹着她,而她如同浴火重生的凤凰,骄傲地挺立着。 她微敛着羽睫,点了一根烟,细白的烟身衔在她樱红的唇间,形成一种绝妙且性感的视觉效果。 她不慌不忙地吞云吐雾。 路柏琛不知不觉地停下车,按下车窗。 她似是感觉到他的视线,微一抬眸,两束清锐剔透的目光朝他射来。 他心头一震。 从来不曾有任何一个女人敢用这样的眼神看他,那是挑衅的、高傲的、君临天下的眼神,那眼神仿佛是在质问他胆敢无礼直视她! 好傲的女人。 他眯起眼,看着她好整以暇地抽了半根烟,然后捻熄了,旋身进了店里。 他下车,跟进去,他告诉自己不是因为想再多看她一眼,而是为了替妻舅买份礼物。 进了店里,店员小姐认出他是当红的金童立委,喜悦地迎上来,热情地招呼。他分一半心和小姐闲聊挑礼物,另一半,挂在红衣女郎身上。 她拿起几条领带,就着灯光仔细比对花纹与色泽,专注的神态令他胸口微微揪紧。 她应该是为自己的情人买礼物吧。领带这东西太私密了,女人是不会为一个普通男性朋友挑领带的。 何况她不只买了领带,还选了成对的领夹和袖扣,亲自盯着店员用心地包装起来。 她刷了卡,等待店员结帐,而他也匆匆买了一个品味不俗的皮革名片夹,和一个精巧的钥匙圈。 “请问,这是您自己要用的吗?” “不,我要送人的。” “那么,需要小卡片吗?我们可以提供。” “好的,麻烦你。”他对店员小姐露出招牌微笑。 对方眼睛发亮,笑吟吟地递来一张卡片,他靠在柜台边,取出钢笔书写。 忽地,一阵奇异的香味飘过来,路柏琛形容不出那是什么样的味道,只确定相当扰人。 扰人的香味。 他近乎懊恼地转过头,看着红衣女郎若无其事地靠在柜台另一边,接过店员递给她的笔,写卡片。 再次,她察觉到他的视线,偏过美丽绝伦的脸蛋,清冷的水眸望向他。 他气息窒住。她的脸距离他只有几寸之遥,而她肌肤的细致超乎他想象,清寒冰冽的气韵也令他措手不及。 她怎能在打扮得像一团热情火焰的同时,却显得如同极地般冰冷?一个女人身上怎能融合如此不同的两种气质? 她悠悠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目光一落,望向他的卡片。 “看来我们的礼物是要送给同一个人。”她低语,嗓音正如他所猜想的那般沙哑迷人。 他悄悄深呼吸。“你认识樊亚?” 她不语,只是微笑,淡淡地、迷蒙如水烟的微笑,迷惑他。 某种东西掐住他喉咙。“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樊亚的特别助理,”磁性的声嗓有意无意地挑逗着他耳膜。“也是他的——女朋友。” 女朋友! 诡异的战栗如浪,一波波打上路柏琛的背脊,他聚拢眉苇。 不知为何,他觉得这最后三个字,蕴着极浓的挑衅意味,仿佛,是对他下战帖—— 命运的战帖。 第三章 她是樊亚的女人,而他是恬雨的丈夫。 所以,他能对她有非分之想吗?敢对她有非分之想吗? 他几乎能确信,她话里,蕴含着如此的挑衅意味。 她在问他,敢不敢? 他敢吗? 伫立在“弘京集团”布置得美轮美奂的酒会现场,路柏琛难得地心神不定。 殷恬雨比他早一刻抵达会场,见他来了,嫣然一笑,喜孜孜地迎向他,像往常一样,亲昵又优雅地挽着他臂膀。 他回妻子一笑,却是漫不经心的,眼角余光默默跟踪着那一道火红色的倩影。 她果然和殷樊亚站一起,将礼物递给他,殷樊亚很温文地微微一笑,幽深的眼盯着她。 两人交换的,可是情意绵绵的眼神? 路柏琛看不清。 “我们去跟哥哥说声恭喜吧,柏琛。” “嗯。”他点头,挽着妻子走向今晚酒会的男主角,也走向那个勾引他神魂的魔魅女子。 “哥,恭喜你了。”来到殷樊亚面前,殷恬雨松开丈夫手臂,拥抱兄长,抬起脸,甜甜地笑。 殷樊亚朗目如星,眉宇之间漫开的笑意满是宠溺。“我听说了,恬雨,你前阵子在慈善晚宴上发表演讲,讲得很精彩呢!” “不算很精彩啦,还可以,算及格吧。” “只是还可以吗?”殷樊亚目光转向路柏琛。 路柏琛会意,朗声一笑。“精彩绝伦!要我来打,起码可以打上九十五分。” “哪有你们说的那么好啊?我还差点忘词呢!”殷恬雨微窘地娇嗔,粉颊烘热。 “大家都说你表现得好,你就别谦虚了。”殷樊亚笑望妹妹。 “如果我真的表现得还可以,那要谢谢柏琛,都是他陪着我演练讲稿的。”殷恬雨将功劳归于自己的丈夫。 “是吗?”殷樊亚再次转向妹夫。“那就多谢你了,柏琛。” 两个男人交换意味深长的一眼。 路柏琛微微笑着,脑海的放映机自动播放起久远前的一幕——殷樊亚得知妹妹宁死也要下嫁一个穷小子,亲自找上门来掂他斤两,还撂下狠话,要他保证恬雨一辈子的幸福,否则不惜追杀他到天涯海角。 思及此,路柏琛俊容染上几分自嘲,眼角,映亮一团静静燃烧着的火。 “对了,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殷樊亚忽然扬声。“这位是我的特别助理,李相思。相思,这是我妹妹恬雨,我妹夫路柏琛。” “路先生、夫人,久仰大名。”李相思淡淡地打招呼,蒙媚的眼只停留在殷恬雨身上。 “李小姐好漂亮。”殷恬雨伸出手,与她一握。“你能跟在我这个工作狂哥哥身边当特助,想必一定很能干,真是不简单,辛苦你了。”笑容里勾勒着几分调皮的调侃。 “这是什么意思?”殷樊亚假装不悦。“你是在暗示我虐待自己的属下?” “我可没那么说喔,我只是单纯很佩服李小姐而已。”殷恬雨无辜地眨眨眼,笑容却不言自明。“柏琛,你说是吧?” “”“柏琛?”察觉丈夫毫无反应,殷恬雨疑惑地转过明眸。 路柏琛一震,急忙收摄心神,清朗一笑。“是啊,李小姐能得到樊亚赏识,工作能力一定很强,于公于私,应该都是很不错的搭档。” “对啊。”殷恬雨听懂丈夫的暗示,瞥向兄长。“哥,李小姐这么漂亮,你不会想私藏起来吗?”她半开玩笑。 “别胡说。”殷樊亚诡异地似是有些不悦,嘴角虽仍是勾着笑,横向妹妹的眼神却含着警告意味。 路柏琛疑问地挑眉。 为什么樊亚不承认李相思跟自己的情人关系?是他觉得时机未到吗?或者,所谓的女友说只是李小姐一厢情愿的说词? 他瞥向李相思,后者正巧也望着他,眸光奇异地闪烁着,樱唇牵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痕。 他一下恍惚,幸而殷恬雨轻柔的声嗓唤回他神智。 “柏琛,你不是也买了一份礼物要送给哥哥吗?” “是啊。”他忙将握在手中的礼盒递给殷樊亚。“恭喜你,樊亚,弘京的未来,就看你的了。” “谢谢。”殷樊亚接过礼物,顺手给了李相思。 李相思会意。“我去把这些放好。”她淡淡一笑,跟路柏琛与殷恬雨道声歉意,盈盈离去。 路柏琛目送她娉婷的背影。 她和樊亚之间有种暧昧的氛围,不是单纯的上司与下属关系,却也似乎恋人未满 “柏琛,我们去跟其他人打招呼吧。”又是妻子温柔的嗓音将他从迷惘的彼岸召回来。 他定定神,点头。 他迷上那个女人了。 那整个夜晚,他的目光一直追逐着那道美丽的红色倩影,实在太明显,明显到就算她想欺骗自己一切只是她多疑,都不能够。 她最担心的一天,果真来临了。 殷恬雨坐在琴房里,对着面前的乳白色演奏琴,发呆。 这架钢琴,是兄长送给她的嫁妆,特意从维也纳订制的蓓森朵芙名琴,为她的婚姻生活增添不少情趣。 闲暇时,她总会坐在琴前,弹奏几曲,而路柏琛会坐在一旁的沙发上,一面看公文,一面聆听她的琴声。 他很喜欢听她弹琴,澎湃激昂的曲子很合他口味,温柔抒情的旋律则是因她而爱。 他说,她就适合弹温柔的琴曲,因为最能表现出她的内心。 他错了,她的心湖不是一直都温柔无波的,她也会起波澜,偶尔也会因狂风打起惊涛骇浪。 李相思就是那飓风。 李相思,一个极美、极妩媚、魅力十足的女人。 她很早就在想,总有一天,柏琛一定会爱上一个清艳无伦的美人,那样才貌兼备的女子才能与他匹配。 总有一天,他会愕然惊觉,站在自己身旁的女人太平凡,除了家世,一无所有。 没错,她全身上下唯一的优点,也不过就是殷家女儿的身分,除却这身分,她什么也不是。 什么也不是 殷恬雨颓然垂下脸蛋,趴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琴弦因她的重量,压出一串凌乱的乐音。 她静静望着躺在琴键边的手机,两个小时前,它曾抗议似地响过一回,是她的丈夫打来告诉她,今晚临时有个应酬,不回家了。 她没追问那是什么样的应酬,正如上个礼拜他爽了和她的约,第一次没陪同她出席社交宴会;还有上上礼拜某天深夜,他接到一通神秘电话,她都没去细问究竟怎么回事。 她从来就不是那种紧迫盯人的妻子,柏琛也从不需要她这么做,因为他总是自动向她交代自己的行程,不让她担心。 但如今,她无法完全掌握他的踪迹了。 因为,他已学会对这一点说谎。 他曾经对她说过许多谎,包括他曾经和她一样,对社交应酬毫无办法,包括他初次在宴会上与她邂逅,便对她一见钟情,包括她是他所知道的,全世界最甜美可爱的女人,最温柔贤慧的娇妻。 她曾经庆幸过,她的婚姻,虽然有一半是谎言,却也有一半是真实。 至少,他是真心喜欢她,真心对她好,真心扮演好一个做丈夫的角色。 可现在,就连这一半的真实她也要失去了吗? 殷恬雨抬起容颜,她承认自己很惶恐,承认心湖已成海,翻起浪来,她弹起贝多芬的命运,让狂风骤雨般的琴音宣泄心中的慌惧。 这是她的命运吗? 她注定要失去自己最爱的男人,注定要亲眼目送他一步一步投入另一个女人的怀抱? 她可以亲眼看着他为另一个女人神魂颠倒吗?她承受得住那样的痛吗? 她可以吗?可以吗! “恬雨!” 惊愕的声嗓在门口响起,她心头一颤,忽地收住在琴键上狂乱飞舞的双手,紧紧握拳。 她回过眸,强迫自己对晚归的男人一笑。 “柏琛,你回来啦。” 他没回答,靠在门边深思地望着她,好片刻,才走向她。 “很晚了,你怎么这样弹琴?心情不好吗?”俯望她的俊容,眉宇微微蹙拢。 “抱歉,我是不是吵到人了?”她刻意加深笑意。“我晚上看了一部有关贝多芬的电影,忽然想练练他的曲子。” “贝多芬的电影?” “永远的爱人。你应该没看过吧?”她柔声说起故事内容。“是说贝多芬去世后,他的好朋友在抽屉里发现一封情书,致给永远的爱人。他没在信里留下人名,于是他的好朋友费尽心思,想办法要去找出这个神秘女子——我觉得是一部很有意思的电影。” 他默默凝视她,在她身边坐下。“后来呢?他的朋友找到那个女人了吗?” “找到了。”她柔声应,垂眸望着琴键。“我看完电影,忽然想到,也许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永远的爱人,只是他不敢让人知道那是谁。” 虽然两人之间,尚有几公分的距离,但她感觉到了,他的身体忽然变得僵硬。 “你们女人啊,脑袋里就爱装这些有的没的,简直浪漫过头。”他调侃似地感叹,搂了搂她的肩。“你继续弹琴,我先去洗个澡。” “嗯。”她目送他离去,在他身影消失在眼前的那一瞬,笑容也跟着收敛。 她刺到他了。 他或许以为自己还能在她面前演戏装傻,但她与他结褵多年,又岂是当年那个天真无知的女孩? 他的每个最细微的反应,藏着什么样的意义,她清清楚楚。 因为她一直很仔细地在观察,在体悟。 殷恬雨掩落眸,幽幽叹息。 现在,轮到她演戏装傻了—— 恬雨是否已经发现了? 发现他近来脑子里,满满的都是李相思,她如冰的眼神,谜样的微笑,她恍若舞者灵动的身姿,她沙哑性感的嗓音。 恬雨是否察觉到了?当他朗笑的时候,滔滔不绝说话的时候,他与她一同进餐,或者独自埋首公事的时候,他想的念的,都是李相思。 他的理智,因一个女人而散漫了,他的妻子,可猜到了? “太糟糕了。”路柏琛懊恼地呢喃,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灯霭朦胧的loungebar里,懒懒地响着爵士乐音,他听而不闻。 身旁,一个男人静静观察着他,他明知自己烦躁的行举都落入对方眼底,但他不在乎。 对方不是他立法院的同仁,也不是那些他必须酬应的大人物,是卫襄,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也是唯一的知己。 卫襄知道他所有不堪的过去,明白他的野心勃勃,正如他也知晓,卫襄曾经历过的,最沈痛的情伤。 “没想到你也会为了个女人魂不守舍,你不是说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你身上吗?”卫襄一针见血,点破他心中的烦恼。 “我也以为不可能,但就是发生了。” 那夜,透过车窗望她的那一眼,注定了一切不可能都成为可能。 “我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能让你这么在意,她很美吗?” “美极了。” “很聪明?” “太聪明了。” “她热情吗?” “一点也不,她冷得像块冰。” “冷得像冰?”卫襄扬眉。“你迷上一个不苟言笑的冰山美人?” “不,她绝不是不苟言笑,她还满常笑的,她的笑容很有魅力。” “怎样的魅力?” “像火又像冰的魅力。”路柏琛盯着酒杯,话说得玄。 一个冰火美人。卫襄脑海里朦胧地浮现一道身影,他微微眯眼。“她叫什么名字?” “李相思。”路柏琛低语,没注意到这芳名引起好友一阵震动。“她是殷樊亚的特别助理,也可能是他的情人。” “殷樊亚?不就是你妻舅吗?” “是。” “你迷上你老婆哥哥的女人?”卫襄语气怪异。 “我只是说可能而已,樊亚不肯公开承认他跟相思的关系。” “为什么?” 路柏琛耸耸肩。“也许他们俩根本不是那种关系,也许是相思故意逗我。” “是吗?”卫襄深思地沈吟。“你跟那个女人上床了?” “还没。” “但你想跟她上床。”卫襄机敏地听出好友的言外之意。 “我的确很想。”路柏琛讥诮地自哂,朝酒保比个手势,再要一杯酒。“也许只有跟她上床,我才能忘了她。” 偏偏两人见面,只是吃饭、聊天、兜风,像普通的恋人一般浪漫又单纯地约会,反倒教他更深陷在激情的网牢中,无法自拔。 “你想忘了她?” “我结婚了,卫襄,我喜欢恬雨,我不想对不起她。”路柏琛接过酒保递来的威士忌,又是一口喝干。 就算他不是因为爱和恬雨成婚,她仍是他的妻子,他该尊重她,而总是对他温柔相待的她,也绝对值得他的尊重。 只是 “你就是忘不了李相思。”卫襄淡淡地再次道破他内心的挣扎。“看来,这个女人真的很令你烦恼。”他举杯,谐谑地与路柏琛的酒杯相撞。“费洛蒙万岁!” 路柏琛回好友一记忧郁的白眼,明白他是在调侃自己抵挡不住李相思的女性魅力。 卫襄微微一笑。“照我说,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跟她上床。” “什么!”路柏琛震惊。 “既然你那么想要她,就跟她上床吧。”卫襄不疾不徐地提出个人看法。“别让你老婆知道这回事就好了。” 路柏琛皱眉。“你的意思是,要我在外头金屋藏娇?” “我的意思是,你就当是逢场作戏,看是要一夜情也好,还是豢养她做情妇,只要记住,别让她碍到你的婚姻。” 这是什么见鬼的提议? 路柏琛不可思议地瞪着好友。“你以为事情有那么简单吗?恬雨如果知道真相,会——” “她能怎样?跟你闹离婚,把这事吵得人尽皆知?”卫襄冷笑。“别忘了她是殷家的女儿,殷家可禁不起这种丑闻。” “”“我敢跟你打赌,只要你不吭声,你老婆一定也会装作不知情。” “恬雨她假装不来的。” “她当然会假装,她是上流社会出身的千金小姐,一定很清楚游戏的规则。她不会戳破你的,只要你别玩得太过火,她绝对懂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会吗? 路柏琛怔忡地寻思。 恬雨会懂得假装?她会放纵他在外头逢场作戏,只要他最后乖乖回到她身边?她会玩这种同床异梦的婚姻游戏? 她会吗? 无名的怒火,缓缓地在路柏琛胸口角落烧起。他不明白自己在气什么,只知道这灼痛的滋味不好受。 或许他是在气自己,为何会蠢到迷恋一个女人,为了得到她,竟考虑拿自己的前途与婚姻来做赌注 卫襄拍了下他肩膀。“你的手机响了。” “手机?”他一楞,目光一转,这才发现搁在吧台上的手机,正急促震动着。他刚接起电话,对方已先一步断线,留下留言。 他进语音信箱听留言。 卫襄子他逐渐凝重的神情。“是那个女人打来的?” 路柏琛点头,沈默数秒。“她约我明天晚上去洗温泉。” 卫襄长长地吹了声口哨。“游戏开始了,柏琛。”他意味深长地望着好友。“要是她真是殷樊亚的女人,这游戏就更好玩了。” “为什么?” “别告诉我你没有身为一个男人的征服欲。”卫襄似笑非笑。“你不想试试看自己的能耐吗?对手可是殷樊亚呢!” 路柏琛一窒,好片刻,才勉强找回说话的声音。“我知道你恨殷家人,不过也不必——” “这跟那件事无关。”卫襄淡淡地打断他。“我对殷樊亚个人并无特殊喜恶,我只是客观地说出事实。” 事实?路柏琛疑问地挑眉。 卫襄微微一笑,眼神是两把清锐的剑“只要是男人,就有跟另一个男人竞争的野心,这是千古不变的定律。” 没错,只要是男人,就免不了竞争的心理,征服的欲望。 所以他来了,明知这场温泉之约,是她精心布下的圈套,仍是禁不住前往应约。 为了不让专门挖八卦维生的媒体记者嗅到一点风吹草动,他刻意开一辆平常很少开的深蓝色宾士,不透明车窗关得紧紧的,一路滑向位于阳明山上一家五星级的温泉会馆。 李相思在这里订了一间vip温泉套房,室内格局宽敞,除了卧房还有客厅,阳台上,更有极富日式情调的露天风吕。 他戴上墨镜,不经过柜台,直接进房。 李相思早已在房里等着他。她穿一袭白色浴袍,秀发为,像是刚泡过温泉,容光焕发,脸颊蒸着粉红色的霞晕。 他楞了楞,片刻,俊眉一挑,视线落下,恰巧见她胸前一抹若隐若现的的莹白。 他料得没错,她果然布下了情魅之网,等着捉他这条大鱼。 问题是,他该轻易被捉住吗? 看来会是一场有趣的游戏,她会是他旗鼓相当的对手。 路柏琛浅勾唇,胸口忽地翻涌起期待的波涛,他压抑住兴奋的情绪,不动声色,大踏步走进里间的餐厅。 餐桌上,已备好几盘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一盏浪漫烛火,琉璃花瓶里,养着粉色玫瑰。 “你肚子一定饿了吧?”李相思跟在他身后,飘来一阵迷人的香味。“我们先吃饭吧。” 路柏琛点头,脱下西装外套,松了松领带,在餐桌边坐下。 他以为李相思会选择坐在他对面,没想到她竟直接来到他身畔,硬是挤上座椅边缘。 他几乎是软玉温香抱满怀。 “你不是说要吃饭?”他眸光闪烁,心跳奔腾。 “我不饿,我看你吃。”娇容转过来,朝他甜甜地、很无辜似地笑。 他却知道她绝不无辜,这突如其来的亲昵肯定是经过计算的,因为之前的约会,她总是正襟危坐,从不曾如此投怀送抱。 “你到底想做什么?”他眯起眼,思绪快速翻飞。 “你看不出来吗?”她娇声地笑。“我想,也该是厘清我们之间关系的时候了。”玉臂如水蛇,缠住他肩颈,水眸直勾勾地凝睇他。“柏琛,你老实说,像你这种事业有成的男人,在外头养一、两个情妇,是常有的事吧?没什么大不了的,对吗?” 这话什么意思?路柏琛暗暗戒备,嘴角却挑起一抹邪气。 “你说嘛!”