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生》 楔子一 连绵不绝的群峦将依新围得严实,这塘坳般的城池四周横竖杂乱地散落着黑压压的尸体,像是在巴掌大的黄纸上洒下了一把黑色的芝麻。鲜血浸彻了战士们的黑色铠甲,战死的黑甲士填满了宽阔的护城河,血水在沟壑里涓涓地流动,散发着刺鼻而令人作呕的腥臭味,招来成群结队在天际盘旋不去的黑鸦。 “咚咚,咚咚......”战鼓声震耳欲聋。 阴云密布的依新城外,身着黑铠甲的战士铺天盖地涌来,似乎没察觉到护城河里堆积如山的尸体,就像护城河边的黑鸦没听到雷霆般的战鼓声一样,它们都被死亡所深深吸引,前赴后继地用沾满鲜血的双手疯狂屠戮。 “嗖嗖,嗖嗖......”依新城墙上箭如雨下。 没有哪一种牺牲是廉价的,流血和死亡遮掩着谅衣千年来谈之色变的戒条,这场战争也许只是破戒的开始。 晦涩的天空下起了倾盆大雨,雨水挟着鲜血渗入土壤,蚕豆般大的雨滴狠狠地砸向地面,溅起的泥浆一层层的覆盖着密密麻麻的尸体。这场大雨不知下了多久,直到泥淖掩埋了所有死亡的痕迹,它才间歇停止。 第一章 叶城皇权旁落 汝南倚项观兵 凉衣国以剑成名,以剑兴邦,以剑立国,而作为皇城的叶城更是剑的天下。除叶城外其余七城以七星阵排开,皇族掌控着叶城,而叶城统领着其余七城。凉衣国的势力由大大小小的剑派分割整合而成,势力最为庞大的飞剑派被推为皇族,世代统治凉衣,雄踞叶城,傲视天下。 几百年前,倚氏家族建立的飞剑派在韬光养晦之后,一跃成为凉衣国的名门正派,其势力就像大草原上的烈火一般随风蔓延,迅速盖过所有剑派的光华,成为凉衣国让人只能望其脊背的皇族。凉衣国政派合一的制度沿袭了几千年,皇族通常要在本剑派中选拔出两位有能力统领凉衣国的德高望重之辈,其中一位要拥有举世无双的剑道,就任执剑君,统领全国大小军务,另一位必须拥有精湛的铸剑才艺,才能成为铸剑王,统领全国上下财政。执剑君与铸剑王之间,既是师徒关系,又是同盟关系,两者之间一般有二十岁以上的年龄差别。年老的铸剑王会赠剑给年轻的执剑君,并亲自传授剑道和铸剑才艺,将新人培养成合格的君王。获得赠剑而确立合法地位的执剑君在年老时,也会选出新一任的铸剑王,同样是亲自传授铸剑技艺和剑道。飞剑派倚氏成为皇族之后,打破了这一历史传统。君位传到倚项他父亲倚阅这一代时,昔日的辉煌在内忧外患中逐渐衰败,而作为执剑君的倚阅好大喜功,刚愎自用,本该只领军务,却贪图其弟倚监的财政大权,结果搅得庙堂之上人心惶惶,情同手足的兄弟两人自此不和。这种激烈的明争暗斗,最终在外敌侵扰时被手下大臣秦明钻了空子,兄弟两人先后被秦氏家族建立的剑阵派用阴谋诡计害死,从此至高无上的飞剑派没落不堪,最后销声匿迹,以致若干年之后再没有人提起飞剑派的种种。年少的倚项却有幸逃过一劫,躲到汝南城里隐姓埋名地生活,等待重新竖起大旗的那一天。 离叶城最近的汝南城烽上,正满三十岁的倚项一身银白色铠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黑色的披风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浓黑的须发下露出坚毅而成熟的面颊,那双冰冷的眸子中迸出道道寒光,好像穿透了千里的雾霭,狠狠地盯着遥远的叶城。汝南城外站满了密密麻麻的黑甲士,锋利的剑刃上闪烁着寒芒,无论寒风如何凛冽,这些战士始终雄赳赳地站着,岿然不动,只待一声令下,他们便能踏破山阙,直抵叶城君王脚下。 “踏破叶城,报仇雪恨”士兵们跺着手中的长剑,扯着嗓子,使劲吼着。 倚项挥了挥手,百万雄师顿然安静,决绝地望着城烽上硬朗的男子。这时城烽上又走来一位生着些许白发的老者,望着倚项身旁锦盒里的断剑默不作声,许久后才缓缓地抬起头来,略显疲惫地对他说: “这把便是跟随你父亲征战一生的龙骨剑?” “伯父,这的确是名剑谱上排名第三的龙骨剑,是我父亲挚爱一生的名剑,只可惜......”倚项叹了口气,肃穆地摸着锦盒中的断剑,黯淡地说道。 “项儿,这把断剑就交给伯父吧!到那一天,我会让你提着这把完整的龙骨剑踏进叶城,报仇雪恨。”说完,老者抱着锦盒愤愤地就走了。 倚项在汝南的这二十几年中,得到了这位奇剑派掌门文贤的鼎力相助,他也是汝南城的城主。文贤让倚项以伯父称呼自己,在得知倚项身份后,不仅没有责难他,反而要帮他完成复仇大计,重振飞剑派。 凉衣国除了闻名天下的剑道之外,还有一种东西属谅衣国特有,那便是酒,因此凉衣国也常常被异国人称之为酒国。凉衣国三面环海,东临丹朱,方圆百万里山势地形,民俗风情各有差异,因此酿酒之法也大相径庭。汝南地势平缓,沃野千里,种植着成片的果树。每到秋收农忙之际,果农们用木车装载着满满的熟透硕果,销往全国各地,更重要的是他们将丰腴的果实去籽去皮,装坛酿酒。果酒色彩艳丽而有异甜,汝南的妇孺老少都钟情于这种奇特的味道。果酒不像叶城米酒那样淳质而霸道,也不像班城曲酒那样酸浓而苦涩。正是这种朴实的酒文化带给汝南人温和善良的天性,他们的生活正如那色彩斑斓的不同果酒一般多姿多彩。 在城主文贤的果园里,倚项和文贤对案而坐,几案上放着一坛百年期的杏酒。玲珑剔透的瓷碗里盛着满满的淡黄色杏酒,一股股幽香扑鼻而来,倚项端起瓷碗大口大口地饮尽,而文贤则小啜几口,望着倚项牛饮杏酒忍俊不禁: “百年杏酒在嘴里留的越久,滋味才能从汁液中散出越多,抚人心脾。似你这般牛饮杏酒,是喝不出什么味的。” 倚项盯着文贤碗里剩下的淡黄色杏酒,满脸堆笑地打趣道: “伯父,咱叶城的米酒就要大口喝,才能喝出酒中的王霸之味,而这果酒比罗瓦的花酒还温和,恐怕罗瓦城主若兰都嫌他太柔和了。” 听到这话,文贤脸色发青,面带微怒。罗瓦以花酒闻名遐迩,而舞剑派掌控下的罗瓦都是女子当家当政的。虽然罗瓦花酒素有香名且清新淡雅,可却比不过果酒的性烈,这倚项是在调侃他汝南无人。 “我汝南人谁没有一股子豪气,打仗怕过谁,你手里的多数精锐骑兵还都是我汝南人。”文贤不服气地悻悻道。 汝南军士豪气冲天,无畏生死这一点,倚项心里是知道的,但毕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汝南百姓的观念里,只有天下太平,生活安稳,才能给他们带来欢乐,丰收和财富。汝南人总是在给他们的后辈灌输勤劳致富的观念,“照顾好自己的生意”这样的信条被无数代汝南人传承者,凭借这些,汝南成为除叶城外最为富饶的城池。如果说有人要当他们的君王,世代统治他们,他们也许会欣然接受,但如果说有人要将手伸入他们的腰包,那么战争就不可避免,他们会群起反抗。汝南商业异常发达,沿海城池将盐铁和海货运到汝南作为中转站,再进一步由汝南将货物销往全国各地。汝南成为凉衣国贸易的中心城池,很早就建立起各行各业的行会,发行货币的币行,为大型商铺的商票进行交易的票行以及货物云集的拍卖行。掌控整个汝南的奇剑派源远流长,拥有深厚的历史底蕴和实力,这一派系的执剑师和铸剑师人数众多,散布在凉衣国的每一个角落。奇剑派最大的特点就是铸奇剑,用奇剑,在战斗中往往以出人意料的变化取胜。城主文贤是奇剑派的现任掌门,胸中藏着万千奇兵,深不可测,他佩戴着一把叫齿鱼剑的绝世名剑,通体深蓝色布满锐齿,剑尖呈鱼头状,在名剑谱上排名第九。 文贤没有子嗣,只有一大帮奇剑派弟子和倚项,他把倚项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看待,尽心尽力地帮助他,甚至不惜一切地谋划他的复仇大计,尽管汝南的臣民一再反对打仗,文贤依旧想尽办法,重铸龙骨剑,组建复仇大军,只希望倚项提着龙骨剑血洗旧恨后,还能再叫他一声伯父。 第二章 杯酒暗剑同盟 铸剑奇袭称王 巨大的辒辌车被一群铠甲残破,满身血渍的黑甲士簇拥着缓缓前进,漆黑的轱辘碾压过战场的尸体,上下颠簸。透过窗户半掩着的黄金帷幕,弯曲而森白的龙骨剑碎为两段,披头散发里隐藏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眶,直勾勾地盯着叶城上衣着华丽的两人,满口鲜血喷了出来,对着左手边扶着他的少年缓缓说道: “孩子啊!每个人来到这世间都肩负着巨大的使命,你也一样。现在为父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要牢记于心,长大后会渐渐明白的。” 那十岁左右的稚嫩少年乖巧地跪在父亲跟前,静静地听着,含泪的眸子里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 “我们倚家是灵戒的后人,是神离的五大戒徒之一,肩负着传承离教追寻离冢的重任。你首先要做的是恢复飞剑派昔日的辉煌,夺回皇族的地位,然后借助自己的势力撒下天下罗网,找到遗落的离冢,它具有让你实现一切的力量,利用它建立以神离为精神主导的泱泱大国,世代供奉神离。作为倚家的后人,你和我一样都逃不过命运的驱使,你一定要牢记于心。” 少年紧闭双眼,心里默念着父亲的嘱托,点了点头,睁开眼时,父亲已经离世长眠。 “父亲,父亲......”倚项大声叫嚷着从梦中惊醒,喝了一口霸道的米酒,呆坐在床边。这个噩梦在夜里一直缠绕着他,让他憔悴不堪,他心里无数次的想象着回到叶城的那一刻。只有完成父亲最初的嘱托,才能从这样的生活中解脱出来,这是他最大的夙愿,至于追寻离冢,他并不认为这是活着的最大目的。窗外泛着微亮的曦光,鸡鸣声时远时近地间歇响起,他又猛灌了一口烈酒,提起那把重铸的龙骨剑,摔门而去。 天色灰蒙,勤劳的依新商人都紧锣密鼓地来到早市上做生意,纵横交错的街巷上车水马龙,店铺鳞次栉比,商旅络绎不绝。那夹杂着浓重乡音的吆喝声,就像是公鸡打的早鸣,惊醒世梦。戴着斗笠蒙着面纱的倚项,步履沉稳地穿梭在市井之中,显得格格不入。他很快便来到了依新最南端的城主府,借着汝南文贤的令箭打发掉府邸的守卫,径直穿过宽敞明亮的大厅,在曲径通幽的青葱竹林里见到了依新城主零守义,也是暗剑派的掌门。只见此人高大魁梧,泛白的头发整齐地束着,身着朴实的灰白长袍,腰杆笔直地端坐在竹林深处的石凳上,目光深邃地盯着朝自己走来的倚项,悠然地喝着石桌上的谷酒。 在这套供休憩的桌凳不远处,飞湍的白瀑倾泻而下,漫天飞舞的珠花敲打着犬牙交错的岩石,在山脚下形成一片宽阔的浅滩,浅滩的边界一直延伸到石桌旁,才用大理石块铺砌出明显的界线。依新城的位置虽处于凉衣国的最南端,临近大海,但连绵不绝的高山群却严严实实的将两者隔断,城主府更是依着壁立千仞的高峰,修建在半山腰的巨大高原上。依新的渔业由此而被切断,只能在内陆发展农业和畜牧业,颇具特色的谷酒便是在这种特定环境中酿制而成的。 “来者何人”击水声夹带着洪亮的问话声从石桌旁传来。倚项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的古稀老人,顿了顿,接着又默不作声地朝他从容地走去。 零守义跺脚起身,一拍石桌上的尚阳剑,一道森然的寒芒从倚项眼前闪过,灰白色的身影风驰电掣般向他掠来。因为出剑的速度太快以至于灰白色的弯曲身影瞬间凝实,宛如一条闪电般奔袭而来的白蛇,闪烁的剑光就像白蛇吐着猩红的长芯,直逼倚项致命的喉头。但剑光在五尺之外戛然而止,龙骨剑从倚项的背后凭空飞出,轰鸣颤抖的剑尖精确地抵着白蛇的长芯,在对峙的刹那间,倚项已掠至石桌旁,端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自信满满地望着零守义笑着说: “依新谷酒辛辣且劲浊,跟叶城米酒不相上下。” “真没想到,二十年前无故失踪的倚家小子,能成长至此。说吧!你找老夫有何事。”零守义收回尚阳剑,盯着半空中不断旋转的龙骨剑,略有所思道。 “暗剑派以诡异变化的身法著称,今日一见真是让人大饱眼福呀!”倚项从怀里取出汝南文贤的令箭和密信递给零守义。 零守义拆开信件看了几眼后,大惊失色,满脸狐疑的盯着眼前的硬朗青年,犹豫不决地拿不定主意。倚项早就猜到会是这样,思忖片刻,便胸有成竹地对他说: “剑阵派秦氏统治凉衣以来战火不断,生灵涂炭,皇室奢华迷乱,饿殍漫山遍野,百姓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君王昏庸无道,欺压黎民,草菅人命,早就被天下人所唾弃,只要有一人敢揭竿而起,他们必将群起响应。” 零守义被眼前斗志昂扬的挺拔后生所打动,喝下一口谷酒压下涌上的气血,肯定得朝倚项点了点头。 几场阵雨过后,空气变得清新无比,汝南全城上下准备着向叶城进贡的礼品,百年期的上好果酒堆满了几辆轺车,盐铁,锦缎,从建丰城刚运来的海货,以及大量的古玩珍奇准备妥当。倚项身披银白色铠甲,手持龙骨剑,领着一大队乔装兵马开赴叶城,贡品下面藏着成堆的利剑,押送贡品的士兵们眼中交替闪烁着嗜血和恐惧的微芒。在这大队精兵后面,成批从汝南出发的黑甲士扮作商旅,纷纷朝叶城涌去,他们准备从西面突袭叶城。 叶城,一座富丽堂皇的王畿,无数剑派梦寐以求的宝地,此刻正歌舞升平,觥筹交错,铸剑王秦昭与一群舞姬喝着罗瓦进贡的花酒,逍遥自在。殿门被使劲推开,他的哥哥执剑君秦明一身戎装闯了进来,气喘吁吁的怒骂道: “依新零守义率领大军开赴叶城你不知道吗?还在这里醉生梦死。” “我铸剑王只领财政,打仗这些事得由你执剑君来管,不是吗?况且就凭那老匹夫一人能搅出多大点事。”秦昭搂着一个半裸着的舞姬,不耐烦地说。 “汝南的兵马最近也有大动静,要出大事的。”秦明狠狠地顿了一下手中长剑,大声吼叫着。 “大哥,你别一惊一乍的好不好,今天是汝南朝贡的日子,难道你忘了吗?那些兵马都是押送贡品的。” “希望如此吧!你密切关注汝南的动向,守好叶城,我带兵出去剿灭零守义。”秦明望着酩酊大醉的秦昭,放心不下,留了一支精锐骑兵防守叶城,自己就领着所有兵马朝叶城奔袭而去。 “关门,我们继续。”望着秦明远去的身影,秦昭不屑地嚷嚷着。 虽然罗瓦花酒清香淡雅,酒性温和,但毕竟是酒,喝的太多了还是会醉人的。乘着秦明大醉不醒的时候,倚项提着龙骨剑挑开了叶城的城门,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叶城。当秦昭醒来时,已经被关在了铁笼里,殿堂上整齐地肃立着汝南黑甲士,倚项高坐在宽大的黄金龙椅上冷冷地打趣着他,龙骨剑笔直地插在大殿中央。 “依新的兵马也快差不多了,我先去收拾你哥哥再来处置你”倚项缓缓拔起那把龙骨剑,带着一群死士赶去包抄秦明的残部。 在那片沟壑纵横的山地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马革裹尸的景象令天地动容,待倚项的兵马赶来时,秦明和零守义的军队只剩下几百士卒苟延残喘。倚项握着龙骨剑笔直地立在战场上与秦明对峙,黑色的衣袂随风飞飏。当看到倚项出现的那一刻,秦明便明白了这所有的阴谋,他只是痛心当初没能把飞剑派倚氏赶尽杀绝,留下这么一个令人心惊胆寒的祸根。 秦明一语不发,快速抽出数把长剑,在自己周围设下绝杀剑阵,左脚点地向倚项冲去,和倚项凭空操控的龙骨剑纠缠在一起。旁边的零守义望着死去的依新军士,痛心不已,开始对自己的决定有点后怕了,他盯着倚项的眼神有点变化,也猜到倚项是故意推迟救援的,为得是消耗掉依新与之抗衡的资本。他收拾好战场就匆忙地赶回依新,没有心思再停顿片刻,倚项的那场比剑胜负早已谋定。 当龙骨剑刺穿秦明的胸膛,倚项跪倒在地上,那双可怕的眼睛久久的望着天空,嘴里还喃喃自语说着什么。其余五城知道飞剑派复出的消息时,倚项已堂而皇之地成为了凉衣的最高统治者将财政和军权集于自己一身,背后还有汝南和依新暗中支持,堵住了所有人的反对意见,直到七城朝贡完满结束,凉衣才重新归于平静,一切如常。 依新城郊,熊熊大火焚烧着死去战士们的尸体,火葬在凉衣人的眼里是对死者至高无上的敬意,炽烈的火光将零守义身旁两个少年的脸庞照得绯红,较小的那个眼瞳里闪烁着诡谲的蓝光...... 第三章 叶城百派争鸣 依新两枝独秀 时值盛夏,叶城反而异常的涌来如海人潮,百派会盟带来的狂欢早已消解掉盛夏里浓浓的暑意,在这次凉衣国传统而隆重的会盟上,以母系氏族立国的丹朱国也如约而至。 叶城西陲,山隘里常年堆积的迷雾渐渐散去,匝道两旁高高耸立的崖壁也露出参差不齐的棱角,在匝道口久久伫立着一个少年的模糊身影,透过缓慢蒸发的浓雾,隐隐约约看到两旁的悬崖在不远处被一个庞大的黑洞咬合着。 “呼——啦——” “呼——啦——” 巨大的声响从黑洞里窜出,仿佛残暴的野兽撕咬猎物时兴奋的喘吁声,又好像沉睡千年的恶魔即将苏醒时的呼噜声,这刺穿耳膜的声响令人毛骨悚然,暗自蕴含着致命的诱惑,吸引着那个出神的瘦弱少年,一步步朝着无尽黑暗走去,尽管眼眸中闪烁着颤抖的恐慌。 那少年正是跟随爷爷零守义和大哥零天佑来叶城参加百派会盟的零归,此时的他神色迷离,青色丝发在额前不断拍打,修长的睫毛下的迷乱瞳孔正被那可怖黑洞深深吸引,精致的五官也随声响的节奏夸张地扭动着,脚步始终是不由自主地朝黑洞迈去。 零归半步跨进黑洞,正要被诡谲的阴影吞噬的时候,左腕被一只冰凉的手牢牢抓住,让他浑身打了个冷战,意识也恢复了清醒。他瞥了一眼黑洞后,转过身来望着身后抓着他手腕的清秀女孩,却发现女孩惊诧的神色慢慢地变得极端害怕甚至是恐慌,最后灵巧的五官也开始不停地扭动,瞳孔急剧放大,清澈的眼波像一泓匀开的涟漪,隐约倒映着一只漆黑巨兽,正缓缓向他们挪动。那漆黑巨兽形似一只双栖八爪鱼,浑身分泌着腥臭的红色黏液,硕大的脑袋上镶嵌着一颗布满血管的眼球,身体和四肢被八条长短不一长满倒刺的触角所代替,此刻正如同鬼魅般伸向他们。零归猜到身后肯定出现了极其可怕的东西,吓得那女孩再也迈不开步子往回走,他满是好奇地回头瞟了一眼,随后迅速拉起她就朝前没命地狂奔而去,只听见“嗖嗖嗖嗖”的声响,两根手指般粗细但特别结实的触角闪电般地袭来,卷起两人的腰肢,转眼间就消失在原地。 洞口通道弯弯曲曲,一片漆黑,零归和那个女孩被两根触角拽着向洞内扔去,大约半分钟左右,便来到一处极为宽敞的洞穴,穴顶被凿出无数小孔透出和煦的阳光,照亮了四周的环境。只见洞穴中央有一块巨大的石墩,石墩周围密密麻麻排列着无数黑色的木箱子,箱子厚实的拱形长盖上都留着圆形小孔,头顶华彩的光束正好透过小孔完美的落到木箱中。他们被扔到同一个箱子中,光束将木箱内部照得异常明亮,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们正躺在一具惨白的骸骨上。女孩被吓得失声喊叫了出来,零归连忙捂住了她的嘴,用眼神示意她保持安静。八爪鱼趴在中央石墩上发出几声刺耳的低嚎,八只触角慢慢地伸进八道光柱之中,接着竖直插入黑色木箱子的小孔中,还在不断地向内探入。四周传来阵阵划破皮肤的怪声,还夹杂着鲜血向外翻滚的汩汩声,零归盯着伸入小孔中不停晃动的黑色触须,吓出了一身冷汗,他连忙拿出了腰间的匕首,狠狠地刺向那根触角,但匕首却被那根坚硬的触角卡住。那只八爪鱼似乎感觉到了痛楚,准备收回那根伸出的触须,却又被匕首卡在洞内,它一使劲连带拱形长盖都被掀飞了出去。零归抓住时机翻身跃出木箱子,然后把女孩也一把拉了出来,猫着身子向洞口踱去。 此时阴影中走出一个身着黑色披风,头戴银白色兜帽的中年男子,噌的一下跳到他们面前,拦住两人的去路。零归惊恐的盯着眼前那人明澈的眼眸,喉咙干涩的发不出任何声音,憋了好久准备开口询问时,中年男子已转过身,朝着另一处散发着恶臭味的洞口走去。零归领着身后的女孩也紧跟了过去,绕过中央石墩上正嗷嗷低嚎的八爪鱼,七拐八弯穿过那条肮脏的甬道,便惊喜的看到不远处露出豆点大的光斑,狭窄的洞口出现在眼前,危险远远的过去,气氛也慢慢地松弛下来。帮助他们的中年男子手中握着一把淡蓝色的长剑,淡蓝色的光泽来源于铸剑的材料,剑体上还镌刻着精细而复杂的雕纹,好像是来自远古的神秘符号,懂剑的人可能在古籍中看到过这把绝世之剑,名剑谱上排名第一的天跃剑,充满无数传说的神秘之剑。黑色披风纹饰着紫金色的滚边,滚边上绣着一排没有瞳孔的眼睛图案,银白色兜帽在黑暗中也能发出微弱的光芒。他脸庞宽大,齐耳的短发洋溢着成熟的男子气质,留着青涩的胡渣,眼神中透着深邃和无所畏惧的自信光芒。零归斜过头去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后的清秀女孩,身着白色衣裙,裙袂上绣着淡红色樱花,温婉尔雅,美丽动人。他回过神来没好气地低声问道: “你为何跟踪我到这来,你是谁?” 女孩没理会零归,迈着优雅的步伐越过停下来的他,跟上前面缓缓走着的中年男子,开口询问: “大叔,这是什么地方,怎么会有那么大一只八爪鱼啊!”声音悦耳动听。 中年男子停下脚步,回过头望着身后的两人,微笑着说: “我叫莫,四处流浪的游侠,刚来到这个鬼怪的地方不久,也不知道那东西到底是什么,但肯定凶险无比,以后千万不要再到这里来,出去也要保密,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的笑容率性真诚,充满善意,有一种能很快将别人的心融化的魔力。 那女孩说她叫言心婉,是丹朱国公主身边的贴身侍女,跟随女王钟秀清和公主来叶城参加百派会盟,同公主走散后才来到此处,遇到这些不可思议的事和人。通过她零归也知道了黑洞中的木箱子在丹朱国是用来埋葬死人的棺材,丹朱国习俗中的墓葬必须用棺材装着死人才能下殓入土,而凉衣国传统中的火葬便无需如此繁琐。零归抛开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拉着莫大叔到叶城四周闲逛,这是他第一次见识谅衣国的王城,心情异常激动。平常爷爷总是把他关在家里,不让他到处乱跑,长这么大没出过依新城主府,因此对叶城的繁荣景象,只能依靠想象勾勒出一个模糊但诱人的轮廓。言心婉同样是第一次来叶城,便和他们一起去领略这块王畿的与众不同,三人的关系逐渐熟络起来。莫也一路上给他们讲述自己在各国见到的奇异景象和古怪习俗,令人心驰神往。 百派会盟其实是谅衣国每年度的剑道交流盛会,百余剑派齐聚叶城,相互切磋,以求精进。各派会挑出本派的代表弟子参加剑道比武,输赢的结果就是各派势力的高低,这直接影响各派今后的发展前景,因此每年度会盟极受各派重视。零归同莫大叔和言心婉分开后便直接赶到叶城会盟现场,正值罗瓦舞剑派和班城剑影派比武,比武场上喝彩声不断。罗瓦城主若兰派出自己的女儿若水,若水身材高挑,一袭淡蓝色绣袍,面容清秀,手中握着名剑谱上排名第二的水鸣剑,格外引人瞩目。班城阵营中走出一位相貌平凡,面色坚毅的粗汉,浓眉大眼,怒目圆睁,双手握着柄青铜古剑,嘴里还含着一把寒光闪烁的短剑,短剑在阳光下异常耀眼,懂剑的人都知道它是仅次于龙骨剑的刻舟剑,剑身比一般的剑要短许多,但其锋利程度举世无双,可谓削金断玉如切菜砍瓜。舞剑派擅长以舞技身法作为剑道的入口,千变万化的舞技是剑道的形,天衣无缝的剑道是舞技的神,以舞载道的剑法让旁观者正身临其境的欣赏一段精彩绝伦的舞蹈。剑影派以多剑流打法著称于世,善于洞悉敌人的弱点,多道剑影锋芒毕露的直逼对手的不同短处,令敌方应接不暇,猝不及防。只见若水挥动水鸣剑翩迁起舞,轻柔的裙袂随风飘扬,阵阵剑鸣如同溪流不绝于耳,班城的壮汉也毫不示弱的转动身体,形成一道小型旋风朝若水席卷而去,兵锋交接的声响此起彼伏,但无论壮汉如何进攻,若水始终能用天衣无缝的防御化解危机。 三剑流壮汉边进攻边细心观察着对方完美防御的漏洞,他虽然知道世上不可能存在绝对完美的防御或进攻,但仍然无法破解对面的高密度防御,心里犯起了嘀咕。零归在场下也细心观察着这场惊心动魄的比武,面对若水的完美防御同样感到乍舌不已,他不明白为何若水会将大部分身体暴露出来又煞费苦心的进行防御,难道是为了炫耀自己的高超剑技吗?他盯着若水脚下狭长的阴影微微出神,很快便明白过来其中的道理,将大部分身体暴露出来其一是为了吸引对方的攻势,让壮汉进攻自己全力防御的堡垒;其二是缩小自己的阴影,使对手难以察觉。可是在阳光下无论侧身还是正立总会产生阴影,若水极力缩小阴影的举动反而暴露了他的致命弱点,就是她的阴影。壮汉似乎也发现了这关键的一点,虽然仍旧以同样的方式进攻若水,但嘴中的那把刻舟剑却乘乱从阴影处架到了若水白皙的脖颈处。场下顿时一片哗然,班城城主脸上绽放出难得的笑颜,众人既有为罗瓦奇女子的落败而叹息的,也有为班城壮汉花哨剑技而喝彩的。 比武如火如荼的进行着,下一轮便是漂城和依新的比武,飘城城主百里寒的独子百里逐日提着一把排名第五的白眉剑,敏捷地跃上比武台,将目光不屑的停留在依新阵营方向。零守义转过身去将手中的尚阳剑递给零天佑,示意让他上去比武。零天佑毫不犹豫的接过剑,快步走上前去与百里逐日对峙。百里逐日诧异的瞪大了双眼,满脸不可思议的笑出了声:“小子,别在这上面胡闹,去叫你爷爷来吧!” “对付你,我就足够了。”零天佑没有再继续啰嗦下去,果断地挥剑攻去。 百里逐日是追剑派的得意弟子,追剑派以自创递进式打法独树一帜,放弃所有的防御以求惊天地泣鬼神的最大攻击,而暗剑派更倾向于中庸之道,防御和攻击都会加以均衡,视情况变化而略有偏重,以身形高速变幻而闻名天下。只见场中零天佑起初猛烈的攻势很快便落入下风,百里逐日以更犀利刁钻的进攻压制住他,从场东头一直递进到场西,百里逐日毫无纰漏的跟进,而零天佑也从偏重攻击转为防御,方寸不乱的后退,在场下的人眼里竟是一番你追我赶的滑稽景象。这种死缠烂打式的轮番进攻相持了很久,零天佑想拖住对手,从长久的对抗中体会百里逐日的缺陷和弱点,虽然知道他防守很弱,可却也腾不出手来命中要害。百里逐日此时同样也心急如焚,他以递进的攻势占据上风,可对手始终躲躲闪闪不接正面一击。正在他嘀咕之时,突然发现零天佑竟然暴露出自己的肩膀来进攻自己,便冷哼一声向他肩头刺去。“嘶啦”一声,衣服被划破,白眉剑狠狠的刺中零天佑的肩头淌出鲜血,但那把泛着蓝光的尚阳剑却也架到了百里逐日的喉头。 “你小子还真有点胆色,我输得心服口服。”百里逐日收回白眉剑惭愧的走下台去。 零归惊魂未定的走上台去扶下受伤的零天佑,他也没想到大哥竟然不顾受伤也要赢得比武。零天佑只有二十来岁的样子,比零归稍长几岁,却战胜了早已名动谅衣的百里逐日,在场的人纷纷赞不绝口,从此零天佑的名头也会传遍整个谅衣的。零归望着大哥惨白的面容,心里异常难过,但眼中却闪烁着狂热和羡慕的神色。“如果爷爷让我学剑,我一定会超过大哥的,可是爷爷为什么从小就阻止自己练剑呢?”零归心有不甘地胡思乱想着,又很快恢复正常朝爷爷走去。 第四章 归路偶遇酒徒 浅滩兄弟交心 百派会盟圆满告捷,倚项起身向各位城主道别,当他伸出双手抱拳时,零归细心地看到了倚项左手虎口处的剑疤,这道剑疤让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却也说不上个所以然,只是这道剑疤很新好像是刚不久才受的伤。零归将目光从倚项的身上移开,看到一位雍容华贵的绝代女子优雅得朝倚项走去,身后跟着的正是不期而遇的言心婉,这才知道她还是骗了莫大叔和他,其实她才是丹朱国高贵的公主而不是什么贴身侍女,前面这位母仪天下的绝代芳华便是她母亲,丹朱国女王钟秀清。她跟倚项辞别后拉着言心婉行色匆匆地就走了,倚项微微失神了片刻,望着钟秀清的眼神异常诡异。