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岚出岫》 第一章 失心疯 前方的黑影一瘸一拐地走近,他的脸糊作一团,却挂着血淋淋的狞笑。 “现在该我推你了。” “不,不……”悬崖边的白衣女子大声呼救,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挣扎着伸出手阻拦,画面却一阵晃动,只见那黑影尖叫着跌落进万丈深渊。女子跌坐在崖边的石头旁,她颤抖着蜷缩成一团,扶着石块小心挪动着。 女子小心地往下面看去,却发现什么都看不到。正当她迟疑时,刹那间冲出一只鬼怪朝她嘶吼而来。 “贱人!” 女子猛地睁开眼睛,紧绷的心脏在看到熟悉的眸子时骤然放松。她盯着那猫一般的眼睛困惑了片刻,才慢慢地回过神来。 “长姐,你怎么了?”猫眼的主人蹙起眉头,圆脸上满是关切。 “许是梦魇了。”床上的女子在圆脸女子的搀扶下轻轻坐起来,苍白的脸上布满细密的汗珠。 “该说的都说了吗?” “嗯嗯!尔芙全都按照长姐的吩咐说了!”圆脸女子努力扯出一个大大的微笑,仿佛是为了笑才笑似的。 “她怎么说?”脸色苍白的女子漫不经心地问道,眼睛却死死地盯着纱帐上一只搓着手的蝇子。 今年的蝇子来得格外早。 “皇……皇姑母什么都没说……”圆脸女子声音低下来。“尔芙真的把长姐教导的都说了!可是皇姑母听了之后只是笑,然后就叫尔芙回来了!尔芙不想走,可是皇姑母非要尔芙走!” 眼前的小人呜呜地抽泣起来,床上的女子连忙搂住她。“好了好了,尔芙已经很棒了,真的。”她把头靠在那小小的肩头,疲惫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怜爱。“你看你,明年就要及笄了,还像个小丫头似的说哭就哭,羞不羞。” “尔芙永远都是长姐的小丫头,呜呜呜……”庄尔芙伸出圆润的臂膀环住长姐,脑袋深深埋在她的怀里。 “你先回自己的芙葭苑,长姐等会儿过去找你,好不好?”被环住的女子柔声说。 “长姐为何支开尔芙?”圆脸女子警觉地抬起头,泪水洗过的大眼睛中闪动着摄人心魄的美。 “长姐想自己静一静。还记得我以前怎么教你吗?安慰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给她足够大的空间。” 庄尔芙犹豫了片刻,还是乖乖地起身。“吟风、明花,你们一定要看好长姐!”待侍女们应下,她又恋恋不舍地拉了拉床上女子的手,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庄尔岚目送着小妹离开,脸上温和的笑容瞬间枯萎。梦中男人的咒骂依然在耳畔回响,无形的枷锁般把她牢牢扣住。女子垂首盯着那因攥紧而发白的拳头,恍惚中眼泪便滴了下来。或者,只好干干净净地离开了。 帐上的蝇子还在贪婪地爬动着,空气中愈发甜腻的气息暗示着生命的复苏。偌大的府邸中,任何一朵花的颓败都不能阻止大好春光的到来,更不能妨碍繁荣的延续。 女子轻声叹息,手指倏尔松开。“吟风,扶我起来,我想写点东西。” “小姐,老爷唤您去前厅。”不知过了多久,明花的声音响起。 庄尔岚执笔的玉手顿了顿,却未抬头,只是垂眸看着信笺上工整的“归”字。 “可曾说了别的?” “没有,老爷别的都没说。” 木桌前的女子微微点了点头。她缓缓理了理发髻,又套上一件翠色外衫,才不紧不慢地向着前厅走去。 风吹起信笺的一角,最后两句话的墨迹显然还没有干透。 雪絮催春去,红雨送人归。 初入三月,阳光还未完全褪去冬日的寒意,轻轻泻在院中绿衣女子的身上,给她镀上一圈朦胧的光晕。女子在这片朦胧中从容地走着,刚出土的绿芽儿般轻轻舒展,呈现出羸弱的半透明色。她眯着细长的眼睛,像只饿了大半个冬天的小狐狸。 若是这般姿态让外人看了去,定认不出这是丞相府的千金大小姐。毕竟,大小姐的国色天香是整个东平国公认的。而此时,相府的下人们却如同躲避瘟疫一般,只在大小姐面前迅速行个礼,便匆匆离开。听人家说,大小姐疯了。这么好的人却疯了,真是可怜。可谁不可怜呢?谁愿意去招惹疯子呢?人家至少是个大小姐,疯了也是大小姐。咱们下人凑什么热闹? 光中的女子步履轻盈地走着,好似走向一个别人都看不到的地方。不多时,“荣安堂”的匾额已映入眼帘。她顿住脚步,抬起丹凤眼朝着这三个字定定地看了片刻,才垂下眼睛走进厅中。 “女儿来迟,劳父亲久等了。” “跪好了。”正座上的男子正心烦气乱地摆弄着手中的海黄手串,阴沉得可怕。 “为父把你与忠武将军二公子的亲事给退了。”男子说完,便把手串用力地朝女子砸去。 庄尔岚呼吸一滞,一时间忘记了闪躲。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乖巧地答道:“女儿全凭父亲安排。” “哼,你倒是装的乖巧!”男子用力地拍着木几,活像只暴怒的狮子。“真是好心计,竟然怂恿尔芙去求你皇姑母!你以为自作聪明地求陛下出面,就能解决问题?你以为她是你皇姑母,我就不会受那老匹夫发难?你别忘了,庄家不是你一个人的庄家,陛下也不是你一个人的姑母!庄家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他们做梦都盼着换我下来!” 绿衣女子抖了抖,但最终还是一言不发。 自五日前,相府里便传出了大小姐得失心疯的消息:先是在三月前的寿宴上将忠武将军的二公子推下鳄鱼池,这是前兆;又在五日前把一盆热汤泼到了丞相大人身上,这是彻底疯了。可在庄尔岚看来,得了失心疯的明明是父亲。自小,父亲便对待姐妹俩十分和蔼。