她撒娇似地捏捏他的颊。“你是不是就这样想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是的话,我想问你,你会养我做情妇吗?” “你希望我养你当情妇吗?”他不答反问。 她眨眨眼,忽地轻轻笑了,笑声是一方软凉的真丝,挑逗地摩挲着他耳际。 她笑了好片刻,在笑得最放浪的时候戛然止住,娇媚的容颜也在瞬间冷凝如霜。 “你当我是什么样的女人?我不做男人的情妇。” 忽冷忽热的,她究竟玩什么花样?他不吭声,静观其变。 她忽然又笑了,更贴近他,温软的**灼烫他胸口,魅惑的气息在他耳畔吹拂。“要,就跟你老婆离婚,否则拉倒。” 路柏琛冻住。 她要他跟恬雨离婚? 李相思却没给他太多思索的余裕,玉手捧起他的脸,献上自己柔软的樱唇。 一个美人的主动挑逗,而且还是个又高傲、又神秘,一下热情如火,一下又冷若冰霜的美人。 当此天地间绝大的诱惑,世上恐怕没有几个男人能抵挡得住。 路柏琛也只不过是个男人,他动摇了,心乱了,呼吸粗重了,欲火在体内熊熊灼烧。 他探出手,一把搂住李相思纤腰。 阿波罗 来自遥远过去的呼唤,忽地在他昏沈的脑海里敲响。 他悚然,手臂不觉松开。 为什么取这样的英文名字? 一个年轻的男人,曾经这样问过一个比他更年轻的女孩。 因为,我希望有个阿波罗 女孩羞怯的心声让夜风给吹散了,吹远了,却穿过了茫茫时空,朝现在的他直击而来。 戴芙妮! 路柏琛忽地战栗,猛然推开怀中佳人。 李相思让他粗鲁地一推,一时重心不稳,差点摔倒在地,她抓住椅背,慢慢站起来,挺直腰板。 她眯起眼,打量面前的男人,见他原本让情欲给占领的眼眸逐渐清明,心下了然,冷哼一声。 “看来你理智还把持得很定嘛!”她冷笑,伸手拉拢浴袍衣襟。 路柏琛直视她,一字一句,撂下话。“我不可能跟恬雨离婚。” “为什么?”他坚定的宣言似乎并没影响她的情绪,表情依然淡漠。“怕对不起你老婆,还是怕影响你大好的政治前途?” 他不语。 “如果她不是殷世裕的女儿,你还会娶她吗?”她技巧地进逼。 他蹙眉。“我已经娶了她了!” “所以呢?你不能背叛她?”她娇媚地微笑,笑意却不及眉眼。“别给我这种老掉牙的借口,我不相信。” “你信不信,随你的便。”但他绝不会跟恬雨离婚,不会亲手毁去她一心向往的爱情神话。 他的戴芙妮,傻傻地相信自己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阿波罗,虽然,他其实并不是 一念及此,路柏琛紧紧地咬牙。 “好吧,就算你是娶了殷恬雨,可是你并不爱她,你爱的是我,不是吗?”李相思腻声问。 他默然不语。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爱她,但至少,有种奇特的迷恋。 “我也爱你,柏琛。”她自作主张地将他的沈默当成是默认,倾身向前,挑逗地拉起他领带。“你是个很优的男人,我这辈子,就在等你这样的男人,一个能与我匹敌的男人。” 他瞪着她弥漫着水烟的媚眸。“你的意思是,一个不会轻易被你诱惑的男人吧?” “或许吧。”她不以为意地耸耸肩,浅笑的容颜看不出是嗔是喜。“我很讶异你居然没有直接把我扑倒在床。” “你以为我不想吗?”他自嘲地问。 她笑得更灿烂了。“我知道你想,但你克制住了自己——你是不是怕一旦跟我上了床,我就会缠着你跟老婆离婚?” “”“你不是舍不得你老婆,你舍不得的是你的前途。”她再度自问自答,语气满是嘲弄。“你怕爆出外遇的丑闻,会伤害你的形象,选民会唾弃你,你年底就别想竞选连任了。” “”“可是,你还是很想要我,对吧?”她拉扯着领带逼他靠近自己。“那就离婚。”银白的牙贝在红唇后闪着珍珠光泽。“我给你两个礼拜考虑,否则我就跟殷樊亚上床。” 她说什么!路柏琛愕然。她这意思是在威胁他吗?他若不肯跟恬雨离婚,她就跟樊亚上床——她是有意撩起他的妒火吧? 这女人若不是太蠢,便是对自己的魅力太有自信。 他懊恼地皱眉,扯回领带,一把抄起西装外套。“我先走了!” 她没拦他,由他走出温泉套房,唯有柔哑的嗓音,追在他身后,考验他的耐性极限—— “路柏琛,我说到做到喔!” 第四章 他落了下风! 开车回家的途中,路柏琛一路狂飙,藉由速度来宣泄心中的焦躁与自我厌恶。 是的,他厌恶自己,厌恶自己在游戏中屈居下风。 李相思开出的游戏规则,完全出乎他意料,他没想到她竟要求他跟妻子离婚。 活了半辈子,他不记得哪个女人胆敢如此威胁他炼他 真该死! 不,更该死的是他自己,他根本不该让今日的状况有机会发生,不该让那女人有机会对自己施展魅力。 他昏了头了。 路柏琛阴郁地拢眉,扭开广播,找寻音乐放得最激烈的频道。 他漫无目标地转着,音符一个又一个从音响里凌乱地跳出来,有的高亢、有的低沈,连成一串,成了最奇诡的声响。 难道没有一台能听吗? 他火大了,几乎想握拳捶打音响,忽地,一道如水的嗓音轻柔地流泄—— “主持人、听众朋友晚安,我是殷恬雨。” 他愣住。 恬雨?她怎么会在广播频道里出现? “欢迎殷小姐来上我们节目。”主持人清爽的声嗓接口。“我们知道,殷小姐跟路柏琛立委可说是一对神仙美眷,每次社交场合一定见你们联袂出席,很多听众都说羡慕你们俩结婚那么多年了,感情还是如胶似漆。” “哪里。” “今天我们邀请殷小姐来,主要是想请你跟我们听众聊聊夫妻的相处之道” 接下来,主持人还说了些什么,路柏琛已然听不清了,他怔怔地缓下车速,在脑里的资料库搜寻着妻子今晚的行程。 对了,她几天前仿佛跟他说过,她答应了去上一个夜间广播节目。 记得当时他还调侃了她几句,说她清柔的嗓音在空中播送,肯定会迷倒一群男性听众,把她逗得粉颊生晕,对他大发娇嗔。 原来就是今晚啊。 路柏琛浅勾唇,伸手调整音量,一面开车,一面听妻子和广播主持人的对谈。 女人聊天的主题,不外乎时尚或男人,他一向没什么兴趣听,但今夜,他格外全神贯注。 胸臆熊熊烧着的燥火,慢慢让那道清婉似水的嗓音给灭了,只留一股大火烧过后的温暖。 “可不可以跟我们听众分享一下,你最爱你老公哪一点呢?”主持人忽然笑着提问。 他倏地挺直腰板,身躯不知不觉僵硬。 对这个问题,殷恬雨并没立即回答,路柏琛几乎能想象妻子窘红着一张脸,手足无措的可怜模样。 “呵呵。”主持人清脆的笑声似乎也隐喻了殷恬雨的羞涩。“那我换个方式问好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发现自己爱上路立委呢?我们都知道路立委生得一表人才,殷小姐该不会是对他一见钟情吧?” “不是。” “不是?” 主持人微感好奇,路柏琛却是大为震惊。 恬雨不是初次见面时,便爱上自己吗?他一直很有自信,她是在那个他刻意接近的社交宴上,对他一见钟情。 难道不是吗? “是因为有一次” 那天,是母亲的生日。 早在一个月之前,母亲便交代她了,要她在生日晚宴上演奏一曲,让她一展精湛的琴艺,也算是将她再一次正式介绍给社交界。 她很明白母亲的言外之意,所谓“再一次”就表示母亲对她这些时日的公开表现并不满意,希望一切能重来。 那一个月,她被迫重新接受礼仪训练,上自太过清纯的发型,下至不够亮眼的脚趾甲,整个进行大改造。 “你就是太学生样了,才会整个人被海蔷她们比下去。”母亲如是下结论。 其实母女俩都心知肚明,重点不在她的穿著打扮,而是她天生便长得不够清丽出色。 但无论如何,一个母亲总是相信自己的女儿还能变得更好更迷人,总是不情愿认定,自己的女儿不如别人家的。 母亲坚持她能完美地亮相,她也只好顺从。 她像个没有主见的洋娃娃,随人摆弄,他们要她烫发她便烫,要她在指甲上镶亮片她便镶。 甚至连弹什么曲子,都是由钢琴老师决定,不能是磅责的进行曲,也不能是哀伤的小调,要高贵、优雅,符合她身分地位的曲子。 无论什么建议,她都照单全收,只盼望这一回,不要再令家人们失望。 因为从小到大,她让他们失望太多次了。 但到了当天,她还是胆怯了,紧紧巴着特意来陪她的海蔷堂姊。 “别紧张,恬雨,你可以做到的。”海蔷堂姊频频安慰她。 她摇头,脸色发白,胃绞痛。 “就像你平常弹琴那样,放松心情就对了,你弹得真的很棒。别紧张,来,跟我一起深呼吸,吸、吐、吸、吐很好。” 在堂姊一再温声鼓励下,她终于还是上台了,在一室胶着的注目下,她找到了站在角落的他,他送来一抹温暖的微笑,那令她忽然有了勇气。 她战战兢兢地完成了演奏,虽然不如平时感情丰富,至少琴音流畅,一曲弹毕,也赢得热烈掌声。 坏就坏在,竟然有人起哄要她代表致词,祝贺自己的母亲生日快乐。 可她说不出口。 她像只受惊的兔子,无助地站在大厅中央,吞吞吐吐,急得冷汗直冒,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父亲震怒,母亲难堪,而她,恨不得能当场死去。 再一次,她又让殷家人颜面扫地,能言善道的政治基因,为什么会生出她这么一个不擅言词的异类呢? 她身上流着的,真的是殷家的血液吗? 那夜,她仓皇转身上楼,逃回房里啜泣流泪。 那夜,就算她将自己紧锁在一片幽暗里,仿佛仍能听见楼下传来的,毫不留情的讪笑碎语。 她蒙头哭泣,怨上天让她投错了胎,不该生为殷家人。 正当她怨天尤人的时候,有个人,一把抓开了她紧抱在怀里的棉被。 她泪眼蒙眬地抬头,惊愕地望入一双幽暗无垠的眼眸。 “你、你怎么进来的?” 虽然他今夜受到了邀请,但也只是跟着立委老板来参加,家里的佣人不可能允许一个陌生男子擅入她香闺啊。 他默默地指了指窗外。 她悚然抽气,不可思议地瞪他。 他爬窗户进来的?从一楼爬到二楼! “这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他淡淡地解释。“我以前常这样爬上爬下。” 为什么?她想问他,嗓音却在唇腔里破碎。 正如她破碎不堪的心。 “你不用这么难过。”他在床沿坐下。“在公开场合讲话,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你不懂!”她哽咽地抗议。“对殷家人来说,这是本能。我哥哥、我三个堂姊妹,他们都是从小就代表学校参加演讲、朗读、辩论比赛,只有我、只有” “只有你会在台上紧张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静静地接口。“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她揉眼睛。这还用问吗?她丢光了殷家人的脸! “你们殷家人,很了不起吗?做什么事,都高人一等吗?”淡漠的嗓音里,隐隐流刺。 她怔然,望向他讽刺的神情。“我不是这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他放松了紧绷的脸部线条,淡淡地微笑。“我只是想告诉你,不是只有你害怕在公开场合说话,很多人都有这个毛病,很正常” “你也会吗?” “以前我讲话还会结巴呢。”他自嘲。“也是练了好久才改过来。” “真的吗?”她不太相信。 “真的。”他坚定地颔首。“相信我,演讲是可以训练的,只要多练习,就能克服害羞,我会帮你。” “你要帮我?” “嗯。”他笑望她,眼神好温柔。 她忽地一阵羞赧,不觉垂下头。 “好了,别哭了。”他靠近她,单手轻轻将她揽在怀里,暖热的气息在她敏感的耳畔搔痒。“你知道吗?你弹琴真的很好听。那是什么曲子?下次有机会再弹给我听好吗” 那是李斯特的爱之梦 后来,她弹了无数次给他听。 她也是在那一夜,赫然惊觉自己深深地爱上了这个男人,而且,可以义无反顾地爱他一生一世。 她愿意倾尽所有来爱他,无论他能不能以同等的深情回报自己。 他不必回报,她也不求,因为他待她,够好了。 节目结束后,殷恬雨和主持人又聊了片刻,这才步出电台大楼,踏入清泠月色。 凉风习习,调皮地勾惹她肩头细发,她站在风里,等着司机开车来接。 但来的,却是她意想不到的人。 她讶异地望着停在街边的深蓝色宾士,望着墨黑的车窗滑下去,露出一张俊逸好看的脸孔。 “柏琛?你怎么来了?” 他没回答,静静地望着她,那深奥难解的眼神,宛如磁石吸引她的心韵乱了调。 然后,他开门下车,走向她。 “我来接你。”他低语,揽着她臂膀,将她送进车厢。 “你不是说晚上会开会到很晚吗?”她迷惑地看着他在身边坐下。 “嗯,提早结束了。”他没看她,发动引擎。 深蓝车影,以蒙太奇手法,在暗夜里,淡入,淡出。 一路,路柏琛沈默不语,殷恬雨察觉到气氛诡异,亦是哑然。 他不对劲。 殷恬雨偷窥丈夫的侧面,他沈郁的脸色像一把最犀利的弓,拉扯她柔软的心弦。 他是不是想跟她说什么,却不敢说出口? 她知道他今晚不是开会,下午她曾打电话给他助理,技巧地探知他安排了个私人行程。 这私人行程是什么,助理不清楚,她却猜得出来。 他去见李相思了。 她有预感,今夜,他跟李相思之间必然发生了什么,而他的心因此动摇了,也许,正考虑做某种决定。 是什么决定呢? 她隐隐似是猜到了,却不敢深究,急忙别过头,数一盏盏经过眼前的街灯。 时间,以一种磨人的慢速,蹒跚地走过。终于,他们回到了位于市区的高级公寓。 在她对着梳妆镜拆卸耳环的时候,他说要先洗个澡,她点头,从镜里目送他脱下衬衫,进了浴室。 他有话要说。 她想着,心惊胆跳。 她站起身,恍惚地拾起他抛在床上的衬衫和领带,正想抛入洗衣篮时,眼角瞥见一抹淡淡的红渍。 那是什么? 她下意识地检查,翻开衬衫衣领。 后侧内缘,清楚地留下一瓣唇印。 呼吸,在剎那间停止。 殷恬雨瞪着那宛如鲜血的胭脂色,心头,仿佛也让利刃给割出一道血来。 是李相思留下的唇印。 后衣领内缘,一个几乎不可能沾上唇印的地方,她想象不到是什么样的情况能让那女人不小心在此遗落偷情的证据。 除非,是趁柏琛不注意时,刻意烙下的。 这唇印,是李相思对她下的战帖,是一个情妇对妻子最冷酷的示威! 危机迫在眼前了,由不得她继续逃避,不去面对,她再也无法假装柏琛并无外遇。 她必须面对了,不得不面对 殷恬雨脑子晕眩,眼前迷蒙,她踉跄着,一时辨不清方向,撞倒了五斗柜上一只养着彩色玻璃珠的玻璃盅。 彩珠滚落一地,玻璃盅支解成碎片。 她惘然瞪着脚边的灾难,好半晌,方寻回神智,搁下衬衫,一颗颗拾回四散的彩珠。 一块玻璃碎片狠狠地嵌入她移动的脚趾,她吃痛,轻呼一声,楞楞地看着鲜血渗出,染上衬衫衣领,无巧不巧地,和唇印融合在一起。 李相思的唇印,染上她的血,到时柏琛看到的,会是谁留下的记号? 老天!她在想什么? 脑海里荒谬的念头,让她想笑,脚趾尖锐的刺痛,却又令她想哭。 不可以,不可以哭。 她深呼吸,硬生生地逼回即将逃脱的泪水。 “恬雨,怎么了?” 急切的声嗓赫然在她身后扬起,她忽地僵住身子,两秒后,才强笑着回首。 “没什么,我不小心打翻玻璃盅了。” “你没怎样吧?”路柏琛蹙眉,随手系上浴袍衣带,便大踏步走过来,一见地上凌乱的玻璃碎片和染血的衬衫,呼吸一窒。 “你流血了?”他不由分说地拦腰抱起她,将她放在床上,远离危险之地。“哪里受伤了?”他检视她全身上下,终于发现她白细的脚拇趾上,破了道不小的伤口。 “你躺着。”他推她躺下,将她玉腿搁在自己膝上,随手抽来纸巾,轻按在伤口上,眼看鲜血一时止不住,他干脆抓起她脚掌,将拇趾塞入嘴里。 “柏琛!你做什么?”她惊吓地挣扎。 “别动。”他强悍地以双手锁紧她玉足。 “可是”她羞窘地双颊发烧。“我的脚很脏耶。”抗议的嗓音细细。 他置若罔闻,径自**着她受伤的脚趾,每一次**,都像一条最温柔的鞭,抽在她心头肉上。 不要 殷恬雨右手握拳紧压住唇,拚命抵挡住意欲冲出口的呜咽。 不要再对她这么好了,她承受不起。 泪雾,在她眼底放肆地蔓延,她无助地垂落眼帘。 “很痛吗?”他不知何时停止了**的动作,趴在她身侧,手指戏谑似地抚过她湿润的眼睫。“这么点小小的伤口就哭成这样,你这女人会不会太娇嫩了点啊?” 她才不是因伤而哭,也不在乎那一点点疼痛,她是她是感动又感伤啊!感动他对她的体贴,也感伤他太过体贴。 可他,永远也不会明白。 她微微牵了下唇角,不情愿地扬起眸。 映入眼底的,是一双极深极亮的眸子,亮着调侃的星光,又深藏着她参不透的复杂思绪。 “血止住了,我帮你贴了ok绷。” “嗯。”“伤口虽然有点大,但不深,应该过两天就好了。” “嗯。”“怕痛的话,这两天就少走点路,乖乖躺在床上好了。” “我才不怕痛呢。”她听出他话里的谐谑,不依地白他一眼。 那神态,似不悦,更像撒娇,路柏琛不禁微笑了,但不过转瞬,笑意旋即敛去。 她惊怔地望着他逐渐打结的眉宇。 “我听了你今天的广播。”他突如其来地迸出一句。 她一愣。 “原来你是在你妈生日那一天,才爱上我。我一直以为——” “以为什么?” 他没回答,只是深深地望她,眼神慢慢地黯淡。“我没你说的那么好。” “什么?” 他垂下眼,似是躲避她的子,良久,才扬起眸,自嘲似地一笑。“你在广播里,把自己的老公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你不怕人家笑你老王卖瓜,自卖自夸?” “我说的是实话啊。” 路柏琛停住呼吸,半晌,涩涩地苦笑。 明明是最轻最细的低语,却如春天乍然劈响的落雷,强烈地震慑了他。 她看他的表情,好似他是全世界最温柔的男人、最体贴的丈夫,但其实,他根本不是。 他只是个为了追求名利,不惜利用她作为晋身阶的混蛋,如果她不是殷家的女儿,他不会 “戴芙妮。”在心旌最动摇的时候,他总会如此唤她。“你听我说。” 她陡然一震。 他想说什么?莫非他真想对她提出离婚?他不顾自己的政治前途了吗?那李相思的魅力真如此之大? 殷恬雨忽地挺直上半身,双手紧拽住路柏琛的臂膀,她抓得好紧,仿佛怕一松手,他便会抛下她不见。 他讶异地扬眉。“怎么了?” “柏琛,我”她不能让他说出来,不能让他有机会对她坦承自己的外遇。“我们去旅行好吗?” “旅行?”他愕然。 “嗯,我们去旅行吧!”她急切地点头。“去年你就答应过我的,你说要带我去义大利玩,却老是不能成行,这次一定要去。” 他犹豫地蹙眉。“可现在是立院会期,我每个礼拜都要开院会,出国不太好吧——” “我想现在就去!”她不顾一切地打断他,从不曾如此执拗地要求他。“你请假吧,柏琛,十天就好,一个礼拜也行,我们去义大利好吗?我好想去义大利。” 她想离开台湾,想把他远远地带离这里,只要能分开他跟李相思,或许他会发现自己并不爱那女人,只是一时迷恋。 那么,或许她还有机会,留住他的人—— “拜托,我们去旅行,好不好?” 她失神地求着他,失神地在他幽邃的眼潭里,浮沈。 第五章 他答应了。 虽然他感觉有些为难,虽然现在是立院会期中,而这次旅行完全不在他原来的计划当中,他还是应允了她近乎任性的要求。 他们将去义大利,度假两个礼拜。 第一步,她成功了。 接下来,该去探探对手的虚实了。 一早起来,陪着丈夫一起吃完早餐,送他出门后,殷恬雨首先回房,洗了个长长的泡沫浴,然后,花更长的时间对镜理妆。 她很明白,再怎么梳妆打扮,先天外表的条件,就是不如李相思,但至少,她不能在对手面前显出一丝邋遢。 