随后会盟的七城人马也相继离去,零归和零天佑还有爷爷一路上闲侃不停,直到被一位喝得烂醉的酒徒给拦住去路,酒徒嘴里支支吾吾说个不停,但却一句话也听不清楚,零守义不难烦的叫人把她架到路边,扬起马鞭继续赶路。 “离教徒都会被人冷落,这是什么世道啊!”当马车走出一段距离才听到后边传来酒徒高声的吆喝。零守义吃惊地赶忙调转马头驾到酒徒身边,战战兢兢地下马问候: “晚辈眼拙,没能认出前辈是离教徒,还望前辈见谅。” “再眼拙也该认得我这身黄袍吧!黄袍上的那只眼睛图腾正看着你们的所作所为,别以为我满身酒味就是个不守清规的冒牌货,我对神离的忠诚始终如一,这只眼睛能给我作证。”说完,他别扭的转过身去,露出背后扭曲而怪诞的“离”字,正上方绘着一只没有瞳孔的漆黑巨眼。酒徒随意地甩了甩手便不再理会零守义,而是径直走到零归面前,满脸笑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轻言细语地说:“这小子跟我有缘,让他跟我走吧!我会亲自给他授弥沙戒,收他做离教徒。”酒徒如此举动弄得零归不知所措,只有望着爷爷求救。 “前辈有所不知,本人也是离教信徒,我这两个孙子也跟着信奉离教,至于让他成为离教徒还是以后再说吧!”零守义笑盈盈地解释道。 “你别废话,我问的是他不是你。”酒徒不客气地呵斥道,但眼睛却深深地盯着零归的双眸,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从酒徒的瞳孔中幅射而出,白色巩膜上布满了血丝,棕褐色的瞳孔渐渐变成漆黑又转为绛紫,圆形轮廓向内收缩形成漩涡,拉扯着零归的意识窜入无底深渊。 当零归的意识在这无底深渊苏醒时,他发现周围的景致如幻般地变化着,波涛汹涌的大海,岩浆四射的火山,枝繁叶茂的森林,人山人海的都城,了无人烟的荒漠,最后停在了寒风凛冽的雪域高原上,天地间一片白雪皑皑,没有一丝杂色,晶莹的雪花如絮般的堆积在高原上。这时一阵凶猛的寒风拂过地面,掀开一层薄雪,白雪下尽是堆积如山的尸体,这些尸体上布满了伤口,有的脑袋都被砍了下来,只余下碗口般大的血口汩汩的翻滚着冒着热气的鲜血,伤口处的鲜血起初很小,随着风越来越大露出的尸体越来越多,鲜血细流汇聚成股,成溪,成河,成海般气势汹汹地向他涌来,他不知道为何会死这么多人,更不知道为什么会流这么多血,他恐惧得瘫痪在地,看到一把鲜血染红的长剑躺在自己脚边,而自己双手沾满鲜血。 “人不是我杀的,怎么可能,我......我没有杀人”零归发疯似地喊叫着,喊声骇人听闻,这声音在如海似的血水里清晰地回响...... 零归再次苏醒时,来到一片莽原,莽原上人丈高的杂草在疯长,杂草疯长的地方依稀可分辨出一条狭窄的古道,零星几棵乔木孤单地随风招摇,这回他背着一把长剑独自走在这条人迹罕至的古道上,漫无目的,只能不停的前行,纵使夜幕降临,月淡星稀,眼中一片黑暗...... 接下来零归来到叶城西陲的山隘里,看到两旁的悬崖交汇在一个黑洞里,这正是前不久他和言心婉遇到的那个黑洞,只见洞中走出一个人影,衣着华丽披着风袍,手里握着的是龙骨剑,脸色憔悴不堪,正是当今谅衣国的君王倚项。 时间在那无底深渊里匆匆走过了几百年,而真实的却只有瞬间,零天佑摇醒了呆滞的的零归,他使劲的挣扎着摇了摇头,“你别废话,我问的是他不是你。”这句话才清晰地传入耳朵。 酒徒揉了揉绛紫色的眼睛,满脸惊骇的轻声问道:“你愿意跟我走吗?”零归被刚才的景象吓傻了,身体僵硬地动弹不得,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嘴里断断续续地喊着“不,不......不是我。” “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你,你好自为之,以后遇到灾劫可以来找我。”酒徒转身走了,零守义满脸狐疑的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酒徒走出老远一段距离,才猛然回过头来悠悠说道:“忘了告诉你们了,别人叫我酒信老,家住依新枫树岭。” 零守义回过神来望着零归关切地问道:“那个酒徒对你做了什么?” “没......没什么”零归惊魂未定地敷衍着。零天佑坐到零归身旁,像酒徒那样拍了拍他的肩膀,还学着他的怪腔调说:“放心吧!没事的,你跟我走吧!马上就到依新了。” 零归早已没有心思在去发笑了,他被那些可怕的事情搅得心神不宁,他总觉得那个酒徒要告诉他一些他所不知道的事,这些事会彻底颠覆他的命运,而且令人毛骨悚然。 零守义无数遍的给零归和零天佑讲着同一个英雄悲歌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是他们的父亲零峰。那时凉衣闭关锁国,贫穷不堪,只知道它的东边有一个叫做丹朱的幻术帝国,而西边则是一望无际的茫茫大海,没有人知道大海的尽头在哪里,也没有人想过这个问题。他们的父亲自从见到西边广袤的大海后便一发不可收,就像着了魔似得被它的蔚蓝和深邃所深深吸引,他开始思考如何才能抵达大海的尽头。零峰的性格是怪癖的,他无法忍受像平凡人那样娶妻生子,平平淡淡,庸碌到白头的生活,他甚至高傲地不屑于与人为伍,因此他在尘世间的生活是悲惨的,他脑海中充斥着汪洋的奇思妙想,却只能面对大海喃喃自语,无聊地向大海深处投掷石子,向大海尽头不断地呐喊。直到有一次他无意中向海里投下了一块木头,这司空见惯的漂浮现象启发了他发明了船,他不顾零家所有人的反对,带领着五十号人贸然出海远航。数年后,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人出现在零家,他脸上的疲惫被显而易见的狂热所掩盖,正是几年前出海的零峰,他说他抵达了富庶的天轴国,还找到了传说中的天国,但他受命绘制的海图上却没有标出天国的位置,他隐瞒了这一切。他曾经喝醉的时候提到过,抵达天轴国的海路凶险无比,有一块海域他们称之为天水,也是后来才知道天水中的船只是行驶在天上的,无论朝哪个方向驶去总会回到原点,他们被困在这里整整一年,最终食物变得匮乏,便开始互相残杀,他和一个哑巴为了阻止内斗最先被人到海里,哑巴和他下沉到一定深度后,竟然发现又漂浮在另一个海面上,这个海面奇迹般的位于海洋的深处。 当他们露出海面时,惊喜地发现了一座岛屿,在岛上还留存着神离的遗迹,他们找到了野生的食物并准备在岛上一隅安家。那天晚上哑巴睡得很早,零峰在岛上四处乱转,他见到了千奇百怪的景象,首先是一只断翅的飞蛾扑向燃着的巨大油灯,虽然被火烧得“滋滋”响,但飞蛾却不死不灭。接着又遇到一只八爪鱼,将八只腥臭的触角伸进八只海狸的身体,触角接触到血液就变成透明的血管,吮吸着汩汩的鲜血,经过鲜血的滋养,八爪鱼竟然能改变形状。更惊人的一幕,一匹白马竟然直立行走,背部生出巨大的洁白双翼,前肢只有后腿的三分之一,蹄指向外拉伸形成锋利的鹰勾爪,是马种和鸟类的混合体。古籍中记载这种生物叫白翎,只存在于千年前神离的时代,传说是五戒徒中的影戒一族,如今早已灭绝了踪迹。最后他看到一只怀孕的雪兔守候着一只巨大的惨白的茧,茧上布满了裂缝,里面居然是一个人影。就在这时,零峰的意识开始模糊,他隐隐约约听见那茧中人在苦苦哀求,要他帮忙把茧打开,零峰当时就被吓傻了,惊慌失措地逃回住处,接着这座岛屿就开始缓慢下沉,后来的事谁也记不清楚了,醒来时他和哑巴都躺在原来的那条船上,周围散落着三十几具肢体不全的尸首,船上已无活口。零峰非常肯定,那座岛屿就是神离后来的居住地,传说中的天国,隐藏着无数秘密的净土,至于那个茧,谁也不再敢去想了。 最后只有他和哑巴来到了天轴国,也就是天国之轴,这个等级森严的帝国传承了千年前神离的观星天赋,拥有常人无法理解的对未来的洞见,他们早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拥有五个大国,并且预测在未来将会有一场空前的五国之战,战火将会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里熊熊燃烧。零峰和哑巴在天轴得到当地土著人的热烈欢迎,满心欢喜的生活了半年,零峰将造船技术传到了天轴后,就修复了自己的轮船准备回到凉衣,哑巴却选择了留在天轴。在零峰的归程中,再次遇到了神秘的天国,这一次也是在经过天水之后,可见那座岛屿在天水的两个的海面之间来回漂浮,时而呈现出苍翠欲滴的茂密绿洲,时而又是一番满目苍夷,他并没有再登上那座岛,那一次岛屿下沉的夜里,他见到了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可怕景象,这一辈子他再也不想登上那座岛了,尽管岛在天水的两面拥有截然相反的两种景象。零峰回到凉衣后性情大变,结婚过着一小段幸福的时光,却没想到哑巴搭上了天轴驶向谅衣的第一批战船,面对天轴国的突然进攻,凉衣国手足无措,只能被动挨打做困兽之斗。这条海路的发现引来了天轴国的血腥入侵,没过多久凉衣就失去了近一半的土地,凉衣人遭到了惨绝人寰的屠戮。 就在零归和零天佑刚出生不久,谅衣国到了危急存亡的生死关头,自感责任重大的零峰不顾零守义的反对,组建暗部潜入天轴内部搅乱敌人的进攻,缓解了眼前的燃眉之急。天轴军队开始从内部瓦解,凉衣才迎来喘息之机,最后在倚阅的号召下举国皆兵,全力反扑才彻底粉碎了天轴统治凉衣的幻想。暗部最终身份暴露,在鱼死网破时没能逃过天轴军的杀害。 穿过熙熙攘攘的依新街巷,他们顺利地回到家,一路上依新百姓纷纷为零天佑在会盟中表现而和彩,他眼神狂热的盯着簇拥在他身旁的民众,自信满满的应付着,阵阵欢呼声将零归的身躯掩埋着,她微曲着双腿将头深埋在其中,只露出一双失神的眼眸。走到府邸后院的翠竹林中,便能听到瀑布喧闹的翻滚倾泻声,从错落有致的竹林缝隙中可以看到零归正赤着双脚坐在浅滩旁,双脚伸进凉爽的湖水里,而他身边优雅的蹲着另一个俊朗青年,正小声地对他说着什么。 “咦,你左脚掌上怎么有一片蓝叶。”零天佑惊讶的盯着湖面上倒映出的蓝叶问道。 “我也不知道,出生的时候就有。”零归露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你想不想要我教你练剑。”零天佑岔开话题,神秘兮兮的说 “算了吧!让爷爷知道的话,我们就完了。” “怕什么,这里就我们两个人,爷爷不会知道的。”零天佑拉起零归耳语道。零归极度渴望的点了点头,跟着大哥来到一处宽敞的空地上,开始认真地学习依新剑术,他凭借着极高的禀赋进步惊人。直到有一天,兄弟两人亲密无间在一起练剑的场景让零守义从竹林的缝隙中瞧见,当时零守义吓傻了似地哆嗦着身体,本该坚韧挺拔的身板也无力地耷拉了下来,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好像见到今生最可怕的东西一样。零守义慌慌张张的换了身便衣,急匆匆的离开了府邸朝枫树岭奔去,眼前的危机让他想到不久前遇到的离教徒,才恍然明白那酒徒话中的真意。 正值秋高气爽之际,枫树岭落叶婆娑,那是疲倦的斑驳蝴蝶,残风席卷着枫叶在林间肆虐的飘舞,头顶不时盘旋着几只迷途的大雁嘶鸣。蜿蜒曲折的青溪此时就像披上了一件由枫叶缝制而成的火红霓裳,溪水正温柔地梳理着它的流苏。青溪两旁错落有致的置着几间平房,平房四壁粉刷着显眼的黄色,中间没有上色的区域正好夸张地刻画出一个扭曲的离字,离字的上方是一只漆黑巨眼,没有瞳孔...... 远处一座低矮的小山头上矗立着一方古朴的六角亭,亭中正有三人在低声交谈,似乎丝毫都未察觉到向他们呼啸而至的萧瑟秋风,其中的老头正是零归遇到的酒徒,他正神色逸然的聆听着对面中年人的诉说,身后站着一位态度端正的黄衫青年,似乎对眼前这位老者推崇备至。 “前辈既是离教徒,晚辈想请您出山弘扬离教,让凉衣成为正真的离教之国。”那中年人正是从凉衣赶来的倚项,凉衣国的最高统治者。 “恐怕君上并不只是简单的离教信徒吧!”酒信老双眼炯炯发亮的盯着倚项,冷漠地问他。 “前辈竟然也知道在下的另一层身份,那就希望前辈为我指明前路”倚项震惊万分,像是被人揭出老底似的,神态更加恭敬地询问道。 “你想不想得到离冢,就是那只黄色金螭。” “在回到叶城之前,我一心只想夺回皇权,让自己从那个梦魇中走出来。当我做到了第一步,那个噩梦却越来越可怕,我只有一直走下去,找到离冢消灭五魔,这是我的宿命。”倚项露出狰狞的神色,决绝的说。 “谁能想到千年前至高无上的神离啊!谁又能想到,他竟然还有一息尚存,他到底还想做什么。如果神离再来找你,灵戒你一定会为他赴汤蹈火的吧!” “这绝对不可能!神离千年前就死了,你却说他还活着,这怎么可能。”倚项满脸惊恐,这种扭曲现实的存在,打死他都不会相信。 “神离死时留下两颗眼球,它们具有先知之能,一只被金螭吃进了肚子里,另一只在丹朱国,我也是前不久才通过它感知到神离的存在,那一刻我清楚地感觉到神离通过那只眼球也看到了我,这个千年后的离教徒。”酒信老叹了一口气,面色诡异。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如果五魔真的如神离所说的那样莅临人间,挑起五国之战,必然还有无辜的人在其中,那我们五戒徒真的要乱杀无辜吗?” “灵戒,你千万要记住,引发五国之战的五魔不是无辜的,他们是罪恶的,作为戒徒的你一定要信奉神离的教义,铲除五魔替天行道。该说的都说了,你走吧!”酒信老说完便不客气地转过身去,背对着满脸疑惑的倚项,倚项也只好识趣地离开了枫树岭。事情便是如此之巧,倚项刚离开枫树岭,零守义就风尘仆仆的赶来,也在那个六角亭里见到了酒信老,身后跟着的还是那位神色端方的弟子。 “是你,零归那小子怎么没来,是不是想通了让他做我的弟子。”先开口笑问。 “还望前辈不要再打哑谜了,零归偷学剑术,都是我没能管住零天佑那小子,唉......” “剑魔本不该诞生在这世间,你们既然让他活了下来,就应该让他走自己的路,未来变数太多,就连我自己都有可能卷入这场命运的漩涡之中,我帮不了你的。让他学剑没什么不好的,至少要让他以后在面对五戒徒时有自保之力。好了你走吧!我也不指望再打他的主意了。” 零守义离开枫树岭后,六角亭里只剩下酒信老和那个弟子沉默的站着,似乎此刻时间停滞了一般,只余下秋风萧瑟袭扫落叶,刺得人鼻子发酸。弟子从沉思中清醒过来,愤怒而疑惑地问道: “师傅,你为何如此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太让弟子失望了。” 酒信老无力的转过身来,苍老的手取下弟子肩头的落叶,仔细端详了片刻,低声无奈地说:“难道结果不是这样的吗?” 第五章 腊冬叶城论剑 枉解神龛异象 依新城主府的内阁温馨无比,几尊青铜火炉盛满了赤红的煤炭,四周檀木架子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古玩珍奇,仅留的几处墙壁也挂满了字画,一张铺着狐裘的躺椅后方高高地架着一把刻着奇异纹路的木剑。零家爷孙围着火炉促膝长谈,零守义正神采奕奕的说着什么,零天佑专注地听着,而零归却心不在焉地望着炉子中的炭火发呆,内阁门边站着的侍女也无聊的把玩着自己修长的指甲。深秋临近寒冬之际,就慢慢地进入了谅衣人口中所说的“窝冬”时节,大户人家几乎都紧闭家门,享受一冬的天伦之乐,来年开春又奔波在外。依新街市上并未因寒冷的天气而变得冷清,商贾和贫民都勤奋的吆喝着自己的生意,都想在降雪冰冻之前大赚一笔,养家糊口。 执戟黑甲士慌慌张张的闯进了内阁,携带着一股室外的寒风惊醒了出神的零归,也打断了零天佑和爷爷的交谈。零守义不悦的扯着嗓子骂道:“慌慌张张的干什么?快把门关上。” “城主,君上紧急诏令,明日叶城论剑,所有城主子嗣必须参加。”黑甲士忐忑地一口气把话说完,才转过身去把门关上,立在一旁候着。 零守义一怔,骂骂咧咧地怒道:“倚项搞什么鬼,凉衣国这么多年来也没举行过什么‘叶城论剑’,他到底要折腾个什么。”嘴上这样说,他的心思却全部放在了最后一句话上“所有城主子嗣必须参加”,心中隐隐不安,但转念一想倚项应该不可能知道这些事才对。 说归说,君命还是不容违抗的,牢骚发够的各大城主都匆忙地准备着叶城论剑的事宜,虽然所有人都猜到这只是一个幌子,但没有人清楚倚项的真正目的。 深秋时节的枫树岭妖艳无比,层林尽染的景致令人痴迷,一个头上布满白发,满脸皱纹的老者踩着厚厚的红叶在青溪旁散步,身后跟着一个神色端方,面容刚毅的年轻人,两人都裹着厚实的黄袍,背上描绘着歪曲的离字。白发老者突然停了下来,年轻人的脚步也戛然而止,林间只余下寒风吹拂残叶的沙沙声。 “你帮我到丹朱国跑一趟,去找......”酒信老的声音被一阵强风吹散,他呆呆的站在原地,看着弟子挺拔的身影消失在漫天飞舞的落叶间隙里。 叶城西陲的山隘里,依旧迷雾朦胧,只听得见阵阵寒风呼啸着席卷进那个漆黑的洞穴,那洞穴就好像一头凶残的上古巨兽,正张着血盆大口吞噬着山隘里的一切。寒风不断撕咬,不断糅合着洞口的迷雾,巨石后的游侠莫隐约从缝隙中看到一个扭曲的人影从黑暗中走出,轮廓渐渐清晰,勾勒出一个身着华袍的硬朗男子。莫内心惊恐万分,他守在这里这么久,好像没人走进那个洞穴,怎么会有人从里面出来,又或者走出来的根本就不是人,他便跟在那个男子的身后,决定一探究竟。 汝南北坂峡谷,一处巨大的堰塞湖堤上,密密麻麻的尸虫争先恐后地噬咬着几具腐尸,剧烈地翻动着堤坝上的泥土,窸窸窣窣的声响令人毛骨悚然,这几百年来不曾修复的堤坝终将崩溃。汪洋肆意的湖水席卷而下,惊起滔天巨浪,携带着无数沙石淹没了附近的村庄,成片难民的尸体漂浮在恶臭的水面上,呼天抢地的喊声回荡在北坂峡谷。城主文贤发动全城军民疏导洪水,重修堤坝,救治灾民,水势缓解之后扑面而来的是一场空前的瘟疫,汝南人死伤无数,瘟疫依旧疯狂地蔓延。 罗瓦城主府散发着幽香的闺房里,若水正精心的打扮着自己,精美的剔透玉冠,镶着宝石的锦带,淡蓝色的纱裙,勾勒出曼妙绝俏的苗条身材,再加上那张灵巧的面孔,配上绝世的水鸣剑,说是倾国倾城也毫不为过。她有条有理地打点这一切,准备在这场突如其来的论剑上大放异彩,想着众人为她喝彩的场景,嫣然而笑。 最接近丹朱国的班城古道上,一棵千年梧桐枝繁叶茂,鹤立在众多的杂树中央,格外显眼。梧桐枝桠上挂着一个盆口大的鸟巢,鸟巢的主人正在不远处观望着一场盛大的火葬仪式,只见它轻灵的掠下,挟起一根半端燃着的木条,回到自己的巢穴,将木条扔到巢里而后静卧其中,看着自己周围燃起熊熊大火,像是在模仿那场火葬。树下正好走来一位踏着风尘的旅人,见到此景不禁肆意的嘲笑那只笨鸟,此时一阵狂风从笑声中呼啸而至,大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跃千里,火势蔓延到整片树林。他悲哀的看到那只笨鸟在烈火中疯狂的挣扎,发出无比痛楚的嘶鸣,而后那只鸟身形渐渐的变大,黝黑而稀松的羽毛在烈火焚烧下变得红艳而稠密,接着它抖擞掉身上的灰烬,看都不看树下旅人一眼,高亢一声振翅向东方飞去。旅人看着逼近自己的火焰,恐惧的号啕大哭起来,想那只鸟一样在烈火中疯狂的挣扎,号啕之声湮灭在滔天的烈火之中。 叶城皇宫前的巨大广场上,七大城主都带着自己的后辈如约而至,纷纷就坐静待论剑的开场,身前的案台上摆放着叶城特有的米酒,一股股霸道的气息弥散开来。零归坐在零天佑的身旁感觉到有人注视这边,扭过头去便看到一双美眸,盯着零天佑发呆,而零天佑正全神贯注看着比剑,他似乎也察觉到了若水的目光,循着目光望去,若水则装作若无其事地低下了头,拨弄着自己的秀发。这样的论剑并未引起太多人的兴趣,几场下来天色也渐渐地变暗,叶城冬季的白昼短得可怕,倚项早就为各大城主安排好了寝宫,明日论剑还将继续。 叶城的夜晚灯火通明,街市的氛围比白天还要热闹,叶城人更喜欢繁华的夜生活。站在叶城高耸的城墙上放眼望去,喧腾的景象尽收眼底,零归独自跑出来透透气,看到这番陌生的视觉盛宴令人焦躁不安,他没逗留多久就原路返回了。在昏暗的走廊里,他看到零天佑和若水的身影,两人正在庭院里小湖泊旁散步,谈笑盛欢,接着又一起朝黑暗中走去,那是零天佑的卧室。零归好奇地跟了过去,刚走到窗户旁就听到两人粗粝的喘气声和若水的呻吟声,透过窗户的缝隙,只见两具白花花的身体纠缠在一起,旁边散落着两人的贴身衣物。零归惊恐地逃离开去,慌慌张张地撞倒了走廊里的瓷花瓶,接着窗户就探出了零天佑的脑袋,一脸尴尬地望着满脸惊恐的零归,零归重新放好花瓶后忐忑地窜进了黑暗。回到房间的零归难以平复惊慌的心情,脑中不时浮现那副尴尬的景象,最后惴惴不安地进入梦乡,只到第二天东方即白。 倚项派人抬出一尊人丈高的神龛,神龛里供奉着庄重的神离金像,龛顶上饰着一只黑魆魆的没有瞳孔的巨眼。叶城论剑真正的目的开始浮出水面,就在零天佑代表依新出战后,倚项便站起身来要求零归也必须参战。 “君上,零归不曾学剑,这是众所周知的,你这不是为难他吗?”零守义面露难色,据理力争。 “噢,我可是听说依新的剑术天才零天佑曾教过他剑法。是吗?零天佑。”倚项转过头去,满脸狐疑的望着零天佑。零天佑望了一眼怒不可遏的零守义,怯怯地点了点头,零守义也只好理屈词穷的安稳坐了下来。零天佑将尚阳剑递给他,付耳轻声说:“用我教你的剑术应敌完全没问题。”零归接过剑,默不作声走上台去,横着剑,一副锐不可当的样子。倚项背后走出一位高挑的蒙面人,长袍宽袖将手脚包裹得严严实实,好像见不得光似的。蒙面人出剑的那刻,零天佑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内心感叹此人剑术高深莫测,甚至连爷爷都不是他的对手。蒙面人处处出狠剑,丝毫没有让着零归的意思,一剑横扫将尚阳剑打落在地,剑锋仍向零归的喉头刺去,零归被吓的浑身发抖,脚上如灌铅一般迈不开步伐,零守义准备上去救人也被倚项身后的剑客拦住。零归望着向他逼近的剑锋,意识一阵混乱,那双棕褐色的眸子霎时间变成了蓝色,向他飞来的长剑碎为两段,断剑落地的声响惊骇了在场的所有人。 耸立在广场上的神离金龛左右摇摆不定,龛顶上那只漆黑巨眼渐渐向内收缩,形成一道漩涡,将所有人的意识都拉扯进黑暗的无底深渊。当众人的意识在无底深渊苏醒时,浮现眼前的是一片狼藉的依新城,熊熊大火焚烧着城池里的一切,噼啪作响,尸体堆积如山。 “嘀嗒,嘀嗒......”鲜血掉进巨大血泊的声响将眼前的景象扭曲着。 零守义看到自己被一把赤红的血剑刺穿了胸膛,握着剑柄的正是双眼迸射着蓝光,披头散发,面露獠牙的零归。随着那把赤剑的不断放大,依新城却在逐渐的缩小,直到能清楚地看到其余六城,整个谅衣像是被丢进了一个沸腾的火海,更像是一场空前绝后的火葬,生灵涂炭,满目苍夷。火势就像连缀星子的华线,将七座古城连接在一起,火焰中走出的唯一一人,拥有一双骇人的蓝色瞳仁,身体透明得可以看见五脏六腑,奇怪的是那人竟没有心脏,无数的血管盘根错节的缠绕着心脏部位的那把黑剑,黑剑附和着血管的频率不安颤动着,濒临破体而出的边缘。凉衣的千疮百孔随着剑魔身影的模糊而消散,移步换景似得出现了素有花国之称的丹朱,樱花州盛开了一季特别妖冶鲜红的樱花,落红染透了整个中州,就像一次毁灭性的血洪淹没了一切。飒飒的晨风在脚下拂过,摩挲着摇曳的花蕊,又掀开了一地的翻飞,一张惨白的巨脸从脚下突兀而出,骇人的面庞上没有鼻子,嘴巴和眉毛,只睁开一双红色的幻瞳,瞳仁清澈无比,清澈得在匀开涟漪的眼波里竟倒影着无穷无尽的幻象。众人从幻象中看到了天崩地裂,他们的脚下便碎开无数道深渊,将他们拉扯下去;从幻象中看到山洪滔滔,他们便被泥石流无情的冲刷而去;最后他们看到了一片血海,脚下的樱花开始融化,开始流动,开始翻腾,涤荡着的海面慢慢钻出一个披着长发的少女,只有一双幻瞳,正汩汩的流着鲜血...... 第六章 叶民众心除魔 零归游街受难 相传,这世界上的五个大国在千年前出现了为祸苍生的恶魔,他们导致整个世间支离破碎,战火肆意蔓延,杀戮无处不在,鲜血流淌过每一寸土地。五国之间相互开战,自相残杀,逐渐地走向倾灭,就在这时那个自称离的救世主出现了,他不仅拥有翻云覆雨的巨大力量,更拥有使人信服,使人跟随的慧心。相互仇视的五国在他的联络合纵下冰释前嫌,同仇敌忾,才彻底压制住五魔生乱,而想要彻底地消灭五魔,只靠他一人的力量是不够的,藉此离开始参悟神机,意外之中领会五戒因果,于是就踏遍了世间的每一个角落,追寻他口中所说的五戒使徒,并将五种天赋传授给他们,在五戒徒的全力帮助下才彻底消灭了五魔。他深知恶魔的出现不是一种巧合,有欲望的地方就有魔,而人间便是不尽欲望的温床,他曾预言千年后五魔必将重现人间,给所有大陆之国带来更大的灾难。神离为了帮助千年后的人类渡过灾劫,留下遗训,让五戒徒传宗接代,薪火相传,并将这五种天赋教授众人,希冀他们能团结一致,同舟共济,再渡灾劫。 事情到了这一步,零守义也心力交瘁,这么多年来他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孩子,只能通过限制他的行动来压制他的魔性,但这一切这么快就被捅破了。他看了看周围因经受不起幻象折磨而瘫痪在地的人,仍心有余悸,若不是他久经沙场看惯了这些生生死死,他也可能会和这些人一样被刚才的幻觉压垮。还活着的人都纷纷退后了几步,比武场上蒙面人持着断剑僵在原地,零归身体里的那把黑剑从他咆哮的口中掠出,向蒙面人胸口刺去,一瞬间天地变色,风起云涌,干雷震震。就在此危急时刻,蒙面人终于露出了他诡异的左手,只有四根手指但比一般人长三四倍,仔细看才发现这并不是手指,而是带着倒刺的血淋林的触角。黑剑和触角纠缠在一起,电光火石之间,那把看似古钝的黑剑凭借敏捷的变幻已将两根触角斩落在地,躺在血泊里像蚯蚓一般扭动着,蒙面人已被逼得毫无反手之力,正当黑剑要刺穿他的喉头时,他用一根较长的触角戳到了零归的额心,额心淌出鲜血,那把黑剑才化为灰烬随风而去。乌云弥漫了天际,此刻已听不到任何战斗声,大地已归于平静,只有声声滴答,倒落在尘土里的血颤。零归蓝色的瞳仁变回了原来的棕褐色,他怀着惊恐而又恳切的目光望着零守义,此时零守义的脚下像生了根似得动弹不得,内心纠结的望着零归,直到倚项不轻不重的话语打破了平静:“这事与任何人无关,留下剑魔,你们便可平安走出叶城,我要为整个谅衣铲除邪魔。”场下所有人除了依新的都站在了倚项一边,同仇敌忾的喊着“铲除邪魔”,喊声震天动地,他们仿佛回到了千年前神离的时代,五湖四海的人都成为了亲如兄弟姐妹的同胞,五国结成了如臂使指的伟大同盟,引领着人间正道。面对声势浩大的除魔浪潮,零守义势单力薄没有胆量再说什么,拦住怒不可遏的零天佑,硬拽着他转身就走了,最后也不曾再看零归一眼,像是无情的丢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此刻的零归泪流满面,喉咙苦涩的喊不出声,他无助地盯着爷爷弃他而去的背影,内心像刀绞的一般疼痛,他感觉到生的绝望和死的无奈。剑魔的突然出现,使所有人都联想到近日凉衣的灾难,汝南北坂的水灾和瘟疫,建丰城的火山喷发,桐城的地震,甚至有的人将所有的不幸都和剑魔扯上关系。倚项并没有除掉零归,把他关在了地牢里派重兵把守,不让任何人接近,还派人送来可口的饭菜和依新特有的谷酒,从不沾酒的零归只接过了谷酒。 巨大的辒辌车被一群铠甲残破,满身血渍的黑甲士簇拥着缓缓前行,漆黑的轱辘碾压过战场的尸体,上下颠簸。