虽然在教育上要求十分严格,花重金请来了各式各样的夫子,教会她们礼仪、诗书、医药甚至武术,但是平日里总把两人当掌上明珠供着。母亲也经常在两人面前说,你们俩是我们相府的嫡女,定要拿出相府的气派来,我与你父亲待你们这么好,你们一定要时时感恩父母,时时记得自己与相府、与庄家是一体的。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更何况父母为培养自己花了如此多的心血。两姐妹在诗书礼仪的熏陶和父母教导的浸泡下成长起来,一个端庄平和,一个活泼灵动,出落成一对饱受赞叹、娇而不骄的大家闺秀。 如果没有发生寿宴上的那件事,父母定会给自己寻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既保一生平安幸福,又给家族带来更多的利益。而今…… 杯子破碎的声音将庄尔岚从回忆中拉回,滚烫的茶水与细碎的瓷片四处纷飞,溅了她一身。原本低垂着头的女子没有顾上身体的灼痛,只难以置信地望向正座,因消瘦而显得格外突出的眼睛中满是错愕和委屈。 她从未想过,一个往日斯文、满口礼仪仁爱的文官之首,会暴躁到用热水砸自己的亲生女儿。 第二章 讨好 在对上那双闪着莫名色彩的眸子时,正座上的男子心头一跳。女子的眼光让他想到了笼中受伤的困兽,继而想到那盆泼在身上的热汤。他猛地一个哆嗦,往后缩了缩,神色凛然地大喝道:“还不认错!我且问你,你到底给陛下说了什么!” 女子垂下眸子,一言不发。 庄文雍从未想过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好女儿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违背自己的命令。“果然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早知你如今如此不可理喻,当年我就不该……”他气得抖动着胡子,“就不该下那么大的本钱培养你!” 绿衣女子的脸上闪过一丝悲怆,她一动不动地跪着,就好像原本就生长在这里。 “做的好,做的好!如今你长本事了,知道和为父对着干了!你花了我庄家那么多银子,给我惹了那么大麻烦,竟然无一丝悔改之意!我造了什么孽才养出你这个白眼狼!” 女子的心好似被钝器狠狠地剜了一刀,又是这些话……如果只是当日父亲的口不择言,她愿意把它当气话。可如今又是……庄尔岚死死地咬住嘴唇,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抬起头,她直视着正座上的人,一字一顿地说出折磨了自己许久的问题。 “你培养我们,就是要把我们当作联姻的工具,当作延续庄家的繁荣,不,只是你自己繁荣的工具吗?” 庄文雍噎住了一般瞪大了眼睛,肥胖的脸顿时涨得通红,活脱脱一只斗鸡模样。 “你敢质疑我?” 庄尔岚目睹着这一切,恍惚间有些想笑。她没有得到回答,但同时也知晓了所有的答案。地上的女子默不作声地盯着座上的男子,座上的男子也怒气冲冲地瞪着地上的女子。 曾经父慈子孝的父女俩僵持着,因一个没有说破的事实。 “禀报老爷,户部尚书张大人求见!”脚步声的靠近,似乎使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哦,你下去吧。” 庄尔岚并没有理会这句话是对她说的,还是对小厮说的。她施施然地起身,行了一个标准的礼。转身之前,曾经温婉端庄的女子说了人生中第一句忤逆的话:“你别想从我身上捞到一点好处了。我给皇姑母说的是,我,自愿去西北和亲。”跨出门槛的时候,她又转身看了看那三个字。 荣安堂。 荣华平安。 真是个好名字。 庄尔岚苦涩地扯了扯嘴角,头也不回地朝着小妹的芙葭苑走去。日头已经偏西,昏黄的光线将女子瘦弱的身影拉得越来越长。那长长的影孤零零地挂在脚底,膨胀着、摇晃着,想要挣脱了什么。 三月前。 忠武将军古雄因着母亲六十大寿,在京中设宴大请宾客。这古雄原本只是湛大将军手下的一个校尉,自湛大将军薨后,便一路往上爬,更是在十六年前女帝夺权时立下汗马功劳,被封为将军。而今年因着气候不佳,西峪国派兵攻打边境抢劫粮食。古将军自请去前线作战,一举大捷,不仅击退了西峪国,还多拿下西峪国一座城池,遂被新封为忠武将军。如此一来,他更是京中人人热切奉承的对象了。而身为丞相的庄文雍,却始终处于一个尴尬的地位。他虽为文官之首,却有太多政敌,且这政敌背后的操控者,大多来自庄家。女帝出自庄家,也曾对庄家长老明言:“我在一日,必保庄家一日,丞相之位永远属于庄家。”只是,庄家是个盘根错节的大家族,庄家入仕的子弟更是不下于二十人。僧多粥少,谁都想让自己那一支占到更大的便宜,而这便宜中最大的一块肥肉,正是丞相之位。 一个是风生水起的新贵,一个是同室操戈的世家。讨好忠武将军,丞相之位便有了坚实的保证。于是,寿宴还未到来之时,丞相府中就堆满了库房里取出的宝物。 “母亲,我倒觉得,除去这些贵重的宝物,送去一些可巧的东西也是好的。”刚刚及笄的庄尔岚一边帮母亲清点着礼品,一边思忖道。 “我们尔岚有什么建议呀?” 庄夫人笑着问道。 “礼物不限于物品啊。那老夫人长寿,定会喜欢喜庆的玩物。我倒觉得,城外庄子里养的那几只鹦鹉就不错,漂亮活泼,还能解闷儿。挑一对儿说话好的同礼物一并送去,岂不是锦上添花?” “好好,真是好!长姐好聪明!”庄尔芙鼓掌叫道。 “你们说什么好啊?”一旁正与管家说话的庄文雍闻声道。 “尔芙在夸长姐心思巧呢!咱们都只想着,送人就该送贵的,可是长姐却说,不一定非要送东西呀。