聪明的士兵在上战场前,会记得全副武装,聪明的女人上战场,也不忘披上最坚固的盔甲。 清淡高雅的妆容,以及一袭能修饰她高挑身材的丝料及膝裙,就是她的盔甲。 确定自己打扮妥当后,她挽起名牌皮包,自行开车,前往“弘京科技”的办公大楼。 表面上,她约自己的兄长共进午餐,其实,她是为了见李相思一面。 她刻意提早抵达,殷樊亚果然还在开会,负责接待她的是一个男秘书。 不是李相思。 她有些失望,随着男秘书进了总经理办公室,室内很宽敞,装潢很符合殷樊亚的个人风格,低调、简约,绝对的典雅。 她在一张黑色皮沙发坐下,明眸不经意地扫掠过墙上挂着的后现代图画,色彩丰富的线条,在强烈的冲突中奇妙地和平共处。 秘书端来一杯咖啡。“殷小姐,殷总大概还需要二十分钟的时间,请你在这里稍等一下。” “没问题。”她扬眸,温婉地微笑。“谢谢。” 秘书点点头,转身正要离去时,她扬声唤住他。“请问,李小姐今天不在办公室吗?” “李小姐?” “我哥的特别助理。” “喔,你说李特助啊!她在隔壁办公室。”男秘书指了指嵌在墙面上一扇与这间办公室相通的门。“需要我请她过来吗?” “不用了。”殷恬雨摇头,笑容更甜美。“既然她在忙,我就不打搅了。” 男秘书离开后,殷恬雨起身,轻巧地来到那扇门前。 李相思就在隔壁。 她与自己,只有一墙之隔。 殷恬雨深吸一口气,试着轻轻转动一下门把,发现并未落锁。 她有些吃惊。 这表示,李相思随时可以穿过这扇门,进这间办公室——哥哥,如此信任那个女人吗? 他们之间,真是单纯的上司与下属的关系吗? 殷恬雨轻颦秀眉。这意外的发现令她惊疑不定,也对李相思更多了几分戒备之心。 如果,李相思果真和哥哥之间有些什么,那她为何又要与柏琛纠缠不清呢?她究竟意欲为何? 门的另一边,忽然传来些许细碎的声响,殷恬雨一震,忙退开门边,坐回沙发上。 李相思推门进来,她怀里抱着一迭文件,直接搁在殷樊亚办公桌上,直到旋过身来,她才瞥见殷恬雨,表情明显一楞。 殷恬雨盈盈起身,樱唇浅勾。“李小姐,好久不见。” 李相思眼神一闪,清丽的娇容很快漾开迷人笑波。“殷小姐,什么时候来的?”她迎上来。 “我刚到。” “殷总现在还在开会,恐怕还要再请你稍等一会儿。” “嗯,我知道。”殷恬雨保持微笑,眸光不着痕迹地打量李相思全身上下。跟那天晚宴上性感的装扮不同,她今天的穿著很保守,真丝白衬衫,黑色套装,长发松松馁起,脸上甚至挂了一副黑色玳瑁框眼镜。 她看起来,非常地ol。 迷惑,在殷恬雨胸臆间漫开。 李相思似乎看透了她的思绪,粉唇似笑非笑地一弯,刚要发话,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声响起。 她走过去接电话。 殷恬雨楞楞地听着她以流利的英语和对方沟通,对方大概是对合约条款有一些不满,李相思很耐性地一一解释,安抚对方。 怪不得哥哥会起用她当特别助理,她的工作能力确实无庸置疑。 这个对手,很强。 外貌与内涵兼具,她能拿什么与之一争高下? 殷恬雨涩涩地想,端起咖啡,敛眸啜饮。 她唯一拥有的,就是殷家女儿的身分,如果这是唯一能留下丈夫的法宝,那么,她也会毫不愧疚地利用。 她不想失去柏琛,她不能失去他 “前两天,我听见你上广播节目。” 沙哑的声嗓唤回殷恬雨迷蒙的思绪,她扬起眼帘,迎向李相思灿光流转的美眸。 “我好羡慕你们夫妻呢!”李相思在另一侧的单人沙发落坐,嫣然一笑。“路立委那么疼你,你一定觉得很幸福” 她的确很幸福,如果没遭人破坏的话。 殷恬雨浅浅微笑,心下却思量着李相思此番话的用意。 不可能是单纯表达祝福,她是藉此暗示什么吧。 “我在业界工作很多年了,也跟过几个老板,男人啊,只要有钱有势就免不了在外头乱来,养几个情妇金屋藏娇,像路立委这么顾家又专情的,真的少之又少。” 这是讽刺吗?或是另一种形式的示威? 殷恬雨暗掐掌心,愈来愈难挂住微笑的面具。 “柏琛的确很顾家,也很体贴我,我很幸运能嫁给他。” “他也很幸运能娶到你啊!殷总告诉我,以前追求你的男人,可以装一卡车呢。” 那是因为她是殷家的千金。 殷恬雨暗暗自嘲。“你别听我哥乱说,哪有那回事。” “殷总很认真的,他说能娶到他妹妹的男人,是全天下最幸运的。” “唉,那是哥哥太宠我了。”殷恬雨粉颊窘迫地微热,顿了顿。“不过他会告诉你这些私事,你们交情应该不错吧?” 这回,轮到她发球了。 李相思仿佛很意外她会反击,眸光忽明忽灭,终于,笑弯了眉眼。“不管交情好不好,我想殷总遇到谁,都会夸你这个妹妹的,他真的很疼你。” 四两拨千斤,将她的球轻轻弹回来。 厉害的女人,也许她真的斗不过。 殷恬雨悄悄苦笑,语气却更加坚决。“我也很喜欢哥哥,他是个好哥哥,更是个好男人,可惜他总是不交女朋友,我真希望有个好女人好好爱他啊。” 但,绝不会是如此工于心计的你。 殷恬雨直视李相思,相信对方一定听得出自己的言外之意。 李相思神色不变,笑容依然如一方清透的湖,但也许,某处悄悄冒出了冰山一角。 “恬雨,你来了啊。”殷樊亚清朗的声嗓忽地在门口响起,缓和了紧绷的氛围。 殷恬雨站起身,笑着迎向兄长,后者习惯性地展臂,将她揽在怀里。“今天怎么这么有兴致,约我吃饭?”他低头看妹妹,眼神亲昵。 “我跟柏琛要到义大利两个礼拜,想说出发前先来跟哥哥报备一声。”她仰起容颜,明着对兄长撒娇,暗里却是向李相思下战帖。 “你们要出国?”殷樊亚些微讶异。“现在立法院不是在开会吗?柏琛还有空陪你去玩?” “谁教他去年就答应人家了?我不许他食言。” 殷樊亚笑,点了点妹妹的鼻尖。“你啊,什么时候学会这么鸭霸了?”他转过头,望向李相思。“我跟恬雨出去吃饭,可能会晚点进办公室,有什么事你先帮我处理一下。” “我知道。”李相思点头,笑容早敛去,口气纯粹公事化,不理会殷樊亚逗留在她身上的目光,直视殷恬雨。 “殷小姐,祝你们夫妇在义大利玩得开心。” 殷恬雨扬眉。是她多心了吗?李相思似乎特别强调“夫妇”这两个字。 “谢谢!”她坚定地回应。“我们一定会很开心的。” 语毕,她挽着兄长的臂膀,头也不回地离去,背脊隐隐感觉到两道如冰寒冽,却也似火炎灼的视线—— 战争,开打了。 义大利罗马 征战的罗马,格斗士的罗马,凯撒大帝的罗马。 曾经是西方世界最灿烂的一颗明珠,曾经谜样地陨落,如今却又活力无限,也热情无限的城市。 罗马,男人的野心,女人的爱恋。 罗马,他们现今就在这里。 殷恬雨推开westinexcelsiorhotel的窗户,兴奋地张望罗马街景。 这家位于罗马市中心的五星级饭店,外型就像一座城堡,美丽的尖塔在苍蓝的暮色中诉说着一个童话般的梦。 而房内经过工匠巧手打造的文艺复兴式装潢,更绝对是一艘梦之船,承载着历史的重量。 但这一切绚烂与美好,都比不上罗马的街景,比不上那一盏盏古典可爱的路灯,还有灯下那个义大利帅哥朝她抛来的飞吻。 飞吻的热度,烘暖了殷恬雨的颊,也融造出一朵甜蜜的微笑。 瞥见妻子颊畔的红霞,路柏琛好奇地扬眉,跟着望向窗外,才发现有个陌生男子正对她公然调情,他剑眉一蹙,几乎是粗鲁地把殷恬雨拉离窗边。 “你进来!” “柏琛,我们在罗马耶。”她未察觉他的不悦,痴傻地笑着。 “当然,难道我们在台湾?”路柏琛背着妻子,朝街道上不识相的男子悄悄比出中指,然后砰地关上窗户。 “我好高兴,你知不知道我一直想来这里?”她握住他的手,兴高彩烈地摇晃着。 他心动地望着她甜美的笑靥。“我知道。”可没想到她竟会开心得像一个终于实现生日愿望的小女孩。 因为她是如此地喜悦,盘旋在他胸臆那最后一点点犹豫也逸尽了。他的决定是正确的,就算这趟旅行来得太仓促也太意外,就算他不得不取消好几个行程,惹恼几个政坛大老,仍然值得。 因为,他从来不曾见过妻子笑得这般无邪,百分百的幸福。 她是真的觉得幸福吧?不是假装的吧? 路柏琛敛下眸,忆起临上飞机前,他接到李相思的电话,她告诉他,恬雨已经知道他们俩的事了。 “她知道了?怎么可能?”他闻言,额头冷汗直冒。 “你把女人都当成傻子了吗?她当然看得出来。”李相思淡淡地嘲谑他。“不但看出来,还亲自来办公室对我呛声了。” “恬雨对你呛声?”他愕然,半晌,干涩一笑。“不可能的,恬雨不会对任何人呛声。” 她是那么温柔腼觍 “你以为非要泼妇骂街才叫做呛声吗?”李相思轻哼。“殷恬雨表达得够明白了。” “我不相信。”他僵硬地回话。“恬雨如果真的知道了什么,一定会有哪里不对劲的,可是我看不出来。” “你太不了解自己的老婆了,柏琛。” 是吗?他不了解恬雨? 她真可以明知自己的丈夫迷恋上另外一个女人,却不动声色,假装若无其事? 恬雨懂得假装? 不!不可能的,她玩不来这种尔虞我诈的游戏,她不可能会玩。 一念及此,路柏琛下意识地对自己摇头。 “讨厌,为什么不行?”殷恬雨不满的娇喷惊醒了他迷蒙的思绪。 他定定神,知道自己漏听了妻子说的话,忙拉开歉意的笑。“你再说一次。” 她若有所思地凝联他两秒,目光微妙地黯下,又亮起。“我说,我们晚上找家小酒馆坐坐,感受一下当地居民的生活,好吗?” “小酒馆?”那会有多少喝得醉醺醺的男人对他老婆调情?他拢眉,拒绝的言语在目光触及妻子期盼的笑容时,识趣地滚回喉咙。“可以啊,不过先说好,你一定要紧紧跟在我身边。” “为什么?”她不解。 还用问?他横她一眼。“我可不想自己老婆让义大利男人给拐去。” 她一呛。“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要自己的老婆——” “你不用说了!”玉手忙掩住他的唇。“你老是乱说话。” 他拉下她的手,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她又染上秋霜的颊叶。怎么会有这么容易害羞的女人? 路柏琛不禁微笑。 “你笑什么?”她娇睨他。 “你真的要我解释?”他逗她,言下之意是暗示这一说明恐怕会更令她发窘。 殷恬雨脸颊更烫。“不必了,你说了我也不听。”语落,她轻盈地旋身,率先离开房间。 他笑着跟上,不由分说地挽起她臂膀,与她相偕踏入罗马城的黄昏。 薄暮时分,一切事物看来都是朦胧烟媚的,带一种极浪漫的情调,就连人,好似也在昏蒙的色调里,变美了。 一路上,殷恬雨遇见不只一个男人对她行注目礼,有的甚至不管她身边就站着个护花使者,直率地送来热情的笑容。 怪不得有人说,义大利男人就是有办法让女人觉得自己魅力颠倒众生,此言当真不虚啊! 殷恬雨轻飘飘地想,步履,似乎也跟着脑海的念头,漂浮了起来。 一个英俊的金发义大利帅哥走过,朝她挑逗地眨了眨眼,她也困惑地眨眨眼,恍惚地回眸,追随他伟岸的背影。 “你在干么?”耳畔忽地飘来一串不悦的质问,一只大掌覆上她头顶,强硬地将她迷路的螓首扳回来。 “啊。”她惊叫一声,回过神,扬起脸。“怎么了?” “还问?”他瞪眼。“你刚刚在看什么?” “我?”她脸一热,这才恍然惊觉方才自己看帅哥竟看呆了。“没有啊。”心虚地装傻。 “你喜欢那种型的?” “什么型?我不知道你说什么。”继续装傻。 “刚刚那个男人!”他磨牙。“你该不会煞到人家了吧?” “哪有啊?”她急忙否认。“只是人家都跟我打招呼,总不好都不理人吧?所以我就”回头看看而已嘛。 她敛下眸,小心翼翼地自眼睫下窥视他。 他板起脸。“有这么多帅哥对你示好,你很得意吧?” 她讶异地看着丈夫紧紧收拢的眉宇,一转念。“难道你在吃醋吗?”不会吧?可能吗? “我吃醋!”他怪叫,眸里交织着奇特光影,仿佛也为她的推论感到震惊,半晌,才粗声否认。“我才不是吃醋。” 那是什么? 他嘴边抽动的肌肉难道不像正在吃酸到底的闷醋吗?不时往路边男人射去的如刀眸光不也说明了他懊恼的情绪吗? 他是在吃醋。殷恬雨肯定地想,芳心飞起来。但为什么? 因为他不喜欢自己的老婆受人垂涎吧?八成是男性那种不容他人觊觎所有物的占有欲。 就算是那样,她也开心。 因为这代表,他把她当成“自己的” “我没吃醋。”他再度宣称。 没有才怪。她窃笑,娇嗔地睨他。 “你很小气耶。在台湾,每次都是你接受女人仰慕的目光,偶尔让我享受一下有什么关系嘛。而且他们也不是真的对我有兴趣,只是看到东方女子,习惯性就想打招呼吧。我长得又不好看。”话到最后一句,嗓音轻细起来。 “你当然很好看。”他皱眉瞪她,似乎很不高兴她如此贬低自己。 说谎。可是她爱听。 “我太高了。” “站在我身边刚刚好。” “身材不好。” “哪里不好了?”他打量她,下结论。“很秾纤合度啊。” “我是单眼皮。” “没人告诉你,单眼皮女生才更有种属于东方的魅力吗?” 她噗哧一笑,瞟了他一记“只有你才会这么说吧”的眼波。 “我鼻子太高。”她继续闹他。 “我没听说有人嫌自己鼻子挺的。” 我比不上李相思。 殷恬雨梗住,急忙把差点滚出唇畔的话语拖回来。她深吸一口气,依然是言笑晏晏。 “路大立委能言善道,小女子甘拜下风。” “我说的是真心话。”他一本正经。 或许吧,但他也说过太多谎言。 她悄然叹息,凝睇他的眼却仍是调皮的,璀亮如星。“你敢在真理之口纺吗?” “真理之口”是罗马极受欢迎的观光地标,一块嵌于教堂门廊的大理石板,有着狰狞脸谱,罗马人认为脸谱上的嘴代表了神的判决,说谎的人将手伸进嘴里,将会被獠牙一口咬掉。 这传说,路柏琛当然也听说过。 “当然敢,有什么不敢?”他信誓旦旦。 “你不怕自己的手被咬掉?” 他耸耸肩,展臂一把将她搂进怀里,笑嘻嘻地逗她。“那你不就糟糕了?要侍候一个独臂老公。” 她偎在他温暖的胸膛,心下既甜蜜,又禁不住些微酸楚。 为何他能这样若无其事地对她开玩笑呢?他心里,明明想着另一个女人啊! 有时候她真想对他抗议,如果不爱她,就别对她如此温柔。 她半无奈地偏高脸蛋,直视他。“怪不得党内那些大老都那么喜欢你。” “你这意思该不会是说,我专会花言巧语吧?”他危险地眯起眼。 她抿唇,但笑不语。 “恬雨!”他恼了,单手抚上她后颈,作势要掐她。 她吃吃地笑,缩颈拱肩,躲他可怕的爪,明眸一转,忽地瞥见不远方一座往山上教堂延伸的大理石阶梯。 “那好像就是西班牙阶梯耶!我们爬上去好不好?”话一落,她也不管他同不同意,挣脱了他,一溜烟地往前奔去。 他望着她翩若惊鸿的身影,嘴角一扬,笑了,却偏还要装恼火。“戴芙妮!你别想溜,给我解释清楚!” 他追上去,她不肯停,一鼓作气爬上石阶,还不到尽头,她便累了,弯腰扶腿,气喘吁吁。 他从背后一把揽住她,得意地笑。“这下可抓到你了吧!” 她仰头微笑,脸颊因运动染上红滟滟的霞晕,添了几分楚楚韵致,他看着,心弦一动,忽然也舍不得再说什么了,搂着她拣了一行石阶坐下。 两人就像一般观光客那样,并肩坐在石阶上,看人来人往,看一个画家在霞光夕影里专注地写生,看一对老夫妇慢吞吞地挂起老花眼镜,批评周遭衣衫不合规矩的年轻人,看阶梯下一栋曾收留诗人济慈养病的粉红色小屋,看广场上一座直指天际的方尖碑,以及背后左右对称的钟楼。 看到尽兴后,两人起身,原本想进教堂参观一番,却因为时间晚了,教堂早已关门,只得沿街散步离开。 “肚子饿了吗?要不要先去吃饭?”路柏琛问。 “好啊。” 殷恬雨赞成,等着路柏琛摊开观光指南,找附近的好餐厅,她左顾右盼,发现街角立着尊小小雕像,好奇地走过去看,忽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怀里抱着个婴儿,朝她走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小男孩,团团围住她。 老妇人叽叽咕咕,不晓得跟她说些什么,一个小男孩抱着一迭报纸,朝她比手画脚。 起先她不明白小男呵什么意思,后来才弄清楚原来是请她买报纸,她打开皮包,正想掏钱,一只大手猛然伸过来,攫住她。 她吓一跳,回首,原来是路柏琛。 “柏琛,等等,我要买份报纸” “买什么报纸?”他横眉竖目,以气势迫使那些孩子让路,拥着她离开包围圈。“你看得懂义大利文吗?” “他们卖的是英文报” “英文又如何?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一天都快过完了,你还买报纸?” “没关系吧?买一份也无妨啊。” “你这傻瓜!”他忽地停下步伐,扳过她的肩,懊恼地斥她。“你以为这些吉普赛人真的想卖报纸给你?他们是想乘机会抢你的钱包啊!”“我知道啊。”清澄的眼神看来好无辜。 他倒抽口气。“你知道还掏钱?” “他们需要钱,我不缺钱。”意思是被打劫也无所谓。 “你!”他简直被她打败了。 “柏琛,我们帮他们一下好吗?”她软语提议。“只是买几份报纸,也许他们今天晚上就有饭吃了。” “我不买!”他气冲冲地甩衣袖。 “你好冷血。” “我本来就冷血。” “唉,我们去买嘛,好不好?”玉掌宛如摇篮,托住他的手,撒娇地摇晃着。 他一颗心也跟着晃。 她究竟是天真还是善良得过头?他简直拿她没办法。 “到时一堆小扒手围过来,你就不要后悔。”他碎碎念,却还是依了她的要求,不情不愿地往那群吉普赛流浪儿走去。 他从不拒绝她。 殷恬雨目送他背影。 他总是笑她太心软,太容易上当,总是说她傻到认不清这世界的黑暗面,说自己的冷酷才是精明的处世之道,但他,从来不曾拒绝她诸如此类“善良到简直愚蠢”的请求。 她望着他掏出皮夹,取出一张百元美钞,买下所有剩下的报纸。 孩子们被他大方的举动怔呆了,一时也忘了要抢他,楞楞地看着他捧着报纸离开。 她微笑迎接他。 他没好气地举高手,朝她秀了秀一迭根本不可能翻来看的报纸。“这下你满意了吧?” 她轻轻地笑。 “还呆着做什么?快闪吧!”他抱着报纸,走在前头。 她跟上去,挽住他臂膀。“柏琛,我这么做是不是很蠢?” “你知道就好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答应我?” 他白她一眼,仿佛在怨她多此一问。 她胸口一暖,像一团奶油融得一塌糊涂。她好爱他啊! 她侧过螓首,脸颊贴在他质料柔软的衣袖上。“柏琛,我真的觉得自己好幸福” 与他相遇,和他成婚,是她一生最大的幸福。 不论这幸福的调味料里,有多少成分,是欺骗人味觉的谎言 “你怎么忽然说起这些有的没的?”他似乎有些尴尬,身躯略僵了僵。 她浅浅地弯唇。“走吧。” “去哪儿?” “吃饭啊!你肚子不饿吗?” “是有点饿了。” “我们去吃点东西吧。”她柔声低语,瞳神因想象而闪亮。“我想吃奶油很浓很浓的义大利面,要吃披萨,还有你答应我的,饭后我们找家小酒馆坐一坐。” “可是不准你喝酒。”他悍然补充。 她怔住。“去酒馆怎能不喝酒?” “不许你喝。”他很坚决。 “为什么?” “要喝我们回饭店再喝。” “只喝一点也不行吗?”她不明白他为何要禁止她。“我答应你不会喝醉。” “一点也不行。” “为什么?” “因为你一喝酒就脸红。” “那又怎样?” “会招来苍蝇。”俊容紧凛。 “什么?”她还是不懂。 他却紧闭嘴壳,撬不开一个字来。 “柏琛,你刚说什么苍蝇?我没听懂。” “”“柏琛,你怎么不说话?刚刚” 霸道的方唇,忽地,一口擒住那在微风中轻轻颤动着的樱瓣,揉碎了,伴着暧昧的抗议声一起咽下。 暮色深浓,街灯细心地以光裁剪着两道忘情相拥的影子,天边,一牙新月静静地吐露清辉。 第六章 在罗马玩了四天后,两人转进水都威尼斯。 