车内平躺着一具高大的骸骨,白森森的骷髅头竟然对旁边的稚嫩少年开口说话。“你是神离五大戒徒中的灵戒......铲除邪魔,弘扬离教......” “父亲,父亲......”倚项嘶哑地叫嚷着又从那个噩梦中惊醒,习惯性地喝了口米酒,呆坐在空旷的宫殿里,独自面对着漆黑的夜晚,扬起长袖擦拭着脸上的汗水。轻风将床边的帷幕掀开,幕后毫无声响的走出一位紫衣蒙面人,他用左手那四根长长的触角扯开自己的黑色面纱,面纱下竟藏着一颗八爪鱼的肉球脑袋,用一种低沉地可怕的嗓音哝着说:“七天的返祖期又要到了,你还是快回到西陲的洞里去吧!剑魔就交给我来处置。” “神离在天国还有多少天才能破茧重生,我该如何把自己的军队变成离教大军?”倚项恭敬的询问道。 “这些事交给我,我在神离身旁守候了千年,就是为了等待这伟大的一刻。我从天国受命而出时,神离的意识已开始苏醒,他打算利用天轴国海葬而来的尸体组建鬼蜮大军。这千年来的时光让他顿悟到:只有剔除所有的不奉教义者,才能让戒徒和成千上万的离教徒来统治一个圣洁的世界。没想到愚蠢的影戒白翎竟敢公然驳斥神离,说神离是做了一千年的糊涂梦,叛逃出天国,应该也来到了大陆,你要注意提防着他。” “你是我的前世灵戒,能帮我解除返祖期吗?我可不想再变成一只八爪鱼,靠吮吸活人的鲜血为生。”倚项露出一脸无奈。 “除非能找千年前的北冥海水,你就能解除返祖期,获得远古大能,随意在人和蛸之间变化。可惜千年前的北冥沧海早已变为农家桑田,不过你放心,等神离破茧而出,他一定有办法的。” 零归被押进了倚项的寝宫,他耷拉着脑袋,满身难闻的酒味,萎靡不振的闭着双眼,丝毫不理会站在他前面的蒙面人。蒙面人操着用长袖盖着的双手,不温不火的说:“你应该知道自己左脚掌有一片蓝叶吧!因为你是剑魔,所以零家抛弃了你,你的母亲正是为此而死,这世间的所有人都将唾弃你。” “不,你胡说,你这个胡说八道的怪物。”零归猛然睁开双眼,嘶哑着喉咙吼叫着。 “只要你皈依神离,接受离的审判,你的罪孽才能得到宽恕。神离是最慈悲的,他以神的名义,要你以己之魔除天下人之恶,净化掉谅衣所有的非离教徒,你便能得到宽恕。” “宽恕?像我这样人人得而诛之的剑魔也能得到宽恕?我该怎么做?”零归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从叶城开始,以你剑魔的名义,杀光所有不信奉离教的人。” “我怎么知道谁不信奉离教?” “家里没有神离雕像的人,对离教徒不下跪的人,出言辱骂神离的人,亵渎戒徒的人,还有影戒白翎,都是神离的叛徒,都是神离的祭品,都是你要杀的人。” “我明白了。”零归低着头,喃喃自语地说着...... 他变得举足无措,变得烦躁不安,他也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害怕孤单,害怕被抛弃,害怕神离的怒火,害怕戒徒的审判,害怕死亡,于是他不得不选择屈从,即使是苟延残喘,他想他也要活下去。 神离的祭日在九天后,也就是说零归在九天后就要被迫大开杀戒。前七天他跟着蒙面人参加了各式各样的宫廷舞宴,奢华迷乱的酒色是忘记痛楚的良药,锦衣玉食的生活安抚着不肯愈合的伤口,他告诉自己他不曾被任何人抛弃,他想在零家的生活能有这么舒坦吗?第八天倚项从叶城西陲回来,便教给零归飞剑派技法,以气控剑的精髓,希望他能在第九天有更大的用途。 叶城夜晚,月明星稀,纵横芜杂的街市依旧喧闹无比,灵巧的池塘出尘着清艳的荷花,潋滟的湖光倒映着不安颤动的月华。皇宫的假山群中,一个穿着蓝色高领锦衣的青年拦住了零归的去路。 “你想逃?” “你想怎样,抓我回去,当他们杀戮的屠刀?”零归打量着对方,心里莫名其妙的涌出一股能量,他感觉到眼前这人不会为难他。 “你想逃走我不拦你,但我也无法帮助你,只是想跟你交个朋友罢了。我叫叶子英,奉归国卡拉族炼毒师。” “我叫零归,凉衣国执剑师,还是剑魔,你不怕?”零归无奈的想要吓唬吓唬他。 “那又怎样,有那么可怕吗?至少你选择逃跑,没去杀戮无辜是对的”叶子英目光坚定,给零归让开了路,望着他消失在拐角的尽头。 零归最终还是没能逃过倚项的魔爪,并且引来了蒙面人无穷的怒火,被护卫一顿暴打,昏迷不醒,倚项捏着酒杯将米酒倒在零归的的脸上,恶狠狠地骂道: “给你荣华富贵,竟敢背叛我,让你看看别人是怎么对你的吧!”说完倚项就下令将零归用铁笼装起来游街示众。 一辆破旧的马车被成群结队的民众粗暴的拖拽着,马车上的铁笼里捆着萎靡不振的零归,街市上万人空巷,所有人都争先恐后的来围观这个邪恶的剑魔。这些人都是神离的信奉者,在他们的心目中神离是人间最高的庇护神,他在遥远的天国关注着芸芸众生的命运,是邪魔歪道的克星,是圣洁的主宰。零归是剑魔,而剑魔是神离最大的敌人,于是零归必将成为众矢之的,必将接受五戒徒的审判,必将遭到全天下人的唾弃。鸡蛋,青菜,粪水,石头,口水,鞋子,木棒,内衣裤,甚至是神离的雕像,香台铺天盖地的向零归砸来,砸的他不省人事,砸的他面目全非。剑魔重现的惊天消息迅速就传遍了整个凉衣,神离的预言是真的,人间将会有更大的劫难,丹朱,奉归和野丘都感受到了凉衣的震颤,许多人在想如果没有神离的解救,那么世间将一片黑暗。 第七章 除魔火葬祭天 开战依新亡命 “婉儿,姥姥希望你到凉衣去一趟,去救一个人。”两鬓斑白的老太婆细心打理着身前少女的秀发,周围是一片盛开的樱花,白雪在脚下融化。 “凉衣?去救谁呀?”少女身着白色衣裙,裙袂上也绣着淡红色的樱花。 “从凉衣来的送话青年会带你去的......” “姥姥,要救的那个人很重要吗?” “嗯” 樱花州的北峪郡是一片雪域,漫天翻飞的飘絮从未停歇,一只怀孕的雪兔蹿到少女脚下,啄走一片樱花,焦急地奔向苍茫的飞雪。 “母亲,你说夜空是神离的外衣,那这件外衣一定缀满了夜明珠”稚嫩的少年蜷缩在雾都之山的一角,隔着块巨大的光幕和母亲聊着天,手里拿着精致的星轨,正一匝一匝的拖拽着时间,拖拽着一切被时间束缚的命运,“咔哒”一声黄金星针戛然而止,精确地指向一颗泛着蓝光的亮星,亮星周围溢出火红的光晕,正燃烧着星子的光华。 “景魂,你快看那颗燃烧殆尽的蓝星”光幕后是一位憔悴不堪的女子,女子眼神中透露着疲惫和不舍,白皙的脖颈处悬挂着璀璨的三角星银钻,她的笑是那么的美,就像是夜空中不断闪烁的星辰。 “母亲,善良的星子消亡时会陨落人间,那颗蓝星正在接受神离的审判,要让它化为灰烬。” “孩子你错了,也许连神离都是这夜空中一颗平凡的星,他也没有能力掌控别人的命运,反而这颗涅槃重生的蓝星会深深的介入你的命运......” 堆积如山的柴垛架起了几丈高的火葬台,零归被结结实实的绑在台顶,人群里挤出一个小姑娘好奇地问: “爹爹,那个哥哥为什么被绑的那么高啊!” “那人是个坏蛋,是个恶魔,听爹的话拿鸡蛋砸他。”说完便从篮子里拿出一个鸡蛋递给小女孩。 “我才不呢!哥哥那么可怜。”说完她撅起嘴就跑开了。这时一个杀猪汉子见缝插针就挤了过来,手里捧着神离的雕像,佝偻着身子恭恭敬敬地摆放到柴堆前,表情夸张的点燃了三支香插到香台里,嘴里还嘟囔着“恶魔唯一的用处,就是为神离的审判而做的准备,是神离的祭品。火葬祭天,点火!” 班城古道上,那棵枝繁叶茂的千年梧桐宛如一顶青葱华盖,鹤立在众多的杂树中央,格外耀眼。枝桠上那个盆口般大的巨巢里腾起一只乌黑的雄鸟,朝着零归火葬的地方掠去,面对疯狂翻腾的炽烈火焰,迅捷地衔起一根半段燃着的木条,向东方雀跃而去,在天际留下一条漆黑的烟迹。没过多久,这片隐秘的丛林里也开始了一场更为壮烈浩大的火葬,那只雄鸟为自己举行的火葬。 零归绝望地在大火中挣扎着,死亡笼罩着他,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混乱,他才真正发现自己是那么的害怕死亡,害怕痛楚,他用尽全力歇斯底里地呼喊,眼泪和汗水浸透了衣物,直到身体无力地瘫痪下来,直到自认为必死无疑,他才猛然地睁开双眼,看了这个他无所留恋的世界最后一眼。倚项其实并不愿意让剑魔就这样死掉,他在等待一个契机,一个剑魔真正觉醒的契机。就在这时,攒动的人群中飞出暴雨般的璇玑,这些高速旋转的陀螺边缘被做成锋利无比的锯齿,刹那间便抹过一队黑甲士的喉头。操控璇玑的那群白衣人都带着诡异的面具,都是双手合于胸前,五指轻灵而快速地屈伸间,璇玑便随着手指弹动的节奏变幻莫测,周围的环境被璇玑拉扯地模糊不清。 在众人的意识里,大火的焰红逐渐被海水的深蓝所替代,海底的沉沙中矗立着无数木桩,每根木桩都绑着昏迷不醒的零归。倚项身后站着鬼魅般的五个蒙面人,左起第二人也迅速地在胸前合起双手,手指娴熟而优雅地扣出一道道印决,身后飘出一只圆锥状的玉璇玑,尖顶朝下,锥底上立着神离的小巧雕像。炽红火焰从雕像中腾跃而起,极速蒸发着四周的海水,显露出真实的世界,那丈高的柴垛依旧火势滔天,火焰中两个白衣人正卖力地解着绳索。另外四人冲上前去阻止,和两人展开了持久的纠缠战。依新派来的精锐卫军也加入了进来,使得场面混乱不堪,以致他们都腾不出手来解救零归。狂风漫天中,莫依旧身着黑色披风,头戴银白色兜帽,悄无声息地朝火海走来,趁着三方人马酣斗而无暇顾及时,偷偷地带走了零归。混战地点的远处,身着蓝色高领锦衣的青年将头深埋在领口里,狠狠的捏了捏手中的长剑,后又匆忙地离开了。 莫将零归带到刚发生火灾的班城森林里,方圆百里一片狼藉,那棵千年梧桐也被烧得焦黑,最后终于在最东边的农家安顿了下来。这户人家只有一对年迈的夫妇和他们的孙儿相依为命,老头子年轻时是出了名的神医,儿媳们死于战乱,在这悲痛之下他的心力也散了,还好给他留下了一个聪颖的孙儿,才让他以采药继续生活了下来。家门前流淌着一条宽阔的溪流,才在这场森林火灾中幸免于难,这条河流发源于漂城的腾格里雪山,河水自雪山而下蕴带着一股透心的冰凉。茅草屋被一片茂密的翠竹林掩盖着,依靠着凉衣和丹朱的分界山脉——云雾山,自凉衣通向丹朱的夹道关须经过这片繁盛的翠竹林才能到达。言心婉带着受伤的白衣幻术师逃向班城,在这条通向丹朱的必经之路上遇到了零归和莫。 莫一边照顾着昏迷的零归,一边和言心婉聊着凉衣近来发生的巨变。 “姥姥只说让我到凉衣去救一个很重要的人,却没说是谁,真没想到要救的人是他。”言心婉望着满身伤痕的零归。 “消息是凉衣一个叫酒信老的派人送来的,姥姥得知那人的消息时,那股子兴奋劲,让我都惊讶万分,她从来不这样的,看来姥姥和那个酒信老的关系不一般呀!”言心婉接着说道。 零归醒来后,望着陌生的四周宛如梦境,仍溺在这一系列的打击中。 “放心吧!一切都过去了,以后会没事的。”莫坐近了一些,安慰着他。 “喂,你没事吧!”言心婉用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我没事。”零归定了定神从床上坐起,别扭地动了动身子静坐一旁,听着两人絮絮叨叨的鼓励和安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时不时露出冷漠的傻笑。 主人家在神离的牌位前上了一炷香,慷慨地拿出自家酿制的班城曲酒,上了一桌好菜招待他们。曲酒本色中就蕴带着一种酸浓的苦涩,连莫都喝不习惯,零归竟喝的格外自得,他本来就不爱说话,现在话就更少了,但脸上始终挂着一副别人看不懂的若无其事的微笑。 尽管莫和言心婉极力阻挠,零归还是准备回到依新,那里毕竟是他唯一的归宿,承载了他生命的全部。依新正面临着一场大战,凉衣人都以为是零守义救走了零归,纷纷站在了依新的对立面,七城中就除了罗瓦还在暗中帮助他们。零守义心里知道这场恶仗从头到尾都无法避免,若不是在对抗剑阵派秦明时损失了太多的兵力,倚项也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向依新宣战,现在只有全城戒备,拼死反抗才有一线生机。就在这紧要关头,零归又莫名地回到依新,爷爷和大哥尴尬地安慰着他,还来不及多说什么,零守义就准备将他送走,也许这是他最后唯一能做的。但大战一触即发,送走零归成了幻想,零守义无力地看了零归一眼,没再说什么,拉着零天佑转身就去备战了,这一幕和叶城发生的一摸一样,深深地刺痛着零归。连在最后的生死存亡时刻,他都没能够像哥哥一样和最亲的人一起共度劫难,他感觉到虽然自己是那么的留恋依新,但依新却始终把他当做过客,当作一个无关紧要的人。零归回到自己的房间看了一眼,他无法承受这些点点滴滴的记忆从眼前消亡,无法容忍在命运面前卑躬屈膝,更无法面对那个行将失去归宿而苟延残喘的自己。 “咚咚,咚咚......”战鼓声震耳欲聋。 阴云密布的依新城外,身着黑铠甲的战士铺天盖地的涌来,似乎没有察觉到护城河里堆积如山的尸体,就像护城河边的黑鸦没有听到雷霆般的战鼓声一样,他们都被死亡所深深吸引,前赴后继地用沾满鲜血的双手疯狂地屠戮。 “嗖嗖,嗖嗖......”依新城墙上箭如雨下。 府邸后院的瀑布击起无数水花,倾泻声、箭雨声、马蹄声、战鼓声、嘶叫声、喊杀声交织在一起,像一支永远也唱不完的送葬曲。零归呆坐一旁,聆听着这支可怖的曲目,心脏处的那把黑剑和着节奏不安颤动着,看着倾泻下来的秀美水幕,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猛烈地扬起头来,用一种嘶哑的、怪诞的腔调大声吼叫着: “我并不怨恨叶城百姓对我的所作所为,相比较而言,我更加的怨恨爷爷和哥哥,他们竟以那种无动于衷的冷漠粉碎了我生活下去的唯一希望,甚至感到自己活着都是多余的,是一个荒诞的错误。” “那种眼神,对待怪物才有的眼神,所有人都用那种眼神看待我。” “也许我该做点什么。”这一句,声音低微得如同蚊虫拍打着双翅,无奈的嗡嗡着,却浸透了这偌大的露天后院。 暗剑派的铸剑池在城主府的地下宫殿,宫殿中央高耸着一个巨大的寒铁台,台尖架着一口墨黑色的方鼎,顶里翻滚着沸腾的铁水,鼎沿开出十道楔口,通过寒铁渠将灼热的铁水引流到呈圆形排列的十座铸剑台上。铸剑台外围突兀着一条螺旋向外的石渠将远处的地下水引来淬剑,地下水散发的冰凉消解着铁水的灼热,“铛铛、铛铛”锤炼铁剑的声响经久不绝。 零归径自来到地下宫殿,出神地望着穹顶上挂着的繁若星子的长剑,心中升起莫名的惧怕,谁知道哪天头顶的悬剑会掉下来,插到自己的头上。忙碌的铸剑师似乎没有理会走进来的零归,依旧抡圆着铁锤一下一下有节奏地砸向铸剑台上未成形的铁剑,四周飞溅起耀眼的火花,将整个阴暗的地下宫殿照得通明,仿佛白昼一般。零归走到最近的铸剑台旁,对一个古铜色皮肤的年轻壮汉付耳轻声道:“我想让你帮我打造一把宝剑。” “你想要怎样的宝剑。”年轻壮汉将铁锤杵在地上,不自然地低声问,眼神中充斥着猜忌和疏离。 “我听说,有些人的血液可以使武器注满能量,变成神兵利器。”零归带着寻问的口气说道。 “的确如此,那些体内充斥着巨大能量的怪物,他们的血液中蕴含着惊人的破坏力,若是注入武器中,可能锻造出震惊天下的神兵。” “嗯,你看我这怪物能行吗?”零归自嘲般地冷漠问道。 “我......我并没有说你......” “别啰嗦了,按我说的做。”零归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铁阀拉下,一道炽热的铁水从方鼎流到铸剑台的剑槽中,随着温度的下降,铁水很快便凝固成一柄剑状的胚体,年轻壮汉挥舞着铁锤夯实着剑基。这位年轻铸剑师自然知道,想让血液融入剑中,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温度过高会将血液蒸发,温度太低使血液只能依附在剑的表面,并不能达到完美的融合。他全神贯注地操控着剑身的温度,第一次淬剑后,剑身温度依旧过高,若连续进行第二次淬剑,温度就会将的太低,所以他明智地选择了自然冷却。 “就是现在,祭血!”年轻壮汉一声急呼。零归也迅速地割开手腕,一股鲜血流淌下来,沿着剑槽与剑身接触。“兹兹”轻微的淬火声蒸发掉血液中的杂质,那柄银白色的长剑在祭血之后变得鲜艳赤红,剑体内回旋着巨大能量的轰鸣。此时的零归脸色苍白,疲软无力地瘫痪在地,失血过多而昏迷不醒,他只能勉强听到祭血后第三次清脆悦耳的淬剑声。 依新的战火欲燃愈烈,叶城的兵马很快便将依新围得水泄不通,但依新军民并未放弃过抵抗,正是那辛辣而劲浊的谷酒激发出依新人快意恩仇的天性,骨子里蕴含的血性和义气让依新上下一心,视死如归。残阳西掠,晚霞似血,三天苦战后的依新城已是断壁残垣,马革裹尸。休战时的战场上,刀戟剑矛横七竖八地倒插在尸体上,只余下残阳勾勒出点点孤影,时不时掠起成群的黑鸦,报丧似地没命般地嘶叫,毛骨悚然的叫声刺痛了所有还苟延残喘着的士兵。依新的负隅顽抗惹恼了倚项,他决定御驾亲征,去看看那可笑的困兽之斗。一夜休战,并未减去士兵们多少疲劳,反而徒增了更多的绝望和恐惧,他们是知道这场战争的结局的,但他们选择为了家园有尊严的死去。 “没用的东西,一上战场就腿软”战线前沿,衣甲破烂的中年男子对旁边正在发抖的年轻人怒骂道。 “爹,我听娘说怕死的人活得更长久,是真的吗?”稚嫩的年轻人紧握着手里的弯刀,哆嗦着问道。 中年人一怔,叹了口气说道:“在战场上,怕死的人都死了,不怕死的反而能活下来,你知道吗?”年轻人将弯刀都捏出了汗,目光涣散地摇了摇头。 四天后的正午时分,艳阳高照,叶城的精锐骑兵踏破了依新,倚项骑着一匹黑骏马,高高地站在城主府前。零守义遍体鳞伤,脸上积着厚厚的血垢,尚阳剑撑着行将倒下的身躯,衣衫破烂的零天佑在一旁搀扶着,零归握着那把赤红长剑躲在人群后方。 兵器交接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零守义指挥着仅剩的几百人开始了拼死反扑,看着那苍老的身影,零归百感交集,过去的一切怨怼都烟消云散,昔日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恶狠狠地盯着黑骏马上的倚项,赤红长剑划过一条血色光影向溢项的喉头刺去。倚项被突如其来的剑光吓得翻身落马,恰巧零守义被逼的退到倚项身前,零归那把长剑扎实地插到零守义的胸口,这一幕和幻境中出现的何其相似。零守义握着胸口上的长剑转身向着零归,坚毅的眼神慢慢变得柔弱,嘴角扬起一抹被鲜血染红的微笑,那抹微笑如花般的飘落在血泊中。 “爷爷”零天佑转过身来,傻傻的看着这惊人的一幕,腿上像灌了铅似的,踉跄着跑了过去。零归做梦般的呆在原地,他不敢相信爷爷竟然死在了自己的剑下,脸色如纸一般苍白。零天佑单手托起爷爷,另一只手颤抖着伸向脖颈,接着他愤怒的拔出血剑,一股庞大的力量向他涌来,他就像一头失控的野兽蹿向敌方的封锁中,以摧枯拉朽之势发挥着赤红魔剑的狂暴威力。这把刚铸成的魔剑中流淌着剑魔的血脉,那股封存的未觉醒的力量在此时淋漓地释放了出来,凭借着这股力量,零天佑带领着几十人逃出了依新向北方奔去。 “零归还在城里,他杀了爷爷,我是不会放过他的,谁都不能动他,他必须死在我的手上。”零天佑狠狠地将长剑插在地上,准备杀回去找零归算账。 “若不是城主的临终嘱托,让我们保护你,我们早就身先士卒了,也不会苟活到现在。你还是好好休息吧!”零天佑背后走出一人趁他没提防,将他打晕,带着他朝罗瓦方向逃去。零守义暗中安排要将零天佑安全带到罗瓦北辰关,他兰姑的领地,让他隐姓埋名地生活,不要再涉足尘世间的是是非非了。 依新城已被蹂躏得面目全非,零归睁开双眼,望着晦涩的天空,不知所措,微风中氤氲着血腥味,一群黑甲士将他团团围住,用森白的长矛指着他的要害。一阵飓风从所有人的头顶呼啸而过,一对巨大的翅膀将叶城骑兵掀得人仰马翻,洁白的身影落到了零归身旁。一匹直立行走的白马,背部生出巨大的洁白双翼,前肢只有后腿的三分之一,蹄指向外拉伸形成锋利的鹰勾爪,是马种和鸟类的混合体,千年前神离时代的影戒白翎。白翎俯下身子用前爪将零归抓住,振动着双翅腾空而起,呼啸着扶摇而上,绝尘而去。零归一阵眩晕,脑海中浮现出父亲的身影,却是那么的模糊不清,在一片蔚蓝的大海中央,那只帆船渺小的如同尘埃,翻滚的波浪拍打着船身,帆船似乎撞上了海礁,他和父亲一起被掀到海里。在深海中他再也看不到父亲的背影,却发现海水是那么的柔软,摩挲着他的身体,咸咸的海水又呛得他喘不过气来,除了窒息外,他不再感觉到痛楚,不仅是身体的,还是心灵的,他自愿地被黑暗所诱惑,被拉入无尽的虚空。倚项身后的蒙面人用一副嘲弄的表情望着天际,发狂的吼道:“影戒白翎,你这个神离的叛徒,竟然与剑魔为伍,必将遭受天谴的制裁。”声音嘶哑而低沉。 “灵戒,人会变,神也是会变的,我们心目中的离在这千年时间的蹉跎中,早已失去了我们为之信仰的高蹈灵魂。”白翎在半空中盘旋着,俯视着脚下的一切,说话的声音沧桑而厚重。 “快用石网,抓住白翎者,加官进爵。”黑压压的士兵沸腾了起来,一张张石网抛向空中,大网的四角用石块扎着,在空中穿梭时发出“嗖嗖”的声响。 “抓到了,抓到了,我的石网抓到了那只怪物”一个年轻黑甲士扶着他的弩车兴奋的叫嚷着。 白翎被一只充满韧性的石网牢牢地困住,“噗通”一声重重的摔到地上,他拼命的站起身来,挥舞着坚实的利爪,但怎么也挣脱不了那张大网。不远处的高山上,杂草丛生,枯黄的干草将一个身着蓝色高领锦衣的年轻人遮得严严实实,他看着暴走的白翎和白翎爪中的零归,好像感同身受一般,他扬起宽大的袖口,一群密密麻麻的黑蛊蜂拥而出,附到大网后窸窣地蚕食着网绳。白翎借助黑蛊的帮助撕开了大网,向九天之上腾跃而去,渐渐消失在橘黄色的云霞里。 依新城,那片战场的角落里,一个手里握着弯刀的孩子跪在死去的父亲面前大声痛苦着:“爹,娘都说了,怕死的人能活得更长久,这是真的。”男孩涕泗横流的抱着父亲,嘴里断断续续的念叨着:“娘准备了你最爱喝的谷酒在家等着我们回去呢......” 哭声渐渐微弱了下去,男孩从怀里取出一只火折子,找来一些干草堆在父亲身旁,他擦干了脸庞的泪痕,点燃了那堆干草。通红的火焰在男孩面前不停的跳跃,像异域的舞曲,像醉酒的疯汉,像流动的鲜血,像凤凰的涅槃,像一簇永恒的梦魇...... 第八章 腾格里七白狼 残阳中牧羊人 流经依新枫树岭的青溪,发源于漂城的腾格里雪山,它的主干在漂城游牧民眼中是天神的血脉,千百条分流像树根一般盘错在漂城大草原上,滋养着辽阔的草地,养育着数万计的羊群和草原狼,养活了所有的漂城游牧民。 大大小小的毡房逐水草聚集着,成群结队的绵羊被圈养着,黑狼、猎狗、野马、山羊的身影拽着脚下的青葱绿地,构成了一副蔚为壮观的奔腾图景,在腾格里雪山下维系着一个脆弱的平衡。远远望去,大草原是一泓流动的翠绿,在风的爱抚下,先是涤荡至北端腾格里的山麓,流动的绿上升为坚实的灰,又铺开一顶漫入云霄的毡房,匀开一瞳在云罅里脉脉含情的烁白。又奔波至西面黑色古城的门前,自由的跃进戛然而止,层层堆絮的绿只能缱绻在神离石雕的脚下。 放羊娃哈扎的家坐落在腾格里雪山的山脚下,家里圈养着几千头羊和上百匹马,在漂城大草原上声望极高,游牧民对他家的敬重并非因为财富的多少,而是因为哈扎的爷爷是一位见多识广、贯通古今的神秘人物。这位叫做子虚的年老牧羊人,他的名字并非草原游牧民所有,更像是其余七城中贵族的名字。子虚的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片大草原上,唱着牧歌与牛羊为伴,但他成年时曾外出游历,回来后就变得神秘兮兮的,经常有一些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行为。比如说,年迈的他经常独自攀上腾格里雪山的山顶,忍着严寒坐在雪地里喃喃自语。哈扎是知道爷爷这怪习惯的,常跟着他上山去偷听,但几乎每次都被抓到蛛丝马迹,将他从石堆后揪出来一顿臭骂。只有一次例外,哈扎被郑重地叫到爷爷面前,严肃的跟他说:“哈扎啊!爷爷那次不告而别的外出,是为了去寻找一个人。这是我的爷爷留下的预言,他说那是一盏纸折的灯笼,里面燃着会被白昼扑灭的火焰,会被暗夜点亮的烛光,而我就是那个提着灯笼的人。” “爷爷,你该不会是病了吧!”哈扎调皮地用手贴上爷爷布满皱纹的额头。 “不行,在我走进火堆之前,一定要找到那盏灯笼。”子虚没理会哈扎,只顾自己一惊一乍地自语着。 初春时节属于禁牧期,生活在大草原上的游牧民自然懂得这个道理,但捕鱼还是被允许的,尽管湖面上厚厚的冰层还未完全解冻,牧民们也能将冰面凿出圆孔撒下大网,捞上来的冰梭鱼那才叫做味道鲜嫩。草原狼是一种冷血而极具智慧的动物,是游牧民最大的敌人,它们在寒冬缺少食物时会大肆入侵村庄,偷袭牧民圈养的羊群。牧民们在以前会纷纷组织起来猎杀草原狼,狼肉不仅味美而且营养丰富,狼皮还能做成暖和的裘袍,他们便决定将草原狼赶尽杀绝。子虚站出来反对,并提出禁猎期,但没人搭理,都只顾着攀比自家猎杀狼的多少,直到狼渐渐的灭绝踪迹。这时羊群和马群却患上了严重的劣疾,大面积的死亡,牧民们的生活成了大问题,才意识到腾格里雪山上的天神们动怒了,要惩罚不守规矩的牧民,他们才开始遵循子虚提出的禁猎期。 初春时节,阳光明媚,微风和煦,哈扎拿着鞭子正将一群绵羊赶进圈里,嘴里吹着口哨,看见远处有人急匆匆地朝自家跑来。 “不得了了,大头领,草原上又有白狼了。”那人还未走进屋里,就心急如焚地嚷嚷了起来。 “白狼!有几只?”子虚合着大衣,冲出毡房。 “我亲眼看到的,只有一只,害了我家几十头羊,死的死,伤的伤。腾格里雪山上的天神们又产白崽了,要不安生了!”那人惊恐地失语道。 子虚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回想起自己年轻时遇到的那七匹白狼,不禁黯然神伤,这些是他不愿再提起的往事。那时是十七八岁的样子,村里人对狼群深恶痛绝,也是在这冰雪消融的初春之际,他邂逅了那七匹白狼。他和一群胆大妄为的孩子涉足到腾格里雪山的北麓,那儿荒无人烟,冰雪冻结着天地,巨大的冰镇湖泊吸引了他们,湖泊上覆盖着厚实而坚硬的冰块,可以放宽了心玩耍,但危险并不在脚下,而在头顶高大的雪山上。罕见的雪崩狂奔而来,子虚竟失足陷到了被落石砸破的冰窟里,其他的孩子都吓得四处逃窜,丢下子虚一人在冰面上绝望地挣扎。轰鸣的滚雪声,透骨的湖水以及不知所措的恐慌,让子虚无法动弹,只能等待雪潮将他淹没。此时山隘里窜出七头幼小的白狼扯着子虚的衣服就拼命往外拽,他当时被冰块砸晕了过去,醒来时便看到救出他的七匹白狼将他团团围住,露出凶残的獠牙,虎视眈眈的盯着他,但并没有要杀死他的意思。子虚便如此结下了七白狼之缘,违背了牧羊人的意志,他瞒着家人偷偷带出食物养育着这七只白崽,直到它们成年,子虚的食物再也满足不了它们的温饱,它们便窜出雪山北麓,对牧民们的羊群伸出了长长的獠牙。在无数个白天黑夜,七白狼形同一体,进攻、撤退、隐蔽、逃亡都做到天衣无缝的默契,如臂使指,没有人是它们的对手。白狼在漂城大草原上是极为罕见的,被认为是天神之子,拥有高贵的腾格里血脉,现在竟一次出现了七匹白狼,弄得漂城游牧民忐忑不安,却又无可奈何。 子虚的父母心思极为缜密,特别他父亲从减少的羊群数目里发现了端倪,隔三天少两只羊再隔五天少三只羊被他清楚的记在心里,刚开始他只是以为被饿狼给偷去了,这也是常事,但日子久了减少的还是这个数目就引起了他的怀疑。虽然七白狼在长大,食量增加很快,但子虚也不敢偷出太多的羊,仍按以前的数目给白狼送羊。