爹爹,你瞧那鹦鹉说起话来,不比那些死气沉沉的珠宝好上百倍!” “送人不一定送东西,妙啊。”庄文雍念叨着,眼神活络起来。“尔岚,你及笄已有两三月了,照理也该说门好亲事。想要求娶你的人怕都能排到西峪国了,只是我与你母亲都想给你寻个最好的人家。明日,你就同我们一起去吧,多见见人,也给日后留个方便。” “是。” 寿宴当天,庄尔岚早早地起床梳洗打扮。正值腊月,天色尚黑,她便闭着眼睛任由吟风明花一阵摆弄。 “小姐,你看可还满意?” 假寐的女子睁开凤眼审视着镜中的自己。乌黑如墨的秀发被梳成元宝髻,发髻周围缀着几朵金蕊红瓣牡丹花钿,正中插着金色蝴蝶缀红宝石华盛,尽显华贵气派。庄尔岚被镜中明艳的女子晃得呼吸一滞,微皱着眉头说:“打扮得这么华丽,该配什么样的衣服才好?” “当然是石榴红的!夫人清早特意递来一件绣着金线的石榴红袄裙,说是叫人连夜赶制的,小姐穿上定能艳压群芳。” “不,不要红色。”女子盯着镜中的自己,仿佛看到了那个同样明艳却深沉的笑容。“今后,除了大婚,你们不要再给我准备红色衣物了。” 一旁的两人迟疑着,却还是听从小姐的话换了件鹅黄色宫装,继而也把那些明晃晃的饰物摘下,换成几件藕黄色芙蓉花样的。 “上次小姐及笄时穿的也是正红色,那时还好好的,真是奇怪。”庄尔岚闭上眼睛,假装没有听到明花的咕哝。 由于换了衣衫发饰的耽搁,庄尔岚来到府门口时,父母亲已经等了一会儿了。“怎得没穿那件?”没等女儿说话,庄夫人就先疑惑道。 “参加的是人家的寿宴,怎可穿的太华丽,反而喧宾夺主。” “也对,是我疏忽了。”庄夫人点点头,又把女儿的披风拉紧些。“快上车吧,仔细冻着。” 母女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马车刚晃悠悠地启程,庄夫人便拉住了女儿的手。 “尔岚啊,你父亲在朝堂上愈发难做了。” “父亲只要兢兢业业,纵使小人再多,也难叫他们挑出错处啊。” “这……这为官的,哪能没有一点腌臜事?” “母亲此话怎讲?” “我……哎,不提也罢。你只要记得,如今这朝堂上,最数忠武将军受宠,咱们这些陛下的本家还要靠后呢。到了忠武将军府,一定要和他们处好关系。要是能靠上这棵大树,才能稳你父亲的仕途啊!” “嗯。”庄尔岚闷闷地应了一声,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她一直以为父亲能在众多庄家子弟中脱颖而出,靠的是能力和品质。可如今,有腌臜事是什么意思?她挑起帘子的一角,心烦意乱地望着车窗外的飞雪。 铺了厚厚狐裘软垫的车厢虽然暖和,却让人有一种喘不过气的压抑。 第三章 梦的彼端(一) 马车还未到忠武将军府便已停下。 “丞相府的马车都不让上前吗?”庄文雍跳下车来,语气中隐约带着些不满。 “原来是丞相大人大驾光临,小的失礼了。只是将军明确交代过,一律宾客都要把马车停在这里步行进府。”接客的小厮边行礼边说。 庄文雍脸色一沉。“哼,一律宾客?要是陛下来了呢?” “大人说笑了,就是给小的一千个胆子,也不敢劳丞相千金之躯下车步行,更可况陛下万金之体。只是您看这么多马车若都往前排着,把将军府大门堵住了,丞相您进出也不方便啊。丞相大人仁厚,还请别让小的难做。” 庄文雍瞪着那个衣着整洁的小厮,只见他虽点头哈腰的样子,语气却不卑不亢,甚至透着一副得意劲儿。“不过就是一条看门狗,也配和我耍嘴皮子!”他忿忿地转身走到妻女的马车前,唤她们下来。 庄尔岚与母亲在马车里将对话听去了大半,不同于母亲的愤愤不平,她只觉得有些窘迫,尤其是在经过那个小厮时,更是把脸垂得低低的。这古将军正值得意,摆些架子也是人之常情。她心里涌出些说不清的感觉,为着父亲尴尬的同时,心中也有些不知是对谁的同情,对母亲刚刚一番话的抵制也似乎少了一半。 还未到府门,便看到明艳的灯笼和绸布火红得烧了半边天,配着纷纷扬扬的白雪十分好看。“要我说,你今日若是穿着那大红的袄裙来,定会吸引所有公子的眼光。”庄夫人一边四下打量着别家女子的服饰,一边在女儿耳边嘀咕。 一旁的女子裹紧了月黄色厚绒披风,垂下眼睛微微笑了笑。 到门口,递了帖子,便有人领着进了大院。三人一同给老夫人祝过寿,庄文雍便到前厅同男人们打牌喝酒扯官腔,留下母女两人与众多官家太太小姐们在后院喝茶。 说是喝茶,不过是你一句奉承,我一句暗讽,再夹杂着旁人家的八卦秘辛四处流传。幼时母亲也曾鼓励两姐妹多结交些闺中密友,可随着年岁渐长,两姐妹宁愿同府中的小丫鬟们嬉闹,也不想再和那些小姐们交往——两姐妹是圈子中最受欢迎的,也是最受排挤的。这世间,总有人一边分享着你的好处,一边诅咒着你的光芒。 庄尔岚把脸转向开了一半的窗外,假装没有留意到那些奉承中带着嫉妒的目光。每每这时,她总为自己的格格不入生出一丝窘迫。刚刚还鹅毛般的大雪已细小得看不见了,混沌沌的云层像块被人擦拭了一角的毛玻璃,悄悄露出一个微亮的缺口,融着朦胧暧昧的光。 一个瘦弱的小丫头踌躇着走近,恭敬地行了个礼。 “给……给庄大小姐请安。” 真是瘦的可怜,像被虐待了似的。庄尔岚打量了几眼这个面生的丫头,温和地笑了笑。 “你找我有事吗?” “我……我是大小姐房中的,大小姐说找您有事。” “大小姐?古大小姐吗?” “正是。” 庄尔岚打量着这个使劲儿低着头的小丫头,心中起了疑惑。“我记得忠武将军只有三位公子吧?” “是……是庶出的大小姐。大小姐一直在城外水云庵中带发修行,近几日老夫人过寿才接回来。大小姐说这月十五您去水云庵烧香时,她远远望着您顿觉灵慧入心,便解了一个困扰多日的禅机。大小姐不便见外人,却想当面道谢,故吩咐我来请您。” 倒是有趣。庄尔岚看了看周围闲谈的女子们,只觉得闷得慌。