威尼斯是座奇妙的城市,宛如血管密密分布于城内各处的运河,担负起全部的运输责任,人们上下班搭的是水上巴士,观光客搭的是游轮客艇,以及一条条宿在河岸边,被称为“贡多拉”的美丽小船。 一出威尼斯火车站,殷恬雨马上被眼前繁华多变的运河风光给迷住了,虽然乘坐贡多拉时,她隐隐约约闻到了一股河流飘来的腥臭味,但船夫浑厚迷人的歌声仍是催动了她浪漫的心魂。 她回过明亮的眸,望向坐在身边的路柏琛,正欲发表感言时,他抢先一步抬起手。 “你别说,让我猜猜。”他俊俏的嘴角勾着玩味的笑。“你是不是要跟我说,好浪漫喔,没想到我们真的在威尼斯耶。” 听出他话中的嘲弄意味,殷恬雨微微撅起唇。“干么啦?不行吗?” 路柏琛笑意漫上眉宇,迸出那种“我就知道”的眼神,他故作无奈地耸耸鼻子。“你没闻到吗?有种奇怪的味道。” “那又怎样?”她知道他在暗示什么。 “你不觉得很破坏气氛吗?” “不觉得。”她横他一眼。“每个城市都有美中不足之处,你为什么偏要挖掘丑陋的一面呢?我宁愿只记得威尼斯的美好。” 他子她两秒。“的确很像你会说出来的话。” 他不该感觉讶异的,她原本就是个只看到神话浪漫面的女人,她对世界的认知,原本就是光明多于黑暗。 他宁愿她永保如此的纯真。 “戴芙妮。”他心弦一扯,忽地拉起她的手,握在掌心里呵护。 她扬起眸,眼神疑问。 “没什么。”他微笑。“你听得懂船夫在唱什么吗?” “嗄?”她楞了楞,摇头。“是义大利文吧,我听不懂。” “是一首拿波里情歌。” “拿波里情歌?”殷恬雨抬眸望向船夫,长相不赖的中年船夫也正好看着她,冲她调情似地眨了眨眼。 她脸颊一热,尴尬地不晓得如何反应时,路柏琛掌心托住她尖巧的下颔,强硬地将她的注意力转回来。 她在他眼底,瞥见一丝不悦的警告。 他不会又生气了吧?她好玩地微笑。 “你刚说他唱的是拿波里情歌?” 他点头,咳两声,仿佛藉此镇定自己起伏的情绪。“你知道拿波里作家怎么形容他们的民谣吗?他们说那是一声叹息,一个吻,一阵愉悦的笑,一种复杂而蕴含力量的思想。” 一声叹息,一个吻,一阵愉悦的笑,一种复杂而蕴含力量的思想。 殷恬雨怔怔地咀嚼这段话,愈是细品,愈有滋味。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她梦幻似地凝睇路柏琛,不敢相信自己的丈夫能说出如此罗曼蒂克的介绍词。 他一向很实际,不是吗? “你从哪里看来的?你读过拿波里作家的作品吗?” “怎么可能?”他朗笑,摇了摇手上拿着的观光指南。 原来是现学现卖啊! 她娇睨他。“还以为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有文学气质呢。” “嘿,我能背出这段话就不简单了,你应该夸奖我才是。”他像个小男孩似的,戏谑地讨赏。 “是啦,你最厉害。”她柔声低语,口气虽似含着不情愿,凝望丈夫的眼潭,却是满满的,承载着浓浓爱意。 她宠爱地看着他,就像母亲看着自己调皮的孩子。 路柏琛一窒,心脏跳漏一拍。 他转过头,不敢再迎视她赤裸裸、澄澈见底的眼潭。她对他的爱,是如此昭然若揭,宛如历经千年岁月的巨岩,沉沉压在他心头上。 千年的重量,、水恒的爱,他该如何承受? 如果她知道他和相思 “柏琛,你在想什么?”她幽幽的嗓音如最轻的春风,吹过他耳畔。 他忽地醒神,抹去眼底沈郁的思绪,朝她暖暖地一笑。“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我们晚上该去哪家餐厅。” 她凝视他,也不知是否猜出这只是他的推托之词,总之,她没再追问,唇角浅浅一扬。 下船后,两人手牵着手,在群鸽乱舞的圣马可广场上散步。殷恬雨买了一条面包,撕成小小碎块,喂着鸽子玩了片刻,忽地扬声。 “你知道吗?柏琛,以前威尼斯可是个独立城邦,还曾经跟土耳其争了四百年的海上霸权呢。” “你怎会知道这些?”他讶异地瞥她一眼。 “你以为只有你会事先做功课吗?”她似笑非笑地抿唇。“威尼斯原本是拜占庭帝国的属国,后来帝国没落,威尼斯乘机独立,取得了自治权。” “然后呢?” “当然是四处扩张领土喽,连君士坦丁堡都曾经是威尼斯共和国的殖民地。” “了不起。”路柏琛眯起眼,遥想当年威尼斯城邦的权倾一方。 殷恬雨继续说历史。“听说威尼斯的贵族阶级就是国会议员,本来是由比较富有的商人来担任的,后来改为世袭。”她顿了顿,叹息。“就算到了现在的民主时代,这种政治世家还是存在。” “你是说你们殷家?”他领悟她话中涵义。 她轻轻点头。 “你不喜欢吧?”他怜惜地抚弄妻子的细发。“从小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确实是一种压力。” “我以前的确很不喜欢,因为别人总以为我是殷家的孩子,理所当然就应该是很优秀的菁英,可惜我不是。”她哑声低语。 路柏琛望着她略显忧郁的侧面,正想开口安慰,她却忽然扬起眸,微微一笑。 “不过现在我懂了,我从殷家得到的比我失去的多得多。” “什么意思?”他不懂。 她没解释,径自仰头,欣赏面前一栋极富哥德式风格的华丽建筑,目光顺着屋顶的尖锐线条蜿蜒。 “这就是道奇宫吧?听说以前威尼斯总督就住在这里。”她回眸。“要不要进去参观?” “好啊。”路柏琛无异议。 两人买了门票,随着一群观光客簇拥着踏进宫殿里,室内金碧辉煌的摆设频频引起赞叹,天花板精致的雕刻更是足以流芳百世的艺术珍品。 “好漂亮的宫殿!”殷恬雨长吁一口气。“当时的总督一定很有权势。” “当然喽,不然怎么跟人家竞争海权?”路柏琛回话的口气隐隐透露着仰慕。 “我可以想象,你如果是威尼斯总督,一定是很霸道的那一型。”她揶揄。 他朗笑,不置可否。 “如果你生在那时代,你会想当总督吗?” “你说呢?”他没正面回应,神采飞扬的表情却明白表示了有为者当如是。 殷恬雨静静凝睇他。 那么,千万别忘了你的野心啊!她涩涩地在心里叮嘱。别忘了要实现政治野心,依附政治世家永远是最便捷的途径。 她敛下眸,对自己苦笑。 她承认自己很卑鄙,她是故意提起这话题的,她要点醒他,事业与爱情,他该好好拿捏天平两端的重量,别做出令自己后悔的决定。 离开她,离开殷家的庇护,绝对会让他的政治前途蒙上阴影。 所以,别再想着李相思了,那个女人只会令他身败名裂。 他如此精明,一定会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对吧? 欢乐,是时光的羽翼,小叮当的任意门,仿佛只是一眨眼,两人便瞬间移动到此趟旅行的最后一站——托斯卡尼。 路柏琛租了一间度假小屋,两人在此地盘桓了好几天,享受慵懒的乡间生活。 清晨,他们会沿着小屋附近的葡萄园散步。初秋时节,葡萄结实累累,饱满的果串如同一颗颗明珠,在薄雾中闪着清光。 待阳光从云朵后透出来,便可清楚地看见眼前一大片丘陵起伏,一幢幢红瓦石墙的乡间小屋,悠闲地座落在翠色波浪中。走累了,两人会寻一株枝叶茂密的橄榄树,在树荫下憩息,并肩欣赏周遭的好风光。 中午时分,殷恬雨会在度假屋里光洁明亮的厨房里亲手准备菜肴,她最爱托斯卡尼的番茄,烫熟了,洒上橄榄油、大蒜末,以及一把新鲜的罗勒,做成清爽的沙拉,路柏琛最爱的则是烤得脆脆的面包片,抹上黑橄榄酱及蒜末,香酥可口。 午饭后,两人会半躺在落地窗边的沙发上读书,享受着温暖的日光浴。她读的是软性的散文小说,他就比较杀风景了,总是看些诸如名人传记之类硬邦邦的读物。 到了傍晚,那是更奇妙的时刻,穿过美到不可思议的薄暮,来到一家一对老夫妇开的小餐馆,喝杯红酒,吃很棒的义大利乡间料理,然后,醺醉着神智,在月光下漫舞。 如此平淡却闲适的生活,对殷恬雨而言,美得像一场梦,一场她永远不想醒来的梦。 但,挽不住的时光轮,终究要转动。 再过不到二十四个小时,他们便要搭机返台了,这天,将是这甜蜜假期的最后一天。 要回台湾了。 殷恬雨摇摇头,甩开脑里不受欢迎的念头,不管如何,这最后一天还是属于他们的,她要好好把握。 她望着镜中的身影,为自己做最后的装饰,她在发际压上一朵粉色玫瑰水钻发夹,颈上,则松松挽着条彩色丝巾。 看起来还不错。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义大利有种奇异的魔力,她总觉得自己来到这儿后,似乎变好看了,偶尔,甚至可以用上“漂亮”这个形容词。 如果,能够在这里长住就好了,或许她会一天比一天漂亮,一天比一天更有魅力。 不过当然是不可能的,她必须回台湾应该说,她必须和他一起回台湾。 她自嘲地牵唇,不再留恋镜中的容姿,披上一件薄外套,盈盈下楼。原本该在客厅等待的男人,却不见身影。 他上哪儿去了? 她疑惑地挑眉,眸光流转,在室内搜寻,忽地,透过厨房的门帘瞥见他的下半身。 她走上前,正想出声唤他,却乍然听见他模糊的低语。 “我知道期限已经到了,可我不能提早离开,恬雨玩得很开心,我不想扫她的兴。” 娇躯僵凝。 “你就不能再多等一天吗?我明天就搭机回台湾了。” 怀疑的浪潮在心海翻滚。他在跟谁讲电话? “你听我说,相思——” 是她! 殷恬雨只觉眼前一眩,忙探手扶墙,稳住自己虚软的身子。 他在跟李相思讲电话,他要她再多等一天——这意思是,他一回台湾就要投向她怀抱了吗?他就那么迫不及待想见到她? “你真的会跟樊亚上床吗?” 樊亚?关哥哥什么事?为什么柏琛要提起他? “你放心吧,我一回台湾就会告诉你我的决定。” 什么决定?他要做什么决定?他打算离开她吗? 殷恬雨抚住**的胸口,只觉得一阵透不过气,她痛楚地旋身,悄悄奔出了屋外,沿着乡间小径一路踉跄。 她承认自己胆小,她没勇气再听下去了,若是他当场对那个女人甜言蜜语起来,她恐怕恨不得撞墙而死。 她不敢面对现实。 她昏沉沉地觅路前进,一个不小心,闯进葡萄园里,教藤蔓支架闹得一身狼狈,丝巾割破了,发夹也在无意中遗落。 终于,她来到每日光临的小餐馆,老板夫妇早认识她了,热情地迎上来,一见她披头散发,吓一大跳。 老板娘用义大利语叽咕了一串,她听不懂,但约莫猜得出来。 “我想可以给我一杯酒吗?”她需要定定心神。 老板娘会意,挥手要老伴去招待别的客人,自己则将殷恬雨领进餐馆后的厨房,拉着她在桌边坐下,斟了一杯红酒给她。 她强笑着道谢,捧起酒杯,深深啜饮一口。 老板娘伸手替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目光满蕴关怀。 跟老公吵架了吗?老板娘用手势表达询问。 她涩涩地摇头。“柏琛不会跟我吵架的。” 那是怎么回事? 她敛眸不语,慢慢地啜着红酒,一杯喝干了,老板娘体贴地又斟了一杯。 她恍惚地盯着杯中那美丽的、凄艳的、如血的液体,忽地想起他衬衫上那一抹染上鲜血的唇印。 “我的老公,其实不爱我。”她迷蒙地倾诉,明知老妇人听不懂她说什么,于是放心地吐露心声。“他爱着另一个女人。” 她扬起眼睫,迎向老妇人慈蔼的容颜,眸中水雾漫开。 “其实我从很久以前,就知道他不爱我了——如果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他会对她敞开心的,可他从来不肯。他知道我所有的事,知道我从小是怎么长大的,我却不清楚他过去发生了什么,他从不告诉我。我只知道他是独生子,他妈妈很早就去世了,他爸爸长年待在国外,我甚至没见过几次,最后那次,还是我们接到医院的病危通知” 她停顿,思绪朦胧地飞回从前,半晌,她摇摇头,唇角翻起一丝苦涩。“我很清楚,他心里藏着许多秘密,最大的秘密就是,他不爱我——虽然他说了很多好听的谎言哄我,虽然他告诉我他对我是一见钟情,但其实” 她忽地哽咽,一颗清泪沿着颊畔坠下。 老妇人不舍地惊叹,喃喃念着什么,手指替她抹去眼泪。 她在闪闪泪光中微笑。“不好意思,跟你说了这么多,你一定很烦吧,其实你根本就听不懂我说什么。” 老妇人不懂。 没有人懂。 因为她不能跟任何人倾诉这深藏于内心的惊惧,这会伤害柏琛,大家会以为她的婚姻不幸福,会以为她丈夫不够体贴,但其实,他真的待她很好。 或许就因为他太好了,她才如此离不开他。 “我爱他,真的好爱。”但她也很清楚,如果她不是殷家的女儿,他不可能娶她。 老妇人温柔地将酒杯推向她,示意她多喝几口平复心情。 她感激地接过,喝下一杯温润与苦涩。 “谢谢你。”她扶着桌缘起身。“我想我还是回去好了,柏琛找不到我会着急。” 她向老板娘道别,推开厨房的后门,迎面飘来一帘沁凉雨丝。 老板娘见这雨势,托住她臂膀,对她摇了摇头。 “你是说我这样淋雨回去会生病吗?”殷恬雨涩涩地微笑。“没关系的,我反倒希望能大病一场呢。” 最好发烧发到四十度,说不定就能在这淳朴的乡间多留一些时日了。 “拜拜。” 她踏进漫漫的雨雾,街灯在一帘灰白里亮着黯淡的光,月娘藏匿,星子不见,世界是寂寥。 单恋,也是寂寥。 殷恬雨踽踽独行,忽然间,来到一个岔路口,而她竟忘了哪一边才是归家的路。 她茫然地伫立在原地。 是左边,还是右边?哪个方向才是正确的? 或许,都不对,或许能够决定方向的人不是她 “恬雨!你去哪里了?”一道灰色的身影,火箭似地从迷雾里冲出来,一双烧着烈焰的眸,焦躁地打量她全身上下。“你怎么淋成这样?你没事吧?” 她眨眨眼,打了个冷颤。“我很好。” “还说很好?你全身都在发抖!”他低咆,脱下防水运动夹克披在她肩上。“我们先回去。” 他拥着她,回到度假小屋,点燃了壁炉,烘暖她冰冷的娇躯。 然后,他去浴室替她放热水,她则坐在壁炉前,怔怔地望着在柴木上跳舞的火焰。 他回到客厅,顺手拿了一条大毛巾,一面替她擦干头发,一面问:“你刚去哪儿了?” “去餐厅。”她木然回应。 “去餐厅?”他皱眉。“怎么不等我一起去?还有,雨下得这么大,你就这样一路走回来?为什么不干脆在那里多待一阵子?” “因为我怕你着急。” “那你也可以打电话要我去接你啊!”他责备她。“瞧你,全身都湿透了,万一感冒怎么办?” 她不说话,回过头,烟水茫茫的眼眸睇着他。 他心跳一停“到底怎么回事?你不开心吗?” 她摇头。 “那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跑出去?” 她微微展唇,他以为她总算要开口了,震动耳膜的却是长长的一声“哈啾” 她揉揉过敏的鼻子,傻笑。 “怎么办?我好像已经感冒了耶。” 她烧得很严重。 是夜,路柏琛协助神智昏沈的殷恬雨洗澡,帮着她换上睡衣,扶她躺上床,拿来体温计一量,竟发现她发烧到将近三十八度。 而且,随着夜色加深,她的体温亦逐渐升高,额前迸出一颗颗豆大的冷汗,身躯畏寒。 他连忙喂她吃退烧葯,喝了一大杯温开水。 忙乱了几个小时,她终于蒙眬地睡去,而他,拉来一张椅子坐在床畔,守护她,定时为她换冰袋。 凌晨三点,就在他轻点着头打瞌睡时,一阵细碎的声响惊醒了他。 他睁开眼,见妻子**着醒来,连忙凑过去。“恬雨,怎样?很不舒服吗?” “我想喝水。”她沙哑地说。 他连忙斟了一杯温开水,喂她喝下。 温润的甘霖平抚了喉间的焦渴,她似乎舒服许多,勉强朝他一笑。“现在几点了?” 他瞥了眼手表。“凌晨三点多了。” “你怎么还不睡?” “我不困。”他微笑。 她迷蒙地凝望他,想也知道他在说谎。 “我没事的,你不用陪我,快去睡吧。明天还要去机场呢。” “我已经取消机位了,等你病好再回去。” 她一愣。“你取消了?” “嗯,所以你好好休息吧。”说着,他扶她躺下,替她拉拢棉被,换上新冰袋,轻轻放上她额头。 她怔忡地望着他温柔的举动。“柏琛,你不怪我吗?我耽误了你工作。” “没关系,再多请几天假也无所谓,反正我们这个会期都在杯葛议事,我回去也没法案可以审。”他半开玩笑。 “至少可以为你的选民做一点事。” “我现在也是在做选民服务啊,难道你这一票不会投给我?”他抚平她紧皱的秀眉,星眸闪耀安慰的笑意。 她心弦一扯,胸臆教一股难以言喻的感伤占领。“柏琛。”她哑声唤。 “嗯?” “不论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我这一票永远是你的。”我的心也永远是你的。 “谢谢。”他笑着拨拢她汗湿的发绺。 “柏琛。”她又唤。 “嗯?” 你别走,别离开我。 “我真的很高兴能嫁给你,这些年,我过得很幸福”苍白的唇浅浅地漾开。 他看着那虚弱如风中飘羽的笑,胸口一震,鼻尖莫名酸楚。 “戴芙妮,你这小傻瓜,都病成这样了,还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我只是忽然想跟你说而已。”因为以后,说不定没机会说了。 “睡吧。”他温柔地抚摩她发烫的脸。“你的烧还没退呢。” “嗯。”她听命,顺从地闭上眼。 过了片刻,她昏沉沉地又跌进梦乡了,他却极端清醒。 戴芙妮。 他迷惘地看着一颗透明的泪珠,从她浓密的睫羽间无声地滚落,他看着,心口霎时撕裂了一道伤。 为什么他会以为自己离得开这个女人呢? 她只需要一滴眼泪,就足以令他整座心防溃堤啊! 他俯下身,紧紧地、紧紧地握住那冰凉如玉的手—— 第七章 “我不能跟恬雨离婚。” 一回到台湾,路柏琛果然信守承诺,马上去见李相思,两人找了家僻静的咖啡馆,面对面,直截了当地摊牌。 听闻他的回复,李相思神色不变,好似一切早在她预料当中。她打开烟盒,取出一根烟,点燃,好整以暇地吞云吐雾。 片刻,她抖了抖烟灰,将烟卡进桌上三叶草造型的烟灰缸缺口,才低哑地扬声。“这就是你考虑了两个礼拜,给我的答案?” 他坚定地点头。“我们以后别再见面了。” “你以为你是谁?”她冷笑。“要见我就见,不见我就赶我走?你当我是什么?一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妓女?” “我没有当你是妓女,你很清楚我们之间并没有——” “没有怎样?上床?”她问得直率。 他一窒,半晌,嘴角自嘲勾起。“幸好事情还来得及补救。” “来得及吗?”她似笑非笑地反问。“你以为游戏一旦开始了,还能轻易结束吗?” 不然她想怎样?他蹙眉。 她紧盯他,仿佛要认出他表情中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我再问你一次,柏琛,你真的不愿意离婚?” “是。” “你真的能忍得住不再见我?” “我可以。” 她倾上前,性感的红唇距离他只有暧昧的两吋之遥,兰息轻吐。“你不想要我了?” 路柏琛动也不动,脸部线条绷紧,凝聚全身理智,眼观鼻,鼻观心。 “你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相思,我承认自己对你很心动,我从来不相信命运,但当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动摇了,我想,或许你真是命运为我安排的考验吧。” 他顿了顿,扬起墨深的眼眸,意味深长地子着她雪凝的容颜。“你可以诱惑全天下任何一个男人,我相信你有这能耐,但是,那个人不能是我。” 她讽刺地嗤笑一声。“我能请教你为什么吗?” “因为我不能伤害恬雨。”