趁着子虚给白狼送羊的时候,他父亲集结了一支队伍跟着子虚,找到了行踪诡秘的白狼巢,没想到猎杀白狼时的巨大动静再一次引发了雪崩,那支队伍中的所有人都被雪崩所掩埋,七白狼中的头狼从雪山中窜出,拖着子虚的父亲。其余人和那六头白狼就再也没有出来过,头狼救了子虚的父亲,待到子虚赶来时,只看到那头狼静静地呆在他父亲身旁,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白雪依旧在下,头狼一瘸一拐地卧到一个高高的雪堆旁,没有再动过一下,子虚抱着它不停地痛哭,在乱雪堆里挖了三天三夜也没有再找到另六具白狼的尸体。为此子虚很长时间不再理会他父亲,直到有一天父亲告诉他,他挖出了另六具白狼的尸体,子虚在那片狼藉的雪地里才看到了父亲的改变,除了六具白狼尸体,在头狼死去的那个雪堆下面,还挖出了一块石碑,上面写着“杀生戒”三个大字,碑纹古朴凝重,大字的下方还刻着一只扭曲的八爪鱼,脑袋上嵌着没有瞳孔的巨大眼球...... “子虚,你没事吧!”那人吃惊地打断了子虚的回忆。 “嗯,没事,你带我到你家去看看。”子虚神不守舍地回道。 子虚看到地面上斑驳的马蹄印,思忖良久,接着在羊圈外转了几圈。在另一处马蹄印杂乱的地面发现了几处鹰爪印,满脸的不可思议,他转过头去问那人:“你看清楚没有,那白狼用几条腿走路。” 那人满脸尴尬地回道:“狼不都是四腿走路的?”话音刚落,他转念一想,接着说:“远远看上去,那道白影好像是双腿直立在地上的。” “白翎,白翎,传说是真的,预言是真的,是真的!”子虚突然大声叫嚷起来,疯狂的朝自家奔去,路上的人都以为是子虚疯了。他回到家后就开始收拾行李,并郑重地把哈扎叫到跟前,叮嘱道:“爷爷要找的那人来了,我也要和他离开这里了。在家里别老跟父母闹脾气,也别去招惹狼,知道吗?”哈扎听得云里雾里,但他知道爷爷是真的要走了,他也许永远也不会介入到爷爷和这些人的命运纠葛中,也就注定了这种平凡的归宿。 负伤的影戒白翎将昏迷的零归从依新带到了漂城,摔落到这片辽阔的大草原上,白翎正是为了解救零归才偷了牧民的绵羊。草原南部升起了一缕袅袅炊烟,白翎架起了篝火,将新鲜羊肉架在火上烤熟,并用树叶将溪水喂到零归的嘴里,而它自己也只能在解冻的河水里舔舐伤口。 高低起伏的地平线上踽踽爬起一轮娇艳欲滴的红日,将头顶那匹遥远的穹帘浸染的像件锦绣红裳。广袤无垠的草原上泛滥着妖冶霞光,如同熊熊大火在天地尽头奔袭、蔓延、驱赶着昨日留下的最后一抹灰黑,撕开了不安的漫漫长夜。一个紧束着淡蓝色腰带,身披霓虹色纱裙的少女迎着柔和的红日,欢快地奔跑着,嘴里哼着东方凄美的情歌,耀眼的霞光匀上了她精致的脸庞。少女身后紧跟着一位青衫男子,胯下白马蒙着霞光,毛发在风中丝缕分明,干净清爽。男子洒脱地挥舞着马缰,乜斜着双眼打趣着身前的可爱少女,不经意间发现前方躺着的庞然大物,疑惑地寻问少女: “普贞,看看前面,那是什么?”说完便翻身下马。 “哥哥,那好像是一匹白马,却和别的不一样。”少女温柔地抚摸着受伤昏迷的白翎。 “哎呀!还受伤了,我帮它包扎一下伤口。”少女蹲下身来,拿出一块白色丝巾,让哥哥帮着拔出毒箭,把伤口处理干净后仔细包扎好,还别扭地打上了蝴蝶结。男子看着伤口处的蝴蝶结,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逗得两人都笑个不停,去河边汲水的零归躲在草丛中谨慎看着。 “谁”青衫男子察觉到了动静。 零归用树叶捧着水从草丛中走了出来,没搭理他们两人,径直朝白翎走去,将水喂到白翎嘴里,喂完水后他才转过身来,道了一声谢。 “原来传闻在依新之战中救走零归的白翎就是它呀!你叫零归,在叶城论剑中我见过你。我叫普泉,他是我妹妹叫普贞,桐城城主普林就是我的父亲。”青衫男子和善地介绍着自己。 “放心,我们没有恶意。最后提醒你们,倚项的军队正在向漂城集结,此地不宜久留,保重!”说完普泉把妹妹扶上马,纵身一跃,扬起缰绳,便渐渐地消失在无垠的草原里。 白翎在普氏两兄妹走后不久便苏醒了,零归烤熟了剩下的羊肉递给他,别扭地说道:“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能不能听懂我说的话,但我这条命是你给的,我该怎么报答你呢?给!吃吧!” “零归,我所做的这一点只是小事,在不久的将来,还要依靠你去解救在命运洪涛中不知所措的人类。” “啊!你......你竟然会说话!”零归被吓得跳将了起来,目瞪口呆地望着白翎。 “我叫白翎,千年前神离时代的影戒。” “凉衣将面临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对非离教徒的屠杀,灵戒兰蛸和二世灵戒倚项想要将整个凉衣变成真正的离教之国,他们将打破离教的第一大戒——杀生戒,另外四戒还有丹朱的色戒,奉归的食人戒,野丘的族戒,天轴的律戒。”白翎眯着眼推测着未来的一切,此间姻缘,皆来自过往的点点滴滴,尘世的年轮并未有预定好的轨迹,只是在沿着过往的趋势前进罢了。 “我要前往遥远的东方,寻找千年前与神离走失的兽戒湿罗萨婆,她是世间的第一位兽人,我们需要她的帮助。还要记住,神离不一定都是对的,恶人不是只会做坏事,最大的敌人永远在外部。我的后裔二世影戒子虚寻找你很久了,你就在这里等他,他会找到你的,会帮你找到那把与生俱来的古钝剑,会带你走过很长的路程。”那双宽大的洁白双翅振出惊人的飓风,朝着红日升起的方向绝尘而去。 夜幕仿佛顷刻间便遮蔽了天地,黑暗像翻腾的洪水,淹没了无数高山、村庄、羊群,直至蔓延到地平线上,整个腾格里的图腾上只余下数不清的闪烁斑点,那是苍穹里繁浩的星子,还是草原上暗黄的灯火,零归也分辨不出,只是一个劲地望着。 第二天的初阳并不在那么肆虐地熏染苍穹,仅秀气的勾勒出一丝东方拂晓,而后迅速地亮扩整个草原。零归睁开双眼,眼前的一幕宛若梦境,清新的空气,和煦的微风,温柔的曦光,毛茸茸的抽芽新草,成群结队的牛羊如同草原上绽放的棉花。他坐起身来便对视上一双炯炯有神的目光,往下看时,只见那人披着件腌臜多皱的羊皮外衣,须发尽白,体态肥硕,身子骨硬朗,目光夺人心魄,透露出一份隐秘的执著,一份变动的坚毅。 “你是子虚”零归先开了口。 “纸折的灯笼?白翎口中的零归。”老头子一脸怪异的笑。 虽然老头子说话比较怪异,但人还是挺和蔼可亲的,零归这样想着。 一大一小两个挺拔而孤傲的身影在草原上腾挪着,春风吹拂着微微颤动的衣袖,子虚跟着零归的步伐决绝地走向更加未知的北方,零归决定先找到他哥哥零天佑,再去寻找那把古钝剑,而子虚屈服了。 第九章 罗瓦迷雾丛林 暗夜光怪陆离 ....白鸢飞不过炼泅海岸 闪电间歇地搅着狂澜 云霾渐开的眼幕里,永不停息地坠星流火 岸边的囚禁者 难道这就是你执著的期盼,就是你承诺的誓言 ............................................. ....巨浪逃不过壶口海岛 海妖声嘶力竭地呼喊 形单影只的流浪汉,接连着堕入黑暗 你却依然这样跪在岸边 永不能言 罗瓦北岸的炼泅海时刻是雷鸣电闪,无数的火球从天而降,掉落到蔚蓝的深海,这片海域的中央耸立着一个巨大的岛屿,海岛从中心开始陷落形成边缘犬牙交错的壶口,壶口内一片黑暗,常常传出悲戚的海妖呼唤,并引诱落单的汲水者投入大海。岸边跪立着一个巨人石像,四肢被锈迹斑斑的铁链捆在刻满无瞳巨眼的石柱上,他面朝大海,紧闭着双眼,缄默不言。 罗瓦的夜市与叶城的相比也毫不逊色,发源于漂城腾格里雪山的澜水纹饰着这座绝艳之城,温婉的月光洒下,河上妆成一抹胭脂的薄媚,被澜水旁的佳颜们所熏染,匀得他们面颊上的残脂。子虚和零归在罗瓦南部一处迷雾丛林里借着皎洁的月光穿行,手里都杵着削尖的木棒用来防身,丛林里可能住着可怕的东西,时常窜出的大块头狐蛙也会吓得零归魂不守舍。 走着走着,子虚猛然转过身来,挥出手中的木棍从零归的肩头挑过,零归便听到一声刺耳的嘶叫,肩头落上了一滩热乎乎的粘液,用手一摸,全是血。子虚镇定自若地取下那只獬猴,拿出匕首就开始剥皮,手艺娴熟地没得说,零归目瞪口呆地看着,双腿还在发软。 “面对敌人,不能手软,你不杀了它,被它咬一口,小命就没了”子虚已经生起了火,将剥了皮的猴肉架在火上烤。 “救......救命啊!”不远处传来凄厉的求救声,声音毛骨悚然。 子虚操起木棒就朝喊声处奔去,零归跟在身后,警觉的嗅到一股酸味,连忙拉住心急如焚的子虚。只见一股浓烟从远处弥散而来,零归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剧烈的疼痛从指尖传遍全身,手指被腐蚀成一片脓包,来不及细看就被子虚拽着朝远处逃去。那股浓烟似乎也加快了速度紧追不舍,所过之处草木枯死,虫蚁不留,零归很快就没劲了只感觉到被拖着走,粗糙的树叶抽在脸上疼痛不已,手指上的脓包让全身发麻。正在此时,一个穿着高领锦衣的青年拦住了去路,子虚正准备拔出匕首向那人扑去,又被零归给拦住了,他认出那人正是在叶城放他走的奉归国卡拉族炼毒师叶子英。叶子英走上前去扶着零归,朝另一个方向奔去,大概走了几十里路,便停了下来。 “毒物就快追上来了,为何停下?”子虚怒视着叶子英。 “你看看前面那排楠浆树,它们可以吸收这种低级的毒烟。”叶子英翘着嘴指了指前方。话音刚落,那股毒物便撞上了那排楠浆树,树叶发出悦耳的“嘶嘶”声,将毒烟吸收一空。叶子英随意地席地而坐,随手抓起几株没见过的野草朝零归挥了挥,要帮他治手上的伤。没想到那几株野草效用还真神奇,刚涂到手上就是一阵刺痛,接着那层脓包的白皮就脱落了。 “你们遭人暗算了,这种毒烟奉归国的每个人都会配制,名叫留骨散。从放毒的手法来看,那人应该不是奉归人”叶子英侃侃而谈。 周围的草丛里传出一阵轻微咳嗽声,从树后踉跄的走出一位中年人,满脸都是白色脓包,身体痛苦得扭曲了起来,嘴角冒着泡沫。叶子英在一旁久久的打量着他,并未给他医治,而是不理不睬地坐了下来,直到零归说话他才动身,嘴里还嘟囔着:“没准啊!这毒烟就是他放的。” “我自己放毒,还把自己毒成这样,动动脑子行不行啊!我是丹朱人,叫我仓嘉就可以了,到罗瓦来办件重要的事,没想到却遇到那种鬼东西。”那人歪着嘴,说话时疼得直吸凉气。 “你从过军打过仗没?”零归好奇地问。 “没有”仓嘉坦率地说。 后来仓嘉就跟着零归他们结伴而行,以求更安全的穿过这片凶险的丛林,毕竟敌人在暗处。走了一天的路程,子虚取下腰间的竹筒水壶递给零归,零归接过竹筒正准备喝,叶子英坐在一旁似乎闻出了什么,挥手便将竹筒打落在地,一缕青烟升腾而起,地上的青草一片焦黑。叶子英抽出长剑翻起身来就向子虚猛刺而去,子虚灵敏地躲过这招,拾起木棍就和叶子英打了起来,零归在一旁也不敢上前阻住他们,劝阻他们也不听。 最后叶子英略胜一筹,一剑刺向子虚的喉头,零归豁了出去拦住了他,转过身来望着子虚,平静地指向底面那团焦黑问道:“你在水里下的毒?”子虚正在气头上,他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就被叶子英逼得手忙脚乱,他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惊得目瞪口呆:“我给你的水有毒?你相信我,我怎么可能下毒呢!” “你还要再装下去吗?要不是我发现的及时,零归现在可能连骨头都不剩了。”叶子英用剑指着他,不依不饶。 “你是奉归国的炼毒师,下毒是你的专长才对。”子虚醒悟般地说道。 接着就是喋喋不休的争吵“......” 零归看他们不打了,也就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去歇息,而仓嘉正靠着一颗大树呼呼大睡,鼾声迭起。零归仔细地回想着这一切,到底是谁想害自己呢?或者那人真正的目的并不是自己,而是要除掉二世影戒子虚。迷雾丛林的夜晚万籁俱静却危机四伏,他们四人相互提防着抹黑前行,郁郁苍苍的林间静谧得连一点儿虫鸣,都会让他们噤若寒蝉,草木皆兵。 “你们闻到什么没有?”零归突然停了下来,盯着前方模糊不清的大树问道。 “血,浓烈的血腥味。”仓嘉也敏锐地察觉到了。 随着一阵微风拂来,那股腐臭味愈加浓烈,子虚紧握着匕首站到零归的前面,小心翼翼地向那棵大树缓慢靠近,叶子英取下腰间的黑色囊袋,打开袋口,嘴里开始念叨着晦涩难明的秘语,囊袋中嗡嗡地飞出一群闪着红色亮光的蛊虫,组织有序地朝前方飞去,照亮了一大片区域,接着众人便看到了那惊人的一幕。一只血淋淋的毛狼被剥了皮,血肉模糊地倒挂在树枝上,这种剥皮的手法,零归曾在子虚那里看到过,那群红光蛊虫像是嗅到了一顿饕餮大餐,不再听从叶子英秘语的指挥,朝那具狼尸蜂拥而去,拼命的吮吸着尸体上快要干涸的血液。令人惊讶的是,这一幕恰巧发生在他们要走的路中央,很明显是有人故意为之,但到底是谁呢?难道是子虚?零归始终没有头绪,看来他们以后的路要更加小心才是。 路上惊险的事情搅得他们疲惫不堪,两三天都没有好好休息过,还好他们在一片竹林里找到了两间破烂的茅草房,准备好好的休息一晚。那晚月色皎洁如盘,整片密林如梦如幻,粼粼斑驳温柔地洒落,阵阵清风飒飒地婆娑,声声南柯鸟哀怨地蜩啾,原以为能做一场香甜的美梦。叶子英粗鲁地摇醒了疲惫不堪的零归,并指了指面对着的墙壁,墙壁上印着一个黑影,那具黑影正握着一柄璇玑狠狠地向地上另一具黑影刺去。零归警觉的回过头去,果然看到两间草房共用的墙壁上有一个圆形的小孔,他惊恐地翻起身来朝另一间房子奔去。接着两间茅草房都燃起了大火,零归着急地冲进房去把昏迷的子虚连拖带拽了出来,幸好那只璇玑没有触及心脏,零归谨慎地拔出璇玑,玉璇玑上伫立着一尊小巧的神离雕像,似曾相识。他帮子虚包扎好伤口后,打上了一个蝴蝶结,这还是跟普贞学的。没过多久子虚便清醒了过来,摸着自己的伤口,看着熊熊燃烧的茅草屋,怒不可遏的骂道: “仓嘉那个该死的兔崽子,差点要了我的老命。” “你亲眼看到是他拿着璇玑刺杀的你?”零归随意地询问了一句。 “这还用问,肯定是他,我和你在另一间房子里都是亲眼看见的,他放了火就逃之夭夭了。”叶子英也气喘吁吁的怒道。 没过多久,仓嘉竟然又回来了,还带着一脸的茫然就被叶子英控制了起来,靠着树绑住了双手。他错愕的辩解道:“那时我听见只有丹朱国鸢尾州才有的南柯鸟的叫声,便被它吸引而去,我根本就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叶子英听的不耐烦了,准备拔剑杀了他,零归走上前去抢过了叶子英手中的剑说道: “他三番两次的伤害子虚,让我来解决他!”零归一脸的深恶痛绝,拿剑搁在仓嘉的脖颈上,又绕到他后方端详了很久,叶子英和子虚都没有察觉到零归那细微的小动作,正在悄悄地给仓嘉松绑,并将那只璇玑递到他手上,他似乎知道一些什么。 “快点动手呀!还磨蹭个啥?还是让我来吧!”叶子英不耐烦地抢过剑来,准备杀了仓嘉。正在此时,仓嘉腾跃而起掷出手中的璇玑,双手合于胸前,十指迅速而优雅地弹动着,叶子英指向仓嘉的剑便停止不前,他的意识被璇玑诡谲移动绘制出的各种图案所深深吸引,被拉扯至仓嘉所勾画出的幻象空间,直到玉璇玑锋利的边缘接近叶子英的喉头,才被零归叫住。 “你凭什么怀疑我?”叶子英从幻象中醒来,扭过头来望着零归 “毒烟,那只剥了皮的血狼,还有房间中的幻影和大火都是你一手精心策划的,目的是除掉子虚。”零归同样肯定地盯着他。 “我又不是幻术师,你说幻影是我弄得?还有我和你一起出来,怎么可能去放火!”叶子英不屑地辩解道。 “是你的虫子出卖了你,我在解救子虚时,发现地上有少许被烧死的飞虫。你操纵着黑虫聚集成人形并拿着仓嘉休息时放到一边的玉璇玑,借助今夜皎洁明亮的月光,将人形黑虫通过墙壁上的小孔所成的像投影在另一面墙壁上,这就是你让我看到的幻影。而仓嘉说他被丹朱国鸢尾州才有的南柯鸟吸引而去,这是真的,在那一夜我同样也听了到那种特别的叫声,只有南柯鸟才有的那种凄婉幽怨的叫声,这是我一个丹朱国叫言心婉的朋友告诉我的,丹朱国人都喜欢这种能撩人心绪的南柯鸟,仓嘉被吸引而去,在情理之中。还有之前你给子虚下在水里的剧毒,你没想到子虚会先给我喝,但你并不想害我或者是让我更信任你,才借此陷害子虚。而那只剥了皮的毛狼,正是你跟踪我们很久才得知子虚才有的那种手艺,想以此来离间我和子虚的关系,但毛狼上的血已经很干涸了,说明那不是刚刚才挂上去的,而之前只有你离开过一段时间,恰好符合这个时间差。最开始的那股毒烟就不用说了吧!是你接近我们的把戏。对吗?叶子英。”零归条缕清晰的分析着这一切,表情冷冷地望着叶子英。 “零归,在你分析这些事情的时候,我看到了你的蜕变。从以前那种被挟制和脆弱,变成现在的自我超越和坚毅,你经历的那些事情我都看在眼里,你记得我们还是朋友。”叶子英用一种诚挚和肯定的眼光看着他。 “现在还不是说我的时候,如果我们还能做朋友,那你就告诉我原因!”零归怒不可遏地大声吼道。 “刺杀影戒子虚是我卡拉族的师傅临迟给我下达的一条铁令,我是不可能背叛他的,他就像我的父亲。既然你知道了我的阴谋,我就随你处置吧!”说完便把剑插在了地上。 “在叶城你救了我一命,我还你一个人情,你走吧!只要有我在子虚身边,你就别想打他的主意。”零归冷冷地转过身去。叶子英没有再说什么,拔起自己的剑,走到零归身边附耳轻声说道:“有一件事你猜错了,那毒烟不是我放的,你要小心仓嘉!”没想到零归也轻声地付了一句:“我至少知道他并非简单的丹朱人,就是还要看看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叶子英也许从此之后再也不会小觑零归的能力了,这是他亲眼所见的一种潜移默化的自我超越。 第十章 天佑新婚突变 练剑喋血杀生 叶子英被零归放走以后,他们还算安稳地穿过了丛林,抵达了罗瓦的冷艳都城。动人的澜水在这里静静地流淌,挺拔的峰峦巍峨地屹立,蒙着风尘的古迹随处可见。舞榭歌台翩延不绝,飞阁流丹在澜水的涟漪里荡漾,多少情人眷侣,诗客剑侠流连于此,或者登高作赋,或者吟月弄剑,或者寻花问柳,或者探访古迹,甚或者沉醉于那低头的温柔,任哒哒的马蹄悄然走过。这里没有秋日的萧瑟,也没有冬日的肃杀,无数酒肆就像那粼粼千瓣的青瓦一致铺排,纵横交错地分割着罗瓦。这里无时无刻不是一片花海,树枝独秀的商区,花团锦簇的古巷,琳琅泛滥的郊外,无不宣扬着各自的神韵。 零天佑带着那把血劫剑逃出叶城后,被零守义安排的下属打晕,秘密地带到罗瓦北辰关他兰姑家休养。他兰姑叫零晴是零守义年轻时收养的义女,在天轴入侵那段时间,零家发生了巨变,零晴远嫁罗瓦换来了依新和罗瓦的同盟。零晴内心始终感念着零守义的养育之恩,把他当做自己的父亲一样看待,而把自己当成真正的零家人。依新之战时,零晴冒着违抗军令被处死的危险,秘密地将北辰关的驻军乔装成依新军,远赴依新支援,但毕竟远水救不了近火,依新还是没能逃过家破人亡的凄惨下场。她为此大病一场,竭尽全力才找到她义父的尸体,并秘密地为他举行火葬。罗瓦城主若兰是知道这一切的,却并没有开罪零晴,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零晴心底里对城主若兰是感恩戴德的。 零晴看到衣衫褴褛的零天佑时,鼻子酸得差点落泪,她一边安慰零天佑,一边给他收拾住处,忙得不可开交,嘴里还不停地叨念着自己的亲生儿子康成,说他是如何的不务正业,成天瞎混,还让零天佑多教教她这个混账的儿子。零天佑儿时是经常见到他这位兰姑的,因此就感觉特别亲切,她那担心康成的神色,让零天佑微微失神,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母亲一样。天轴和凉衣正面开战那一年,依新和罗瓦联姻,年轻貌美的零晴作为零守义的义女嫁给罗瓦的贵族公子康林。那时康成还未出生,天轴就开始发起了总攻,凉衣处在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康林便跟随着零峰潜入敌人内部,完成任务后被残忍杀害。零晴本想殉情随康林而去,但摸着肚子里的孩子,含着泪坚强地活了下来,并给孩子取名为康成,意为孩子成为了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零晴精心打理着偌大的康家大院,做自己力所能及的分内之事,只留下曾经照顾过康林的黑伯帮忙管家,自依新之战后她便辞去了北辰关关主的军职,腾出手来严格管教康成。零天佑在他兰姑家住的还算安稳,休息几天后才从依新城破,爷爷战死的痛楚中好转,但这块心结却深深地根植在他的心底,等待着破土抽芽。他摸着手中赤红色的血劫剑,内心烦躁不安,便独自在罗瓦的街市上漫无目的地徘徊。 “兄弟,让让!”一个衣着华丽的年轻人撞到了他,急匆匆地擦肩而过,窜入人海。 “站住”零天佑警觉地摸了摸腰包,朝那人追去。 华衣男子暗叫不好,没命地朝人群中奔去,逃到转角处被巷中走出的带剑女子拦住,零天佑紧跟其后,转过弯便看到那清秀女子手里拿着自己的紫色钱袋。让他震惊的并不是那小小的紫色钱袋,而是那张他曾梦到过无数次的脸庞,他曾回想过无数次的温存,那人便是和零天佑在叶城结下情缘的若水。 “依新的事我听说了,你......”若水双手拨弄着钱袋,低下眉梢,轻语。 “我来罗瓦就不走了。”说完,嘴角扬起一抹微笑朝她走去。 昏黄的夕阳染红了西边的云彩,街市的喧嚣不绝于耳,狭窄的巷口,两人身影渐渐地消失在云霭的斑驳里。 夜里零天佑回到康家时又遇到偷他钱袋的华衣男子,他才知道他便是兰姑的独子,偷钱是为了还赌债,这次恰巧的碰面彼此都没有好印象。康成心里也惊奇地猜到那人就是来他家的表哥,他拉下那张时常嬉笑的脸,凑到零天佑耳边嘀咕道:“你若想在我家住的安生,就别把今天的事告诉我母亲。”说完,甩了甩长袖朝屋里走去,零天佑摇了摇头也跟了进去。这事就这么平静的过去了,两人都相安无事,日子也就这么淡淡的过着。 夏季中旬的最后一天,罗瓦的花灯节,整座城池闹得沸沸扬扬,这一次比往年的都要热闹,原因是城主的女儿若水要在这一天出嫁,嫁给一个罗瓦人都不认识的陌生人叫朱定,而这朱定便是零天佑的化名,为了躲避倚项的追杀。零归得到这个消息时微微震惊,他坚信大哥肯定还活着,而且一定会在若水出嫁的时候出现。澜水河畔是一望无际的人流攒动,都快挤破了这座偌大的古老城池。无数情侣沿着澜水置下许愿的花灯,若是在下游还能找到自己的花灯,神离就会实现他们许下的心愿。站在那拱石桥上的零归,望着灯影浮动的澜水,那无法羁留的过往溯流而上,那点滴清浅的期盼却顺流而下,直到看见停歇在原点的悲伤和无法传回痛楚讯息的向往,他祝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而自己注定要踏遍远方,漂泊流浪。 罗瓦城主府张灯结彩,筵席如流水长龙在府前排开,城主若兰一身蓝袍,华彩非凡,尽管两鬓斑白,却丝毫未有人老珠黄的沧桑,在举手投足间反而可以窥见年轻时的绝代芳华,任谁也想不到这样的柔弱女子竟是名将出身,曾在战场上叱咤风云。若家祖训中有一条奇怪的规定,若姓后世子孙无论男女必须习武从军,有违此训者,不得火葬,抛尸荒野。若兰从小就习得高超剑技,跟随父亲征战沙场,豆蔻之年便能执掌整个罗瓦,她在平常的皇室宫筵中很少露面,是颇为神秘的一位城主。 若水在一方铜镜前打理着自己的秀发,她把满头乌黑的秀发绾起又放下,不知怎么束着才好看,时不时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傻笑,笑容清新动人。她摸着肚子里的孩子,幸福得胡思乱想着,她想如果把这个消息告诉零天佑,真不知道他会有怎样的表情,她想神离待她不薄,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相守终老,她想......零归、子虚和仓嘉乔装了一番混在人群中赶来赴宴,他才知道这所谓的朱定其实是零天佑的化名,他并没有急着去和天佑相认,只是在筵席的角落里默默地祝福他,最后决定悄然离开,不再去打扰他安定美满的新生活,不再让他牵涉进自己未知的命运洪流中,不再被世俗的羁绊所束缚。 “若兰城主,别来无恙啊!”正在零归的沉思中,人群中冲出一队兵马将府邸层层包围,为首的那人黄袍紫冠,一身雍容华贵,一副不可一世,手中的龙骨剑锃锃发亮,身后一人蒙着厚厚的面纱,手脚包裹得严严实实。 “若兰见过君主”若兰惊讶地走上前去,目光闪烁不定,竟微微折射出一种异样的欣喜和怜惜。 “零天佑,你果然在这里,跟我走吧!只有这样才能保证罗瓦相安无事。我是不会犯下那个愚蠢错误的,留下零家最后一个祸根。”倚项望着零天佑,冷冷地打趣着。 若兰身后的死士准备拔出长剑,却被她阻止了,她只是静静地望着不知所措的零天佑,等待他的答复。席下的零归恨得想冲上去撕了倚项,被子虚和仓嘉牢牢地拉住手腕,让他动弹不得。零天佑走到若兰身旁时顿了顿,嘶哑着嗓子轻声说:“这一切都是我零家与你倚家的恩怨,与所有人无关,只要能保罗瓦安危,我可以跟你走。”这场热闹的筵席戛然而止,倚项带走了零天佑,也遵守了不动罗瓦的诺言。 若水在新房里苦苦等待着零天佑,但却进来了另外一个男人。倚项的到来,都是他康成告的密,目的是得到这个曾有一面之缘的女人若水,他着了魔似的爱上了这个与众不同的女子。闯进新房的康成像饿狼一样扑向蒙着红纱的若水,拼命地亲吻着她的额头、脸颊、脖颈。若水拉下面纱后,发现不是天佑使劲一脚把康成踹开...... 倚项带走零天佑后,宾客如鹜般散去,若兰悄悄地跟了上去,零归他们也暗暗地紧跟着若兰追去。在一片繁茂的森林里,鬼哭狼嚎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几十堆明亮的篝火驱赶了大块黑暗。若兰神秘地找到倚项,并和他单独地从兵营中走出来,来到一个无人的地方,皎洁的月光让躲在不远处灌木丛中零归他们看得格外清楚。 “放了零天佑,我拿东西和你交换。”若兰语气舒缓地恳求道。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我拥有着全天下的一切,你最好拿出点让我感兴趣的东西。” “灵戒,你难道忘了你的前世吗?”若水一语便让倚项惊恐万分,他没想到眼前此人竟然知道自己的身份,甚至还可能知道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惊天秘密。若兰见倚项呆在一旁,接着说了下去: “我们若家流传下来一本古籍,古籍中记载着千年前神离出道的故事。相传神离曾经踏遍了世间的每一个角落,在这场旷世久远的跋涉中,与五种生灵结下善缘,后来这五种生灵便成为接受神离衣钵的五戒徒。那时神离远游至北冥深海,在路途中遇到被海浪带到岸上的兰蛸和鲲。它们成为北冥岸边的涸泽之鱼,相濡以沫生存了三个春秋,遇到神离时已奄奄一息,它们渴求神离将它们放回冥海,但神离说他只能帮助其中的一个。三个春秋的光阴在离别的那刻才显得如此重要,兰蛸和鲲在彼此唾沫的温存中早已难舍难分,它们相互推脱着这次唯一的生路。 最后决定让鲲回到冥海,彼此相忘于江湖,但神离却选择了兰蛸,丢下鲲在渐干的唾沫中自取灭亡。天意难测,神离带走兰蛸后不久,那只鲲背生双翅,化而为鹏,高翔于九天,绝尘而去...... 灵戒一脉的前世就是千年前神离在北冥海岸带走的那只涸泽之蛸,俗名八爪鱼,而我们若家就是那只飞天之鹏的后裔。” “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说的话?”