“如此……带我去吧。”庄尔岚系上披风,跟着小丫头向园子中走去。 方才细碎的小雪已经停了,庄尔岚踩着碎碎的步子跟在那哆嗦的丫头后面。因着自幼便勤练功夫,她并未觉得寒冷,只专心地听着踩雪时那颇有趣味的窸窣声。不多会儿,便到了个亭子处。小丫头停下来。 那亭子四周被锦被严严实实地遮着,只留一面重重叠叠地挂着些帐幔,隐隐约约晃动着人影儿。 寒冬腊月在亭子里会面,别致是别致,只是不怕着了风寒吗?庄尔岚疑惑地侧身,想要询问一旁的丫头,却发现那小丫头正一溜烟儿地向远处跑去。 没等庄尔岚反应过来,前方亭子上的纱幔被拉开,闪出一个墨色身影。 “庄大小姐。”那人大摇大摆地踱步来到满脸警惕的女子面前。 “你是?”庄尔岚被那放肆的目光打量得浑身难受,一边借着交谈拖延时间,一边动了动脚趾。 “庄大小姐竟不认得我?我可自十五那日见到你,就思念得吃不下饭啊。”那人一边说着,一边轻佻地来摸女子的脸。 庄尔岚并不给他反应的时间,踹了那人一脚后便转身拼命地向前跑去。花园中的路四通八达,慌乱之中,她并不记得自己来时的方向,只凭直觉随便选了个方向便向前狂奔。 后面的脚步声在耳畔呼呼的风声中被递得越来越近,她的心蹦到了嗓子眼。然而,没等后面的男子追上,她自己却先收住了脚步。 前方,是一个几丈方圆的深坑,坑中有小半被冰雪覆盖,还有几个石洞和嶙峋的石块。 “还跑吗?”庄尔岚回头,便看到男子色迷迷地冲自己笑着。 她垂下眼睛偷偷打量了下四下的环境,故作镇定地问道:“你到底是谁?” “从了我,我就让你做忠武将军府的二少奶奶。”那人抬手摸了摸女人的脸,用力捏了捏。 “你,你帮我拿着披风,我现在就脱衣服。”庄尔岚忍者哭泣和呕吐的冲动,咽了一口唾沫。 见男人狐疑地盯着她,她咬着嘴唇乖乖地解开了披风。“你拿着,我再接着脱,求求你别告诉我爹爹。”那双好看的丹凤眼下垂着,闪着水盈盈的光。 男人歪着嘴笑了,伸手接过了披风。 庄尔岚双手扯着披风的同时,右脚一个横扫,把放松警惕的男人带到了坑边。没等男人从错愕中反应过来,她一把松开披风,抬脚顺势一踢,便把男人踹到了坑下。 一切行云流水般做完,她虚脱般踉跄坐下,双手抱膝放声大哭起来。 众人寻来时,便看到往日大方端庄的庄大小姐哭得泣不成声近乎晕厥,而坑下的古二公子早已摔得头破血流不省人事。 第四章 梦的彼端(二) 不过是一个偶然得势借机往上爬的老匹夫,眼皮子比自己家根基还浅。 每每忠武将军受到陛下的封赏,朝中的元老大臣左右总不过用这些话来讽刺挖苦。事实也确是如此。出身下流,目不识丁,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兵爬到权势滔天的忠武将军,古雄虽有非人的手段与能力,却有三个不争气的儿子。大儿子年长,虽愚笨却是个忠厚之人;小儿子是在父亲被封为将军后出生的,虽改不掉血液中的暴躁,却也自小受到些诗书礼仪的驯化;单单那个二儿子,恶名早已传遍京中。 人人都知道那二公子是什么货色,相貌粗鄙、目不识丁不说,强抢民女、当街霸凌的勾当不知做了多少回。他自号“京中霸王”,仗势欺人,无人敢管。庄尔芙平日里爱拉着长姐换上朴素衣衫到集市上玩乐,在茶馆里听书时总能听说谁家的小闺女被那霸王抢回府了,谁家孩子在街上挡住霸王的道,结果被打断一条腿了…… 庄尔岚向来不愿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别人,每每别人说起谁的坏话,她总是一笑置之。而当她真的见到那古二公子,见到那双包藏着太多恶意和污垢的眼睛时,她才意识到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是自己想的那么干净。 当她再次想起那双眼睛时,已是在床上。她从被黑影缠身的噩梦中惊醒,就看到母亲和小妹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 “娘,长姐醒了!长姐醒了!” “岚儿!”迷糊中庄尔岚看到母亲泪眼婆娑地拉着自己的手。 头很痛,好像要裂开一般。她不记得是如何回府的,也不记得回府后发生了什么。手脚还是那么无力,把男人推下深坑时的茫然与恐惧再一次如潮水般涌上来,闷得她喘不过气来。 “他……我……”虚弱地张开嘴,却发现嗓子干涩肿胀得厉害。 庄夫人忙把脸贴在女儿的嘴边。“岚儿,你说什么?” “他死了吗?”她绝望地闭上眼睛。“我是不是杀人了?” “没有死。”庄夫人抹了抹眼泪,“那古二公子命大,落在厚雪上,只摔断了一条腿,第二日就醒了。岚儿,你整整昏迷五日了。” “长姐你怎么还管他的死活?你们的事京中都传遍了!人人都说是那狗东西该死,竟然敢非礼庄大小姐,活该被推下去!偏偏是冬天,池子里鳄鱼冬眠去了,不然把那个禽兽撕个稀巴烂多好!” 我没有杀人。 庄尔岚缓了缓神,而恐惧并没有消退。“你们,如何知道是我把他推下去的?” “我呸!”庄尔芙狠狠的啐了一口。“那个没脸皮的东西自己说的!他还放话,说要……” “尔芙!”庄夫人突然大声呵斥住小女儿,圆润富态的脸上闪过紧张与怯懦。“尔芙,姐姐刚醒,别吵吵闹闹的。你随我走,去给你姐姐煲汤去。” 庄夫人说话间扯住了小女儿的袖子,拉着便要往外走。床上的女子疑惑地看着母亲与小妹,最终咬了咬嘴唇欲言又止。她有着丞相爹爹,也有着女帝姑母,更何况是那人先惹得她,量那古家也不敢造次。想到那人,她不禁打了个寒战,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摸自己。女子忍住恶心,轻轻合上了眼。 日子不紧不慢地流淌着,转眼便过了近三个月。