因为他忘不了妻子在托斯卡尼昏睡时,眼角的那颗泪珠。 “虽然我不是因为爱才娶恬雨,跟她结婚是别有目的,可我既然娶了她,也喜欢她,就不想她为我伤心。” 没错,这道考验他将近一个半月的习题,表面上看起来十分复杂,要解开却出乎意料地简单。 这就是答案,他的选择。 路柏琛深吸一口气,揪拢的眉宇既是感伤,也是释怀。 李相思瞪视他柔情款款的表情,冰封的眼潭裂开一道缝。“少把自己捧得这么重情重义了,你根本不是怕伤害你老婆,你只是怕毁了自己的政治前途!” “随你怎么说。”他不介意她的指控。 他承认,自己本来就不是个清高的男人。 “你不爱殷恬雨。” “也许吧,但我也放不下她。”路柏琛沙哑地低语,把玩着玻璃水杯,嘴角隐隐约约地,噙着笑,似苦,非苦。“你相信吗?相思,如果我真的跟恬雨开口提离婚,她一定会答应我,绝不会怨我怪我,就算她痛到心都碎了,只要我坚持,她一定会放手——恬雨就是这么一个女人,她永远不会背弃我。” 她一震,迎视他坚定深邃的眼眸。“你就对自己这么有信心?” “我不是对自己有信心,是对她有信心。” “很好。”李相思淡淡地评论,目光落向憩息在三叶草上的烟,烟身一吋一吋,烧成灰。 他是否伤了她了? 路柏琛歉意地凝视她。她容颜总是似雪无情,眼潭也冻成北极冰海,他看不懂她真正的思绪。 唯一能确定的是,她不快乐,或许从来不识得何谓快乐。 “对不起。”他无法给她快乐,只能说抱歉。 “你不必道歉。”丽颜扬起,朝他送来的笑容极端诡谲。“你很快就会后悔你刚刚说的话。” 他心跳一停,全身寒毛竖立,如野生动物直觉地进入警戒状态。 她打开皮包,取出一封对半折迭的牛皮纸袋,顺着桌面推向他。“看看这个。” 他瞪着那牛皮纸袋,两秒后,接过,拆开封线。 纸袋里,藏着一迭相片,他随手抽出一张细瞧,脸色陡地铁青。 照片上,是她穿着浴袍,毫不避嫌地坐在他腿边,藕臂还亲昵地勾住他的肩颈——是那天在温泉旅馆拍下的。 路柏琛震撼到几乎说不出话来。“你怎么会有这些照片?你装了针孔摄影机?” “你说呢?”她悠哉地反问。 是她偷拍的。 他目光一沈,探手进纸袋里,迅速浏览过每一张相片,这些相片很显然都挑选过了,每一张都无法清楚看到她的正面。 她是有计划的,他中计了! 凌厉的眸刃砍向李相思。“你到底有何目的?” 她但笑不语。 路柏琛懊恼地皱眉。是政敌吗?他飞快地运动着脑细胞。为了抹黑他,让他在选举中落选,所以派她来行使美人计? “我给你两个选择。”两根葱白的手指在他眼前嚣张地晃。“你跟你老婆离婚,要不就是我把这些照片寄给跟你同区的候选人,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很高兴天上掉下来这个爆料的机会。” “你还需要寄照片给谁吗?”他愤慨地冷笑。“我还以为底片已经在某个幕后主使手上了。”这话是暗示她是某个政敌派来的红粉间谋。 她当然听懂了,却不回应他的试探,只是轻轻地笑。 “你仔细想清楚,柏琛,跟殷恬雨离婚,也许殷家不会再资助你,但只要选民喜欢你,你还是有保住政治前途的可能;可如果是爆发外遇的丑闻,选民一定会唾弃你,到时候你恐怕就别想再选上下一届立委了。” 对民意代表而言,选票就是一切,尤其他这种打形象牌的金童立委,绝不能爆出任何丑闻。 否则,肯定完蛋。 路柏琛很清楚自己陷入了什么样的两难境地,但他无法怨天尤人,只能怪自己疏于防备,让一个女人耍得团团转。 他绷着脸,双手悄悄在桌底下握成拳头,翻天怒涛,在心海里狂啸。 多年来辛苦建立的安稳世界,即将在一夕之间崩毁,而他,竟束手无策。 “我倒想看看,当殷恬雨看到这些相片后,还能不能义无反顾地挺你这个老公?”她笑得猖狂。 他则是气得想当场翻桌。 如果恬雨知道了这件事—— 他不敢想象,那将会是怎样的景况?如果她知道自己的丈夫跟别的女人到旅馆幽会,她会怎么想? 她会主动提出离婚吗?殷家会掀起轩然大波吧?殷樊亚肯定会杀了他,而殷世裕或许不会责怪他的外遇,但肯定会痛骂他蠢到安抚不了自己的情妇,竟让绯闻闹上报。 但骂归骂,为了保住自己一手栽培的女婿,他的岳父说不定还会强迫自己的女儿跟丈夫站在同一阵线,在这桩丑闻中扮演一心相信丈夫清白的妻子。 但恬雨,真的还能相信他吗?她还能像从前一样,百分之百地信任自己的丈夫吗? 她做不到的哪个女人做得到?不可能做到的! 他会失去她! 路柏琛惊恐地领悟这一点,惊恐地发现这才是他内心深处真正害怕的。 他不怕殷樊亚的怒气,不怕殷世裕的责备,甚至不怕自己光明的政治前途蒙上阴影,他只怕失去妻子的信任。 到时候,就算恬雨愿意站在他身边力挺他,她的心,也不会再属于他了,他再也看不到她用那满怀爱意的眼神看着自己。 再也看不到了 湿冷的汗液,密密麻麻地布满路柏琛全身每一寸肌肤,就连心,也像陷在冰寒的世界尽头。 他无神地望着李相思,眼潭反照出的,不是她艳丽的形影,而是全然的漆黑,全然的阴暗。 她倏地止住笑声。“你还好吧?柏琛,你的脸色很难看。” 他不发一语,也许根本没听见她在说话。 李相思瞪着他。 路柏琛,政坛的明星,能言善道的立委,一个就算她穿着浴袍勾引他,仍能持住理智、坐怀不乱的男人,现在竟然面如土色。 他在怕什么?怕自己大好的前途毁于一旦,还是怕妻子离开自己? 他真的不爱殷恬雨吗? 李相思国口光一黯,玉手在桌下交握,微微地颤抖。 如果这样的表现叫做“不爱”那她宁愿不曾被任何男人“爱”过。 她撇过娇颜,沈郁地望向窗外蓝天。 天空很希腊。 殷恬雨靠在窗台边,近乎感动地仰望天色,秋季的台湾,天空却蓝得像爱琴海。 好美。 或许下一次旅行,就到希腊去吧,住在海岛边蓝顶白墙的小屋,推开窗户,便是一望无际的海洋。 殷恬雨痴想着,她知道自己在作梦,才刚从义大利回来,心船竟又渴盼着马上往希腊出航。 可她乐于作梦,因为和丈夫一起出游的滋味,实在太美妙了,教她无可自拔地上了瘾。 她亮着星眸,手指把玩着罗马帘,不由得忆起停留在托斯卡尼的最后一天。那天,她发烧退去,病体尚未完全痊愈,他却已迫不及待,闯进她身上每一处禁地。 她说,她会将病毒传染给他。 他说,他不怕,因为被情欲主宰的男人是最勇敢的战士。 她烫红了脸,忸怩地嗔他昏了头。 他以行动来表示,他不介意昏头 粉唇,偷偷地逸出一串连她自己也未察觉的笑声,颊叶亦如同那天在托斯卡尼,羞涩地染霞。 殷恬雨退离窗边,步履飘浮在云端,幸福地走不稳。 是的,她很幸福。 因为她敢确定,柏琛已经做了决定。 他不会离开她。 那天,他温情而亲昵的抚触暗示了他的抉择。 她确信。 所以,即使他一回台湾便去赴一个神秘约会,即使他这两天,都在办公室里忙得不可开交,她也一点都不担心。 她的丈夫,回来了。 殷恬雨哼着歌,来到琴房里,掀开琴盖,随手滑了一串琶音。 她听着那叮叮咚咚的琴声,一时想不到要弹什么,情绪太亢奋了,high得像喝醉了酒,定不下心。 就连电话铃声响起,她也迷蒙地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过了好片刻,才恍然大悟。 她微笑着起身,几乎是滑着舞步前去接电话。 “喂。” “恬雨吗?我是海棠。” “海棠啊!”她笑容满点,仍然沈浸在愉悦的粉红泡泡中。“你这大忙人,居然有空打来。” 殷海棠沈默两秒。“你好像心情很好?” “是啊!”她快乐地点头。“你知道吗?我跟柏琛前两天才刚从义大利玩回来喔!义大利真的棒透了,罗马很壮丽,威尼斯好浪漫,还有托斯卡尼哎,简直是人间仙境!” “是吗?” “还有啊,义大利菜好好吃,我们住在托斯卡尼时,每天都会去一家小餐馆吃饭,那个老板手艺超好的,一级棒!还有啊,还有”她顿了顿,噗哧一笑。“义大利男人真的很热情,走在路上,他们也不管我身边有没有伴,拚命对我挤眉弄眼吹口哨,弄得我好尴尬。” “看来,你玩得很开心。” “我是很开心。海棠,你有空也休个假吧,不要老像个工作机器,偶尔也要让身心放松一下啊。” “嗯,我知道。”殷海棠的回应很平淡,甚至可以说有些低气压。 殷恬雨总算察觉到不对劲,收拾过分兴奋的心情。“怎么啦?海棠,你打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 一片沈寂。 殷恬雨秀眉微颦。“海棠?” “恬雨,我有事问你。” “什么事?” “柏琛为什么要做那样的决定?” “什么样的决定?” “你还不知道吗?难道他事先都没跟你商量过?”殷海棠口气严肃。 殷恬雨心一沈,不祥的预感当头笼罩。 “到底是什么事?”她颤着嗓音,心韵顿时仓皇。“柏琛他做了什么?” “看来你真的不晓得。”一声叹息。“你打开电视吧,他现在正召开记者会说明。” 柏琛开记者会?他想宣布什么? 殷恬雨心下惊疑,握着话筒的掌心不安地出汗,她走回卧室,拿起遥控器一按。 液晶萤幕现出清晰的影像,她继续按钮,寻找新闻频道。 不数秒,萤幕上便秀出路柏琛俊挺有型的脸庞,她停下动作,怔怔地子着他摊开面前一张声明稿,逐字宣读—— “我路柏琛在此宣布,退出下届立委的竞选活动,这个决定已经获得我党主席及立院党团的同意” 砰!遥控器从殷恬雨掌间滑落地,她睁大眼,失神地瞪着电视萤幕,血色自脸上褪去,只余一片雪白。 柏琛不选立委了! “他说这届立委任期届满后,他会暂时退出政坛,至于什么时候回来,还不确定。”电话线另一端,殷海棠幽幽地解释。 但她,已然听不见了。 他的退选声明在政坛上投了一枚震撼弹。 其实早在前一天,他向党团及主席报告这个决定时,就已引起一阵不小的风波,几个党内大老轮流以电话轰炸他,甚至有人还想直接去问他的老丈人怎么回事。 幸亏殷世裕这两天恰巧出国了,才让他暂且逃过一劫。 但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路柏琛很明白,自己总有一天必须向岳父解释清楚一切,而且,还得绞脑汁编出一个足够高明的理由。 否则,他未来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但当务之急,是怎么向殷恬雨交代这件事,这才是他现今最烦恼的。 “你那声明是怎么回事?” 记者会开完,路柏琛一个人闪进办公室,才过不久,便接到卫襄的电话。 “你不会真的打算退选吧?”卫襄质问。 他黯然。“我已经决定了。” “为什么?”卫襄不敢相信。“你可是你们党内年轻一辈最被看好的新星啊!竞选连任可说是手到擒来,当选的机率几乎是百分之百,为什么要退出?你到底在想什么?你不想继续在政坛往上爬了吗?” “我当然想。”他自嘲地勾唇。“但现在不是时机。” “为什么?” “因为我犯了个大错。” “什么错?” 路柏琛苦笑,将两天前与李相思面对面交涉的过程一一道来。 卫襄听罢,沈默半晌,才哑声问:“你宁愿退选,也不愿意跟你老婆离婚?” “是。” 线路另一端传来沉重的呼吸。“你确定这样做事情就会解决了吗?李相思可没说只要你退选,她就不把照片公开。” “我知道,可我也只能赌一赌了。”路柏琛无奈地闭了闭眸,这是他深思熟虑后做的决定。“我不能跟恬雨提离婚,更不能让照片公开,那些媒体会逼死恬雨的。”而恬雨,将永不再信任他。“不管是谁主使相思这么做的,只要我退出战局,他应该也没兴趣紧咬着我不放了。” “你赌对方会放过你?” “事情闹大了,对方未必有好处,殷家绝对有能耐查出幕后主使是谁,也绝对不会放过他,他既然想得出这样的计策,就该懂得权衡利害关系。” “你就这么确定背后有人唆使李相思?说不定只是她一时妒火攻心,你应该知道,女人抓狂时,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我肯定她背后有人。”路柏琛很坚定。“而且,是个男人。” 一阵奇异的静默。“你怎能确定?” “第六感。” “第六感?”卫襄不可思议似地提高嗓音。 路柏琛再次苦笑。“我知道你可能会觉得很好笑,但我真的有这种感觉,相思的背后,有个男人。” 卫襄再度沈默,两秒后,深吸一口气。“你应该很清楚,这次你退选,不一定还有机会卷土重来,就算有,你还是有把柄握在别人手上。” “我知道。” “与其自毁前途,离婚不是比较好吗?也许李相思真的会把底片给你。” “我不离婚。” “为什么?” 因为他不能失去恬雨。 因为他无论如何,不能失去她。 挂断电话后,路柏琛起身,静静地凝望窗外蔚蓝无涯的长天。 结婚多年,他竟到如今才恍然顿悟这一点,该说自己蠢吗? 他自嘲地嗤笑。 或许,他并不如自己所想象的那般聪明吧。 所以,即使明白自己不能失去妻子,但仍茫然得弄不清怎么回事,他不懂为什么,最初他接近她,只是想利用她,不是吗? 什么时候一枚应该在棋盘上随他摆弄的棋子,反过来掌控住他了? 简直可笑,太可笑了 低沈的音符,一串串,滚出路柏琛喉咙,他笑着,呛着,咳着,无法自已。 忽地,几声轻叩剥响门扉,接着,门推开,一个女人不由分说地闯进来。 难听的笑声戛然止住,他愕然睁眼,瞪着僵硬地挺立在他面前的身影——是殷恬雨,他的妻子。 “恬雨!”他心跳一停“你怎么来了?” 她不言不语,一动不动,站成一座冰凝的雕像。 他约莫猜出妻子的来意,眉宇收拢,伸手将办公室门落了锁,不让其他人进来打搅。 “你听说我要退选的事了?”他柔声问。 她旋身,迎向他的容颜苍白似雪。“为什么不跟我说?” “我本来打算晚上回去再跟你解释的。”他微微一笑。 而她,瞪着那抹他勾在唇畔的浅笑,仿佛难以置信他还能那样笑。慢慢地,她的神情变得哀伤,目光黯淡。 “我非得是那个全世界最后知道的人吗?”她哑声质问。“要不是海棠打电话来告诉我,我到现在还被你蒙在鼓里。” “我会跟你说的,只是晚一些。” “晚一些?”她短促地讽笑一声。“你就不能先跟我商量一下吗?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事你不先跟我讨论?” 他愕然,初次见她如此咄咄逼人的模样,一时怔住。 “告诉我,为什么你要退选?你不是说过吗?从政是你这一生的梦想,是你最大的抱负!为什么要这么轻易就舍弃?”连串掷出的问题逼得路柏琛差点透不过气。 他几乎以为自己是某个正在国会殿堂上接受民代质询的狼狈官员——恬雨何时学会这种机关枪扫射似的说话方式了? 他呆了半晌,好不容易收束心神,抚慰地握住妻子因激动而颤抖的肩。“我没舍弃,只是想暂时休息一下。” “休息?” “这些年来一直马不停蹄地工作,说真的我累了,你不累吗?”他嗓音含笑,眼神亦是笑。“你说我们去欧洲找个小镇,住个一年半载好吗?” 她瞪着他迷人的笑容。“你累了?” “嗯。”“你想去乡下住?” “嗯哼。”“你说谎。” 直率的结论令路柏琛一震。“什么?” “你说谎。”殷恬雨直视他,眼潭一如既往地澄澈,却又隐隐潋滟着他无法理解的波光。“你根本不累,也不想蛰伏在乡下,你是大鹏鸟,怎么忍得住不展翅高飞?”她顿了顿,唇角冷涩一牵“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柏琛,为什么到现在还要骗我?” 他温顺可爱的妻子,指责他说谎。 路柏琛眼神一时虚无。“你怎么了?恬雨,这不像你”“为什么不像?”她嘲弄地反问。“因为我不再对你的谎言照单全收了?” “恬雨!”他近乎惊恐地瞪她。 她胸口**,敛下眸,不敢再看他大受打击的表情。“我知道你在说谎。从以前,到现在,你一直在对我说谎。” “你怎会那么想?” “难道不是吗?”她涩涩地苦笑。“你不爱我,柏琛,你从来没对我一见钟情,你娶我只因为我是殷家的女儿,能帮助你在政坛步步高升。你从第一次见到我,就很清楚要在我面前扮演什么样的角色,那些尴尬、腼觍、不自在,都是刻意装给我看的,其实你根本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羞赧的年轻人,你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一切都在你掌握当中。” 一切都在他掌握中。 她的情动,她的痴狂,她义无反顾地交出整颗心,都在他计算之中。 殷恬雨别过头,刺骨的寒风,在她心房里吹开漫天雪。 “你以为我都没发现吗?柏琛,我或许有些天真,但不笨,我知道你在演戏,我只是假装没看出来而已。” “你假装?”天摇地动,震撼了路柏琛坚定的信念,摧毁了他自我建构的世界。 他的戴芙妮,这个眼眸透明到不可思议的女孩,原来也懂得假装? 他的震惊令她无法再看他,躲到一扇隔开他跟助理办公桌的玻璃屏风后。 “我不是傻瓜,我知道你喜欢李相思。” “什么!”他嗓音破碎,理智崩毁,焦急地想捉住躲在屏风另一边的她。 “你不要过来!”她尖叫地阻止他。 “恬雨” “不要过来。”不要看我。 她抬手掩住脸,指尖感觉到湿润。 “那天在弘京的酒会,我就看出你迷上她了,整个晚上,你的眼睛一直离不开她,后来,也常常跟她约会。” 原来她都知道。他震慑无语。 “我去上广播节目的那个晚上,你还记得吗?我在你的衬衫领子上,发现她留下的唇印,就在那一刻,我完全证实了自己的猜疑。” “”“你很吃惊吗?其实我自己也很吃惊,我从来不晓得自己可以将一个无知的妻子扮演得那么成功,原来我也懂得耍心机。” 指尖筑成的堤防,终究挡不住崩溃的泪水,她静静地抽噎,感觉强烈的自我厌恶。 许是猜到她正无声地流泪,路柏琛探手过来,摸索到她冰冷的掌心,迟疑地,握住。 两个人,隔着屏风,背靠背,手牵手。 距离,近得只有一扇玻璃的厚度,却也远得如同天涯。 殷恬雨咬紧牙关,深呼吸,尽量保持声嗓平稳。“你宣布退选,是因为李相思吗?” 握住她的手,一阵颤栗。 她知道自己猜对了。“是不是她不肯放过你,威胁你一定要跟我离婚,否则就要公布你们的关系?” 他不语,紧紧扣住她的手。 她鼻尖一酸,感觉到他的掌心也开始发凉。他们,已经无法温暖彼此了。 “我们离婚吧。”她轻声提议,任由每个跳出唇间的话语,将她最珍贵的宝物夹带出境。“我们谁也别演戏了,也别再对彼此说谎,夫妻应该是同心的,不该同床异梦,我们的婚姻,不能建构在谎言的基础上。” “我不想离婚。”他嗓音喑哑。 我也不想啊! 她闭上眼,强忍住哀伤的啜泣。她也曾想过要用殷家女儿的身分绑住他,期盼他能为了自己的政治前途考量,不离开她,但,现在她反而成了他从政的绊脚石。 不,她绝不允许自己成为那个夺去他梦想的人 “你既然不爱我,我们又何必彼此牵绊?我跟你离婚,李相思就不会为难你了,你也不必退选,我会告诉爸爸,是我自己不想要一个整天只想着政治的老公,他会谅解你的,一定会继续助你一臂之力。” 她打算把离婚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甚至要求她父亲继续栽培他从政? “不可以!”路柏琛急得跳脚,猛然旋过身,来到屏风另一边。“恬雨,你不能这么做!” 她低垂着头,不看他。 “事情都到这地步了,你就让我保有这最后一点点女人的自尊吧。除了这个,我什么都没有了。” “恬雨!”他心痛不已,她的每一句话,都好似一把无情刃,在他心头剜割。 她真的,决定离开他。 “我们好聚好散,好吗?”她柔声低语,轻轻地,挣脱他的手。