倚项将信将疑地问道。 “她说的是真的,我就是那只北冥海岸上的兰蛸。”灵戒兰蛸鬼魅般地从倚项的身后飘出,他不再蒙着面纱,露出八爪鱼的身体形状 “看来你父亲没告诉你这些,也没告诉你,你的母亲是谁。”若兰望着失神的倚项,神情复杂,目光飘忽不定。 “我欠你们父子俩的实在太多,这条红水晶项链是我最后能给你的,红水晶里封存着千年前的北冥海水,喝下它就能解除你的返祖期,得到远古大能。我身患恶疾,若不是还等着见你一面,恐怕我也熬不到今天。”说完,若兰已是满面泪流,轻微的啜泣声淹没在无尽的黑暗,夏虫也为此沉默。她的身体逐渐地枯萎下去,皮肤迅速地布满了粗糙的皱纹,最后所有的皮肉骨头都消散在皎洁的月光下,只余下轻飘飘的蓝袍紫冠如一抔黄土落地。 倚项全身上下僵得不能动弹,一阵巨大的虚颤伴着黑暗引诱着他烦躁不安,他不知道自己得到了什么或失去了什么,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在这悲戚的场面里却还如此心安。他颤抖着双手点燃了母亲仅剩的衣物,失魂落魄地看着这场渺小得可怜的火葬,然后继续装扮着不可一世的君王。倚项遵照母亲的遗愿放走了零天佑,即使灵戒兰蛸在一旁教唆阻挡,甚至拿出自己的先祖地位,他在这一件事上不容违抗。 “还不快滚,就当昨晚什么也没发生过,再不滚,我就一剑杀了你。”泛着蓝光的水鸣剑架到了康成的脖子上。若家人都是武将出生,康成被打得灰头土脸,要不是若水担心自己肚里的孩子,康成可能已死在了水鸣剑的盛怒之下。若水的话被门外的零天佑听得清清楚楚,他正好撞上踉跄窜出房门的康成,康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和了和大衣,擦肩而过。零天佑差点拔剑杀了他,但想到操劳过度的兰姑,还是于心不忍地放走了他。若水看见零天佑回来像只兔子似的扑进了他的怀里,零天佑只是紧紧地抱着她,没有解释昨夜为何没回家,也没有说出她母亲死去的消息,只说是到叶城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到后来若水知道这一切时,他们之间被压制的矛盾和冲突火山爆发似的喷涌而出,零天佑在这场争吵中竟说若水肚子里的孩子是康成和她的孽种,致使矛盾剧烈地激化,就在那晚零天佑摔门而去,在酒肆中喝了一宿的谷酒。就在那晚,康成看到这些后趁虚而入,但若水自始至终都对零天佑忠贞如一,疯狂的康成不知若水肚子里的孩子将要出生,占不到便宜的他对若水一顿拳打脚踢,将若水活活的逼死后逃之夭夭。城主府的内侍进来后发现奄奄一息的若水瘫在地上微微挣扎,她竟用最后一口气生下了她和零天佑的孩子,孩子出生时脐带紧紧地缠绕在脖颈上,而且浑身是血。 在许多年之后,零天佑在自己搭建的草房前教他儿子练剑,旁边的笼子里困着一只小白兔,零天佑略显苍老地对面前的儿子说: “你知道剑道的最高意志是什么吗?” 小男孩无知地摇了摇头,懵懵懂懂。 “杀了它,我告诉你”零天佑指着笼子里的白兔轻声说道。 “它是我的白雪公主,为什么要杀了它。” “杀了它,杀”零天佑怒吼道。 小男孩无法违逆父亲的命令,举起那把赤红的血劫剑杀了白兔,鲜血溅了小男孩一脸,让他眼睛都睁不开。 “现在我来告诉你,剑道的最高意志是什么,是:”零天佑顿了顿,接着对小男孩怒吼道 “杀生” 第十一章 零归误闯泅渊 海妖鸣乱心剑 就在零归知道倚项放走零天佑后,决定启程离开罗瓦去寻找白翎口中所说的古钝剑,仓嘉却神秘的失踪了,零归顾不上解释便拉起子虚向罗瓦的炼泅海岸狂奔而去,因为南方全是兰蛸和倚项的兵马,而仓嘉就是倚项身边如影随行的罗网五魅中的幻术师,零归曾在那场可怕火葬的红焰中清晰地看到过这种带有神离雕像的玉璇玑,和仓嘉身上的一摸一样。果不其然,零归和子虚在远处一座小山头上看到了仓嘉带来的千军万马,和怒不可遏灵戒兰蛸。倚项知道零归大致逃跑的方向后,便纵马来追,兵马从南方不断向北方推进并收缩包围圈,想让零归和子虚插翅难飞,他们便这样闯进了炼泅海岸,被逼上了堕入泅渊的绝岸。 无数坠星流火激溅起滚滚白涛,炽热的陨石被海水浇熄,渐次升腾起黧黑的苍烟,就像猫儿样踮起脚尖,在炼泅海面上轻盈地蹁跹。股股雷鸣电闪摇撼着飞流急湍,蛇形的闪电敲击着腾越的海面奏出一曲传世的可歌可泣的华章,曲章以流火的鼓噪开篇,以电击的潜行臻至高潮,以白涛的飘落收尾。倚项的兵马穷追不舍,零归和子虚被困在炼泅海岸,背靠着那具下跪石像喘着粗气,零归望着向他们逼进的黑甲士,惊恐地对子虚说: “现在该怎么办,这是一条死路!” “必须想办法渡过炼泅海,实在不行一起跳进海里,随波逐流。”子虚面色狰狞,一副准备跳海的架势。 “看那,那有竹筏”子虚循着零归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下跪石像的手腕上绑着一根细麻绳,绳子的另一端系着竹筏。子虚利索地将竹筏推下水,将零归拉上来,使劲用脚一蹬,竹筏便飘向大海中央。子虚卖力地划着木浆躲避闪电和落石,但在湍急的海面上木浆起不了多大的作用,竹筏完全被波涛卷携远去。 海岸上,灵戒兰蛸久久地盯着那具下跪石像出神,记忆被那锈迹斑斑的铁链带回千年前神离的时代,他没想到千年前他和影戒白翎与剑魔昙寂在炼泅海岸的那场旷世之战,竟给这里造成了如此的满目苍夷,竟让剑魔昙寂风化成冰冷的石像。兰蛸伸出他的触角抚摸着石像,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他看了看昙寂的双手,惊恐地喃喃自语道:“他的心剑呢?那把心萱剑呢?这不可能,不可能!”倚项被他奇怪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疑惑不解地问:“你认识那具石像?” “千年前,昙寂被绑在这里的时候,我就把心萱剑交给了白翎,难道那时影戒就已经叛变。”灵戒兰蛸没理会倚项,冷冷地盯着炼泅海中央那只漂泊无依的竹筏,对身后的弓箭手挥了挥手,铺天盖地的羽箭便朝零归他们射去。电光火石之间,一块陨石砸向竹筏将子虚掀到海里,一支利箭精确地射到零归的心脏,但奇怪的是心脏处竟然没有血,只是溢出令人发颤的冰凉,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血管缠绕在心脏部位一块黧黑的金属上,那块金属随着血管的谐振而不安颤动。 炼泅海岸喧腾无比,雷鸣电闪永不停息,陨石流火侵扰着天际,中箭的零归和落水的子虚被搁浅在泅渊壶口的巨石上,海面上漂浮着更多竹筏,竹筏上站立着左右摇晃的黑甲士,正朝着零归狂热的逼近。子虚扶起中箭的零归步履蹒跚地朝壶口隆起的尖顶走去,望着深不见底的泅渊,子虚打了个寒战停下了步伐,海水从旁边的低处涌进壶口,倾泻下泅渊后竟没有一点声响。无数竹筏被雷电击中,被火石打翻,被湍流冲走,没过多久,数千黑甲士都葬身海底,倚项似乎还没有放弃追杀,将剩下的兵马驻扎在岸边。夜幕徐徐落下,人间此刻依旧嘈杂,星空竟也跟着开始喧哗,子虚悉心地帮零归拔出胸口的羽箭,一脸惊讶的说: “你的命真大,要是常人胸口重伤一箭,早就没命了。” “我感觉我没有心脏,那里是一片冰凉,但却能感受到常人所拥有的心酸痛楚和喜怒哀乐。”零归望着镶嵌在夜幕的星子,正兀自狂欢着的星子。话音刚落,海面上刮来愤怒的飓风,就像野兽对着长空嘶吼,掀起滔天巨浪向零归涌来,卷携着两人堕入无底泅渊。 “零......归......”子虚的喊声被深渊拉长,他发现自己落在渊底的石柱上,石柱矗立在泅渊的中央,不知道它到底有多长,四周是从壶口倾泻下来的巨浪。子虚猛然回过头来,看到零归竟然跌落到石柱以外的半空中,身下空无一物,而零归站起身来在朝他挥手让他过去。子虚疑惑地冲他摇了摇头,吞吞吐吐地说:“你......你是怎么做到的。”零归正在半空中朝他走来,子虚仔细地看了看四周的崖壁,全是一簇簇向下整齐排列的条纹,他又俯下身去看了看零归的脚下才恍然大悟,不禁感叹此处的鬼斧神工。原来在零归的脚下有一条窄桥,桥上的条纹垂直于崖壁排列而且边缘与被遮住的崖壁完美重合,站在石柱上看那座桥便隐身在崖壁之中,知道了这些子虚才敢大胆地朝零归走去。穿过窄桥,映入眼帘的是一口巨大的山洞,当他们走进山洞时,石门猛然地关上,洞中坐着一具枯死的骸骨,骸骨的个头比较小应该是个孩子,在他旁边放着一个精美的立方体锦盒,盒盖上只留着“昙英”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子虚好奇地打开盒盖拿出一个青铜金属球,球上大约有一百零八个弧形小方块,上面都写着宫商角徵羽中的一个字,可以随意转动。突然地面开始摇晃起来,海水从山洞的四个角汩汩地留了进来,水面在有限的空间里缓缓上升,很快便淹没到零归的腰部,零归望着子虚绝望地说:“你动了不该动的东西了。”说完拿过子虚手中的金属球,却许久看不出什么端倪。 “这应该和乐曲有关,刚开始是宫角羽角羽商徵......”子虚推测道。 零归马上按照子虚所说的规律转动手中的金属球,第一百零八个归位是宫,但海水依旧不断地涌入淹到了零归的头部,他拼命地挣扎着跃出水面,手舞足蹈地拍打着海水,结果海水就开始了缓慢下降。子虚喘着粗气望着零归问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零归猛然发现自己左手拿着金属球,右手上也有东西,拿起来看是一只手臂骸骨,不是零归拿着的,而是那只手臂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腕不放,零归谨慎地把手骨放回到昙英的骨架上,退到一个角落里。 他们知道想走出这个山洞就必须解开金属球上的音码,零归和子虚绞尽脑汁也没有头绪,与其在这里等死还不如转着试试,零归又转动了金属球,这一次从角落里只流出来了一层液体,覆盖住所有的地面,子虚摸了摸地面上的液体后大声说道:“地上是油,这次是火”话音刚落,子虚的身上便燃起了熊熊大火,零归连忙去帮子虚扑火,自己身上也开始燃了起来,不管怎样转动金属球都没有作用,大火将两人团团包围。零归突然想起海水上升的那一幕,骸骨昙英抓住自己的手腕,那是在求救,我们都忘了那具骸骨也处在海水中,同样也处在现在的大火中。零归意识到必须拯救那具死亡的骸骨才能自救,他健步如飞地朝那具骸骨跑去,在大火将烧至骸骨时,迅速地举起了昙英的骸骨,骸骨下咔哒一响裂开一道巨缝将两人拉扯而去。 “昙英......昙英......”渊底传来男子粗狂的喊声,回荡在零归朦胧的意识里。 “昙英,父亲答应过你,会来看你的,你为什么不理父亲呢?”声音开始变得有一点颤抖,夹带着男子不该有的柔弱。 零归从昏迷中醒来,没再看到子虚,看了看漆黑的四周,四处寻找刚才说话的人,却没有一点动静,他开始有点害怕,扯着嗓子喊道:“有人吗?” “昙英,昙英”那种声音又开始响了起来,越发的歇斯底里。 “我在上面看到了昙英,他已经死了。”零归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回道。 “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寒冷的声音再次传来。 “不知道”零归如实地回答。 “是被火烧死的,却没有一人前去救他,就因为他是我的儿子。”那人怒吼道。 “你是谁?” “剑魔昙寂是我,我是他的心萱剑”那人说完话便从黑暗中朝零归猛扑了过来。 当心萱剑戳到零归胸膛的皮肉里时戛然而止,剑体里又发出冷冷的声音:“你为什么不还手?” “因为我理解你,我也是你口中所说的千年后的剑魔,我像你一样失去了最爱的亲人,失去了温暖的家庭。”零归闭着双眼,忍着剧痛。心萱剑收了回来,在零归面前转了三四圈,接着零归就被引入到心萱剑的记忆中去。 零归看到一片草长莺飞的青葱绿地,有两人正在草地中央练剑,其中一人长得像炼泅海岸上的那尊石像,应该就是昙寂,另一人他从来没见过,昙寂在剑术方面总是胜过对方一筹,压的对方喘不过气来。 “白翎,你师父离都是怎么教你的,还打不过我。”昙寂给那人扔了壶酒过去,笑着说道。 “要是以后我们成为了敌人,你一定要让着我点!”白翎也开怀大笑着。 “放心,我最多拔你几根羽毛” 画面一闪而过,又出现在了炼泅海边,昙寂、白翎,还有一人应该是兰蛸展开了殊死决战,昙寂被白翎和兰蛸封印到了炼泅海边,神离带着各国的民众在一旁围观,热闹非凡,声声“神离万岁”久久地回荡在耳边。 所有人都走了,只留下了白翎呆在昙寂身前,拿着心萱剑不甘地砍着铁链。 “算了吧!你走吧!不要再到这里来了,神离知道的话你就完了。” “我来也算是跟你道别,神离要带我们五人去寻找传说中的天国,可能再也不回大陆了......”说完,白翎展开了双手,身体皮肉开始撕裂,背部生出一对洁白的双翼,他用嘴拔下几根羽毛放到昙寂身前,尔后抓起心萱剑腾空而去,飞到天际之上使劲地将心萱剑插到炼泅海间,形成一个巨大的壶口泅渊。 白翎留下昙寂飞走后,第一年这里来了群白鸢,第二年这里雷鸣电闪,第三年这里坠星流火,第四年这里海妖鸣乱,第五年这里......第一千年这里等来重圆。 刚从心萱剑的回忆中清醒,便听到黑暗中传来子虚爽朗的说话声,他跟在一位冰清绝尘、娉婷玉立的蓝衣女子身后,那女子肤如凝脂,双瞳剪水,螓首上长出淡粉色的双角。 “她叫阿寻,昙英的母亲,昙寂的妻子,千年前带着儿子的尸体投入炼泅海,奇缘之下不仅没死反而化为人鱼,永驻清颜。至此她便每夜浮出水面陪伴昙寂,为他唱遍了所有哀怨的情歌,也就成为了百姓口中所说的海妖。”心萱剑晃了晃给零归介绍道。 “那么引诱落单的村民投海,也是你干的?”灵鬼不解地问。 “都是他们害得我家破人亡,害得昙寂受罪千年。我儿昙英死的时候,还不到十岁,他是那么的单纯可爱,善良乖巧。”阿寻说话时带着一种撩人心绪的节奏,就像在哼唱一首凄婉的绝命曲,曲声如泣如诉,肝肠寸断,就像在诉说千年前那场悲戚的人间惨剧,剧目中零归看到怒不可遏的昙寂蹲在昙英的尸体身边抱头痛哭,棕褐色的双瞳渐渐被浓烈的蓝色所淹没,那把熟悉的心萱剑从他身体里狂暴而出,接着周围就倒下越来越多的尸体,直到杀戮失去了目的,鲜血变成了国度里唯一的颜色。零归没有再说什么,甚至连慰藉和愤恨都变得那么吝啬,此时是深深的惧怕在拽着他,在未来或者在明天自己将会怎样呢?束手就擒,奋起反抗,亦或就这样漂向远方...... “既然命运选定了你,你就应该完成千年前昙寂没有完成的事。”心萱剑似乎看出了什么,坚定地对零归说。 “未完成的事?你想让我怎么做?”零归不解地询问道。 “你先看看现在的凉衣!”说完,心萱剑在零归面前划开一道巨大缺口,缺口里是密密麻麻身着黄色战甲,头戴无瞳巨眼雕纹铁盔的军队,军队中央的高台上站着孤高桀骜的倚项,他的身侧依旧站着那个紫衣蒙面人灵戒兰蛸,身后依次站着包括幻术师仓嘉在内的罗网五魅。画面一闪,这些黄色战士兵分七路向叶城统辖下的另外七城进发,只见他们闯入民宅,把家里没有神离雕像的尽皆屠杀,走在路上没有向他们下跪的随意刺死,整个凉衣怨声载道,鸡犬不宁。在这场离教的净化中,建丰城城主孤竹南成为了第一个反抗者,一时间,建丰成为了凉衣非离教徒的圣城,成群结队的难民如潮水般涌向建丰,孤竹南也敞开城门收容所有流离失所的难民,并迅速的扩展着建丰的兵力直到和叶城离战士相持不下。战事不可避免的地在叶城和建丰之间展开,没有人能想得到那些怪物是从哪里来的,凉衣西海岸一瞬间便停满了战船,战船上里涌下密密麻麻的人形怪物,个体庞大,战斗力惊人,似乎还没等孤竹南反应过来,建丰城就从凉衣消失了,屠城就是作为反抗者的代价,深深震慑着所有凉衣人的心灵。画面就在建丰城破的那一幕定格,那道缺口又完好无损地复合了。 “那些人形怪物是从鬼蜮来的噬军,而它们自称为天国的神兵,神离破茧重生后组建的鬼蜮守备军的一种,战力惊人,嗜好吃人肉,喝人血。”心萱剑解释道。 “神离还活着?”子虚惊讶地问道。 “对,千年前他就带着灵戒兰蛸、影戒白翎、异戒萳夕和光戒关驹生活在人类口中所说的天国,我们把那座岛叫鬼蜮。” “我在腾格里草原上遇到过影戒白翎,并从他那里得知,怪戒湿罗萨婆还一直留在大陆,这是真的!”子虚插嘴道。 “千年前,剑魔昙寂在凉衣西北部的旭琊觉醒,得到这把心萱剑,开始了悲壮但超凡的一生。也许你的觉醒地也应该在那里,你不妨去试一试,这需要莫大的机缘,那时的旭琊应该就在如今的桐城境内。”阿寻满怀期待地望着零归,声音充满磁性。 “我不想成为你们口中所说的剑魔,我只想过一种安静的能随时看到青葱原野的生活!”零归开始有点不耐烦地说道。 “你已经没有选择了,剑魔惊世的消息早已传遍凉衣、丹朱、奉归、野丘,甚至是天轴,你已无处容身了。哦,或者你还可以住到鬼蜮去,我保证神离一定会好好招待你的!”心萱剑的声音越来越低,却听得越来越刺耳。 “你只有获得更大的力量,才能保全自己,才能跟这个世界好好地周旋,实话告诉你吧!你若不选择轰轰烈烈地觉醒,你就连静静等死的机会都没有。”心萱剑越发的加重语气,狠狠地刺激着零归。 “当年我的主人昙寂将达到剑道的最高境界作为终身信仰,不惜一切地自我超越,追寻心剑,后世的人们可以忽视我的存在,但永远也无法忘记‘昙寂’这两个曾经让全天下人震颤的名字。你根本就不懂得昙寂,根本就不像他。”心萱剑说着说着,身体开始剧烈抖动起来,声音也开始粗粝不堪。 “做这一切,是要付出代价的,但昙寂从来没有惧怕过,贫穷、孤独、落魄不堪......” “这一切,都是我为之自豪的!” “哪怕让我囚禁一生” “哪怕......” “他......” 偌大的泅渊里回荡着心萱剑持久的宣泄,对昙寂的认可和缅怀,对过往的一切苦涩的诉说,那声音沙哑但真挚,粗粝但深沉。此时的零归只是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给心萱剑一个感情宣泄的机会,给昙寂一个自我解救的机会。 第十二章 零归桐城寻剑 游侠暗渡城关 如今的依新城没有了昔日的繁华,随处可见的是鸡鸣狗盗,肆意残杀,布列整齐的离教军趾高气昂地在街市上“哐哒”行进,两旁围观的百姓都恭敬地跪下,没有人敢直视离教的威严。枫树岭的样子没有多大变化,这里是一块离教圣地,郁郁苍苍的枫林没有丝毫硝烟的痕迹,盛夏炽烈的阳光给青溪铺上一层金沙,渐黄的枫叶暗示着又一个绝美的秋季。酒信老坐在山头的六角亭里,他望着苍翠的枫叶似乎在期待一个更加萧瑟的秋日,来成就一个华彩乃至妖冶的林涧,身后还是站着那位执拗的青年,目光涣散。此时出落灵秀的女子提着一个方形锦盒走进亭内,打断了师徒两人的沉思。 “姥姥让我给你带来了神离天眼,她说你会用到的。”言心婉一副巧笑嫣然。 “心婉啊!你姥姥过的可还好呀?”酒信老关切而和蔼地询问道。 “有我在她身边,她当然过的好啰。” “木头,去打开。”酒信老指着锦盒对身后的青年说道。 锦盒内装着神离的眼球,传说是能看到未来变数的先知之眼,这颗酱紫色的巨大眼球里时刻翻动着乌云般的黑霾。酒信老伸出左手握到眼球上,他的双眼也立马从棕褐色变成酱紫,出现的画面中,零归和子虚从地下暗道里艰难地摸索着朝桐城逼近,而另一方面他看到了一个新面孔正偷偷地穿过离教军层层封锁的汝南城,这个人将给桐城带来流血战争,正值战争将要结束之时,眼球中的画面一闪,将酒信老从画面中猛推了出来。眼球里出来另一个陌生的面孔,一件宽大的黑袍从头盖到脚,整个面部躲藏在黑袍的阴影中,隐约可以看到那人没有双眼,双耳垂于两肩,高鼻梁,薄嘴唇,头发是纯净的银白,是年轻人的肖像。 “信奉它吧!我的眼能让你的心在黎明之前得到餍足”从那人说话的声音来判断,他就是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人。 “无需痛苦地等待那稍纵即逝的光明” “无论你走到那里,我都会找到你的。”那人的声音穿透力极强,久久地在枫树林里回荡。酒信老惊恐地盖上锦盒,双眼充满了恐惧,粗气喘个不停。 “师傅,你没事吧!那人说要来找我们,我们还是先找个地方避一避吧!”那个叫木头的青年人担心道。 “不,我不能走。他就是神离,他想让我也卷入这场命运的洪涛中,我不能中他的计。”酒信老战战兢兢地推脱道。 “姥姥说你一定会去丹朱的,刚开始我还不信,没想到这是真的!”言心婉收回震惊,不可思议地说道。 酒信老垂头丧气地望着语出惊人的言心婉,慌里慌张地收拾好天眼,对身旁的木头说:“你也离开这里吧!不要再跟着我了,免得像我一样,陷进无法预知的泥潭。” “不,我要去弄明白,那个让我信仰一生的神离为何会变成这样,如果心中曾被他开垦出的净土,又被他莫名地犁碎,那我的心该栖息在何处!”木头一脸的绝望,他其实早该知道的,但他总是用幻想来欺骗自己,他无法波澜不惊地从那场梦魇清醒。 沿着他们前往丹朱的方向,踮起脚尖向东眺望,绕过巍峨群峦的阻挡,拨开云雾缭绕的迷蒙,无数石柱拔地而起,直插云霄,石柱之间藤蔓缠绕架起座座苔藓铺饰的天桥,千奇百怪的飞禽走兽在此之间绝世般的狂欢,这里是野丘国的南部,鬼斧神工的迦南,兽人族的聚集地。在这些耸立的石柱间,有一根最粗最高的石柱,当地兽人叫它阿索,兽人语中意为“母亲”,柱顶有半个叶城般大小,上面建造着雄伟的干栏式木质宫殿,整体结构巧夺天工,内堂可容纳上万人规模。没有人能想象得到,是什么力量让迦南如此得神秘奇绝,那座建在天穹的宫殿是兽人族追记先祖的会所,每当清酋三日到来时,成千上万的兽人都会涌向阿索,为他们的母亲湿罗萨婆献上最美的鲜花和虔诚的挚爱,并在此斋戒三日缅怀湿罗萨婆在迦南促成第一位兽人诞生的时刻。野丘人天生就拥有与自然沟通的灵性,到成年时他们就会选择自己唯一的脉兽,并与之发生血脉交继,从此兽和人便紧紧联系在一起,人通过驱使脉兽获得巨大的战斗力和特殊天赋,如飞翔、潜水、喷火、施毒。在野丘以原始部落缔结而成的神秘国度中,大自然是他们最高的精神主导,而神离被认为是自然之子,参与规制大自然的节季和律令,并恩赐他们通灵脉兽的天赋。迦南兽人族的形成可追溯到千年前神离留下的一句谶言,谶言中说如果将成年时还无法获得本命脉兽的异类永世放逐荒南,那么荒南将成为野丘的祭地。那时的荒南阴森恐怖,穷山恶水一片,浩如烟海的飞禽凶神般地盘踞在擎天石柱之间,恒河沙数的走兽恶煞般地奔袭于蔽日莽林之中。籍此,野丘国各个部落心照不宣地将无能者和战争俘虏放逐荒南,让其自生自灭,后来就形成了现在的迦南。 无垠是阿索之上夜夕的怅惘,这幽光,这荒甸而含情脉脉的磷火,正在对这那张织成藤萝的星辰温柔诉说。白翎驻足在神殿之外,内心思绪万千,他在想也许千年前与神离走失的怪戒湿罗萨婆才是真正的幸运者。神殿前横七竖八地生长着参天古木,繁茂的枝叶穿插在殿堂镂空的雕纹里,这种生长迅猛、四时常青的乔木,迦南的兽人称之为“安塔”,意为灵魂栖息。无数的木槛和吊角上镌刻着迦南人的神话传说和历史故事,旁注有晦涩难懂的迦南文字,正在白翎出神的时候,一个满脸污垢、衣衫褴褛的少女哆哆嗦嗦地走了出来,试探性地望着眼前的庞然大物,战战兢兢地朝白翎靠近。 “人类,你怎么会待在兽人区里,这里是不容人类长期逗留的。”白翎突如其来的说话声将少女吓得连忙倒退。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告诉我你的名字和来到迦南的原因。”又接着说道。 “我叫风素,家在中州曲梁部落,因为无法驯服本命脉兽而被放逐迦南,为了躲避兽人族的牢祭,才趁着清酋三日的混乱局面闯入阿索......”少女风素轻微的哽咽声,在慨叹自己是如何历经艰辛万苦才活下来,她还说她的哥哥风辙是中州最伟大的天才驯兽师,但他始终将所有的心思放在驯兽术上,对自己从来是不闻不问,而父母亲自然将风辙看为光复风氏一族的中流砥柱,根本就没注意到他们还有一个女儿。 所谓牢祭就是将中州、西凰和鸠东敬献给迦南的不通灵异类和战争俘虏与各种野兽关在同一个囚牢里,里面的人要么是被野兽撕得粉碎,要么就和各种野兽和睦相处,能和迦南野兽和睦相处百日的人只能称之为半兽人,最后还要接受宿化,就是吃一种由湿罗萨婆培育而成的果实,半兽人就会继承特定兽族的记忆与习性,从而忘却自己人类的身份与野兽同居,在果实药力的催生下半兽人就会逐渐长出野兽的特征,比如长毛、四肢行走、露出獠牙、利爪、长出尾巴等。兽人在外形上和其宿化原体基本上一样,但仍然保留了极少的人类特征,不包括习性和记忆,仅仅是体格上的两种族杂合体。 “风素,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二世怪戒鸦冬桑臼,湿罗萨婆的继承者。”白翎转过身去示意风素坐上去。 “阿索,湿罗萨婆?”风素不禁好奇地问道。 “对,这座神殿就是为她建造的。”白翎紧盯着漆黑地内堂。 突然内堂里窜出一道黑影,仔细看时那人披着怪异的裸单肩长褂,佝偻着身子面色苍白,气喘吁吁地朝外面逃窜,似乎是受到了极度的惊吓,嘴里还朝白翎喊着:“嗯......嗯,嗯......啊,哼”。那人憋红了脸,手里还在不停地比划,但始终说不清楚一个字,可能是个哑巴。正当驼背快要靠近他们时,黑魆魆的内堂里飞出一柄长矛,“咻”的一下插到了驼背的胸膛,将驼背那具干枯的尸体狠狠地钉在他们身前的安塔树上,鲜血流了一地。 “趴下!”还没等风素反应过来,白翎迅速用翼翅护住风素,又一柄森然的长矛刺穿了他的翅膀,鲜血淋漓。白翎用嘴拔出那柄长矛,仔细端详了片刻,骇然失色,耳边倏然传来“吱吱”爆破空气的巨大响声,两人都紧紧盯着殿门的方向僵住了身体。 “快走!”白翎终于看清楚向他们穿梭过来的可怕事物,那是一条巨大的猩红舌头,上面弥漫着熏黄的蚀酸浓雾,凸起的味蕾尖锐挺拔就像无数的刀山。正当白翎拉着风素逃到阿索的崖边,那条舌头风驰电掣地倾轧过来,扑向落在身后的风素,白翎拉开弓步猛振双翅,以雷霆之力击退不断进攻的巨舌。没想到那条猩红舌头敏捷地从白翎双翅的空隙中划过,阴森森地伸向风素,白翎在此危急时刻奋臂一展将风素向对面较矮的石柱扔去,可那巨舌狡黠地将白翎一向后一拽,风素便像一只断翅的南柯鸟坠下崖去,而白翎也被扯进神殿的黑暗中去...... 在罗瓦炼泅海岸的泅渊里,零归仍然无法决定自己应不应该去桐城接受觉醒,昙寂那双被仇恨和杀戮淹没的蓝色双瞳是他无法忘怀的,但又无法接受像现在这样渺小和无力,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中。这像遇到一片怒放的花海,就想驻足于馨甜的花香,但仓促的脚步无法停歇,暗示着望不到尽头的旅行,终将成为身不由己的束缚,若不是花开花落若梦一场,又怎会让自己生死疲劳。海妖阿寻带着子虚和零归来到泅渊深处的密穴里,打开了一道青铜铁门,这条暗道连接着罗瓦泅渊和桐城边界上的一座神庙,但阿寻反复叮咛这条暗道里并不比陆地上安全多少,随时都有可能遇到致命的危险。 起初这段路走的还算安稳,但两人都高度绷着神经,时刻提防着四周的动静,不敢掉以轻心。尽管如此,零归还是觉得异常不安,他看着前面带路的子虚有点神情恍惚,好像一道影子在自己面前渐行渐远、渐显渐隐,直到完全看不清身形,他大声地喊了子虚一声却没有听到回答,意识也变得无比沉重。接着面前又出现了一个扭曲的陌生人,慢吞吞地朝零归走近,那种沉重感渐渐消失,便能清楚地看见那人,竟然是倚项。