身体好转些时,母亲才告诉她自那日从将军府被抬回来,她便一直发烧梦呓,陛下传御医过来诊治了五日,才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这些日子以来,庄文雍一直以养病为由,吩咐阁中的丫鬟们好好照看小姐,莫要让小姐再出去着了风寒。庄尔岚缩在被子里,心不在焉地玩弄着暖手小炉外雕刻的花样,只觉得闷得难受。 小妹被拽走的那日夜里,她正倚在床上望着跳动的烛火出神,忽听得“吱啦”一声,小妹的脑袋从门缝里露出来,冻得通红的小脸上像个熟透的苹果。 “长姐,母亲白日打断我说话,我越想越生气,觉得还是偷偷来告诉你的好。”庄尔芙把厚毛披风脱下交到吟风手中,哈气搓着通红的小手。 “快来长姐这里。”庄尔岚掀起被子的一角,急忙伸手去拉小妹。 “你不知道那个瘸子嚣张成什么样!”庄尔芙依偎着长姐坐下,口中还是骂骂咧咧的。“我要是他,我肯定没脸说是被女子推到池子里的。他倒好了,不但吩咐下人们到处说自己被庄大小姐推到了鳄鱼池中,还扬言说要把长姐你收了当小妾。我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他到处说要娶我?”庄尔岚呼吸一滞,顿时觉得反胃。 “可不是!说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要不是他还没好利索不能出府,我非得把他揍一顿。”庄尔芙咬紧牙关,使劲挥了挥拳头。 “你往后多帮我留意些,还有,多打听打听爹娘的想法。”庄尔岚脑海中浮现出母亲那复杂的神色,嗅到了一丝紧张的气息。 这三月以来,通过小妹她知道了很多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事情。她听说那二公子放了狠话,定是要收了庄尔岚这个贱人;她听说父亲被弹劾治水不力,虽然那治水的官兵有一半都是忠武将军手下的;她听说忠武将军借着军饷发放问题狠狠参了父亲一本…… 朝堂上的风云如乌云般一片片压在丞相府之上,也压在庄尔岚的心头。她不知道乌云的尽头是什么,也不知道父亲最后的选择是什么。 庄文雍自然不可能让自己的嫡长女到别人家中做小妾。那日把女儿带到将军府,他确实有自己的盘算,却没也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此时的他刚刚下朝,正心烦意乱地往马车走去,却被身后的人叫住。 “庄丞相。”庄文雍转过身,面无表情地望向来人。 “庄丞相知道我脾气不好。”古雄捋了捋胡子,鹰眼中闪动过一丝狠厉。 “你别想动我。” “就凭你是庄家人?我可没看出来陛下偏袒你,也没看出来她心疼过自己的小侄女。”古雄向前走了一步,把庄文雍逼到角落里。 “你住嘴!” “看来庄丞相还真是胆量过人。”古雄轻轻笑了笑。“胆大到连今年春闱的试题都敢高价卖出去。” 庄文雍猛地僵住,像条被人掐住了七寸的蛇。 “你女儿毁了我儿子一条腿,我对你已经算宽宏大量了。难道你没动过和我们古家结亲的念头?你只是不满意这个妾室罢了。可我告诉你,能让那个贱人进我们家们,就是她的福气。我的面子,你的官职,好好想清楚。” 等那人走远了,庄文雍才回过神来。他轻轻呼了一口气,擦了擦额角的冷汗。等回到府中时,心中已然有了盘算。 第五章 梦的彼端(三) “娘,你该吩咐厨房做些枣糕了。”庄尔芙一边利落地帮着下人摆开晚饭,一边嘟囔着。 “啊?”庄夫人茫然地望向小女儿,满心里只盘算着相公为何还没回来。这几日的朝廷,越来越不太平,归根到底还是两家孩子的事情。要说无理取闹仗势欺人,这古家称第二,真没人敢称第一。明明是尔岚那孩子先被欺负了,古家却抓着自家公子落得残疾一事咬着不放。虽说自己与相公也考虑过把女儿嫁给那古家,可寿宴一事之后,尔岚那孩子怎么能去做个任人欺凌的小妾。若不嫁过去,只怕相公的位置也是坐不稳了。念此,庄夫人不禁在心中埋怨起陛下来——纵使庄家子弟多,这陛下也不能放任着别人欺负本家啊。 “人家说枣糕!每年春天,你都吩咐人做的。明儿就到三月了!”庄尔芙赌气般撅起了小嘴。 原来是春天来了。 庄尔芙身旁的女子垂下头看着清汤中自己的倒影。整个相府中,估计也只有小妹还惦念着今夕是何夕。无来由的,心中涌出一股子烦躁与怒气。以前只觉得小妹幼稚天真,自己乖巧懂事,可这令人心烦意乱的三个月里,她越来越羡慕小妹的真性情。 羡慕之后,便是对自己懦弱无能的厌恶。总是做梦,梦到自己亲手杀了人,梦到那邪恶的影子在身旁凄厉的喊叫,梦到自己被看不清楚的陌生人凌辱。一天天的,她逐渐意识到父亲并不是想要让她安心恢复身体——这是一种变相的禁足。独坐时,她总觉得自己是一只被囚禁的待宰的猪,最后究竟是用来水煮还是风干,只有厨子和食客商议后才能决定。 “爹爹终于回来了,饭菜都快凉了!”听到小妹的声音,庄尔岚下意识地向父亲打量着,以此来揣测事情的进展——不知从何时起,她慢慢地学会去看别人的脸色。而今日,父亲一进饭厅便直勾勾地朝自己看来。 “为父花了大半日与忠武将军商议,暂定于七日后将你抬进忠武将军府。” 庄夫人手中的筷子哐当一声掉在桌子上,她慌忙颤抖着去捡,摸索了好多次才捡起来。 “爹爹,你疯了!”庄尔芙登地站起来,杏眼中满是慌乱与难以置信。 “你给我住嘴!怎么,一个个的翅膀都硬了,都敢跟我对着做了?彭朝华,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还不把她给我带走!”庄文雍猛地吼道,如一头暴怒的狮子。 庄夫人忙地把小女儿的嘴巴捂上,不顾女儿的挣扎,生拉硬拽地把她拖走。