“以后,我们还是朋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她急急摀唇,强迫自己收回即将冲出口的呜咽,然后,她扬起蒙亮的眼,朝他浅浅地、勇敢地一笑。 他永远也忘不了的笑。 那是在一片天寒地冻里,开出的,最温婉也最坚强的小白花。 第八章 他走在一条大路上。 一条康庄大道,两旁站着一株株枝叶繁密的柏树,像卫兵,齐心拱着一座美丽的城堡。 那城堡,就在不远处。 只要他迈开步履,就这么坚定地走下去,很快就会抵达那耀眼的彼方。 这是一条通往权势的道路。 然而,他料想不到,前方竟出现了岔路。 就好似两条射线,以他站立之处为原点,分别往两个象限出发,可恨的是,竟没有一个指明方向的路标告诉他该往哪儿走。 摆在眼前的,是上天心血来潮的恶作剧,一道难解的习题。 他茫然伫立。 浓雾,倏地从四面八方涌来,围拥他,迷离他一向自豪的判断力。 他固执地睁着眼,固执地想辨认方向。 远远地,一个小灰点急促地冲过来,由小变大,最后,放大成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丢下书包,手脚并用,矫捷地爬上树,小小的身躯颓丧地窝在浓密的树荫里。 他狐疑地望着那奇怪的男孩,正想开口问路,另一个女人从浓雾里现身。 “柏琛,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她仰起头,温柔的目光捉住小男孩。“再不去学校,就要迟到了喔。” “我、我不想去、去上学。”郁闷的嗓音断断续续的,从高处落下。 “为什么?” “我不、不喜欢。” “为什么不喜欢?你那么聪明,又那么爱读书,怎么会不喜欢上学?” 沈默。 “柏琛,下来好吗?妈妈想跟你说话。” 毫无动静。 “柏琛,下来好吗?不然妈妈就不走了,一直在这里等你喔。” 小男孩这才不情不愿地滑下树干,坐在地上,随手检起一段枯枝,在沙地上涂鸦。 女人凝望他片刻,跟着蹲下,展臂将小男孩拥进怀里,慈蔼地抚摩他。“是不是学校里又有人欺负你了?” “他们说我是、我是酒鬼的小孩。”小男孩半躺在她怀里,闷闷地告状。“不让我跟、跟他们一块儿玩。” “是谁这么说你的?你是个好孩子啊!你每次段考都考第一名,每个老师都称赞你乖,还要你出来竞选模范生——” “不会有人投票给我的!”小男孩尖声抗议。“我、我如果真的出来选,只会、被嘲笑,一个、一个酒鬼的小孩选什么模、模范生?而且我们家、还那么穷,连午餐、午餐钱都常常迟交。” “不要这么说话,柏琛,怎么可以开口闭口说自己爸爸是酒鬼?” “他本来就是!”“不准你这么说!”女人神情微微严厉。 小男孩委屈地敛眸。“对、对不起,妈妈。” “妈妈也对不起,我刚才说话太凶了。”女人回复原先的和蔼。“可是不管怎么说,爸爸就是爸爸,你是靠他工作赚钱才能吃饭念书的,你应该对他尊敬一点。” “可是他、他老是喝酒,喝醉了还会在外面乱闹,附近邻、邻居都讨厌他,连上次老、老师来做家庭访问,都被他、被他吓到我真的好讨、讨厌爸爸。” “嘘,不许你这样说。” “妈妈,等我长大后,我们搬、搬离这里好不好?”小男孩抬眸,热切地望着母亲。“我会赚很多、很多钱,买一栋大房子,我们搬到新家住,我会好好孝顺你的。” “我知道你会孝顺我,你是个乖孩子。但是我不需要你赚很多钱,也不一定要住大房子,我只要你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将来有能力时,多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好。”小男孩用力点头。“那我以后当总统吧!” “你要当总统?” “嗯,如果我能当、当、当上总统,就可以帮助、每、每个人了。” “好伟大的志向啊,了不起。” 听闻母亲的称赞,小男孩很开心,可旋即,脸色又黯淡。“可是我大概、当不成吧,我连上台说话都、都会紧张。” “你一定可以的,柏琛,妈妈相信你喔。”女人的嗓音像一首最温柔的摇篮曲,在浓雾中回响。“妈妈啊,不管你以后做什么,永远都会像现在一样爱你,永远站在你这一边” 妈妈。 路柏琛迷蒙地微笑,浓雾在他眼前退散,女人和男孩的身影也淡去,在金光掩映下璀璨着的,是一栋华美的屋宇。 是殷家。 虽然不如威尼斯总督府富丽堂皇,但也曾经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豪门权贵。 前来应门的女佣见是他,忙将他迎进去,清秀的容颜明白地刻画着仓皇。 “姑爷,你来得正好,老爷正大发脾气呢!” 无须她多言,路柏琛站在玄关,就能清晰地听见大厅传来一声声暴躁的咆哮。 “现在的年轻人是怎么回事?动不动就闹离婚!你去跟恬雨说清楚,我们殷家的孩子不许离婚!还有柏琛那小子,无缘无故说要退选,搞什么飞机!为什么我才出国几天,家里就闹得鸡飞狗跳?” “爸,你别激动,冷静一点。”发话的人是殷樊亚,他正试图稳定父亲的情绪。 “冷静?你要我怎么冷静!柏琛那小子竟然不事先跟我说一声,就自己宣布退选,枉费我这么多年来一直刻意栽培他!他脑子是不是秀逗了?这样糟蹋自己的大好前途!” “我想柏琛会宣布退选,应该有他的理由吧。恬雨不是说了吗?她不希望自己的老公整天只想着政治” “如果是为了恬雨,那就更不可原谅!我们殷家的女婿不想政治还能想什么?他当然应该整天想政治!恬雨这丫头在这种紧要关头给我闹什么别扭?你不肯去跟她说?好,叫她下楼来!我这个做爸爸的亲自教训她!” “爸,你别逼恬雨” “现在不是我逼她,是她逼我!这丫头从小就别扭,好不容易嫁了一个好老公,变得开朗些了,现在又跟我耍什么自闭?叫她下来!” “爸” “爸,请您不要为难恬雨了。”眼看岳父翻天的怒火就要扫到妻子身上,路柏琛连忙现身。“不是她的错。” “柏琛!”殷家父子俩目光齐齐扫向他。 他上前几步,来到丈人面前,低头认错。“爸,对不起。” “你是应该好好跟我认错!”殷世裕神色严厉。“你凡么颠?为什么莫名其妙说要退选?你跟恬雨之间是怎么回事?” “是我的错,我对不起恬雨。” “你做了什么?” “我——” “他没做什么!” 路柏琛未及解释,一道清亮的嗓声急促地从楼梯间落下。 客厅里三个男人,同时仰头往上,只见殷恬雨不知何时站在阶梯上,脸色苍白。 她望向路柏琛,焦虑的目光暗含警告意味,他知道,她是在暗示自己不可吐露真相。 然后,她翩然奔下来,娇躯落定在父亲面前,勇敢地直视他。“爸,柏琛没做什么,是我想离婚。” “你搞什么!”殷世裕怒火更炽,似乎不敢相信女儿竟还有胆在他面前口出此言。“当初要死要活说要嫁给他的人是你,现在说受不了要离婚的人也是你!你存心气死我吗?” 殷恬雨神情黯淡,却仍是坚持。“爸,你让我离婚吧。你很了解我的个性,我不适合当那种政治家夫人,这些年来,我每天参加交际应酬,真的很痛苦,我真的不想再过那样的生活了。”她别过眸,唇角凄楚一扬。 “你在说什么啊?你不是愈来愈得心应手了吗?没错,你以前的确是一只闷葫芦,动不动就怯场,可你现在表现得很好啊,还经常应邀演讲,不是吗?” “我不喜欢这样子。” “那你想要怎样?你都已经嫁给柏琛了!你没听说过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不准你离婚,不准你给我们殷家丢脸!听见没?” 殷恬雨咬唇不语。 倔强的神态更加惹得殷世裕抓狂,右手高高举起,眼看就要朝她雪白的脸颊狠狠扫去。 “爸!”殷樊亚惊喊一声,箭步上前,却已来不及阻止。 殷恬雨闭上眼,预期着强烈的疼痛来临,可等了几秒,等到的却是一阵流动的空气。 她楞楞地睁开眼,这才发现是路柏琛替她擒住了父亲的手臂,他挡在她面前,用自己的身躯护住她。 “爸,请您让恬雨去做她想做的事吧。”他放柔嗓音,替她请求父亲。 “你!”殷世裕自然是怒不可遏。 “爸,恬雨没有错,是我不好,我没能给她幸福,是我没尽到一个做丈夫的责任。” 他在说什么? 殷恬雨心惊地听着。他再说下去,到时爸爸连他也责怪该怎么办?她颤抖地启唇。 “不是这样的” 他回过眸,对她摇了摇头。 她一怔。 他微微一笑,仿佛很欣慰她的顺从,调回目光,继续说服气恼的老人。“爸,您如果要怪的话,就怪我一个人吧。” 殷世裕瞪他。“好,算你有骨气!所以现在是怎样?难道你真的打算跟我女儿离婚吗?” “我不想跟恬雨离婚,但我想,我们也许应该分居一阵子。” “分居?那选举呢?你真的不选了吗?” “我已经宣布退选了,党主席也准备提名别的候选人。” “所以,你的意思是无可挽回了?” “对不起。” “好,很好!”怒到极点,殷世裕频频冷笑。“我对你很失望,恬雨没一点常识就算了,你竟然也跟着她一起乱来,你们这两个孩子真是气死我了!” 老人气冲冲地撂话,语毕,头也不回地上楼。 路柏琛歉然目送那脊骨僵硬的背影,还没能喘口气,衣领忽地被殷樊亚一把揪住。 “柏琛,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恬雨的事?” “他没有!”殷恬雨抢上来,分开两人。“哥哥,你别乱想。” “真的没有吗?”殷樊亚冷哼,一向温文儒雅的他动起气来,脸部线条显得异常严厉。“柏琛,你记得我妹嫁给你以前,我跟你说的话吗?” 路柏琛点头。“你说,如果我不能给恬雨幸福,你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会杀了我。” “你记得就好。”殷樊亚冷冷牵唇,俊眸锁住妹婿片刻,忽地不由分说,招呼他一记硬实的拳头。 路柏琛一时重心不稳,踉跄地往后坐倒在地。 “哥!”殷恬雨骇然尖喊,急忙奔到丈夫身边,焦急地扶起他。“柏琛,你怎样?你没事吧?” 见妹妹一心还是护着自己的丈夫,殷樊亚目光一冷,更加肯定其中必有隐情。 “这是给你一个小小的警告,柏琛,你听着,如果让我查到真的是你做了什么事,你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殷樊亚上前,想拉起妹妹,殷恬雨却拒绝了他,他无法,虽是满腔不愿,仍是识趣地上楼,留给两人独处的空间。 “你受伤了。”殷恬雨颦眉,忧虑地望着路柏琛,手指,轻轻抚过他擦伤的嘴角。 “我没事。”他握住那根拨动他心弦的手指。 良久,两人只是凝望着对方,瞳神纠缠着解不开的千言万语。 “恬雨,你打算搬回这里住吗?”终于,他率先打破了静谧的魔咒。 她摇摇头。“我留在家里,只会惹爸更生气,我打算搬去跟海蔷姊一起住。” 他定定看她。“恬雨。” “嗯?” “我对不起你。” “别说了。”她垂敛眸。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他当然明白她的意思。 路柏琛涩涩苦笑,右手扬起,有股冲动想抚摩妻子的颊,终究还是颓然落下。 “你好好照顾自己,记住一定要按时吃饭,晚上睡觉,一定要盖好被子,你感冒才刚好,很容易又着凉,知道吗?” “我知道。”她哑声应道,嗓音似是哽咽。“你也一样。” 他牵住她的手,拉着她一起站起来,然后,凝聚全身所有的意志力,放开她。 她怔怔地望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口一阵阵地急遽收缩,她强忍住那痛。 “柏琛,你为什么还要退选?你如果怕离婚的消息影响你竞选,我们可以暂时不公开啊,只要让只要让她知道就好。你还是可以继续参选。” “现在问题不是她。”他悠悠地扬声。 “那是什么?” 是你跟我,是横亘在我们之间的谎言。 他深深地望她。“我打算开一间小型的律师事务所。” “你要执业?” “嗯。”他淡淡地、自嘲地扯唇。“幸好我还有一张律师执照。” 她无语,凝睇他的眼潭蕴着三分不解,更有七分哀伤。 他胸口揪住,忽地没勇气再看她,旋过身,背对那凄清如秋水的眼神。 “有件事你说错了,恬雨。” “什么事?” “我不是大鹏鸟。” 他不是大鹏鸟,只是一面自以为是的风筝,失去她的牵引,他根本不能在天上翱翔,只会—— 堕落。 “所以,你们暂时分居了?”卫襄问。 “嗯。”路柏琛黯然。“现在的我没资格求她回到我身边。” 这晚,两个男人又来到这家经常光顾的loungebar,拣了靠角落的隐密之处,开了一瓶威士忌,慢慢地喝。 听罢好友叙述他和妻子协议分居的始末,卫襄感觉自己一颗心沈甸甸的,当然,路柏琛比他更消沈。 “没想到原来殷恬雨早就什么都知道了。”他低语,握起酒瓶,再帮好友斟一杯酒。 路柏琛也不客气,接过来便喝,饮下一大口苦酒,才幽幽地开口。“你之前说的没错,恬雨的确会假装。” “那也难怪,她毕竟是出身于那种上流家庭。” “不,她是被我逼着学会的。”路柏琛涩涩地反驳。 卫襄讶然扬眉。“什么意思?” “因为她太爱我了。”路柏琛沈郁地盯着酒杯。“所以才学着隐藏自己真正的心思,学着在我面前演戏。她以前是不擅长说谎的,只要说一点点谎就会脸红,是因为我,她才学会的。” 他摊开双手,眼神空白地瞪着。 “是我自己亲手,一点一点剥去她对我的信任,是我让她不能再天真,是我的错!”言语如刃,残忍地自戕。“这么多年来,我一心想保护恬雨活在她相信的那个神话世界,结果我却是那个亲手毁去的人,多可笑!” 卫襄皱眉,想安慰好友,却不知从何说起。 只听见路柏琛一声自嘲的讽笑。“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他忽然转过头,深眸奇诡地闪烁着。“现在仔细想想,我或许不曾对她说过什么谎,至少,没有她和我自己以为的那么多。” 卫襄子好友,良久,一声叹息。“柏琛,你是不是爱上殷恬雨了?” 路柏琛微微牵动嘴角,笑意不及眉宇。“我本来以为,我对相思那种迷恋的感觉可能是爱,后来才发现,那其实更接近一种征服欲。” “征服欲?” “我想征服她,因为她是那种桀惊不驯的女人,她不轻易臣服于男人,对男人来说,她的存在就是一个挑战。” “所以你把她当成挑战了?” “是。可我现在明白了,爱,并不是征服。” “那是什么?” “征服,只是满足一个男人的虚荣心。”路柏琛喃喃低语。“爱,却是舍不得。” 卫襄一震,疑问地望向好友。 路柏琛继续微笑,这一回,微笑染上眉宇了,却是难以描绘的忧伤。“明知道她愿意随你到天涯海角,却舍不得她跟来受苦,,明知道她对自己痴爱如狂,整个身与心都是你的,却舍不得她傻傻地交出人与心;明知道她早臣服在你脚下,却宁可蹲下来与她平视;明知道就算你离开她,她也不会怨你恨你,却舍不得她掉一滴眼泪。” 爱不是征服,是舍不得,舍不得爱人受一点点伤,因为伤了她,痛的是自己。 他终于懂了。可惜,这领悟来得太迟。 路柏琛敛下眸,咀嚼着喉腔里,那一波波如浪打上来的酸苦。 “听听你说的这长篇大论!什么时候,你也变得跟女人一样傻里傻气了?”卫襄轻快地开玩笑,试图击破忧郁的氛围。 “我知道你不会笑我。”路柏琛知道好友的用意,也轻快地反击。“你应该最清楚这种爱的感觉,不是吗?” 卫襄目光一黯。“曾经。”他刻意强调。 “就算是曾经,总归也是爱过了。来!”路柏琛忽地举杯。“让我们为爱干杯。” 卫襄不情不愿地端起酒杯,两只水晶,在空中撞击出一声清脆。 喝干一杯,路柏琛很快地又为自己添满,一杯接一杯。 卫襄只是默默旁观。有些痛楚,还是最适合用酒精来麻痹。 他陪着一起喝,直到酒瓶空了,他才扶着半醉的好友站起身。 “你喝得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嗯。”路柏琛也颇自制,点头。 两人相偕离开,经过一扇内嵌着流水束的玻璃屏风时,瞥见两道熟悉的人影。 “那是樊亚跟相思吗?”路柏琛睁大眼,瞪着一男一女隔着张彩色茶几对坐在沙发上,他看了两秒,怒火陡地在胸臆点燃。“那女人想对樊亚做什么?耍了我以后,还想再去耍樊亚吗?” 说着,他举步就要过去。 卫襄忙拉住他。“你凡么疯?你现在去警告殷樊亚,他不但不会感激你,你跟相思的事反而会被他识破。你不会这么蠢跟自己过不去吧?要是让殷樊亚知道这件事,你一辈子别想追回他妹妹。” “可是——” “你也别多心,我看他们之间也没什么,你没看殷樊亚那一本正经的模样?李相思的魅力根本对他起不了作用。” 那倒是。 路柏琛再次观察那两人,殷樊亚西装革履,李相思则是一袭端庄的套装,看起来不像约会,或许是跟客户应酬吧。 “你说的对。”他转过懊恼的黑眸。“我太冲动了。我看我需要去洗把脸冷静一下,你先出去等我。” “我在这里等你。”卫襄拒绝他的提议。 路柏琛笑笑,知道好友怕自己反悔又冲过去挑衅,也不多说什么,径自转身,往洗手间走去。 卫襄目送他离去,先将自己的身躯隐在屏风后,然后,取出手机拨号。 不久,对方接起电话,他冷冷勾起嘴角—— “相思,是我。” 第九章 阳明山上,有间钢琴餐厅,蓝白色的屋宇,在几株月桂树间若隐若现,大片大片的落地窗,热情地欢迎阳光的亲吻。/www。qb5、com// 餐厅名就叫“月桂”,铜雕招牌可爱地挂在屋檐,推开玻璃门,就听见风铃摆荡。 这家餐厅,是殷恬雨的堂姐殷海蔷开的,屋外走地中海风格,屋内除了用餐区,还辟了一条展览的回廊,提供年轻的艺术家一个分享创作理念的小天地。 也因为这条艺术回廊,“月桂”在艺文界极富盛名,常有艺文人士在此聚会,偶尔,也会有一些慧眼的经纪人来此寻觅值得栽培的新秀。 禁不起殷海蔷一再邀约,殷恬雨这阵子也经常光顾此地,认识了许多艺文界的朋友,彼此交流,相谈甚欢。 日子,不再那么难打发了。 殷恬雨自嘲地微笑,来到一扇落地窗前,凝望窗外,午后的阳光轻巧地筛过浓密的月桂叶,金影落地,交错成最美丽的万花筒。 很像她曾经在托斯卡尼看过的。 只是那时候有她最爱的人陪她一起看,现在,却是独自欣赏。 还是,有点寂寞。 殷恬雨苦笑,胸口一阵难受的窒闷。 如果,她可以把自己变成一株月桂树,现在或许就不会如此心痛了…… “在想什么?”殷海蔷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柔声问。 她回过头,迎向堂姐温柔的容颜,浅浅一笑。“我在想,如果蔷姐你不反对的话,我或许可以在这里弹琴。” “你愿意吗?”殷海蔷眼眸一亮,显是对这提议十分心动。“我们有个琴师临时辞职了,缺了一个人轮班,其它两个都跟我抗议呢!如果你愿意来帮忙,那最好了。” “我愿意。”殷恬雨点头,眸光飘向静静地坐在餐厅中央,犹如女王般高贵的侞白色演奏琴。“我早就想试试看在店里弹琴了。” “我也很希望能听你弹琴啊。”殷海蔷笑,不一会儿,眉宇一敛。“可是叔叔婶婶会反对吧?” “毫无疑问。”殷恬雨调皮地眨了眨眼,咳两声,学起父亲说话的腔调。“你发什么颠?我们殷家的女儿,怎么可以抛头露面在餐厅里弹琴!” 殷海蔷笑开了。“呵,你学得挺像的嘛。” “那当然喽,我是他的女儿啊。” “那你还要来?” “嗯,我要。”殷恬雨很坚定,这是她考虑多日后的决定。“我想做点自己想做的事。” “你变坏了,恬雨,到时叔叔要骂我带坏你了。”话虽这么说,殷海蔷的口气却很欣慰。 “你会为难吗?” “一点也不。其实叔叔该庆幸了,比起我们三姐妹,你真的很乖、很体贴,懂得为长辈着想。” “可我想,爸爸宁愿要你们三个女儿。” “你总是这么说!为什么老是对自己这么没自信?”殷海蔷蹙眉,难得不悦。 殷恬雨明白堂姐并不是真的不高兴,是担心自己,她浅浅扬唇。“其实我不在乎了。以前我会很介意,很受伤,不过现在,爸爸妈妈对我是什么想法,我已经无所谓了,我只想做自己。” “对了,就是这样。”殷海蔷转嗔为喜。“每个人都应该做自己,跟自己和平相处。” “嗯。”殷恬雨点头。说真的,她很佩服这个堂姐,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保持单身,却将自己的生活经营得多采多姿。 可是,一个人的生活,真的不会太过寂寞吗? “蔷姐,你不想再恋爱吗?”她忍不住想问。 “不是不想,是缘分未到。”殷海蔷笑得很微妙。“我还没遇到另一个令我心动的人。”她顿了顿,美眸忽地迷蒙。“不过我想,就算我再谈一次恋爱,也不会像从前那么疯狂了,那真的是‘一期一会’。” 一期一会。殷恬雨默默玩味着这来自日本茶道的观念。 一生,就这一次最美的相会,错过的因缘,或许永远不会重现了。 “你的一期一会就是柏琛。”殷海蔷静静凝睇她,仿佛看透了她内心深处。“你应该不会真的想跟他离婚吧?” 她当然不想啊!可是—— 殷恬雨黯然垂眸。“他不爱我。” 这才是她决定和丈夫离婚的真正理由,她也只告诉了这位堂姐。 “他也没回去找那个女人啊!我想,他当初能为了不跟你离婚,宁愿退选,就说明了你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这倒是。她相信柏琛很看重自己。 “他真的对我很好,就算他不是因为爱我而娶我,可他真的很呵护我。” “就因为舍不得他太顾虑你,所以你才主动提出离婚吗?” “嗯。”她不希望牵绊他。 殷海蔷注视她,良久,悠悠启齿。“其实我很羡慕你,恬雨。” “羡慕我?”殷恬雨一愣。不会吧?一向都是她羡慕这几个堂姐妹啊! 可殷海蔷却很认真。“就算两个人彼此相爱,婚后也不一定过得幸福,你知道吗?” 海蔷堂姐指的是她从前那段仓促的婚姻吗?当年,她二十岁,不顾一切跟一个男人私奔,最后证明爱情未必可以成就婚姻。 殷恬雨惘然寻思,隐隐约约之际,似乎领悟了些什么。“我觉得自己能嫁给柏琛,真的很幸运。”她喃喃低语。 “柏琛能娶到你,也很幸运。我想他如果聪明的话,绝对不会放弃你的,你等着吧,我敢打赌他一定会回来找你。” 他会吗? 殷恬雨迷茫地想,心韵顿时乱了调。 知道自己说的话起了效果,殷海蔷微微一笑。“昨天有个广播节目的主持人来我这边用餐,她说你上过她的节目,还在节目里讲了一个感人的故事。” “啊。”忆起那回在深夜广播里的告白,殷恬雨脸颊羞窘地暖烫。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那天她会那么大胆,分享了个如此私密的故事。 “你想不想知道故事下半段?” “什么下半段?”殷恬雨不解。这故事不是她自己说的吗?那还有什么上半段下半段的? 殷海蔷却抿着嘴,笑得很神秘。“你记得你的第一场演讲邀约吗?” “嗯,是一场音乐讲座。” “你知道主办单位为什么要邀请你吗?” “其实我也觉得很奇怪,不过他们说是因为听说我在学校里学的是音乐,钢琴弹得不错,再加上我是殷家的女儿,可以为他们的活动带来一些宣传效果,所以才想到要邀请我。” “那些的确是他们邀请你的理由,不过是某人那么建议他们的。” “某人?”殷恬雨一怔。谁啊? “柏琛。”殷海蔷给了个令她失神的答案。“你们刚结婚后不久,有一天他来找我,他知道我这间餐厅常有一些艺文界的朋友来捧场,问我有没有办法替你找到一个合适的演讲机会,他希望能帮你重建在公开场合讲话的自信。” “他真的……那么说?” “后来我打听到那场音乐讲座,告诉了他,听说他亲自去找主办单位谈,才敲定了对你的邀约。” 殷恬雨怔怔地听着,回想起当时接到邀约,她既紧张又难以置信,原本想回绝的,是柏琛鼓励她接受邀请,还帮忙她拟讲稿,每天在家里训练她演讲的技巧。 “对你的怯场,我们谁也帮不上忙,只有他,很认真地替你想办法,花时间慢慢教你克服焦虑。” 没错,是他帮助她克服怯场的,是他帮助她找到公开讲话的信心。 “他真的很关心你,对吧?” 她心弦一扯,几乎是疼痛地思念着当时耐着性子,一点一点,将她从退缩的甲壳里拉出来的男人。 她思念他啊!好想,好想他! “同床异梦,不一定是不爱对方,有时候反而是因为太爱对方了,所以说谎。”殷海蔷意味深长地感叹。 殷恬雨怔怔地听着。 殷海蔷嫣然一笑,牵起她的手,将她领到钢琴前坐下。“怎么样?要不要弹一首曲子?” 要,她要。 她要弹李斯持,李斯待的《爱之梦》。 风动,铃响,清澈的琴音如歌,娓娓诉说着爱。 ***凤鸣轩独家制作****** 北县板桥,靠近捷运站附近,狭窄的巷弄间有一栋老公寓,公寓二楼,新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 门面很简单,装潢很朴素,里头坐镇的律师可是大大有名,因为他是曾经在政坛上名噪一时的金童立委,路柏琛。 有事相求也好,纯粹好奇也好,街坊邻居常结伴来拜访,有时一坐就是几小时,路柏琛也不生气,很耐心地有问必答。 简直就是法律的选民服务嘛! 乡亲父老很高兴,一传十、十传百,不久,也替事务所打响小小名声,不时有客户带着疑难杂症上门。 虽然通常是些鸡毛蒜皮的小案子,路柏琛仍是很认真,严谨的工作态度不输从前在国会议事。 “哎呀,你这么热心的年轻人,为什么要退选呢?”乡亲们大叹可惜。“你下次出来选,我们一定投你一票,还会替你拉票。” “嗯,如果有那一天,我一定会来跟大家拜票的。”路柏琛也如此允诺。 不过现阶段,他只求先把这间小事务所撑起来。 草创时期,他不想好大喜功,只聘了个法律系毕业生当助理,帮忙收集资料,做一些联络工作。 这天,办公室里一片凌乱,一叠叠书籍文件堆满一地,路柏琛和助理坐在一座座小山间,翻找可用的资料。 “老板,你确定真的要接这个案子吗?”翻了半天,找不到合用的资讯,助理有些颓丧。“台湾每年有数万件医疗纠纷,可真正能告上法庭的只有几百件,其中病患能获得胜诉的,更少之又少,而且这个案例家属这边也提不出什么确实的证据,我们几乎不可能打赢这场官司啊!” “没错,成功的机率是不高。”路柏琛坦然承认。“可我们还是要打。” “为什么?”助理不解。 路柏琛微微一笑,正欲回答,门铃忽地叮咚响起,接着,一个穿着素雅的女人推开玻璃门,走进来。 “恬雨!”认清来人是谁,路柏琛胸口一震,反射性地跳起身,张口结舌,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 “我来……”殷恬雨也知自己来得突然,微微窘迫地站在原地。“我来看看你。” 她特地来看他? 他心跳加速,不及思索,快步迎向她,领着她跨过地上那些小山,清出一张沙发,招呼她坐下。 助理也识相地马上捧来一杯热茶。 殷恬雨接过热茶,道了谢,敛眸,秀气地啜饮着。 明白她觉得尴尬,路柏琛转头支开助理。“时间差不多了,你先下班吧,剩下的明天再弄。” “好。”助理很知趣,包袱款款,迅速闪人。 路柏琛在殷恬雨对面坐下,近乎贪婪地注视着她,后者察觉到他灼热的视线,脸颊也烘暖,她放下茶杯,玉手端放腿上。 气氛安静。两人好久没见对方,一时相见,都是激动不已,竟不知从何开口。 终于,殷恬雨端起随身带来的保温盒搁在桌上,细声细气地解释:“这是从蔷姐餐厅带来的,你饿了就拿来吃吧。” 她担心他没好好吃饭,所以特意给他送便当来吗? 路柏琛心一动,嘴角浅扬,湛眸无言地锁住她。 她让他看得芳心大乱,咳了咳,眸光故意在室内流转一圈。“这间办公室好像有点挤,怎么不找一间大一点的?” “因为门面太气派的话,有些人可能不好意思走进来,而那些人才是我想服务的客户。” 他的意思是,他并不想只接有钱人委托的案子吧。 她婉约地微笑,凝向他的眼多了几分欣赏。“你工作好像很忙,要看这么多资料吗?” “嗯,因为最近接了一件医疗官司,我对这方面不太了解,得多找些相关资料。” “是怎么回事?”她好奇地问。 “有个病人得了感冒去求诊,医生开了阿斯匹灵给他,没想到他吃了药之后,竟引起过敏性休克,送医时已经不治了。” “天啊!那他的家属一定很难过。” “他们委托我提起告诉。” “那个医生难道不知道病人会对阿斯匹灵过敏吗?” “嗯,因为病人是初诊,而且以前的病历管理制度并不完善,健保ic卡上也没有登录。” “这可麻烦了。那该怎么办?”她担忧地追问。 “你是为哪一边担心?” “当然是病人家属这边啊!” “我就知道。”他若有深意地颔首。她总是毫不犹豫地同情弱者。 她一愣。“难道你不是吗?” “这件事到底医生需不需要负责任其实很微妙,如果他问诊时仔细一点,也许可以发现病人对阿斯匹灵过敏,但也很难证明他没问。总之医生毕竟不是神,不可能知道所有病人的病史。” “如果医生不必负责任,那你为什么还要接这个案子?” “我没说他不必负责,只是未必全是他的错,我会接这案子,主要是因为病人家属的确需要我帮忙去找出真相。” “对!你一定要找出来。”她热切地表示同意。 “我会的。”他许诺,深眸与她璀亮如星的眼相接,只觉一颗心无条件地融化。 他可爱的戴芙妮啊!总是如此单纯善良。 他深深喜爱着这样的她。 这百分之百热情的眼神吓着了殷恬雨,她弹跳起身,感觉几乎要达到二级烫伤。“呃,既然你在忙,我还是别打扰你了,我先走了。” 他目送她娉婷的倩影,满腔澎湃的情潮逼迫他急促地发声。“恬雨!” “嗯?”她回眸。 别走。 “你这个礼拜天有空吗?” “做什么?” “我想请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凤鸣轩独家制作****** 周日早晨,天色微陰,一团团浓云在空中堆涌成浪,似乎不久就要哗然落雨。果然,路柏琛车才开下竹北交流道,车窗逐渐迷蒙不清。 他放缓车速,小心翼翼地开车,十分钟后,车子转进一条乡间道路,一旁是荒弃的田野,另一旁,是一栋栋错落的透天厝。 “这里是哪里?”殷恬雨疑惑地问,指尖在起雾的玻璃上画开一条清晰的楚河汉界。 “我长大的地方。”路柏琛低声回答。 “什么?”殷恬雨震惊的脸蛋转过来,直视身旁的男人。 他默默地继续开车,方向盘平稳地转了个半圈,车子在一栋老旧的房子前停下。 “这是我老家。” 她怔愣地望着他开门下车,取出放在后车厢里的一把大伞,撑开,然后将她迎出座车,护在伞下。 她扬起眸,迷蒙地打量眼前的老房子。 只有上下两层楼的透天厝,外表有些残败,墙上的漆斑剥了几片,路柏琛取出钥匙开门,迎面飘来一阵发霉的气息。 “你忍耐一下。”他歉意地领她进门,收起伞放在玄关的伞架上,推开屋内几扇窗户通风。“自从我爸去世以后,这里就没人住了。” “你爸住这里?”殷恬雨不解,浏览屋内,房子虽老旧,屋内的装潢却是很现代化,应有尽有,只是太久没人住了,家具表面都蒙上一层薄薄的灰尘。“他不是住在国外吗?” “他从没去过国外,一直住在这里。” 怎么回事?为什么跟他以前告诉她的,完全两样? 殷恬雨愣愣地坐上沙发,茫然望着路柏琛。 后者仿佛十分理解她的惊愕,苦笑了下,在她身旁坐下。“这故事有点长,你要听吗?” 她点头。 于是,他开始说起一个长长的故事,一个不太快乐的故事,关于一个好赌嗜酒的男人,在外欠下大笔债务,还不时打骂妻儿;关于一个勤苦认命的女人,帮人缝纫洗衣,一肩挑起全家生计;关于一个个性怯懦的小男孩,总是在学校里被同学欺负。 “……我家里经济情况不好,爸爸又经常喝酒,惹邻居们讨厌,我自己呢,连讲话都会口吃,同学们都瞧不起我,不愿跟我一起玩,在班上,我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他说到这儿,停顿下来,伤脑筋似地搔了搔眉角。“我本来就害羞了,这下子更不晓得怎么跟人相处,愈来愈孤僻,好几次想逃学。” 他口气很轻松,神态有种自嘲的谐谑,可她听着,心却是一点点往下沉,胸口窒痛。 这是他第一次敞开心对她掏出自己的过去,她应该高兴的,但,她只觉得难过。 为他难过。 “幸好我有个很温柔明理的妈妈,每次想耍赖,都是她把我劝回学校去,如果没有我妈,说不定我早就上街头当混混了,现在也当不成什么金童立委,角头立委还差不多。” 角头立委。殷恬雨心痛地望着眼前自剖身世的男人。为何他还能这样拿自己开玩笑? “在我上国一一那年,我妈因为长期的躁劳,身子终于抵受不住,生病了,我每天放学,都赶着去医院看她。我怕妈妈老是躺在床上很无聊,从图书馆借了很多书,一本本念给她听,或许是书读多了吧,我口吃的毛病居然改善很多,到后来几乎可以跟正常人一样说话了,我很开心,我妈自然也很为我高兴。” 路柏琛微微一笑,眼神因回忆而朦胧。“说也奇怪,现在想想,那好像是我小时候最幸福快乐的一段日子,每天待在医院里,我几乎可以忘了自己还有一个难以相处的父亲,只有个慈祥又美丽的妈妈。” 他童年的幸福生活,竟是和重病的母亲在医院里度过的吗? 殷恬雨喉头一酸,泪水涌上眼眸。 “接下来你应该猜得到了,我妈在医院里去世,家里就只剩下我跟我爸两人。我们父子俩本来感情就不好,我妈死后,我爸更有理由借酒浇愁,我每天看着他醉生梦死,忽然很恨他,我发誓,这辈子绝对不要步上他的后尘。我一定要成功,我要有钱有势,绝不让人瞧不起我。” “你就是在那时候,下定决心从政吗?”殷恬雨沙哑地问。 他摇头,嘴角嘲讽一勾。“那时候年纪还小,只想要赚钱,是上了大学后,才以踏入政坛为目标。” “所以,你找到了我。”她语气幽微,凝望他的眸,很黯淡。 他同样脸色黯淡。“那次去参加宴会以前,我做过调查,知道殷家有四个女儿。看到你以后,我一眼就认出你一定是最羞怯的殷恬雨,我确信你就是能帮助我通往权贵之路的女人。” “殷家有四个女儿,为什么你偏偏挑中我?”她苦涩地问:“因为我外表最平凡,最容易追求吗?” “我的确是那么想的。”他坦承。 她哀伤地别过头。 他探出手托住她下颔,温柔地转回她苍白的脸。“现在我知道我错了,我会选你,并不是因为你比较平凡,而是因为我第一眼,就被你吸引了。” 她倒怞口气。“你……被我吸引?”怎么可能? “别说你觉得惊讶,我自己也不敢相信。可这是真的,恬雨,我从那天起,就喜欢上你了。” “为、为什么?” “我也不明白。”他苦笑。“或许是因为……你跟我很像吧。” 她讶然。“我跟你很像?” “我看到你,就好像看见从前的自己,我想这女孩真悲惨,她在这个场合根本格格不入,她需要拯救。” “拯救?!” “我真的很自以为是,对吧?其实真正需要拯救的人是我,被拯救的人,也是我。” 她怔怔地凝睇他。 他则是轻轻握住她温软的柔荑,星眸倾溢一斛温情。“如果不是你,我一定会变成那种利欲熏心的立委,每天只想着关说a钱包工程,因为有你,至少我还帮我的选民,做了一些有益的事。” “不只你的选民,你还帮了很多没投票给你的人。”例如那些社福法案。“不是我的功劳,是你本来就很关心社会上的弱势族群,你很认真,没人比我更清楚你工作得多辛苦!”她急切地说,急切地想告诉他这一切都是根源子他自己的努力。 路柏琛懂得她的用意,他很明白她对自己有多心疼,这让他的胸口,也微微地拧痛起来。 “是因为你,戴芙妮。”他幽幽地说。“你还记得吗?我们接到医院通知我爸病危的那天,你陪着我一起去医院?” “嗯,我当然记得。” “自从我离家上大学后,我就不曾回去看过我爸。跟你结婚前,我告诉他,我要娶的是上流人家的女儿,不想他丢我的脸,我替他重新装潢房子,给他一笔钱,要他答应配合我演戏,说他长年住在国外,很少回台湾。”他垂下眸,声嗓变得极度干涩。“我的意思是,希望他以后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她听了,不觉得他绝情,只替他深深地难过。“你真的这么恨你爸爸吗?” “对,我恨他,恨透了他!”他颤着嗓音,握住她的手,也微微地发颤。 她温柔地摩挲他出汗的掌心,传达无言的安慰。 他感受到了,提起勇气继续坦白心声。“那天我在医院,看见他戴着氧气罩,让病魔给折磨得脸色发黄,全身上下瘦得连骨头都凸出来了,我忽然觉得……我不知道自己在恨他什么。我很想跟他说些什么,至少说几句和解的话,可是我说不出来,反倒是他,断气之前,跟我说了声对不起。” 路柏琛无助地停下来,眼前苍茫一片,仿佛又回到父亲过世的那一天。他前额渗出豆大的冷汗,身躯一波一波地,战栗。 殷恬雨心痛地揽住他的肩。“别难过了,柏琛,都过去了,已经过去了。” 他忽地转过身,紧紧拥抱她,低哑的嗓音在她耳畔缭绕。“你记得吗?你那天也是这样安慰我,你告诉我,别太难过,你说我虽然失去了父亲,还有你,你会一直在我身边陪我,会连同我爸那份一起爱我,你会永远爱我……你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吗?” “我……不太记得了。”芳颊暖烫。 “我记得很清楚。”他靠在她颈边,鼻头赖皮地摩过她颈肤,俊唇沿着她肩胛的弧线,烙下迷恋的吻。“我想,我一定是从那时候开始,就离不开你了。” “柏琛。”她羞涩地声吟,心韵怦然,奏着狂野的旋律。“拜托……你别这样……” “我没爱过李相思,我爱的人是你,只是因为我太蠢了,蠢到认不清自己的真心。”他热情地表白,热情地啄吻着她可爱的耳壳,右手滑进她衣领内,攫住一团教他思念不已的软嫩…… “这是真的吗?”在他进一步在她体内烧起大火前,她凝聚全身仅余的力气,推开他,迟疑地探索他深邃的眼。“你不爱李相思?” “我只爱你。”他严肃地重申,眸海虽仍浮着浓浓,不规矩的手,已乖乖收回。“不论你相不相信,我没跟她上过床,我承认自己对她有种男人的征服欲,但我不爱她。” “为什么不爱?她……那么美。”自己完全比不上啊。 “她的确很有魅力,不过在我眼中,真正美丽的人是你。”他深情地注视她。“你全身上下,从外表到内心,都是美的。” 他怎能说出如此教人害羞的话?殷恬雨眸光莹莹,全身发烧。她才没像他说得那么好呢! “我知道你已经不太相信我了,是我的错,谁教我曾经对你说谎,又醒悟得太迟。”他自嘲地低语,不舍地抚摸着她垂在胸前的细发。“戴芙妮,你一定以为我是因为顾虑你,才拒绝李相思的要求,但不是的,我其实没那么伟大,我是个自私的男人,我做的一切都是发自本心,是我的心,要我这么做的,是我的心,告诉我绝对不能让自己失去你。” 他,不能失去她? 她怔忡地看他,深深地,望入他异常清澈的眼底。 “我爱你,恬雨。可现在的我还没资格重新追求你,我会努力的,我会让自己变得更好,会让你能够重新信任我。请你等我,好吗?” 他请她等他?这意思是要回到她身边吗?他爱着自己,决意和她白头偕老吗?是这样吗? 喜悦的浪潮,一撞击着殷恬雨的胸口,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他是真的爱她! 