随着倚项地走进,周围的环境慢慢地发生了变化,他左手边的岩石上插满了长剑,黑洞里的怪风吹得这些利剑瑟瑟发抖,剑鸣声夹杂着倚项嘲弄的笑声不停地在他耳边回荡。零归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人影,眼中迅速地闪过一抹蓝光,随手拔出利剑没命般地朝倚项冲去,这一刻他等得太久了,他下定决心要为自己讨回公道。 子虚走出一段距离后,发现身后的零归诡谲地停住了,他转过身去却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那道身影全身上下布满血管,这些血管盘根错节地缠绕着心脏处的那把黑剑,整个暗道里除了呼啸而过的怪风,就只能听到血管喷张的震颤声。突然,那道红影向子虚猛冲了过去,锐利的剑尖指向子虚的喉头,子虚矫捷地抽出身旁的长剑迎了上去,电光火石之间,利剑交接之处,刺耳的碰撞声和漫天的虚影此起彼伏。子虚意识到零归和他可能进入了同一个幻境,和他打斗的只能是零归,而零归并不知道这些,已对眼前敌人的仇恨冲昏了头脑,他发现虽然处于同一个幻境,但对方并不能听到彼此的声音,必须要想办法让零归知道这一切。 零归一剑刺中子虚的右肩,巨大的反推力将两者拉开距离,子虚看到地上松散泥土,灵光一现,他准备用剑在地上写字,让零归明白现在的情形,但零归此时就像一头失去控制的野兽又朝他扑了过来,他只能边应对边在地上比划,搞得他一阵手足无措,好不容易才写下歪歪扭扭的几个大字,眼前的零归才停下手中向他猛刺来利剑。可是怎么才能走出这个幻境呢?两人都面对面站着,沉默良久后默契地挥出长剑朝同一个点全力刺去,果然四周的景象从剑尖处匀开无数波纹,零归见到身前受伤的子虚,担忧地朝他走去。 “刚才我把你当成了倚项,幸好你及时制止,要不然我就被仇恨蒙蔽了。”零归给子虚包扎着伤口,有点后怕地说。 “我没事,走吧!桐城还远着呢!后面的路会更加凶险难料。”子虚站起身来,继续走在前面带路。 汝南境内,游侠莫戴着银白色镶边兜帽,行色匆匆地穿行在桃花林间,他此次要去桐城完成一件筹备多年的大事,知道倚项和灵戒兰蛸的阴谋,他暗暗地决定要改变凉衣的现状。 “城主,莫能阻止得了现在的倚项吗?”文贤身后书生模样的中年男子不解的询问。 “不能小看他,此人特立独行,见识超前,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就连我也看不明白。”文贤面带苦涩,内心焦灼不安。当初是他帮助倚项重整飞剑派,夺回凉衣的皇权,甚至还期盼着倚项能念记他这位帮他复仇伯父,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地忘恩负义,对汝南百姓残忍地进行离教净化,把整个凉衣搞得乌烟瘴气、民不聊生。 “至于莫到底要干什么,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只希望他不要再成为第二个倚项。”文贤叹了口气,望着莫远去的背影出神着。 桐城依山带水,地处高原,阳光充沛,是凉衣有名的阳光城。城主普林自创指剑派四十多年来,面对各派的排挤和打压,励精图治,奋发图强,以后起之势迅速壮大,并逐渐会聚成现在的庞大脉系,成为别人无法忽视的中坚力量。普林本人也如其自创剑派一样,独树一帜,从不人云亦云,他说过剑道一途至艰至渊,不在于广博亦不在于精攻,而在于自明,当剑客真正懂得自己后,剑不再成为手中的桎梏,正所谓万物可成万剑,普林便以此自创以手指为剑的指剑派。 “爹,叶城的离教执法大军已兵临城下了,您倒是不急。”一旁的普泉望着正在擦剑的普林心急如焚。 “急又有什么用,难道你想让桐城也变成第二个建丰,让这些兵马进来吧!”普林懒洋洋地说道。 “爹,咱们的家业不能就这么毁了,大不了和他们拼了,咱桐城没有谁是怕死的孬种!”普泉一副看不起他父亲的样子。 “年轻人无血性而无争心,气血方刚这是好事,但让他们践踏桐城总比让桐城在这个世上消失的好吧!”普林望着普泉冷冷地说。城主府内这两父子一直争论不休,城内指剑派弟子和护城军快速集结,积极准备着一场大仗,而这些都是普泉精心安排的,并没有让他父亲普林知道。正在此危机时刻,莫带着汝南文贤的亲笔书信赶往桐城,书信中策划着这场联盟反抗,他知道他的机会来了,命运将会在此改变。 “子虚,你说我能找到那把古钝剑吗?”零归跟在子虚身后,望着他的背影轻声问道。 “你如果真想得到那把剑,你就会得到;如果不想得到,你就得不到。”子虚边走边说。 “我会变得像昙寂那样吗?那样吗……那样……吗?”零归的声音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拉长,似乎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你不会……你不……会”子虚依然向前走着,声音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嘶哑,但他却浑然不觉。 光幕,巨大的蓝色光幕;少年,瘦弱的俊秀少年,像一缕游魂站在光幕里面痴笑,眼睛用力地盯着光幕外面的零归,动了动嘴轻声说道: “回答我,天上有多少星子?” “数不清呀!”零归喃喃地嘀哝道。 “错”那少年朝零归大吼着,拿出匕首割开自己的手腕,鲜血喷涌而出。零归愕然地感觉到自己的手腕也传出一阵剧痛,鲜血汩汩地从指间淌出。 “回答我,哪颗星子最亮?”那少年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北极星”零归谨慎地答道。 “错”少年嘲弄般地用匕首割开了另一只手腕,零归的身上也触碰到那把匕首的冰凉。 “最亮的难道不是北极星吗?”零归捂着手腕辩解道。 “最亮的是启时星,睁着眼睛便看不到它,只有闭上眼才能看到,这颗星我在夜里看了无数遍,住着一个叫法屠的推轨者,永不停歇而且均匀地推着时轨,一圈一圈,一年一年,拉扯着时间,拉扯着你我,拉扯着一切被时间束缚的命运。”那少年解释道。 “回答我,时间可以回流吗?”那少年又开始问道。 “不能”零归深思了片刻说道。 “错,杀死法屠,时间便能回流。”少年提起匕首狠狠地插进自己的胸膛,零归顿然一片眩晕,鲜血染红了衣物。 “回答我,……” “……” “错” …… 零归被光幕中的少年折磨着,已是遍体鳞伤,体无完肤,他永远也得不到少年想要的答案,就像少年永远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一样。少年脸上洋溢着戕残的快感,在这无数个问题中,透露出他是天轴国的景魂,他似乎也快撑不住了,用手撑在地面上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我最恨的人是谁?” “神离和自己”零归用手缓缓地撑起身体,冷冷地盯着光幕中景魂的双眸,彼此的双眸中分明是另一个自己,一样的自己。 “凉衣,剑魔,零归”零归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 “天轴,星魔,景魂”景魂跟着说完就倒了下去。 声音还未完全消散,在子虚的面前这两块光幕轰然崩塌,他呆呆地看着发生的一切,自己却无能为力,眼神中满噙着泪水和怜惜。 “你看到了?”零归躺在子虚的怀里轻声问道。 “谁?”子虚望着他。 “那个少年,他和我一样。”零归哽咽着。 “我不再犹豫了,我要去找到他还有另外三个。”他迷迷糊糊地接着说道。 第十三章 神祗守株待兔 破城进退维谷 叶城西陲的山岗上,是星夜纷呈,消隐着繁花似锦,轻念着如斯往事。此刻的倚项迎风挺立,腮上蓄满被岁月催生的胡楂,世事早已偏离心中所想,自己也已面目全非,他笃定在这纷扰的世间,没有谁能活出一世清浅。 “君上,灵戒说剑魔等人会逃往桐城。”倚项身后站着相同服饰的罗网五魅,其中的幻术师仓嘉开口说道。 “灵戒,灵戒!你们有事就去找他吧!”倚项有点怨怼地微怒道。 “桐城东郊的神离庙府便是泅渊暗道的出口,还是先派铁骑过去守着吧!”始终戴着面纱的观星师如烟出神地望着深邃的夜空,轻声说道。她是罗网五魅中身世最扑朔迷离的人,没有谁看到过她的脸庞,知道她的过去,只能通过她男子般的假音,误将她认作一个男子。 “如烟,你是兰蛸的人?”倚项错愕地盯着身子瘦俏的如烟。 “我只是在帮君上做出正确的决定,至少现在我们只能这样。”如烟低下头,死死地盯着手中不停转动着的星轨。倚项朝他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点了点头,山下密密麻麻的离教军在接到命令后,连夜朝桐城奔袭而去。 莫带着文贤的密笺潜进桐城城主府,普林得知汝南联盟的消息后一脸狂喜,他盯着送信的莫对一旁的普泉说:“全城戒备,死守城门,等待汝南的援兵。” “桐城东郊地势险竣,旸谷天险隔断中原,此居高临下以扼要塞,易守难攻,万夫莫开之势。东边不足为虑,更大的威胁可能是从西边突然登陆的鬼蜮大军。”莫望着两人侃侃而道。 “的确如此,想来建丰便是因此灭绝的。”普泉点了点头。 “爹,您就镇守旸谷,我带五万精锐铁骑封锁西海岸。”普泉接着说道。 “鬼蜮军行动迅速,战斗力惊人,不能硬拼,只能智胜。我看还是我去吧!我比较了解他们的作战套路。”莫有点担心地提议道。 “好好好,听你的,智胜就智胜!”说完普泉提起长剑转身就走了。 令人费解的是叶城的离教军驻扎在东郊旸谷已三四天时间,却不见动静,意图不明。莫站在高耸的旸谷险峰上,望着旌旗飘飘,思忖良久后便决定派出斥候探明动静。没过多久斥候来报,说是离教军队只将一座残破失修的神离古庙团团围住,似乎在等待什么。莫纳闷起来,难道倚项并没有打桐城的主意,难道那里真的出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他没有坐以待毙而是带着数百轻骑裹蹄潜去。 数日之后,零归和子虚推开神龛下的暗格,柔和的阳光刺得两人睁不开眼眸,零归松了口气爬出暗道走向身旁那扇半掩着破烂窗户,顿时吓得目瞪口呆,外面站着黑压压的离教军,银白色的剑戟在旭阳下闪闪发光。 “直娘贼的倚项这是要让我们死无葬身之地呀!可是他又是怎么知道我们会从这里出来呢?”子虚恶狠狠地望着窗外,骂了句脏话。 “别急,再看看。”零归冷静地说道。 领军的千夫长扬着鞭子在神庙前瞎转悠着,时不时朝庙里面瞧上几眼,接着踹开庙门走了进去。子虚拔出匕首准备解决掉此人,却被零归牢牢地抓住手腕,正在此危机时刻,外面似乎出现了一阵骚乱,将千夫长引了出去,两人才松了口气同时看向窗户外面,原来离教军和另一支桐城军队干上了。 “就是现在,我们趁着混乱逃走。”子虚急促地说道,零归朝他点了点头。 “抓住那两人者重重有赏!”远处的倚项高高地坐在马上,扬鞭虚指着从神庙中逃出的零归和子虚两人。果然,重赏之下必有死士,那些和桐城军纠缠着的士兵纷纷调转剑锋朝零归冲杀而来,子虚和零归拾起地上的长剑边打边向外围挪去,但零归的眼睛却始终死死地盯着倚项不放。 “三军听令,誓死救出包围圈里的两人。”莫一眼便认出了零归,立即挥马朝中央冲去,三军将士都视死如归地紧跟身后。 在莫的全力解救下,子虚纵身跃上马背拉起零归便一路朝桐城狂奔而去,桐城军跟在后面拼命拦截如虎狼追赶而来的离教军,最终在旸谷侧峰上弓弩手的掩护下安全逃进桐城。倚项在一气之下立马向桐城宣战,从叶城开赴的千军万马急驰旸谷腋下,这场大仗在一场意外的诱导下拉开了序幕。 “莫,你私自带兵出城,知道后果吗?”普林用余光打量着零归和子虚二人,面对微怒地质问道。 “倚项的敌人就是我们的盟友,难道不是吗?”莫不卑不亢地解释道。 “是你,让我想想,你叫零归,我们在漂城大草原上见过的!”普林身后的帷幕中走出一位笑容甜美的少女,惊喜地望着零归说道。 “是,我们见过。”零归也同样地望着她答道。 “既然是贞儿的朋友,那就先在桐城住下吧!莫跟我去旸谷督战,前线现在很是吃紧。”普林责难的语气缓和了下来,说完话望了一眼莫,转身就走了。紧接着子虚也跟着莫一起赶往旸谷,希望能尽自己的微薄之力,做为此次叨扰的回报。 空旷的大殿内只剩下两人沉默地站着,普贞尴尬地打破了寂静,冲他笑笑说: “你跟我来吧!我给你收拾一间寝室。”说完便领着零归朝内院走去。 “你哥哥普泉没在家吗?”零归跟在身后轻声问道。 “我哥他去西海岸布置防务去了,可能近期不会回来。”普贞解释道。 “西海岸需要布置什么防务?战线不是在东边吗?”零归疑惑不解地喃喃着。 “我听说好像什么鬼蜮军要从海上登陆。” “对,我差点忘了,建丰就吃了这个大亏。”零归回想起心萱剑让他看到的那幕。 转过几道长廊,一排整齐的厢房映入眼帘,随即普贞推开一间空出的房屋,示意零归进去看看。房间不大但很别致,房内日常家具一应俱全,精美的书架代替了寻常世家常有的剑架,桐城指剑派以指为剑理当如此,零归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转过头去看到正拿着鸡毛掸子细心打理书架的普贞,微微出神,仿佛看到一位贤惠的家庭主妇,一种翔实的平淡生活,但这种生活永远都不会是属于他的。 “你……你没事吧!”普贞望着出神的零归噗嗤一笑。 “我没事,你先出去吧!我太累了,要好好休息。” “那好吧!有什么需求,招呼一声,让下人去办。”普贞笑盈盈地带上了房门。 零归百无聊赖地在书架前翻看着这些古籍,希望能找到一些关于古钝剑的线索,避免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虽然古籍中不乏关于昙寂在旭琊觉醒的描写,但在关键处却一笔带过,只隐约知道那把心剑诞生初便寄生在宿主心中,首先要探微入秘地懂得自己,才能让心中的力量自然流淌,唤出心剑。零归时常感觉到心脏处一片冰凉,应该就是那把古钝剑的缘故,他想如果把自己的心脏拿出来还能活吗?他摇了摇头甩开这些想不明白的怪事,翻开一册指剑派剑谱,来了兴致便仔细端详起来,有模有样地练了起来,逐渐发现这种训练有助于洞悉自身,也许能打开更多追寻心剑的门路。 不愧是阳光城,这里能更早地触摸到晨曦,那种微光洒在脸上竟有一种说不出柔软感,痒痒的,仿佛能仰望到那种细微的生之喜悦,孱弱的暖流自体内溯流而上,烘焙着疲倦而无依的心脏。零归在这高耸的山原上紧闭着双眼,他想如果以后能安定下来,他一定会回到这个能更早地看到光明的地方,也许他会在这样的漂泊中迷失方向,在陌生的国度中渺小地死去,无人知晓。 零归迎着旭阳练起了指剑,阵阵的破风声在身旁呼啸,他感觉到虽然能很快地掌握指剑的形,但始终无法深入指剑的神,似乎这种隔阂是因自己而起,之所以难以跨越就像自己很难战胜自己一样。 “谁在这偷练指剑呀?”普贞从一旁的草堆后走出,望着零归嗔怪道。 零归愣了片刻,不知如何以对,只能尴尬地笑笑。 “这里的日出是最美的,我以前经常来的,但来的次数一多,也就那样失去了新鲜感。”普贞走到崖边伸开双臂,好像是对着渐渐升起红日倾诉。 “也不全是这样,有些人乐此不疲地沉浸于过往情怀,喜欢旧的器物,喜欢追忆过去的种种;而有的人苦心孤诣地追求着风云变幻,钟情于新的际遇,钟情尝试未知的秘密。”零归转过身去,看着那轮耀眼的圆日。 “那你属于哪一类人?”普贞回过头来问道。 “我也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类人。”零归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既然想学指剑,不如我来教你吧!”普贞沉静了片刻后,笑嘻嘻地说道,只见她挪动身子,那种熟悉的舞姿映入眼帘,他看出普贞已将神形兼备的指剑融入到罗瓦绝美华丽的剑舞之中,淡紫色的裙袂在鎏光的旭阳中交相辉映,曼妙的身姿已近妖艳,阳光从俊美的脸庞铺洒到白皙的脖颈,这种动人的风姿让零归内心隐隐不安,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喂,你又怎么了?”普贞银玲般的笑声打断了零归的出神。 “你该不会是让我跟你学跳舞吧!饶了我吧!”零归一本正经地询问道,接着两人开怀大笑起来。 爽朗的笑声回荡在这片辽阔的峡谷内,两人的身影在阳光下默契地一致,指剑的精髓便渐渐地被零归熟谙于心。 正值旸谷关隘打的热火朝天,西海岸如莫所料涌来百万噬军,两大战场双管齐下拉开长达半年的拉锯战,东部战场在莫和子虚的得当指挥下将叶城离教军死死地挡在关外,而普林得知西海岸防线被逼紧缩,毅然调走七千步兵和三千弩手共一万兼城支援,但这杯水车薪之助并未缓解西海岸之危,战线从海岸上退缩到咸断山脉,借助有利地形才勉强拦住噬军的长驱直入,但桐城军已成强弩之末,濒临全军覆没的边缘。 “真没想到这群野兽如此能打,我桐城军根本就不是它们的对手。”普泉衣甲残破,跌跌撞撞地来到军帐。 “必须要向莫求援,现在汝南的兵马从离军背后偷袭,旸谷关已有很大优势,坚持到莫的援军到来,咸断就能守住。”普林扶起普泉,准备拼死一搏。 旸谷关方面,子虚接到咸断告急,拿不定主意同莫商讨。 “等等,现在正值危机存亡时刻,一步走错满盘皆输,让我想想。”莫思忖良久,最后决定先平旸谷再救咸断,不能两头都乱。 “你立刻赶回咸断,让普林无论如何都要死守三天。” “你赶往汝南,让文贤发起最后猛攻。” “旸谷将士听令,放弃防守,所有人跟我出去铲平离军,成败在此一举。”莫冷静地发号了几道军令,提起天跃剑冲出营帐。 战事已到最后时刻,旸谷关的残阳浸染着满目苍夷,第二日的黄昏完全被黑夜所蚕食,这里一片死的寂静,倚项成了莫的俘虏,桐城和汝南的军士躺倒在战场上只剩下粗砺的喘息声,已没有力气去庆贺这场战争的胜利,等待他们的将是更加残酷的咸断战场。 “咸断吃紧,我要跟莫和子虚一起到前线支援。”零归对一旁的普贞轻声说。 “战场生死难料,你还是不要去吧!”普贞愣了愣,转过头去,没有看他。 “危机存亡,绵薄之力也能起到大作用。”说完,零归拿起一柄铁剑就离开了。 “你……小心。”待零归的背影已消失在眼前,她才轻微地嘀咕了一声。 平定旸谷关之后,莫和文贤的军队共十万休整一夜后开赴咸断,西部战场上普泉父子浴血奋战,战士们的尸体一层层塞满咸断山口,整片土地已被染成血红色,骇人的死亡气息笼罩着整个战场,噬军仍然在疯狂地进攻。 援军的到来鼓舞着战士们的士气,普林和普泉都没有想到援军竟有十万之多,惊讶地问道 “想到援军最多三四万,仍然无法解围的现状,我的后背都在发凉。没想到竟有三倍之多,那旸谷关怎么办。”普林惊讶地问道。 “咸断告急,离军压境,阻挡汝南六万精兵,若死守旸谷关,只能派出两万之众前去支援,作用不大反而会削弱东大门的防守,一旦被离军攻破旸谷,其必将据守关隘同汝南军周旋,桐城将成为嘴中鱼肉,咸断拒守就失去了意义。相比置之死地而后生,与汝南两面夹击,以雷电之势消灭离军扫清汝南军进入桐城的阻碍,以两军兵力才能解除咸断危机。”莫在这场战役中开始展露才华,他的智谋和果断惊艳了在场的所有将士,包括普泉父子。普林似乎明白莫在未来会决定整个凉衣的命运,他眼光独到地在心里决定跟随他,也许能改变自身的命运,改变五城的格局,改变凉衣的现状。 “这里的战斗比我想像的更加残酷,接下来会是场死战,任何人都不能松懈,积极备战!”说完莫又开始盯着地图沉默了下来。 “莫,那接下来这仗该怎么打?”普林盯着莫问道。 “吩咐士兵们多准备火箭,噬军的铠甲是油浸过的韧藤,坚硬无比,刀剑难入,用火箭才能克敌致胜。”莫始终望着地图,在上面做着标记。 “咸断的北面是狼山。”莫喃喃自语道。 “对,山上还有个巨大的堰塞湖。”普泉在地图上指了指。 “你说什么?有堰塞湖!”莫惊讶地望着他。 “好啊!先用火烧再用水淬,就像铸剑一样,消灭噬军。”莫接着兴喜地说道。 是夜,咸断却被火光照得如同白昼般通明。普贞虽然无法看见,但依然能在斥候的描述中想像得到,她在那片练剑的山原上注视着西边,兀自出神,牵挂如同丝绳爬上心头,缠葛不休。这份多出的牵挂,似乎更能触动她,就像早早的霞光刺入眼眸那般,当她听到狼山湖水倾泻而下淹没大批噬军的消息时,那颗高悬才缓缓放下,似乎胜利已在眼前。 “噬军溃散后,有大批水生怪物竟从海里爬上岸来,咸断失守,遍地都是尸体啊!”匆匆赶来的斥候摔倒在地,痛苦地说道。 “我父亲怎么样了?零归他们呢?”普贞身体瘫了下去,恐慌地问道。 “城主等人退守巨梓,只剩下不到三万兵马。”斥候如实地回答。 “走,带我去巨梓。” 海里潜伏的几万浊军是莫万万没想到的,它们是鬼蜮军的第二军种,擅长两栖作战,战斗力比噬军略低,但对人类而言它们都是永不疲倦的死神。 “眼下只能拼死一战,胜负如何,命由天定。”莫恶狠狠地拔出长剑带头冲出营帐,接着子虚、零归、普林父子、文贤都抽出武器紧跟而去,这场生死之战到了最后命悬一线时刻,没有谁是贪生怕死的孬种,甚至连巨梓的百姓都义愤填膺地参战。一时间,巨梓内所有的男人都跟着莫涌了出来,这里就只剩下一些妇女儿童和年老之辈,战场上杀戮成了唯一的目的,谁都能想到如果他们停下手中挥舞的长剑,那么他们就会成为脚下冰凉的尸体。 零归不是第一次面对这么多的死亡,却是第一次沾染这么多的鲜血,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恐慌和惧怕,因为他知道他面对的是一群有人形而没有人性的怪物,他在用剑的力量消灭邪恶,用滚烫的鲜血洗刷人间正道。此时此刻,他似乎明白自己的内心,惧怕死亡的过去只是在善恶中的游移,在真正的大是大非面前不仅要做出决定,而且要坚定不移。他似乎开始触摸到自己那未知的前路,一条用鲜血和力量铺开的人间正道,并下定决心矢志不渝地向前走去,将牺牲抛在脑后。顿时,他的心脏开始剧烈颤抖,那种拉扯血管的痛楚渗入骨髓,耳朵翁鸣作响,眼眸里迸射出骇人的蓝光,那把黧黑而平钝的古钝剑从心脏处破体而出,急速旋转着发出挣脱束缚后的第一声嘹亮轰鸣。零归此时披头散发,鲜血垢面,但依然决绝地紧握着那把狂暴的古钝剑,古钝一阵叫嚣欲睁脱而去,却被零归牢牢地抓住坚定不移,身子在巨风中岿然不动。如果不能在此刻战胜自己,那么在未来自己就有可能变成第二个昙寂,子虚察觉到零归的变化,连忙赶了过去准备拉住他的手婉,却被一股巨大的推力掀飞而去,只见零归镇定地握着古钝像一尊死神冲进浊军中,无人可挡。周围的兵马似乎受到一种强大的影响,纷纷像中了邪似地向前冲去,战局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开始扭转…… 第十四章 游侠雄峙边南 五城出兵伐谋 “零归,零归……”赶来的普贞在遍地狼藉的战场上拼命呼喊,她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心里害怕极了。 莫和子虚、普林父子等人累得瘫倒在地,昏睡过去,战场上已没有还能站着的兵士,地上躺着的要么是战死的要么是累趴下的。普贞绝望地在战场上翻看着成堆的尸体,却怎么也看不到零归的身影,她弄得满脸污渍,双眼通红,哽咽着自言自语:“你在哪里啊!我还要教你练指剑呢,还要看你出神的样子,还要帮你寻找那把心剑。” “你知道吗?我有多么担心你,我在山原上牵挂了你一夜,你就这样不理不睬吗?”她第一次让别人走进她的心里,却始终无法走进那人的世界,她听说过零归经受的那些劫难,知道在他坚毅的外表下有着一颗多么孤寂的心。无论她怎么尝试,也无法打开他紧掩的心扉,她渴望分享他的内心,他却吝啬得只字不提,尽管如此她还是希望能像一个过客那样去懂他。 正在她泣不成声时,旁边那堆尸体下面伸出一只漆黑的手臂,拉了拉她的裤脚。 “零……零归,是你吗?”普贞心急如焚地推开堆在上面的尸体,却没有听到答复,那颗忐忑的心七上八下。 翻开五六具尸体,便看到下面那个扯她裤脚的人,全身漆黑一片,披头散发,狼狈不堪,但那张清秀的面庞依旧棱角分明,她一眼便认出那个让她动情的男子。 零归望着她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想要说点什么却苦涩地没有开口,接着便看到普贞向他扑来,紧紧地抱着他,好像那人就要从她怀里溜走一般。普贞用手擦掉他脸上的血渍,抑制不住的眼泪滴落到他的脸上,暖暖的。 “我不要你再逼自己去承受那么多,也不要你把所有的苦楚都藏在心里,我不怕被你连累,你知道吗?” “答应我留在桐城,这里就是你的家。” “……” 当她倾诉完自己的心声,看向怀里的零归时,他早已沉沉地睡去,紧闭的眼帘下还是那抹无法稀释的忧伤。 倚项在桐城的囚牢里睡的特别踏实,因为这个夜晚他没有再做那个每夜都在做的噩梦,于是他便喜欢上了这座囚牢,竟希望能在这里住上一辈子,而不再回到那个令他生厌的叶城。他早早地起床伸了个懒腰,乜斜着双眼望向那扇狭小的天窗,惊讶这桐城竟有如此贪早的曙光,可能那个怪梦正是因这潜行于暗夜里的那缕光明所驱散。 “看你的样子,住的还不错呀!”莫悄无声息走了出来,打趣道。 “嗯,还行。”倚项惬意地打了个哈欠。 “你猜我会怎么处置你?”莫冷冷地说道。 “你现在还没有能力跟我说这些,我来这里只是想告诉你,以后我们可能会站在一起,对付同一个敌人。话说到这里,你自个慢慢揣摩,我先走了。”话音刚落,只见倚项的身体渐渐地变得透明,化为一滩清水,从囚牢的缝隙中流走。 “拦住那滩水。”莫惊讶地朝那滩水追去,只见他漫过狭窄的邢廊后身影又慢慢凝实,竟还有点不舍地回头瞄了一眼那座潮湿阴暗的牢房,朝天际吹起嘹亮的口哨。 天跃剑撕破周遭的空气,森冷地紧跟倚项而去,将他的身体完全笼罩在剑芒之中。倚项敏锐地侧过身体,右手迅速抽出龙骨剑,“嘶啦”一声从天悦剑的钝芒上摩擦而过,借机拉开距离铺排飞剑派架势。倏然,那道骨白色剑光呼啸而出,勾勒出苍龙虚影,刹时跨过两者的距离,一时间风云涌动,如若神鬼雀跃;剑鸣阵阵,恰似龙吟虎啸,只见倚项空手腾挪,四肢扯开人形十字架,向前拉风旋转而去,龙骨剑在他的操控下更加迅猛地旋去。三四圈的攻击都被莫化解而去,倚项吼叫一声腾跃而起,随后踏风直下,龙骨剑亦是扬起剑尖狠劈下去,“叮当”清脆的剑击声响起,龙骨剑狠狠地砸向天跃剑,前者碎为两断。 “天跃剑,不愧为天下第一名剑。”倚项盯着那把看似平钝剑体有节的弯曲黑剑,啧啧称奇,失去武器的倚项被手执剑戟的兵马层层包围起来。 正在此时,天边传来声幽怨的嘶鸣,巨大的黑鹀遮天蔽日,投下浓密的阴影,鹀背上站着相同服饰的三人,驯兽师呼鹤双手拉着黑鹀的头须操控方向,幻术师仓嘉诡谲地扣起手印,玉璇玑从袖口飞出逼退莫,炼毒师思休的身体里窸窣地钻出成群的白蛊,朝倚项周围兵士蜂拥而去。 富丽堂皇的宫殿浮现眼前,莫错然地驻足在那扇青铜殿门之前,不知所以。片刻之后那扇殿门徐徐打开,里面黑魆魆地飘出丝缕阴风,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立马想到这么雄伟的宫殿只有叶城才有,他发现那座雄伟的宫殿竟然在摇晃,不,那不是在摇晃,而是在向他缓缓靠近,那扇殿门仿佛长出森白的獠牙要一口将他吞了一般,他吓得撒腿就跑,却发现自己始终在倒退,最后真的被宫殿里的黑霾吞了下去,不省人事。 当他醒来时,地上躺倒着一片尸体,全被蚕食得没了人形,倚项和那只擎天黑鹀都失去了踪影,他揉了揉自己胀痛无比的脑袋,兀自回想着刚才的幻境。 “桐城算是守住了,莫,接下来你如何打算?”