下人们也跟着慌忙退到门外。 饭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庄尔岚忽视着父亲的目光,依旧盯着那没了热气的清汤。自父亲说出要将她抬入将军府时,她便垂下头去凝视那汤中的倒影。 “为父自是不想的,你得体谅我的难处。”良久,庄文雍的声音缓和下来。 “嗯。” “你到了那边,一定要照顾好自己,那二公子不是个好相处的,你要有心理准备。” “嗯。” “我听说那二公子是还没有正室的,你暂且忍一忍,以你的姿色才情,兴许要不了几年就被扶了正。那时候,不光你的好日子来了,我们也有盼头了。” “……” “多对那二公子服服软,也就行了。毕竟那二公子最初也是看上了你的……” “你如何知道他看上了我?”面色如纸的女子猛然抬头,被摇晃的烛火映出晦暗不明的神色。 “这……他要是没看上你,怎么会欲行不轨呢?”庄文雍慌忙解释着。 “你也知道他欲行不轨?你却还让我对他服软?”一股无名的怒气涌上心头,庄尔岚冲着父亲吼出来。泪水糊住了她无神的凤眼,她看不到也不想再看父亲的神色。 “放肆!”庄文雍的脸被憋成了猪肝色。“我如今在朝堂上落得如此地步,还不都是你造成的!你怎么有脸对我大吼大叫?” 庄尔岚顿时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我不该对父亲大呼小叫……她虽如此想着,心中的话却脱口而出:“这三个月我哪天不在任由你处置?我哪天不在煎熬?我自己犯了错,我自己承担。你把我抬进那吃人的地方,我受了,就是你把我杀了谢罪,我也会受了。可你后来是什么意思?你们也有盼头?我都要沦为一个玩物了,你还不放弃压榨我的价值?” 庄文雍瞠目结舌,下意识便用力地朝着女子扇了一巴掌。 庄尔岚被父亲的耳光打得踉踉跄跄,本就虚弱的身子似乎更没有力气了。她使劲地咬住哆嗦的嘴唇,泪水却糊了满脸。朦胧中,她想起来刚刚透过清汤看到的那双暗淡无光的凤眼——有一个人,也有着一样的凤眼,却活成了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为什么皇姑母可以操控别人的生死,而我却只能沦为联姻的工具甚至男人的玩具? 她下意识地端起桌上凉透的满盆清汤朝父亲泼去,而后把瓷盆摔在地上,大哭着破门而出。 自此,庄大小姐得了失心疯的消息便从相府中传出。更有人添油加醋的说,这庄大小姐怕是早就被玷污了,不然怎么能疯的这么厉害。还有的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庄大小姐怕早就做过什么龌龊事,实在忍受不了才疯的,不然怎么第一次见面就能惹上那霸王的眼。可这些传闻并不能影响古家的想法,他们不过是想出这口恶气,找回这个面子。别说疯子,就是抬个死人进去,只要能让他们鞭尸一顿也是愿意的。 自从和父亲撕破脸,庄尔岚便不再想如往常般坐以待毙。停了几日,她想个自愿进宫抄写经文的机会让小妹进宫。“你直接给皇姑母说,西峪国一直因粮食问题不断侵扰,派兵镇压并非长久之计。我愿意作为公主和亲,亲自传授农桑之法。” “皇姑母不会同意的,不然爹爹也不可能这么爽快地许我进宫。自三月前这事情出来,皇姑母就没有过问过一点,甚至听信那渣滓的话治了爹爹好几条罪。”庄尔芙哭丧着脸,眼泪汪汪地看着长姐。 “你暂且试试。”女子气色更差了,往日细如凝脂的皮肤惨白惨白的,总让人想起乱葬岗的白骨。 “尔芙一定好好求皇姑母!”庄尔芙哭着点头,却又用细如蚊蚋的声音问道:“若是皇姑母不同意呢?” 女子忽然笑了,像一朵过了花期即将坠落的蔷薇。 “那长姐只能干干净净地走了。” 她想到了枕头下的剪刀。 “长姐走之前会给尔芙写信的,走之后也会经常给尔芙写信的。”她温柔地把身前的人揽到怀里,像是在说一个美丽的神话。 所幸,所幸。 所幸皇姑母最终还是救了自己。 绿衣女子从漫长的回忆中回过神来,芙葭苑遥遥在望。 接下来,她一定要把握好机会。为了自己,更为了尔芙。 她不想再让这个快要及笄的姑娘也变成一件工具。 第六章 遇春 还未走近芙葭苑,远处便窜出一个白花花的影子朝庄尔岚扑来。 “小米!”庄尔岚蹲下把来者搂在怀中。 小米是半年前两姐妹逛庙会时偶遇的小狗。那晚庄尔芙左手拿着糖葫芦,右手提着一大包小米糕,两只眼睛还在滴溜溜地寻着别的吃食。她舔着糖葫芦正开心,却总觉得有人在拽她的小米糕。不情不愿地回头,正好对上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 “啊!你这个贼!” 小东西被吓得转身想逃,却扑通一下滑坐在地上,两姐妹这才看清是一只脏兮兮的小狗。 “分它些吧,看着饿极了。” “那你得再给我买!”庄尔芙利索地把纸包打开,嘴里却不饶人。 小东西看到面前地小米糕,慌忙地摇着尾巴呼噜呼噜地吃起来,中途还被噎了好几次。 “你瞧它像不像猪,呼噜呼噜地乱拱!” “我倒觉得像你,吃什么都香。”庄尔岚微笑着。 小东西吃饱喝足,摇晃着向两人走了几步,然后打了个滚儿,歪着头露出白花花的肚皮。 “哎呀,你这是什么样子!不知羞哦!” “它表示友好呢。” “唔,长姐,既然它那么喜欢我们,就把它带回去吧!”庄尔芙一边逗弄着小狗,一边乞求到。 “先走几步看它跟不跟着,兴许是有人家的。” 两姐妹往前走了小半条街,小狗都在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每次她们回头,都看到那小家伙远远地摇着尾巴。 小狗就被带回来了,养在芙葭苑——芙葭苑的后院宛如一个小型的养殖场,除去小米,还有两只叫蹦蹦和跳跳的大乌龟,一只叫黑豆的大黑兔子,三只瞳色各异的鸳鸯眼小猫——葡萄,玛瑙,提子。 