她凝睇着眼前的男人,好想好想,就这么不顾一切拥住他,与他抵死缠绵。 可她终究还是那个容易脸红的殷恬雨。 “我不想等。”她细声低语,颊色绋红明艳,如水边的丹芙蓉。 他神情大变。 “我不想等。”她柔声重复,温亮的眼潭映着全身僵硬的他。“因为现在的你,已经够好了,柏琛,你是我的一期一会。” 蔷姐说的很对,她如果错过他,就是不折下扣的大笨蛋。 “一期一会?”他不懂。 “一生一次,最美丽的相会。”她轻轻地解释,鼓起勇气,主动以一个甜蜜的吻,在他唇上,封缄爱情。 最新全本:、、、、、、、、、、 第十章 这天,路柏琛从法庭回到事务所,发现办公桌上躺着一份a4文件袋,他打开一瞧,里面是一叠照片和一卷底片。www.qВ5、com// 他看清照片,心念一动,扬声问助理。“这文件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是快递公司早上送来的。有什么问题吗?” “没事。你忙你的吧。” 打发助理后,路柏琛取出底片,拉开来,细瞧,眉宇忽尔紧敛,忽尔放松,神思不定。 不久,公文包里的手机响出一段古典乐,他取出手机,萤幕显示电话号码保密。 他按下通话键。 “收到底片了吗?”对方开门见山,依然是一贯低哑迷人的声嗓。 “相思。”路柏琛微微勾唇,对听到久违的女性嗓音毫不意外。“为什么寄给我?” “现在立委都选完了,留着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李相思幽幽地说。“我认输了,柏琛,你真的很爱殷恬雨,她很幸福。” “幸福的人是我。”他强调。 她但笑不语。 他听着她略微自嘲的轻笑。“到底是谁让你这么做的?相思。”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装傻。 “你背后有个人吧?是那个人强迫你做这些事吗?” “没有谁强迫我。”她语气清冷。“你以为我是那个会接受胁迫的女人吗?我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是吗?路柏琛蹙眉。他不相信这一切是她自导自演,可也很难想象,能有任何人能胁迫这个绝对骄傲的女人。 “你跟樊亚之间,还好吗?”他想起几个月前,在loungebar里看到的那一幕。 “你在为他担心?”她仿佛猜透了他内心思绪,讽笑一声。“不觉得多此一举吗?他可是殷樊亚呢,难道你还不清楚他是什么样的男人吗?” 一个不可能随她起舞的男人。 这点路柏琛相信。樊亚表面温煦平和,对谁都没有架子,但真正能亲近他的人,少之又少。 他微微一笑。“你身上有太多谜题,相思。” 或许哪一天,有某个男人会努力去解开吧?但不会是他。 “你现在还有空担心别人的问题?”李相思又是一声冷笑。“殷家发生大事了,你知道吗?” 他一震。“什么事?” 李相思没有回答,静静地挂了电话。 路柏琛怔然握着手机,正寻思时,一抹高姚纤细的身影忽地掠来眼前,他蓦地起身,迎向神态仓皇的殷恬雨。 “怎么了?恬雨,发生什么事了吗?” “柏琛,不好了!”殷恬雨焦急地抓住他臂膀,脸色苍白。“刚才哥打电话给我,家里、家里出事了!” “到底什么事?”他反手搂住她因激动而不停颤抖的娇躯,抚慰她。“你慢慢说,别急。” 殷恬雨深吸一口气,稍稍平稳情绪。“哥说以前伯父在当部长的时候,收了大笔的工程回扣,现在事情爆出来了,连我爸也脱不了关系。还有‘弘京’也牵连进去了,听说现在检调单位手上握有一些证据,怀疑‘弘京’旗下的金融机构利用境外投资的公司帮殷家洗钱,也牟取不当利益。” “怎么会这样?”这下别说殷恬雨惊慌失措,连路柏琛亦是震撼不已。 一向在政界呼风唤雨的殷家,遭逢如此剧变,一夕风云变色,事先竟毫无征兆。 这背后肯定有内幕。路柏琛飞快地运转脑子。是政治斗争吗?究竟是谁有如许能耐在幕后伸出黑手? “哥要我们马上回家一趟。” “好!我们走。” ***凤鸣轩独家制作****** 殷家豪宅里,笼罩着一片低气压。 殷世裕夫妇、殷樊亚、殷恬雨,以及路柏琛,五入围坐在书房里,开家庭会议。 殷世裕刚从调查局应讯回来,神态显得十分疲惫,无须多问,其它人也明白事情进展的方向,恐怕对殷家很不利。 “知道检调单位是从哪里得到的证据吗?”路柏琛首先打破僵凝的空气。 殷世裕摇头。“他们很聪明,一点蛛丝马迹也没透露,不过我想,十有**是党内对殷家不满的人,发动的政治斗争。”他顿了顿,鹰眸进出冷光。“殷家在政坛上朋友固然很多,敌人却也不少。” “那伯父呢?他情况怎么样?”殷樊亚冷静地追问。 “他是矛头直接指向的那一个,这次要平安脱身,很难。” 又是一片沉寂。 殷母承受不住压力,轻轻地啜泣,殷世裕不耐地瞪妻子一眼。“哭有什么用?能解决问题吗?” “可是……”殷母泣不成声。“我们殷家,该不会……就这样完了吧?你……不能想想办法吗?” 富贵荣华,权势名位,难道就这样转眼成空? “你以为我没在想吗?!”殷世裕暴躁地提高声调,殷母吓一跳,殷恬雨连忙坐到母亲身边,安慰地环住她肩膀。 殷世裕懒得跟妻子多说,转头望向女婿。 “好在你暂时退出政坛了,柏琛,否则形象一定跟着受损,这次火没烧到你身上,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路柏琛听出岳父的言外之意。“爸的意思是,希望我做什么事吗?” “你得回到政坛,柏琛。”殷世裕坚定地下命令。“殷家绝对不能因为这件事就在政坛倒下,这次党内县市长初选,你一定要争取提名,我们会全力支持你。” 意思是,未来复兴殷氏一门的责任要落在他肩上了。 “可是爸,还有海棠呢。” “海棠早就背叛殷家了!”殷世裕不悦地咆哮。“她现在可是别的政党的明星,怎么可能回来趟这趟浑水?” “但是——” “怎么?你是不是怕被我们殷家牵连?”殷世裕脸色铁青。“你以为我们现在卷入政治风暴,就一蹶不振了吗?我们在党内的势力还在,你这小子不要太忘恩负义了!” “爸,你误会了,我不是这意思。”路柏琛连忙止住岳丈大人。“当初我能在政坛发光发热,都是靠爸的栽培,我怎么会忘记这份恩情?只是——”他迟疑地瞥向妻子。 恬雨不喜欢他继续从政吧?她说过,她并不喜欢当政治家夫人。 “你不用顾虑我,柏琛,我之前说那些话不是认真的。”殷恬雨看透丈夫的疑虑,扬声澄清。“不论你决定做什么,我都会支持的。” 是真的吗?路柏琛仔细审视妻子澄清的眼眸,寻找其中是否潜藏着一丝勉强。 “倒是你自己好好想想,你真的要出来选吗?”殷恬雨柔声问。 路柏琛明白妻子的暗示,这种时机跳出来竞选,背负的可是殷家染上污点的招牌,得不到掌声也就罢了,或许还要遭人辱骂。 他淡淡一笑,只在乎一件事。“如果我出来选县市长,你会投我一票吗?” 樱唇浅扬,如春花吐芳。“我不是说过了吗?我这一票,永远是你的。” 暖意,懒洋洋地在路柏琛胸臆间蔓延,即将担上肩膀的重量,刹那间也犹如羽毛般轻盈。 “我答应你,爸,我出来选。”他直视殷世裕,眼神坚定。“不过有件事我要声明,我会想办法重建殷家在政坛上的政治势力,但要照我的方式。” 殷世裕狐疑地扬眉。“你的意思是,你要走自己的路?” “我要走恬雨认同的路。”他答得直率。 殷世裕眼色一沉。“大男人不应该受女人影响。”他厉声警告。 路柏琛收到了,却仍坚持。“如果连我的妻子都看不惯我,不愿意留在我身边相挺,我一定会迷路。” 他朝殷恬雨伸出手,她会意,羞怯地走过来。 殷世裕瞪着夫妻俩紧紧交握的手。“你的意思是,你跟恬雨不离婚了?” “我从来没想过要跟她离婚。” “恬雨你呢?” “我会一辈子陪在柏琛身边,爸爸。”殷恬雨娇嗓细细,粉颊绋红,许下的,却是一个女人所能道出的,最勇敢的承诺。 一生一世。 “这才对。”殷世裕满意地颔首。“好吧,柏琛,只要你肯重返政坛,你打算怎么做我不干涉,我相信自己的眼光,你是个优秀人才,一定能重新荣耀殷家,千万别让我失望。”他殷殷叮嘱。 路柏琛毫不犹豫地点头。 ***凤鸣轩独家制作****** 流言、耳语、黑函、唾骂,这就是路柏琛在这场选战里所得到的。 一场艰困的选战。 但从没有任何一场选战是简单的,从没有任何一张选票是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从选民手上拿到,除了具体可行的优良政见之外,大街小巷,贩夫走卒,深入每一寸最偏远的土地,诚恳地向每一个最基层的百姓拜票,才能得到选民的信任。 他一直如是坚信。 “拜托!请惠赐给三号一票,三号路柏琛,恳求各位乡亲父老来相挺!” 飘着细雨的早晨,宣传车缓缓开过街道,停在一座传统市场前,路柏琛下车,亲自进市场拜票。 陪在他身边的,除了几个帮忙发传单的助选员外,当然还有他的爱妻,殷恬雨。 “大家的反应好像很冷淡。”殷恬雨在丈夫耳畔轻声细语,感受到选民的冷漠,她忧虑地颦眉。 “也难怪,下雨天生意不好,又碰到讨厌的候选人,要是我心情也好不起来。”路柏琛自我解嘲,不甚介意地微微一笑。 他愈是不以为意,殷恬雨便愈是心疼。 这回选战,因为殷家深陷政治暴风圈,一路打下来,他备尝人情冷暖,从前处处受欢迎的政治金童,现在成了人人唾弃的落水狗。 她实在替他感到委屈。 路柏琛却还是笑着拜票。“阿伯,落雨天卡寒啊!你有够辛苦。”他躁着流利的台语。“今天鱼货看起来不错喔。” “小姐,这水饺你亲手包的吗?” “这糖炒栗子真香!恬雨,你来尝尝看,好吃吧?” 殷恬雨蓦然回神,看着丈夫将一颗油亮的栗子细心地剥开,将的果粒递过来。 她接过,咬一口咀嚼,眼眸一亮。“嗯,真的很好吃。” “要不要买一袋来吃?” “好啊。” 温热的糖炒栗子捧在掌心,甜蜜芬芳的气息,仿佛也浸透了身上每一个细胞。 殷恬雨心弦一扯,羽睫扬起,凝视丈夫继续前进的背影。 那傲然挺立的背影,是如此坚定、强悍、气宇轩昂。 他不畏艰难,不在意路上这一点点风雨啊! 胸海,顿时胀满某种难以言喻的温情。 “恬雨?”他回过头,寻找她的身影。 她神采飞扬地奔过去,亲昵地挽住他臂膀,仰望他的明眸温润澄净。 “怎么了?” “没事。”她抿着嘴摇头,忽然不介意市场里的人有多冷漠了,因为她的心很烫很热。 她陪同他一起拜票,笑容和他一样灿烂,融化每一张凝霜的脸孔。 “路律师、路律师!”一道爽朗的声嗓忽地从后面追上来,夫妇俩同时回头。 是个浓眉大目的中年男子,气喘吁吁地打招呼。“是我啊,我去过你的事务所几次,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路柏琛笑。“你是阿强,跟阿清伯他们一起来的,对吧?” “对对对,没错没错!”阿强很惊讶他的记忆力。 “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小时候在这里长大的啦,刚好回家来看看。对了,在这摊卖菜的就是我大嫂。”阿强拉着路柏琛来到一个菜摊前。“嫂子,这个路律师以前是立委,你应该知道吧?他人不错喔,很热心,你要帮他多拉几票啦!” “嫂子你好,我是三号路柏琛,拜托投我一票。”路柏琛笑着握了握阿强大嫂的手。 接下来,阿强又领着一行人,跟市场每一个他认识的叔叔伯伯阿姨邻居拍保证,强力推荐路柏琛。 待众人士气大振地走出市场,天色不再是一片灰蒙蒙,陰霾散开,一线阳光初绽。 殷恬雨感动地望着微蓝的天空。“太好了,柏琛。”她紧紧握住丈夫的手。“终于有人理解你了。” “怎么这么说?”他含笑望她,星眸熠熠。“最理解我的人,不是一直在我身边吗?” 她眨眨眼,领悟丈夫所指的是自己,芙颊一暖,轻声娇嗔。“你明知我不是那意思,不要笑我嘛。” “我没笑你。”路柏琛俊容一敛,低语。“其实我以前一直觉得自己很坏,会对你说谎,恐怕也是因为我对真正的自己没有信心。我不想让你知道,我曾经是那么软弱的一个少年,也不想让你知道,我对自己的父亲那么无情,更不能让你知道,其实我从政,根本不是为了理想,只是一心一意想得到权势,成为人上人。” 他幽幽一叹,扳过爱妻纤细的肩膀,很专注地凝视她。“是你拯救了我,恬雨,因为你是这么好的一个女人,所以,我忽然觉得,能让你爱上的自己,大概也坏不到哪里去吧。” 他微笑。 她也微笑。 因为他们都在对方眼中,看见无庸置疑的深情。 “我不怕其它人不理解我,只要你这一票还是我的,我就可以变得更好,因为你会监督我。”他笑着拥她入怀。“戴芙妮,你可是我最严厉的选民呢!” 最严厉,也最温柔。 殷恬雨在心底,默默应许。 她会做他最严厉也最温柔的选民,她这一票;永远会是他的,心也永远属于他。 她会是他一世的妻子、、知己及伙伴。 因为他们是彼此的一期一会啊!她幸福地笑了,偎靠在他肩头。 “柏琛,等这次的竞选结束后,我们……来生个宝宝吧。”她甜蜜又羞涩地提议。 “宝宝?”他闻言,一时情动,更加搂紧她。“说的也是,我们是该生个宝宝了。可你不怕痛吗?” “不怕。” “真的?” “嗯。” “我想想,我们生个女孩吧,像你一样动不动就脸红的可爱小女生。” “我才没有动不动就脸红呢。而且我想生个小男生,他一定会跟你一样帅。” “那就生一对双胞胎好了,一男一女,两个恰恰好。” “你说得简单!很痛耶。” “你刚不是还说不怕痛吗?” “你很可恶,欺负人家。” “我怎么敢欺负你?你可是月桂女神呢。” “你又笑我了,讨厌!” “呵呵呵……” 一期一会,一生最美丽的相会。 如果真的在某个特定的时空,遇到了那个人,那份爱,一定要好好珍惜,因为这样的相会—— 此、生、唯、一。【全书完】 最新全本:、、、、、、、、、、 尾声:此生唯一 一场艰困的选战。\www.qb5、com//但从没有任何一场选战是简单的,从没有任何一张选票是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从选民手上拿到,除了具体可行的优良政见之外,大街小巷,贩夫走卒,深入每一寸最偏远的土地,诚恳地向每一个最基层的百姓拜票,才能得到选民的信任。他一直如是坚信。 「拜托!请惠赐给三号一票,三号路柏琛,恳求各位乡亲父老来相挺!」飘着细雨的早晨,宣传车缓缓开过街道,停在一座传统市场前,路柏琛下车,亲自进市场拜票。陪在他身边的,除了几个帮忙发传单的助选员外,当然还有他的爱妻,殷恬雨。 「大家的反应好像很冷淡。」殷恬雨在丈夫耳畔轻声细语,感受到选民的冷漠,她忧虑地颦眉。 「也难怪,下雨天生意不好,又碰到讨厌的候选人,要是我心情也好不起来。」路柏琛自我解嘲,不甚介意地微微一笑。 他愈是不以为意,殷恬雨便愈是心疼。 这回选战,因为殷家深陷政治暴风圈,一路打下来,他备尝人情冷暖,从前处处受欢迎的政治金童,现在成了人人唾弃的落水狗。 她实在替他感到委屈。 路柏琛却还是笑着拜票。「阿伯,落雨天卡寒啊!你有够辛苦。」他操着流利的台语。「今天鱼货看起来不错喔。」 「小姐,这水饺你亲手包的吗?」 「这糖炒栗子真香!恬雨,你来尝尝看,好吃吧?」 殷恬雨蓦然回神,看着丈夫将一颗油亮的栗子细心地剥开,将饱满的果粒递过来。 她接过,咬一口咀嚼,眼眸一亮。「嗯,真的很好吃。」 「要不要买一袋来吃?」 「好啊。」 温热的糖炒栗子捧在掌心,甜蜜芬芳的气息,仿佛也浸透了身上每一个细胞。 殷恬雨心弦一扯,羽睫扬起,凝视丈夫继续前进的背影。 那傲然挺立的背影,是如此坚定、强悍、气宇轩昂。 他不畏艰难,不在意路上这一点点风雨啊! 胸海,顿时胀满某种难以言喻的温情。 「恬雨?」他回过头,寻找她的身影。 她神采飞扬地奔过去,亲昵地挽住他臂膀,仰望他的明眸温润澄净。 「怎么了?」 「没事。」她抿着嘴摇头,忽然不介意市场里的人有多冷漠了,因为她的心很烫很热。 她陪同他一起拜票,笑容和他一样灿烂,融化每一张凝霜的脸孔。 「路律师、路律师!」一道爽朗的声嗓忽地从后面追上来,夫妇俩同时回头。 是个浓眉大目的中年男子,气喘吁吁地打招呼。「是我啊,我去过你的事务所几次,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路柏琛笑。「你是阿强,跟阿清伯他们一起来的,对吧?」 「对对对,没错没错!」阿强很惊讶他的记忆力。 「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小时候在这里长大的啦,刚好回家来看看。对了,在这摊卖菜的就是我大嫂。」阿强拉着路柏琛来到一个菜摊前。「嫂子,这个路律师以前是立委,你应该知道吧?他人不错喔,很热心,你要帮他多拉几票啦!」 「嫂子你好,我是三号路柏琛,拜托投我一票。」路柏琛笑着握了握阿强大嫂的手。 接下来,阿强又领着一行人,跟市场每一个他认识的叔叔伯伯阿姨邻居拍胸脯保证,强力推荐路柏琛。 待众人士气大振地走出市场,天色不再是一片灰蒙蒙,阴霾散开,一线阳光初绽。 殷恬雨感动地望着微蓝的天空。「太好了,柏琛。」她紧紧握住丈夫的手。「终于有人理解你了。」 「怎么这么说?」他含笑望她,星眸熠熠。「最理解我的人,不是一直在我身边吗?」 她眨眨眼,领悟丈夫所指的是自己,芙颊一暖,轻声娇嗔。「你明知我不是那意思,不要笑我嘛。」 「我没笑你。」路柏琛俊容一敛,低语。「其实我以前一直觉得自己很坏,会对你说谎,恐怕也是因为我对真正的自己没有信心。我不想让你知道,我曾经是那么软弱的一个少年,也不想让你知道,我对自己的父亲那么无情,更不能让你知道,其实我从政,根本不是为了理想,只是一心一意想得到权势,成为人上人。」 他幽幽一叹,扳过爱妻纤细的肩膀,很专注地凝视她。「是你拯救了我,恬雨,因为你是这么好的一个女人,所以,我忽然觉得,能让你爱上的自己,大概也坏不到哪里去吧。」 他微笑。 她也微笑。 因为他们都在对方眼中,看见无庸置疑的深情。 「我不怕其他人不理解我,只要你这一票还是我的,我就可以变得更好,因为你会监督我。」他笑着拥她入怀。「戴芙妮,你可是我最严厉的选民呢!」 最严厉,也最温柔。 殷恬雨在心底,默默应许。 她会做他最严厉也最温柔的选民,她这一票,永远会是他的,心也永远属于他。 她会是他一世的妻子、情人、知己及伙伴。 因为他们是彼此的一期一会啊!她幸福地笑了,偎靠在他肩头。 「柏琛,等这次的竞选结束后,我们…来生个宝宝吧。」她甜蜜又羞涩地提议。 「宝宝?」他闻言,一时情动,更加搂紧她。「说的也是,我们是该生个宝宝了。可你不怕痛吗?」 「不怕。」 「真的?」 「嗯。」 「我想想,我们生个女孩吧,像你一样动不动就脸红的可爱小女生。」 「我才没有动不动就脸红呢。而且我想生个小男生,他一定会跟你一样帅。」 「那就生一对双胞胎好了,一男一女,两个恰恰好。」 「你说得简单!很痛耶。」 「你刚不是还说不怕痛吗?」 「你很可恶,欺负人家。」 「我怎么敢欺负你?你可是月桂女神呢。」 「你又笑我了,讨厌!」 「呵呵呵…」 一期一会,一生最美丽的相会。 如果真的在某个特定的时空,遇到了那个人,那份爱,一定要好好珍惜,因为这样的相会—— 此、生、唯、一。 ——全书完 最新全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