听到动静的普林赶了过来,看到地上的狼藉心中明亮,却拐弯抹角地问道。 “守住了桐城,事情也会接踵而至。灭亡的建丰和依新现在正是薄弱时期,一鼓作气拿下两城,将南方阵营扣连在一起,才是明智之举。”莫收回纷乱的思绪,决绝地说。 普林故意露出犹豫神色,打量着眼前的莫,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你想做大?” “你心里其实早就知道,纵使倚项无法逃走,我还是会放了他的,所以才不问此事。那现在要收复依新、建丰的事,你也一定会办好的吧!”说完两人心领神会、心照不宣地哈哈大笑起来。 数月过去之后,建丰和依新都收入莫的囊中,如此桐城、建丰、汝南和依新在凉衣的南方形成能和北方叶城抗衡的庞大势力,莫在普林和文贤的合力拥戴下加冕称王,从此展开了长达数年之久的南北战争。这位曾几何时四处漂泊的游侠,在命运的斑驳涂鸦下,竟也胡乱地建立起自己的功业,谁人又能想像得到在那飘渺的命定之下,事在人为也同样在暗自鼓噪。 “你带我到依新去看看,现在我哥在那里驻守。”普贞在一旁热着谷酒。 “物是人非,留下的只是一抔黄土,不去也罢!”零归仔细端详着手中的古钝剑。 零归让她热一壶依新谷酒,她便猜到零归心里其实是很想回趟依新的,于是便有此提议,她也知道那片故土带给他的痛远胜于留存的欢乐。 “既然你想去,那就走吧!”他显得有点急促地站起身来,将古钝剑收回心里。 “呐,把热好的谷酒先喝了。”普贞把冒着热气的瓷碗递给他。 依新街市在剧烈阵痛后慢慢恢复着昔日的繁荣,城主府却少有变化,一如既往地那般古朴冷清,府内竟焕然一新,没有过去熟悉的影子,但后院那幕白瀑似乎将所有的往事都编织成急降的音符,灌进他的耳朵里。他在后院待了很久,又回到自己的房间看了一眼,普贞始终跟在身后,不发一言。 这个秋季就像酒徒所期盼的那样,妖冶了整个枫树林,甚至是熏染得有点过头,林涧里好像燃烧着熊熊大火,迷得眼睛都睁不开,青溪里飘满鲜红的枫叶,像血管里汩汩流动的粘稠血液,这里的一切让旁边的普贞都看呆了,这是怎样的浓郁杂迷啊!溪边那几间粉刷着离字的平房,似乎很久都没人住过了,物品散落在四周,杂乱不堪。踩着脚下柔软的枫叶,推开那扇紧闭的木门,里面漆黑阴冷,突然,身后的普贞轻轻的“啊”了一声,只待零归转过身去,便看到一股稀薄黑烟凝聚的人形掐住了普贞的脖子,接着他眼前一黑,被身后一股巨大的吸力拉进黑暗中,木门又徐徐地紧紧关上,那股黑烟消失了,普贞昏倒在地上,无数枫叶依旧那样飒飒地落着。 当零归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对没有瞳孔的眼眶,一张苍白的脸还差一点就贴到了他的脸上,从那人的面容来看和他差不多大,除了那对腐烂的眼眶,那张脸竟是俊俏无比。 “偷走我眼球的那人走了,却让我有更大的收获。”那人正是要来拿回眼球的神离虚影。 零归准备唤出古钝,神离虚影的手却早已伸向他的胸膛,修长的指甲划破衣服,刺进皮肉,准确地握着古钝的剑柄,动作缓慢地向外拉扯,似乎是在享受零归面目扭曲的痛苦。 遥远的丹朱,那个信奉幻术的国度,樱花州北峪郡内,那貌美如花的少女鬼鬼祟祟地推开一间房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锦盒,战战兢兢地把右手放在天眼上,眼前刹时出现一道光幕,她看到光幕里背对着人影正将手伸进另一个人的心脏,而那人正是零归。她惊恐地看着血肉被拉扯了出来,害怕地大声喊叫起来: “啊,零归,零归……”房门再次被打开,白发老头跨步上前,拉开少女,扯过黑布颤抖着把天眼盖上。 零归的面前同样出现了黑色光幕,形成扭曲的漩涡,他只能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那声音很是熟悉,紧接着神离虚影的手停下了,松开古钝后被黑色漩涡吸扯进去,随后声音连同黑幕都消失在零归逐渐模糊的意识中。 第二日清晨,柔和的阳光洒满整个林涧,普贞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慌里慌张的从地上爬起,推开那扇木门,发现零归躺倒在地上,周围印了一滩血迹,而此时零归也从睡梦中醒来,看着旁边担忧的普贞笑了笑,摸了摸自己的胸膛,只留下一块小小的疤痕。 “以后哪里都不去了,好好呆在桐城。”普贞搀扶着零归朝她哥军营方向走去。 在普泉的军营里,普贞被叫到了帐中,普泉盯着她面带微怒,虽然想训她一顿,但语气里却充满了疼爱: “你到依新来,也不先跟哥打声招呼,就知道跟着人家跑,出了事怎么办?”普泉望着他这个笑盈盈的妹妹也是没辙。 “过几天我就要到班城去办事,拉他们加入南方军团,一旦联盟达成,君上就要合五城之军北伐,所以你就不要在到处乱跑了。” “是是是,听你的还不成吗?”普贞娇笑道。 “最后我得提醒你,离零归远点,他是剑魔,注定命途多舛。”说完,他也不等普贞回答,转身就走了,也许是不愿看到她伤心的样子。 叶城,内院,荷塘边,倚项坐在石凳上,兰蛸背对着他望着身下的荷塘。 “四城都被南军占领了,难道你不知道吗?”兰蛸冷冷地说道,声音低沉刺耳。 “我又有什么办法,难道现在带兵去夺回来?”倚项嗤笑道。 “当初是我说让我治理建丰和依新,你说你去,现在竟是这幅烂摊子。” “没事,他们搅不出多大风浪,我们后面还站着神离呢!他们总不敢和神离对着干吧!”倚项有气无力地说道,兰蛸这才舒展开眉头。 普泉如期赶到班城,见到了剑影派掌门人上官云,班城城主。普泉说明来意后,上官云拍案而起,抓住他的手询问真假,普泉朝他肯定地点了点头。 “他娘的,我忍倚项很久了,憋了一肚子火。你看看现在的班城,这都乱成什么样子了,还不敢说,一定要向他讨个说法。”上官云捋了捋胡须,大嗓子吼道。 “既然城主选择了南方,那就等君上统一号令。”普泉兴喜地说。 “嗯,那是自然。这个莫的事迹我都听说了,临危不乱,临乱不惧,有王者风范。”上官云哈哈大笑道。 班城联盟达成后,众人所期待的北伐终于到来,那天莫身着光艳蓝袍,头戴紫金冠,乘着驷马轺车,神采奕奕地从桐城进发,并约定在汝南汇合五十万大军,以风驰电掣般的气势统一全国。普林父子、文贤、上官云等尽皆披坚执锐,纵马跟随,都对此次北伐信心满怀。叶城方面,倚项在兰蛸面前极力夸大莫的战争才能,并暗示自己不是对手,露出怯战之态,兰蛸也只能愤怒而拿他没辙,他心里便知道如果硬派倚项应战,则胜负难料,叶城可能毁在他们手里。自在桐城战败后,鬼蜮军还未恢复元气,也不可能出兵相助,兰蛸只能按照倚项所设计的那样带兵出城迎敌,而他则留守叶城修筑防务工事。倚项站在外城墙上,看着兰蛸出城的身影露出一抹狡黠的微笑,罗网观星师如烟肃立在身后点了点头,这一切都是她精心为倚项策划的,她告诉倚项南皇莫的命定与君位无缘,如果莫一意北伐将死于非命。 “南皇莫真的会死吗?”倚项抑制不住兴喜地问道。 “不会,他只会离开北伐军,去往遥远的东方。”如烟声音淡淡地回了句,脸庞在帷幕下模糊不清。 “你能跟我说说,他的命运吗?”倚项望着旌旗飘飘的南方,恳切地问道。沉默许久,却没有听到如烟的回答,那幕黑色的面纱下,她淡淡的柳眉紧蹙不展,因为星象上说莫的命运会和她纠缠不清,她虽然知道这事是不可能发生的,她会一直待在叶城,待在眼前男子的身边,但心中难免有所不安。 “既然他要去东方,我交给你一个任务,待战争结束后到他身边去盯着他,我要知道他的一切。”倚项换了个话题,冷冷地吩咐道。当如烟听到倚项的话时,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两行清泪遏制不住地流到了嘴角,她心里比谁都要清楚,若自己离开叶城,就再也不会回到倚项的身边,这样的结果是她害怕的,是她无力阻止的。 在汝南和叶城交界的战场上,金戈铁马叱咤,刀光剑影嘶鸣,五城之兵左右奔袭,将兰蛸的整军分割得支离破碎,前后不能兼顾,莫的战术再一次大展神威,令人折服。开战之初,双方整军相峙做决一死战之态,待战斗打响时,莫却号令战阵分散开来,五路奇进以五行之势拉扯敌军。兰蛸见情况不妙,立马也整军五路,分头应对,却又见莫令旗挥动,五军迅速合为一股,如臂使指,倾势碾压过去,兰蛸的兵马便溃不成军。 兰蛸带着剩下的兵马逃回叶城,却看见城门紧紧地闭着,身后南皇莫的追兵扬起滚滚烟尘,倚项站在城楼上冷冷地看着下面的一切,不动声色。兰蛸在莫的围攻下,身体炸开,碎衣散落满地,体型庞大的八爪鱼出现在众人面前,身上布满浓稠的腥臭粘液,长短不一的触角上长满倒刺,朝着倚项发出阵阵低沉的嚎叫。接着便看到他冲进大军之中,挥动八根触须收割着尸体,许多兵马看到那可怖的怪物纷纷逃窜而去。莫怎么也想像不到,叶城里竟藏着这么一头怪物,顿时也举足无措,根本无法阻止兰蛸的屠杀和士兵的惊慌逃窜,在此紧要时刻,城墙上的倚项挥了挥手,身后便涌出无数弓弩手,向城下没命地攻击。兰蛸在混乱之中葬身火海,莫的军队也大没有之前的士气,若继续进攻叶城,则胜负难料,南皇莫只能收兵回汝南,待来日再图叶城。 茫茫大海之上,那座飘忽不定的岛屿在朦胧的白雾中若影若现,这里不再是昔日的郁郁葱葱,取而代之的是宫殿林立,在浓密的烟雾笼罩下那扇巨大的铁门漆黑得有点发渗,时不时走出几队噬军,穿梭在迷雾之中。庞大的宫殿群中央耸立着威严的主殿,主殿的尖顶戳着巨大的白色骷髅,骷髅的眼眶处燃着幽暗的青火,雀跃在暗夜之中。主殿内沥青铜梯盘旋直上与顶部白骷髅相接,中间被精巧地分割为三层楼阁,第一层的中央置着几丈高的四方鼎,鼎内始终是长年累月的熊熊大火,火焰炙烤着上方悬浮的五件紫色器物,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的,在经久不衰的烘培下,竟然纹丝不化。其中一个器物描绘的是长剑插入身体,人体和剑体熔铸在一起,而另一个则是两具人体缠在一起的形状,从体型看是一男一女,第三个是衣着华丽的人骑在衣衫褴褛的人的头上,仔细去看便可以发现衣着华丽的那人右手中指出奇的长,是一般人的三倍左右,正在剜着胯下那人的血肉,嘴上还残留着些许肉沫,第四个是一群兽人围着中央头领的模型,它们都是四肢伏地的,最后一个整体上是一座玲珑奇巧的山塔,塔外站着密密麻麻的人群,最前面那人抬着头看向塔顶,脚下已迈出步伐。上面那层中央置着一方巨大的铜镜,铜镜四周整齐地摆放着堆积如山的梳妆品,玲琅满目的装饰物以及各式各样黑白灰三色的带兜帽披风,那方铜镜大得能映照出屋中的一切,包括四周角落。第三层里空间最大,但除了一张床外别无他物。 神离此刻站在顶部的骷髅头里,银白色的长发稍微能将那双腐烂的眼睛遮住,宽额头,高鼻梁,薄嘴唇,尖下巴,再加上那张白得近于戕惨的脸庞,总让人觉得那是具刚死去不久的俊俏后生的尸体,他手里抱着那只怀孕的雪兔,温柔地抚摸着它细致的毛发,接着从袖子里滚出一颗红艳的果实,喂到了雪兔的嘴里。只见雪兔竖起那对毛茸茸的长耳朵,窸窸窣窣地动了动嘴,衔着果实就从离的怀里跃到地上,慢慢地将嘴里的的红果吃进肚子里,接着它的身体逐渐膨胀起来,最后变成一位貌美如花的女子,静立在离的声旁。 “灵戒兰蛸竟死在了叶城,可是杀生戒......”神离声音冷淡地对一旁的女子说道。 “萳夕,你在丹朱待了这么久,找到离冢了吗?”他没有等那女子回答,又接着说道。 “没......没找到”异戒萳夕结结巴巴地回答,并把头扭过去习惯性地看向离的双眸,只见那对漆黑的窟隆急剧扩大死死地盯着她,吓得她立马低下头去,哆嗦着身子说道: “但我亲眼看见,另一只天眼就在丹朱的樱花州北峪郡。” “这东西不是给你白吃的,你再到丹朱去,帮我找到离冢,至于那只天眼,我会亲自去取的。”神离说完转身就走了,只留下异戒萳夕惊魂未定地站在原地。 第十五章 受戒南皇罢兵 歃血诸人东行 恶贯满盈的灵戒兰蛸死在北伐之战中,出乎所有人意料,五十万大军屯据汝南彻夜狂欢,对他们而言次日攻克叶城不在话下,各方将领都齐聚营帐竟豪迈地喝起叶城的米酒,那股子王霸气息充斥着整个营帐,而此时的莫却没有丝毫的喜色,反而忧心忡忡的,独自徘徊在茂密的果园里。 “莫,跟我来。”隐秘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急忙转过身去,却没有看到任何人影,才发现自己已经离开军营老远,只身在果园深处的暗夜里。 “莫,跟我来。”同样的声音又一遍响起,喊得毛骨悚然,他警惕地握住腰间的天跃剑,扯开嗓子吼了句: “别装设弄鬼的,给我出来。”过了许久,也不见有人答复,他惊骇地感觉到刚才的声音是从自己心里传出来的。紧接着他发现双腿逐渐变得麻木,喉咙像是被蜂蜜黏住了一般,说不上话来,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向更深的黑暗挪去,直到能依稀看到一个人影,身体才活缓过来,那人似乎在等着他,转过身来冷笑道: “南皇莫,如果你继续坚持北伐,下场只有一个,死无全尸。” “看来倚项真的是害怕了,跟我玩这种伎俩。”莫挤了挤嗓子开口说道,右手迅速拔出天跃剑朝那人的胸膛刺去,奇怪的是那人不躲不闪,正面用胸口接了天跃剑一击,只见那人胸口处露出一根白骨,全身也跟着蜕变成白色骨架,手臂的肘骨分散开来,伸展成翅状,根根细骨如同稠密的羽毛一样布满双翅。 “骨蛾,你……你是光戒关驹。”莫惊恐地看着眼前庞大的白骨飞蛾。 “就算你能拿下叶城,也只能做无冕之王,剑魔是不会看着又一个敌人的出现而袖手旁观的,二世影戒子虚也会义无反顾地帮着他,而他又是以前依新城主的孙子,和其他城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难道你就不觉得如芒在背吗?”关驹用自己骨蛾的身形镇摄住莫后,又加以合情合理的挑唆,似乎在谋划着什么。 如果放在平常莫绝对是不会怀疑零归的,在叶城初次见面时,他便能清楚地知道零归是那么简单的少年,简单得透过一张白纸就能看到他的心中所想。此时此刻,他不免怀疑像零归那样完整的人经历过世间那些命定的蹉跎,是否会像自己那样被时间拉扯得陌生起来,他在心里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因为那伟大的神离都屈服了,何况人呢!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莫警惕地问了一句。 “剑魔阻碍你的加冕,剑魔阻碍我的朝圣,他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关驹转过身去,冷冷地哼了一句。 “你要杀了他?不不不,我宁愿不要那顶冠冕,也不会伤害他。”莫使劲地摇了摇头。 “我没说要你杀了他,只要把他引出凉衣,你就能安心地回来做你的凉衣王。”关驹略微有些吃惊地调笑道。 “我会扮作你的贴身侍卫,帮你一把。”光戒又接着说道。 莫望着黑暗中那人的身影,点了点头。 “你过来,我给你一样东西。”关驹神秘兮兮地朝莫挥了挥手。 莫犹豫了一会儿,后退了几步,但还是提起胆子朝他走去,走到离他不到一丈的距离,突然,脚下被绳索绊住,接着天地便倒转了过来,自己被捆住双脚倒吊在旁边的大树上,他才终于看清楚了关驹那张黝黑而苍老的脸。 “放开我,你要干什么?不是说好你要帮我的吗?”莫挣扎了几下,只有无济于事地嘟囔着。 只见关驹将莫垂下的长发扎在青色头冠里,接着他从怀里取出几株稗子状的植物平整置于莫的头下,又拿出一只精致的火折子,慢慢地点着了那几株不知道名字的怪草,悠悠地说道: “受戒是离教最神圣的仪式,没想到神离会选上你。”关驹说这话时,莫已在烟雾缭绕中昏睡过去,按离教中的说法,人在薰心草的烟雾中能看到最真实的自己,心灵将会得到净化,似乎也能看到未来的自己,不过这只是传说。离教中有戒律,受戒者不能将在受戒中看到的任何事情泄露出来,一旦在无意中泄露出这些天秘,则看到的一切将会被立刻冲刷干净,而且下世贬为魔。基于此,只有仅有的几人才知道传说的真相,而戒律的惩罚太过苛难,受戒者将其作为忌讳只字不提。 第二天清晨,莫在果园里醒来,揉着惺忪的睡眼,伸着懒腰,昨夜竟是个好梦!他回想起遭遇到的那只骨蛾,警惕地朝四周望了望,只看到数股炊烟从远处的军帐中袅袅升起,打了个哈欠后,便朝那个方向走去。靠近军营时,只见一个身着戎装的中年人笑嘻嘻地迎了过来,毕恭毕敬地开口说道。 “见过南皇,各位城主在军营里等着你部署攻城方略呢!”那人镇定自若,喜怒不形于色。 那人正是莫在果园里遇到的光戒关驹,他那张黝黑的国字脸任谁都能牢牢地记住,莫露出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朝他点了点头,向着营帐方向大声说道: “你跟我一起进去吧!我有事要说。” 莫力排众议地做出了令人意外的决定,面对南皇的命令没有人敢反对,尽管他们都疑虑重重。对于众人的疑惑莫只给出了模棱两可的解释,他说在秋收农忙之际不宜开战,待来年开春再同倚项决一死战。虽然错过了一次绝好的机会,但众人歃血为誓,永结盟好,一致对外,等来年开春收复北方。凉衣南方的深秋能早早地让人感受到接踵将至的肃杀,叶城的青砖朱瓦丝毫抵挡不了这股萧瑟,数只落单的孤燕缭绕过黑黢黢的山墙,嘶鸣着扶摇而上,罗网五魅之一的如烟一袭华袍漫步走出叶城,她回过头去深情看着那座她待了十年之久的古城,五味杂陈,在城下伫立良久,城头上却始终没有出现那人的身影,如烟绝望地转过身去,心想自己毕竟只是他用来达到目的的工具,痴心妄想的人始终避免不了在绝望中无法挣逃。 双方暂时罢兵后,凉衣也得到间歇的安定。零归和子虚跟着普林父子回到桐城,受到了很好的待遇,这种百无聊赖的生活似乎让零归觉得还算满意,普贞看到这些心里异常高兴,她以为零归会这样平凡地在这里待上一辈子,如果是这样的话她有足够的信心让他对自己动心。子虚看到这些心里焦躁不安,他知道繁琐的屑碎生活只能磨钝做出选择的激情,而零归身上所背负的使命容不得他有丝毫的倦怠,更容不得他对前路和无法预知的未来感到惧怕,否则不仅是他,还有另外四人以及和他们有所关联的家庭,种族,国家都将受到毁灭性的牵连,那个骇人听闻的神魔相诛的诅咒就像亿万蝼蚁暗自蚕食着人心。子虚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担忧,在悬崖边找到了正在练剑的零归,零归似乎是知道了他的来意,笑眯眯地望着他,充满了信任和依赖。 “零归,前几天城主送给我们一座府邸,我们搬过去住吧!”子虚用怀疑的口气问道。 “昨天莫来找过我,他说要和我们一起去丹朱。”零归把玩着古钝剑。 “南皇怎么知道我们要走?” “噢,是我告诉他的”零归收起古钝,朝子虚走去。 “难道这就是他中途罢兵的原因,可是他为什么要和我们一起呢?”子虚边走边疑问道。 “放心吧!莫肯定会帮我们的。” 零归和子虚正准备往回走,突然听到悬崖边有人喊救命,就急忙折了回去,发现悬崖下的枝桠上挂着一个失足的女子,子虚连忙攀了下去,踩着陡峭岩石将人救起,只见那女子一身药农的装扮,尖俏的下巴,高挺的鼻梁,乌黑明亮的大眼睛上方竟是男子才有的剑眉,在头上那顶白净的尖帽映衬下越发显得楚楚动人。 “我是丹朱的药农,叫如烟。感谢两位的救命之恩。”女子的声音柔美清脆。 “丹朱的药农为何千里迢迢地跑到凉衣来采药,难道丹朱的草药被采光了不成。”子虚在一旁怀疑地打趣道。 “凉衣的千年紫萝藤也只是最西边才有,何况丹朱呢!”如烟浅浅地笑道。 “如烟姐,你不介意的话,到时我们一路去丹朱。”零归见这位女子较自己年长七八岁,便以姐姐相称。 “好呀!我正愁一路上没伴呢。”如烟异常高兴地答应了下来,便和他们一起回到城主府同城主道别。 三人从桐城出发来到汝南与莫和关驹会合后一行五人准备前往那个更加诡秘的幻术帝国,而此时在依新和她哥待在一起的普贞得到消息后,倍感失落,她怎么也没想到,就算要走零归也没跟她道别,于是就不甘心地快马加鞭地紧随跟零归而去,却在半路上被普泉拦了回来,关在房间里哪里儿也不准去。 普贞呆在房间里出神,直到深夜也丝毫没有瞌睡,她发现窗户竟没有关死,便翻窗逃了出去,找了一匹千里马披星戴月地朝丹朱方向急驰而去,这些都被躲在黑暗中普泉看得清清楚楚,但他没有再去阻拦,而是保持距离紧跟其后,他之所以改变了主意,是因为他无意中得知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他决定赌上一把,但却不知道一场以这次豪赌为引绳的可怕命运正在不远处等着他。 通向丹朱的夹道关因云雾山山体滑坡被严严实实堵塞了,于是零归他们决定改道炼泅海岸线东部,经水路乘船沿着丹朱樱花州的白河入境,在东海岸略显平静的海面上依稀能听到西边传来雷鸣电闪的巨大声响。莫熟练地操纵着甲板上的舵盘,子虚费劲地扯着白色的三角风帆,一直跟着莫叫“焦岳”的那个随从始终无所事事地站在甲板上望着蔚蓝的大海,还时不时用眼睛的余光打量着在甲板上假寐的零归,零归看得出那人并非随从那么简单。蓝天碧海,暖风熏面,零归因为有子虚在身边就踏踏实实睡着了, 在梦中他回想起泅渊里的阿寻、昙寂的蓝色眼瞳和那把心萱剑,最后被昙英的死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呆呆地坐在甲板上,发现自己这段时间越来越容易胡思乱想,也许是精神绷得太紧的缘故吧!他擦了擦汗看到如烟朝他走来,手里端着茶壶递给他,微笑着说: “这是沉沐香熬出的凉茶,能静心安神,喝了它就不会做噩梦了。” “谢谢如烟姐。”零归接过茶杯很亲切地感谢道,但身上已被惊起无数疙瘩。 一路快马跟来的普贞兄妹看到夹道关被堵,便决定从云雾山较低的南段翻山越岭过去,另一边就是姹紫嫣红的鸢尾州,也是丹朱国所有本土男性的聚集地,在这个以母系氏族建立的幻术国度,男性是处于被支配地位的,所有未成年男性和退役的老兵都不能踏出鸢尾州一步,所有的成年男子必须参军否则处死,这是丹朱延续了千年的禁令,没有人敢怀疑它的正确性。只有立过军功的成年男子才有婚配的权利,才能与有合法地位的女性同居,但当她们的孩子一出生,男性和刚出生的男孩子便被放逐鸢尾州,男性有责任将自己的孩子抚养成人,之后让孩子参军建立军功完成自己被赋予的使命,而那个逐渐衰老的男性将致死不能再跨出鸢尾州一步。 花国丹朱,这个由女性和幻术共同统治的诡谲国度,到底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而这种不正常的男女关系将会给丹朱带来多么大的劫难。不得不说,没有哪个国度能如丹朱这般璀璨华美,它就,像一袭色彩斑斓而一尘不染的缤纷圣袍,在优雅的幻术手诀勾勒下,圣洁得让人不能直视,似乎这种绝美的代价能隐隐刺痛凡人的眼膜。无论都城亦或村落,在丹朱不存在没有鲜花怒放的角落,鸢尾、樱花、牡丹、七彩萝、罂粟、狼毒花等等争先怒放,丹朱国没有冰冷的砖瓦房舍,所有的城池和村庄都是木质的与整个花海融为一体,不分彼此。樱花州白河入海口是一处叫“车袖”的码头,在丹朱的神话传说里“车袖”意味着母神的博爱,而与此相对应的是白河的源头,那擎称之为“渠峰”的山脉,在丹朱神话的语境下就是男神的伟岸,但这种伟岸一直浅显在博爱的内部,因此丹朱的女性自认为高男性一等,当然神离不算在内,因为他是至高无上的神不能拿来同人做比较。丹朱人拥有超高的幻术天赋,相传这种天赋传承于神离对于梦境的沉迷,千年前他告诉自己的弟子其实我们所看到的一切都远远超越了真正的现实,我们自身的情与智就是对现实再诠释和再创造的过程,而这种诠释的深度和广度取决于情与智的高低,于是他把那种操纵现实和梦境的能力命名为幻术,并自创以手诀启印展开幻术的先河,经过千年的演变发展,在丹朱传奇英雄百鸣的手中产生了近战璇玑,最终演化成为现在的集近战和远攻一体,攻守兼备的幻术体系。 叶城论剑,那顶神龛上的漆黑巨眼所映衬出的场景在零归的脑海里一闪而过,满地的鲜红樱花在脚下逐渐开始融化,如丝,如股,如溪般荡漾开来,在匀开的涟漪里活生生地钻出一位白衣女子,没有鼻子、嘴巴、耳朵和眉毛,整张脸上只有那双没有瞳孔的巨眸,勾勒出殷红的世界,不知那里是盛开着樱花,还是流淌着鲜血。零归惶惶不安地打了个冷颤,心里涌出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让自己对所有一切的价值感到怀疑,他无力地躺倒在甲板上,看着辽阔的夜空,他想起了那个自戕的少年,景魂。也许有的人只能生活在属于自己的世界,不断的沉沦和抗争,渴望被拯救,又抵触陌生,而自己呢,是选择不断逃避神离的审判,苟延残喘,还是自我拯救,对抗不可能战胜的敌人——神离。 一夜悄然,星子兀自芳华,远行的微漾不由分说,传出的是夜的唏嘘,心的呓语,不要嘲笑贪黑的海鸟太痴傻,也就它们知道起风的海里荡着的是泪花…… 楔子二 幻如同迷离的云翳中折射出的七彩光,你能察觉到光,却找不到太阳,就像你能把握住现在,却掌控不了未来。幻术师都不可避免地活在自己构造的内心世界中,在这里实现他们的梦想和抱负,聆听英雄奏响的悲歌。最高超的幻术师不是让别人永远地在自己的幻境中沉沦,而是让自己永远都不会陷入到别人的幻境中,但没有人能保证让自己时刻处于真实。 幻术师们那根异常敏感的神经让他们不时产生诸多的执念,他们时常喜欢沉醉,醉却不以涩味的酒,而以萦绕着的、纠葛着的梦的风华,乜斜着双眼,你看那朦胧之中似乎胎孕着一个如花的幻笑,卷起轻绡的红袖,灵巧的手指扣起晦涩的印诀,指尖上高翔的灵鸢,虚无缥缈的彩线,时而浮起如嫣的笑靥,时而沉下绝美的素颜。 樱花州三郡,白雪皑皑的北峪郡、绚烂瑰丽的中咸郡、恬然沉寂的南安郡,常年都盛开着翻飞的缤纷樱花,浸染出一方绯红的州郡,而作为王畿的中咸郡曾经发生过一场毁灭性的火灾,这场火灾将庞大的宫殿群焚烧一空,现在所看到宫殿都是后来修建的,虽然拥有以前的规模,但再也没有以前的那份典雅和神秘。至于火灾的原因,直到现在也没有找到,好像那场火灾是凭空产生的,有人说那是神离给丹朱降下的惩罚,以此来规诫女王钟秀清对鸢尾州管理的疏忽。 那场火灾发生在女王带着公主言心婉到凉衣参加叶城论剑回来之后的第三天,奇怪的是大火并非从一处开始蔓延,而是主殿、左右偏殿、后殿四处同时起火,火势迅速蔓延至整个中咸郡,庆幸得是大部分人都安全地逃了出来,死伤不是很严重,火灾当晚众人惊恐地发现安全区里竟然没有公主的身影,望着滔天的火势,所有人都知道她能活下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钟秀清不受控制地当着所有臣民的面大声抽泣起来,并下令一定要严查下去,找到纵火的元凶。 大火整整焚烧了三天三夜,将整个中咸郡毁得面目全非,而公主言心婉并未待在皇宫里,那天她去了漳水河畔,在一堆篝火旁小憩到傍晚,因为非常想念姥姥,她便顺路去了北峪郡她姥姥的住处,到那之后发起了高烧,整整地睡了三天三夜,身上始终是大汗淋漓,滚烫得吓人,眼睛还不时出神地挣开片刻,只见她的瞳孔里一片炽烈的火光,将一旁的姥姥急坏了,却不明白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直到中咸郡惨烈火灾的消息传到北峪郡时,她干瘪的眼眶极度惊恐地望着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言心婉,身体几乎瘫痪了下去,之后她痛苦地拔出了一把匕首,忐忑地朝床上那具瘦弱的身体走去,正当她要用匕首刺穿女孩的身体时,女孩突然坐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她,暴戾的眼神逐渐变得柔和起来,拿起一旁的苹果递给她,充满柔情地对她说: “姥姥,婉儿想吃苹果。” 