而如今,瘦瘦小小的小米已经长成了五六十斤的庞然大物。自从被禁足,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小米,庄尔岚亲切地摆弄着它两个大大的耳朵。 “长姐,你可算来了!一个时辰前就说等会儿来找我,我在这等啊等的担心死了,正想着去找你呢!” “我方才被父亲叫去了,皇姑母最终还是帮了我。”憔悴的女子绽放出难得的笑容,轻轻地逗弄着大白狗。 “果真?太好了!”庄尔芙欢欣地鼓起掌来,却又想起什么似的有些失落。“长姐,那是不是就代表着你快要到西峪国了?” “或许吧。”庄尔岚不舍地揉了揉小妹还未挽起发髻的脑袋。“这已经是最好的打算了,不是吗?总不能一辈子都像个雀儿般锁在这笼中,为着讨谁的欢欣而乖顺鸣叫。若我能够去西峪国,帮助他们发展农耕桑事,或促进两国的和平,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至少,还能体现出自个儿真正地意义。” 庄尔芙怔怔地看着夕阳下长姐泛着坚毅光泽的侧脸,不知怎的就想到了那话本中血染疆场的女将军。 “这几日是春耕节,往年我们每回都要出去的。不知何时我就要走了,要不明儿带你去转转?”庄尔岚装作没有注意到小妹的失落,故作轻快地说。 因着陛下的旨意和父女俩昨日的争执,庄文雍已经不对大女儿报有任何期望。得知两人要出府,并没有任何表示。既然陛下最终出面管了此事,就说明他的丞相之位还有可能。至于自己的那些把柄,庄文雍咬了咬牙,想到了小女儿。他不信,只要好处给到了,那古雄还会继续难为他。 两人早早地起来梳洗打扮,换上普通的常服,便坐上了马车。庄尔岚闭目养着神,庄尔芙则一路透过窗子看着外面的春景。东平国地处平原,土地肥沃、气候温和。农耕是东平国的重要产业,所以春耕节被历代君主视为重大节日。时值春耕节,举国上下都要祭祀祈福、休沐欢庆,以此来祈祷谷神娘娘赐予福气和丰收。 车子摇摇晃晃,不久便来到街口。庄尔芙懒而馋,不愿再出城了,只说要寻个茶馆喝茶听书去。 “说好了踏春,都不出城,哪来的大好春色看?”庄尔岚今日穿着鸦青色高腰窄袖对襟纱裙,梳着利落干净的发髻,虽眉眼间还是病恹恹的,却多了几分英气。 “哼,我看你就是想穿着这件衣服去放纸鸢吧!”庄尔芙往嘴里塞了块桃酥,翻了翻圆溜溜的杏眼。“听书比放纸鸢有意思多了!还有好吃的!” 庄尔岚笑笑没说话,只吩咐车夫停了马车,便拉着小妹的手走进了附近的一个茶馆。 两人走入茶馆时,才发觉不仅外头游人如织,茶馆内也坐满了闲谈品茶的人。寻了几圈,也没找到落脚地儿。 “扫兴,扫兴!长姐,咱们赶紧换一家瞧瞧。”庄尔芙急得直跺脚,拉着庄尔岚就要往外头走。 “两位貌美的小姐可是需要位子?如若不嫌弃,小生这里还有一条空凳子。” 庄尔岚闻声回头,便对上一双充满笑意的桃花眼。她微皱眉头,却发现那人轻浮地扬了扬眉,眼神中的笑意更浓了。 东平国的民风虽然并不保守,却还没开放到男女初次见面就眉目传情的地步。庄尔岚呼吸一滞,再一次想到了三月前那个大雪天。她沉下脸色,拉着小妹的手就要往外头走。 庄尔芙却一动不动,痴痴地盯着男子的笑红了脸。察觉到此,男子又朝着庄尔芙作了作揖,讨好地笑道:“这位小姐,令姐怕是为了找不到座位的事才心情不佳。不若你们来我对面坐,小生独自占这张桌子也浪费。若你们两个仙子一样的人能够过来,便是这桌子的福气了。” “不必了,多谢。尔芙我们走。”庄尔岚不想理会这个登徒子,黑着脸准备把庄尔芙拖走。 “长姐,你看他多有礼貌啊!我们就在这里坐下吧?好不好?尔芙也累了呢。”庄尔芙红着脸乞求地望着长姐,不时偷偷地望向男子。 庄尔岚不动声色地朝男子看去,发觉前不久还眉飞色舞的登徒子面色沉静眼神清澈,仿佛之前的嬉笑挑眉都是错觉。男子发觉有人打量自己,便冲着那人轻轻笑了笑,好看的桃花眼像落入春水中的柳叶,沉静中带着些鲜嫩的俏皮,漾出细小的波纹。 庄尔岚细细地打量着那笑容,又瞥了瞥小妹的脸,不由得笑了笑。“那就坐在这里吧。” 虽然没有到城外踏春,却好像已经嗅到了春天的味道。她给小妹沏了一杯绿罗烟,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望着那悠悠沉下的茶叶和绿朦朦的茶水,庄尔岚心中泛起些不知名的情绪。好像有些东西在心中破开了冻土一般,她心中再一次生出对小妹的羡慕和淡淡的期待。 一片荒芜的大漠出现在脑海中。 我还有机会遇见春天吗? 第七章 谷神娘娘 “……在这个皇帝驾崩,太子年幼的危难关头啊,多亏天神保佑,感念咱们东平国百姓虔诚,特意派神女下凡拯救了咱们百姓。传闻神女下凡那夜,九九八十一道紫雷一齐劈向皇宫万福塔,顿时光芒万丈,百鸟朝圣,七星连珠。你问这个神女是谁?这神女,就是咱们谷神娘娘!谷神娘娘原是天帝的长女,因见不得咱们东平国百姓受苦,特下凡转世为陛下造福人间。传说,女皇陛下出生和登基的时候,南方的天空都……” 小口抿着杯中茶水的女子猛地呛了一下,继而不动声色地四下环顾,只见小妹同其他茶客还在津津有味地听着。谷神娘娘是东平国百姓心中的神,陛下也是,他们自然会将这两者联系在一起,以此增添更多的神秘美好。而对于见识过皇姑母真实面目的庄尔岚来说,这些说书人的话只让她觉得有趣。 作为依附当今圣上的存在,庄家全体都对陛下感恩戴德。渐大些,庄尔岚也听说过些皇姑母的事迹:先帝先天不足且昏庸无能,全靠着当时为东宫皇后的皇姑母治理朝政。由于先天不足,先帝并无子女,只过继了湛大将军的幼子做太子。只是十六年前,先帝驾崩时那过继的小太子不足五岁,朝中的元老大臣都对着皇位虎视眈眈。于是天下大乱,各地军阀起兵造反。庄后凭借着铁血手段在一年内平定暴乱铲除异己,最终登上皇位,成为东平国第一位女帝。庄尔岚出生时,皇姑母已经登基了,对于那些过去的事,她不知几分真几分假,毕竟那史书都是胜者写出来的。她只知道,皇姑母虽是庄家女儿,却对待庄家一直是淡淡的态度,甚至对于庄家内部的斗争有些许懒洋洋的兴致。 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能将那慈眉善目的谷神娘娘和最高处那一笑百媚只手遮天的女子联系起来。 正思索着,忽觉对面的男子起身站了起来。 “你要走吗?”庄尔芙不顾长姐在桌子下掐自己,慌忙问道。 “小生愚笨,不懂欣赏,只觉得这说书索然无味。”庄尔岚眯起眼睛打量着这个书卷气的男子,完全是与愚笨两字不沾边的。 “我倒觉得很有趣啊!” “是小生愚笨了。”男子不卑不亢地笑笑,作揖离开。 “小生容与,后会有期。” 直到那男子消失在转角处,庄尔芙才把眼睛收回来。“长姐你说,还能后会有期吗?” “我倒是好奇,你什么人没见过,为何会对这样一个陌生男子念念不忘。看打扮气色,像是穷苦人家的。” “哪有念念不忘!”庄尔芙红着脸脱口而出,忙往嘴里塞了块柳芽酥做掩饰。 “许是参加春闱的,若是他争气,那或许还真是后会有期。”庄尔岚抿了一小口微凉的茶,回想起男子南地的口音。十几日前是春闱,京中来了许多四方的学子。如今若是还悠闲留在京中的,怕是就等着殿试了。她对男子的戒备在看到那双清澈的眼睛时涣然冰释,如若真是个有抱负有能力的穷小子,尔芙嫁过去也是一桩美事——至少比卖给别家联姻好得多。 说好的踏春,自男子走了之后就变得索然无味起来。庄尔芙吵嚷着不想再继续逛下去了,趁着还没把男人的脸忘了,要回去赶紧画下来。还未到晌午,庄尔岚想了想,便也觉得要回去。“你呢,回去画你的心上人,我吃过午饭就早早进宫谢恩。” 马车摇摇晃晃,眼见着离相府越来越近,庄尔岚心里愈发压抑。自昨日之事,她不知该如何面对父母,也不大想面对。于是,她躲入岚岫阁草草地吃了几口饭,边换上衣服梳洗打扮一番进宫去了。 “庄大小姐安!”皇姑母身边的楚嬷嬷一见到自己,便欣喜地请安。 “嬷嬷请起。”庄尔岚慌忙地上前扶住。这楚嬷嬷是皇姑母唯一一个贴身之人,庄尔岚自然是不敢怠慢的。虽然皇姑母对自己总是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楚嬷嬷一见到自己就笑得合不拢嘴,让庄尔岚觉得受宠若惊中还带着几分怪异与尴尬。 “你来了。”屏风后传来一个懒懒的声音。 “皇姑母恕罪!给皇姑母请安!臣女不知皇姑母在屏风后!” 庄尔岚慌忙地低头跪下,半晌都没有得到回复。正当她恭恭敬敬地伏在地上,脸突然被一只染着丹蔻的指甲抬起。 “看着我。” 地上的女子听话地正视着前方,却对上一双不同于以往的波光潋滟的眸子。有一瞬间,庄尔岚真的以为自己见到了谷神娘娘——那上挑的凤眼中的悲悯、慈祥和其他说不上来的东西,让原本瑟瑟发抖的女子呼吸一滞。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 “坐吧。”庄尔岚听话地坐下来。 “岚儿想不想穿红色了?” 庄尔岚偷偷瞥了一眼身着大红色寝衣的女子,咽了咽口水。“皇姑母说过尔岚不适合红色。” 思绪回到及笄的那晚。 及笄那日,皇姑母作为女宾为自己加笄,让庄尔岚享受到了无比的荣耀。而当她晚上穿着华服去宫中谢恩时,却被皇姑母带到了一个昏暗的房间。 摇晃的烛火把地板上瘦小的身影拉得欣长而摇晃,冰凉的空气和昏暗的夜色缓缓注入偌大的宫殿,交叠出沉重的气氛。一个身着华服发髻高挽的身影淹没在阴影中,只露出半张看不出年纪的脸被灯光映得苍白却妖冶,仿佛地狱中走出的罗刹。 “可知为何把你叫来?”那人用着俯视众生的姿态坐在冰冷的金椅上,凤眸中滚动着晦暗不明的情绪。 “尔岚不知。”庄尔岚双手用力地支撑在白玉地板上,感受着手心里传来的阵阵寒意。 “你可知孤最喜正红?” 庄尔岚猛然抬头,便看到上方的人正在一边用染着丹蔻的手指轻抚鬓角的一支莲花金簪,一边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细细打量着自己,仿佛在鉴别一件古物。 “皇姑母恕罪!”庄尔岚猛然低下头,顿时觉得如鲠在喉。 金椅上的人一言不发,只是拍了拍手。黑暗的角落里即刻浮出一个纤细的人影,人影捧着托盘飘到女孩面前。 躺在托盘里的,一套浅绿色的纱裙。 “孤瞧着你样貌清丽,还是浅色最宜人。” “谢皇姑母赏赐,臣女谨遵教诲!”庄尔岚急促地说道,双手急忙接过托盘。“尔岚即刻换上。” 金椅上的女人似露出了一丝欣慰的微笑,她满意地望了地上的红衣女孩一眼,浓妆下格外锐利的眸子中某种不明的情绪更深了。 女子的轻笑声将庄尔岚拉回思绪。她抚了抚鬓角唯一的头饰,水波般的眸子荡漾着。庄尔岚这才意识到,那支莲花金簪好像从未卸下过。 “姑母可盼着你穿红色呢。你是庄家唯一一个和姑母投缘的,姑母怎么舍得把你嫁到西峪国?姑母瞧着,那湛诸怀就不错,你嫁过去可好?” 庄尔岚怔住了。 湛诸怀是谁? 说明 不好意思朋友们,连续一周半没更新了,不是因为忘记了,是我上周三查出来得了玫瑰糠疹,就一直在治疗,每天吃抗过敏药,还很痒,精神不大好,还得上课写作业。所以很对不起大家,我已经治疗八天了,现在还很严重,不停地长新的疹子。等我开始恢复就接着写,太不好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