她颤抖着手接过苹果,小心翼翼地削着苹果皮…… 第一章 樱花夹雪漫天 鸢尾迎月翩跹 樱花在飞雪中妖冶,是谁在内陆高迥上走进怅惘;鸢尾在月色下光华,是谁在穷途末路中兀自神伤。 那年,一场不明缘由的大火,在中咸郡整整焚烧了三天三夜,整座王城化为灰烬。女王钟秀清歇斯底里地下达严查令,让樱花州州使嫣若全权查办此事,半年过去之后,依然没能查出任何蛛丝马迹,只是初步得出结论,大火是有人通过幻术引发,但是没有人能拥有如此毁灭性的幻术力量,除非是千年前的神离。公主言心婉的姥姥叫法秀,一个神秘的耄耋老人,在中咸大火之后偷偷地来到王城,钟秀清拜托她协助嫣若查清此事,如果丹朱真的出现拥有如此浑厚幻术力量的人,那就可能会危及整个帝国,至少要保证那人不是敌人。嫣若能坐到六大州使之一的位置上,幻术天赋算得上是顶尖的了,除了法秀不知深浅之外,嫣若在幻术方面可能仅次于钟秀清,就算是她也没有能力造成中咸那场惊世骇俗的火灾。 当嫣若向法秀问及对这场火灾的看法时,她只是无奈地摇摇头,什么话都不说,事情又过去了许久,似乎连钟秀清都快要淡忘了此事之时,嫣若找到了客居在北峪郡的酒徒和木头,还有那只天眼,并将他们一起带回了中咸,请示钟秀清是否通过天眼查看此事,法秀突然冲进了内殿,企图阻止他们的行动。她这种太过剧烈的反应引起了女王和嫣若的怀疑,钟秀清下令让酒徒查看中咸火灾的全过程,酒徒竭力用神离的幌子阻止,但还是被迫打开了天眼,他将右手放在那颗紫色眼球上,他立马看到火灾中走出一个女子,整张脸庞惨白得吓人,更让人诈舌得是那张没有血色的脸上只有一对冒着火光的幻瞳没有其余五官,那双幻瞳正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眸,接着酒徒脸部开始扭曲起来,身体剧烈地抽搐,他拼命地想把右手从天眼上挣脱开去,却仿佛被一股强大的吸力扯着动弹不得。一旁的法秀惊恐地将左手搭在他的右肩上,她也看到了同样的一幕,身体也更着节奏颤抖起来,最后被一股力量推开,酒徒在天眼旁倒了下去,身体依然怪异地扭曲着,两颗眼珠都爆裂在了眼眶之外。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地上惨死的酒徒,那心惊肉跳的一幕吓傻了众人,法秀望着死去的酒徒,满是皱纹的眼角滚出了眼泪,那里的褶皱似乎更深了,接着她发疯似地窜出内殿,竟然是怪异地蹦跳着逃窜而去。 通过天眼看到火灾真相的人,一个死了一个疯了,整个樱花州诚惶诚恐,没有人敢再去碰那只眼球,木头抱着酒徒的尸体想给他举行火葬,但遭到丹朱人的反对,因为在丹朱所有死者的灵魂都要归于地下,只能装棺墓葬。凉衣是看不到坟墓的,火葬寄托着他们对死者最高的敬意,对涅槃重生的无上敬仰,这不同于丹朱,丹朱人在花国里见惯了“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也见惯了落叶归根,墓葬是丹朱人对死者的不尽缅怀。木头只能带着酒徒的尸体回到凉衣,将他带到依新枫树林里烧为一撮灰烬,被风吹散在未曾褪去的层林尽染里。 后来嫣若经常到北峪郡去看望法秀,知道了她还有一个叫“法屠”的哥哥,出生不到两个月就夭折了,法秀始终是疯疯颠颠地不停给自己梳头,呆傻地望着木窗外的白雪,但若仔细去看,那双干枯的眼眸里始终噙着泪花。言心婉也经常来看她,但每次都没找到人,好像是姥姥在故意躲避着她,难道姥姥是在装疯卖傻,她心里这样想着,但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一次她又来到北峪郡那个青瓦上落满白雪的小木屋里,当姥姥看到她时,吓得哆嗦着身体,拿起枕头和梳子就向她砸去,嘴里还嘟囔着: “你这个恶魔,滚出去,别……别靠近我”动作显得滑稽可笑。 “姥姥,你看清楚,我是婉儿,我是你最疼爱的婉儿呀!”言心婉痛苦地哽咽道,用手扯着姥姥的衣角。 “滚开,你这个恶魔。”法秀粗暴地将言心婉推倒在地,没命地朝屋外的飞雪中狂奔而去,樱花夹着雪落满了她的肩头。 “吱嘎”一声,木门轻轻地关上了,只留了一条狭窄的缝隙透进微弱的光,言心婉蜷缩在角落里的黑暗中瑟瑟发抖,嘴里轻微地啜泣着:”姥姥,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在那场特别长的梦里,你永远都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那场大火焚烧的不仅是一座座冰冷的宫殿,还有其中无法自拔的我。”哭泣声越来越大,似乎此刻所有过往的悲伤都逆流成河,所有不为人知的痛楚都皲裂成渊。狭窄的光隙中窜出一只怀孕的雪兔,衔起一瓣由她肩头落至脚尖的樱花,挤出微掩的房门,朝飞雪中仓促地奔去,跑至一处山麓才停了下来,诡异地四处张望了片刻后,身体慢慢膨胀起来,竟然变成了嫣若,朝中咸郡方向走去。过了好一会儿,旁边的雪山堆里又走出披头散发的法秀,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雪地里由兔子变成人的深深浅浅的脚印。 钟秀清踏着满地的樱花走近嫣若的府邸,当她半脚夸进木门时,本来微笑的神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粉色的长袖中伸出白晳纤细的手指,不着痕迹地扣出一道幻诀,微弱的蓝光在指间闪动随后朝四面八方匀散而开,之后朝内室张望了片刻才放松地走进去。那间典雅的内室弥漫着浅淡的苍兰香,这种产自苍兰州的独特香料,有安神催眠的功效,一张手工制成的木桌上零散地堆砌着繁多的梳妆物件,物件之中放着一颗格外耀眼的夜明珠,将暗弱的内室微微照亮了一些。她好奇地走近梳妆台,拾起桌上的夜明珠仔细端详了起来,突然那枚珠子开始在她手心旋转起来,速度越来越快,只听见“啊”的一声,夜明珠周身凸出的象牙片上覆盖着鲜血跌落到地上,钟秀清捂着右手惊魂未定,此时她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苍兰香里竟然放了别的东西,她虽然在一走进府邸时就发现这里被人下了幻术,被她破解后还是被算计了。她心想这嫣若到底是什么谁,她为什么要谋害自己,亦或者她不是真正的嫣若。她虽然极力想让自己心智保持清醒,但很快房间的模样就开始晃悠起来,眼前出现一片血色的樱花林,白雪漫天飞舞,她看到林间站着一个黑衣男子,男子的脸庞惨白得吓人,身体匀称颀长,银白色的长发将双眼遮得严严实实,手里抱着毛色纯白的雪兔,嘴角挂着莫名的幻笑,那种笑容让她找不出词语来形容,只是透着阴森的寒冷,似乎让肩头的刚融化的雪花都逊色几分。 “秀清啊!你刚才跑到哪里去了?你看肚子上都沾着泥呢!”说完他伸出右手抚摸着那只怀孕雪兔的肚子,但那修长的指甲似乎正在伸进雪兔的皮肉,鲜血沿着指缝流淌下来,就像脚边刚抖落的樱花。 “不……”钟秀清惨叫了起来,佝偻着身体,双手捂住自己的肚子,痛苦不堪,其实她的痛苦不是身体,而是被她苦苦隐藏了二十几年不堪回首的记忆,此刻就像决堤的洪水猛灌进她的心口,那个不为人知的胎魔契约和那个叫辛子的人,此刻她的耳旁回荡着在梦里折磨过她无数遍的声音。 “作为停战的条件,你的女儿钟秀清要胎孕我的魔体。” “停战……胎孕我的魔体。” “……我的魔体。” 正在房间里打扮的言心婉突然心口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她用手撑着身体艰难地站了起来,这种来自于灵魂深处的嘶喊几乎要扯开她单薄的身体,她最先想到的是自己的母亲,只有那种血浓于水的纽带才能承受得住那种撕心裂肺的诉求。她拼命地忍住痛楚,朝嫣若府邸的方向狂奔而去,顾不上擦拭嘴角的泪水,跌跌撞撞地冲进内室,将躺倒在地上的母亲轻轻地摇醒…… 闻讯赶来的樱花州督军幸庄带着整装威严的禁军将嫣若府围得水泄不通,四处搜寻嫣若的下落,只在府邸的密阁中找到一具腐烂很久的女尸。丹朱六州十八郡任州使郡司要职的都是女子,而各州各郡都有自己的军队,军队里都是男性,州令统领三郡郡守,六大州令统一听从督军辛庄的号令,而掌握最高军权的督军直属王城钟秀清调配。女王遇刺的消息虽然被禁令封锁起来,但辛庄的出现足以见得事态之大,这位所有丹朱男性都崇拜的人物,是唯一一个进过皇宫的男人,消息很快就被透露了出去,传遍了各州各郡,当然也传到了正赶往丹朱的零归等人的耳朵里。不知为什么,零归似乎很想再见到言心婉,他们在叶城西陲就知道了彼此,如今也算是老朋友了吧!他心里这样想着。 而翻过云雾山早零归他们一步到达丹朱的普贞和普泉,正一前一后地穿过鸢尾州一处芦苇丛生的沼泽地带,令她惊奇的是就连这块不大的芦苇从中都零星地冒出数株白鸢尾,她才恍然醒悟自己已经身处正真的花国了。鸢尾花有红、橙、黄、蓝、靛、紫六色花种,甚至还有少见的白色和黑色,不同颜色的鸢尾,有不同的花语,红得热烈,蓝得矜持,紫得忧郁,仿佛拥有人的不同情绪,肆意盛开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而且常年不败,没有昙花一谢之说,留得住的都是大美。普贞小心翼翼地穿过芦苇丛,便见到大片的黄鸢尾和几处杂乱的村舍,走着走着便不知不觉被一大帮男子围住,他们看着她的眼神出奇的诡异和淫邪,好像在看一件稀奇的事物,动作举止令人生厌,满身的污垢和刺鼻的腥臭味,她突然想到丹朱是母系氏族统治的帝国,而自己正身处丹朱国放逐所有男性的鸢尾州,她只是微微地出神了片刻,便看到那群人朝她围了过来。她正准备出手教训他们一顿,突然身后窜出一个男子挡在了她的身前,右手置于胸前,伸出修长的食指和小拇指,顿时那群人神色微变,露出惧怕的神色,不知怎么回事就神情恍惚地相互撕打起来,那人收起右手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冷冷地看着身前滚做一团的众人,丝毫没有在意身后的普贞。 “那个……刚才多亏了你的帮助,我叫普贞,凉衣人。”普贞见那人始终没有转过身来,似乎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似的,便道了一声谢。 “辛子”那人终于转过身来,干净清秀的眉目,柔和无垢的目光,一尘不染的黑袍,冷淡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接着又是一阵沉默,随后他回过头去看了一眼那些人,依旧声音冷淡地说道: “我的幻术厉害吧!这是她教我的。”说完他朝着远方走去,黄昏的霞光衬出他一影子的忧伤。 普贞楞在那里,心想那人真怪,教他幻术的人是“她”,她又是谁呢?普贞绕开撕打的众人,继续沿着小路朝前走去,身后不远处的普泉忐忑地将合成剑状的手指缩回袖口中,紧跟了上去。鸢尾州的西缘郡最西边算是比较荒凉的,随处可见拼命疯长的奇花异草,花丛中不时惊出慵懒休憩的嚼根鼠,一溜烟儿便从脚边窜得无影无踪。越往东边走,村舍、马厩、旅店、商铺等就开始密集起来,直到靠近乌津时才能看到装饰华丽的府邸,西缘郡司的首府就在乌津,这里时刻都有大批军队巡逻,搜查所有进出乌津的马队和行人,因为这里发生过很多次流血械斗,那些亡命之徒根本不懂幻术,只能从凉衣偷运出大量的刀剑,组织起来潜进乌津进攻郡守府邸,肆意砍杀居民,搞得乌津鸡犬不宁,郡守焦头烂额,却也束手无策。在丹朱,女子之所以能占据统治地位,很大一个原因是女性在幻术界拥有绝对的天赋,几乎所有的丹朱女子都或多或少会一点幻术,而男子对幻术都表现得资质平庸,绝大多数有可能一辈子都接触不到幻术,但凡事都有例外,极个别男子拥有惊人的天赋,甚至超越了绝大多数的女子,他们在丹朱不仅拥有自由而且占据着权利要职,辛庄就是其中最耀眼的例子,而西缘郡的郡守于通也是其中之一。普贞在通过乌津时,因为身份不明又是女的,不可避免地被巡逻军带走,一直跟在后面的普泉不得不现身解救她,却没想到落入对方的陷阱,两人都被带到了郡司府前,押解他们的士兵让普泉停在外面,只带普贞一人走进内府。只见府内腌臜不堪,四周弥漫着木材腐烂的气味,墙壁四周贴满了女子的肖像画,装饰各异,一颦一笑,婀娜多姿。正当她看着墙上的画出神时,小阁里走出那个相貌猥琐的郡司于通,嘴角挂着秽亵的假笑,邪邪地打量着她。她被出现的那人吓了一跳,使劲挣扎了一下捆在身上的绳索,却无济于事,她只能被眼前意图不轨的那人逼得连连后退,最后退到木门旁的角落里。于通正准备对普贞动手动脚时,木门被轻轻地推开了,走进来一个壮硕的军官,死死地盯着他。 “白休,你不去训练你的军队,跑到我这里干什么?”于通看到走进来的竟然是郡守白休,大惊失色地疑问道。 “有人让我来杀了你!”白休抽出了腰间的宽刀,趁他还未反应过来,就捅进了他的胸膛。 于通吐出口鲜血,跪倒在血泊中,直勾勾地看着他,结结巴巴地问了最后一句:“是……是谁?” “督军,辛庄。” 接着于通面容平静了下来,眼眸里没有丝毫的不甘,躺倒在白休的脚边…… “走吧!有人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白休收起宽刀,走到普贞背后给她松了绑,并领着她朝屋外走去。时值深夜,月色如白练般在整个乌津倾斜直下,白休带着普贞和普泉朝北缓慢走去,路上普泉小声解释着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直到穿过一片繁茂的丛林,前面的白休停下了脚步,指着不远处坐落在紫鸢尾丛中的小木屋,对身后两人说道:“要找你们的人住在那间小木屋里,他叫辛子。”说完便转过身去,沿着原路回去了。 那栋不大的木屋有两个小间,一间卧室,另一间算是客厅吧!推开房门,里面干净清爽,家具摆放得整整齐齐,没有豪华的装饰,简单得一尘不染,没有郡守府那种刺鼻的怪味道,与木门相对的那面墙上开着一扇小气窗,屋外混杂着新翻泥土气息的紫鸢尾花香不时飘溢进来,沁人心脾。辛子从卧室里走了出来,浅浅地笑着说: “今晚就委屈你们在这里过夜,明天一早我就送你们去樱花州。两个异乡人是走不出鸢尾州的,这里鱼龙混杂,西缘郡都况且如此,更别说州使府所在的冀郡了。” “你和我们萍水相逢,为何如此处处帮助我们。”普泉也笑着询问道。这时普贞在身后拉了拉他的衣角,他才发现自己的话如此唐突,连忙接着说道:“多谢辛兄,那我们就在此叨扰一晚。” “我也打算去一趟樱花州,路上就有伴了。”说完他指了指卧室,对普贞说:“你睡那间,我和他在客厅挤一晚。” “那些人口中的辛庄是谁?”普贞冷不丁地问了句。 “我哥”说完从她身旁走过,轻轻带上了房门,走进鸢尾丛中,在一块柔软舒适的高地上躺着,微风拂过,摇晃着周身的花枝,紫鸢尾在这种朦胧的月光下是绝美的,他喜欢这样躺着,这样静静躺着。 第二章 雪崩失困暗洞 迷途难识画壁 船停靠在车袖港口,零归和子虚一行五人终于到达樱花州北峪郡,众人都不太习惯这里的冰寒天气,但又被那漫天的樱花夹雪震惊得目瞪口呆,纷纷扬扬的雪白蜷缱在翻飞的殷红里昭示着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圣洁。如烟异常兴奋地跑进樱花林中,旁若无人地旋转着,纵情地陶醉着,尽管那身灰土色的采药布衣并不华丽,但那张秀美素颜和那抹巧笑嫣然却足以令人动容,那顶小巧的白色圆帽不知何时滑落到雪地里,乌黑的头发披散在肩头落满了雪花。莫看得出神,竟然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拾起脚边的帽子,流露出赞许的目光,将帽子递了过去。 从车袖码头朝南走必须翻过象征着“男神”的渠峰山脉,众人舟车劳顿地赶到丹朱都没好好休息,便在渠峰山麓找了户人家睡个好觉,为明天翻越渠峰山养足精神。这户人家毫不例外只有一对母女,男丁被放逐到鸢尾州,那女主人叫慧宁会一些幻术,略显黝黑的皮肤显得精明能干,竟然主动提出要当这行人的向导,她说这渠峰山不像看起来那样简单,如果没有人带路很容易迷路,就有可能冻死在山顶,山顶要比地面上冷很多。 第二天一早,女主人便早早地起床,收拾出几件较厚实的棉衣,准备了些绳索和食物,子虚醒来后连连感叹女主人的热情好客,并招呼众人开始向渠峰山进发。起初一段路还算顺利,越往后走山体越陡峭,积雪越厚,寒风也越凛冽,子虚累得停了下来,莫见状便叫众人都停下来歇息一阵,正在这时沉默寡言的焦岳(光戒关驹的化名)突然一脸惊恐地盯着头顶,脸色越来越难看,众人都纷纷地抬头看去,只见头顶一块巨大的雪块正在开裂,发出轻微地“吱嘎”声。慧宁马上示意大家不要乱动,此刻任何动静都有可能造成这场雪崩,虽然大家都摒住了呼吸稳住了脚步,但开裂声却越来越响,听得所有人都心惊肉跳的。焦岳朝四周望了望,发现左手边有一块嵌进山体的巨大石块,边跑边朝大家叫道:“雪块快塌了,大家都躲到石头下面去,快!”顿时所有人都朝那块石头下狂奔而去,无数积雪从头顶砸了下来,让人的眼睛都睁不开,值得庆幸得是在大雪崩滚落下来时,所有人都躲到那块巨石下了,这雪崩来的快走得也快,没过多久四周又安静了下来。 焦岳拍了拍身上的积雪,建议大家从巨石的左边上去,刚才已经见识了右边的积雪比较松动,说是不能再从右边走了。慧宁连忙走上前来阻止,她说发生过雪崩的地方就不会再有第二次了,让我们继续从右边走才能少走很多弯路。这时焦岳看向莫,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莫看出了焦岳的心中所想,朝他点了点头,既然莫都同意了他的看法,大家就都没有其他话说了,而慧宁却还是极力阻止,不过焦岳已经带头朝那边走去,她也只有极不情愿地跟在了后面。果然左边的山体非常陡峭,极其难走,现在想要往回走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大家都沉默下来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向上攀去,走在莫前面的如烟早已体力不支,不知踩到什么东西,一个趔趄就向下仰了过去,还好身后的莫眼里手快,一把抓住了坚持不住的如烟,在众人的帮助下才把她拉回到安全的地方。看着脸色惨白的如烟,大家不得不停下来休息,莫无意间瞄到如烟滑倒的地方,那里露出一块黑黢黢的圆柱状石台,想到如烟便是踩到这块石台滑倒的,他爬了过去用手抹开四周积雪,惊奇地看到石台上竟然雕刻着一张没有鼻子嘴巴只有一双漆黑巨眼的人脸,这张人脸的额头上纹着蛇咬尾的图样,蛇咬尾形成的圆圈中央是一个圆盘状的物件,从圆心伸出一根细棒指着蛇头的侧面左眼。大家看到莫似乎发现了什么,都纷纷地围了过去,看着这样的景象,如烟开口说道: “中间那个圆盘好像是天轴国的星晷,可是那根指着蛇眼的细棒却比星针长上三四倍。”身为天轴国观星师的如烟一眼就认出那圆盘有点像星晷。 “星晷可以转动,难道……”大家都明白焦岳说得是什么意思,只见他伸出手试图去转动那个石台,慧宁看到他的举动,连忙大喝了一声:“住手!”但就在她声音响起的同时,焦岳已经抢先一步将石台转动了一个方向,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以为又会出现什么可怕的事情,但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四周安静得可怕,子虚长长吐了一口气,笑着对大家说:“好了好了,别一惊一乍的,没事。”话音刚落,莫做出了个别说话的手势,安静下来后便听到脚下传出“轰隆隆”响声,大家脸色越来越难看,正准备撒腿就跑,但发现脚下的山体已经陷了下去,无数积雪落石砸到身上,众人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所有人醒来后,发现已经掉到了一个黑魆魆的山洞里,只有头顶上那个井口大的洞口处透着幽暗的光,不知是谁轻“咦”了一声,说少了一个人,零归使劲摇了摇晕乎乎的脑袋,看了看四周,一清点人数,果然只有五个人,那个女向导慧宁不见了踪影。 “大家四处找找,看看她是不是掉到了别的地方。”莫带头朝一个方向找去,不久他那里便亮起了一盏灯,将这个不大的山洞照得通明,而四周都没有慧宁的影子,大家便有点担心起来,因为所有的食物都在她手上,如果没有她我们就有可能走不出去。大家争论了片刻后都停了下来,被墙上刻满的奇异壁画吸引住,纷纷研究了起来,这些壁画像是一部叙事史诗,第一幅描绘得是一个男子躲避军队的逮捕,第二幅是男子回到家中,一家三口正在用餐的情景,第三幅的中间还是那张用餐的桌子,但四周都围满了士兵,桌上竟然放着两颗人头,人头旁平铺着一张羊皮图,画中的官兵都被图上蛇咬尾的雕纹深深吸引,竟然没有察觉到躲在那张桌子下的男孩,那个男孩的正脸被壁画仔细清楚地刻画了下来,特别是那双充满绝望和仇恨的眼睛,看得众人都打了个寒颤。最后一幅壁画上只有那见过多次却不知其意的蛇咬尾图样,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零归此时正盯着第三幅壁画出神,那双怨毒的眼睛他似乎在那里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还有那个奇怪的蛇咬尾图形,到底暗示着什么秘密,为什么那些官兵为了得到那张图样不惜杀害他们一家呢?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子虚提醒大家现在不是分析这些壁画的时候,再不快点找到出路,所有人都有可能困死在山洞里,而从头顶上那个洞口出去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只能在洞穴里面找出路,可是整个山洞是一个封闭的方形空间,根本没有其他出路。这是焦岳猜测说:“暗道的机关一定在某块墙上,因为我亲眼看到慧宁也和我们一起落了下来,肯定是趁我们昏迷时逃进暗道里去了,大家快在墙壁上找找。” “可是,慧宁这么做有什么目的呢?”如烟嘀咕了句。 “自从她主动提出当我们向导的那刻起,她就在算计我们。”焦岳狠狠地说了句,便走到最近的墙壁上敲打起来,众人都学着他的样子活动了起来,但把四面墙都摸遍了也没有发现什么机关。这种情况下大家都开始烦躁起来,待在山洞里不知所措,零归还是一个劲地盯着那些壁画出神,子虚看了看出神的零归,又看了看他的影子,似乎想到了什么,马上转过头去看着墙上的油灯,众人在一刹那便都明白了过来,朝墙角的四盏灯走去。“咔嚓”一声,焦岳转动的那盏油灯有了反应,没有想到那个案洞竟然开在墙角,只有半人高,弯着腰才能钻进去,进去之后便豁然开朗,暗道不是太长,没过多久就来到一处岔路口,左边那条的洞壁上刻着一个清晰的剪头,所有人第一时间都看到了。“这肯定是慧宁给我们留下的。”莫说完便准备朝那条道走去,却被焦岳一把拉住。 “她早就把我们丢下了,没准她指的那条路是死路,不能再相信她了。”莫点了点头,收回了迈开的脚步。莫似乎很信赖他的这个随从,不知道这个随从是什么来头,子虚漫不经心地想着。于是众人在焦岳的带领下朝另一条道走去,没过多久便来到一处较小的山洞,与暗道相对的那面墙上有一道石门,石门四周的墙壁上开满了小孔,子虚小心翼翼地拦住了大家,指了指墙上的小孔,他怀疑那是一道机关。走在最边上的零归思考那些壁画出了神,竟不知不觉地走上前去,接着众人看到一条条黑色的小蛇像箭一般飞射出来,零归很快反应过来,唤出古钝剑就朝向他胸口飞来的那些黑蛇砍去,但没想到断成两节的黑蛇在脚边扭曲着,最后又自己连接了起来,窸窣地爬到他身下,身体弯曲起来咬着自己的尾巴,缠住了他的左腿,吓得他跳将了起来,这不是壁画上的蛇咬尾吗? “大家快趴下,别管地上的那些蛇,这是幻术,小孔里射出来的都是毒箭。”焦岳大叫了起来。 惊慌失措的众人听到他的话,将信将疑地趴下身子,朝着石门那里挪去,走到安全的地方,大家才直起身子,战战兢兢地看着地上的那些扭曲着的蛇咬尾,它们并没有跟过来,看来焦岳说的是真的,这是幻术。 第三章 渠峰末日盛宴 慧宁身死留言 那场虚惊过后,石门被众人推开,一股腐臭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人眼睛都睁不开,里面横七竖八堆砌着密密麻麻的骸骨,骸骨上还挂着丝丝条条的破烂衣物,大部分骸骨都蜷缩在一起,看起来死的时候异常痛苦。但四周的墙壁上却刻画着另一番景象,而这组壁画只有一个主题——狂欢的盛宴,装饰华丽的房间,丰盛的饕餮大餐,剔透的水晶灯盏,白净的落地桌幔,翻腾的篝火,纵情地舞蹈,所有人的脸上都没有丝毫的恐惧,眼神中是娱乐至死的快感,无法言语的混沌。零归一组一组,一幅一幅,仔仔细细地看过去,这里的画越是极乐,他的心里就越是凄凉,那种凄凉不是此时此刻的,是渗透到身体里的,时时刻刻存在着的,正在潜移默化地塑造着你我。 零归似乎陷入了这种狂欢的铺排,沿着那些人的极乐朝前走去,走进黑暗的通道,无法回头…… “零归……零归……”越来越弱的呼喊声,越来越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细微的喘息声。 当子虚沿着零归的方向跑去时,零归已经失去了踪影,可是那个方向并没有路,没有暗道,没有机关,只有一堵硬实的石墙,正在大家为零归的突然失踪感到茫然时,“叮咚”重物落地的声音在四周角落里响起,那些物体还在不停地滚动,而惟一的火把被零归带走,四周一片黑暗,谁也不知道那些朝自己滚来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但是那种刺鼻的血腥味把所有人都吓呆了,不知是谁点起了另一个火把,他们都看到了那些东西…… “啊……”如烟发疯似的扯着喉咙嘶喊着,差点将他们的耳膜都震裂了。 莫一把将失去控制的如烟抱在怀里,他的胃里在不停地翻腾着,似乎要呕出血来一般,脚下是一排排滚落着的血肉模糊的人头。如烟在莫的怀里晕厥了过去,莫艰难地闭上了眼睛,突然后背传来一阵剧痛,他扭过头去看到子虚正用力地掐着他,子虚的脸色却并没有那么难看,他顺着子虚的手指看过去,发现脚边滚落的只是一些人头般大小的石块,他才明白过来那是幻术,而疼痛能让人从幻术中清醒。 莫和子虚立刻发现在零归失踪的同时,焦岳也不知不觉地失踪了,莫开始感到有点后悔,当初就不应该听从关驹的安排,他的计划似乎不是将零归带出凉衣那么简单,现在看来他似乎快要达到目的了。石块还在不断地向下落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这个山洞马上就要坍塌了,子虚看见莫呆在那里一动不动,以为他吓傻了,连忙去拉他,他才迅速地抱起怀里的如烟跟了过去。 零归拿着火把顺着墙上刻画着节日盛宴的壁画走进了另一个空间,这个山洞的中央开着一个圆形水池,池里的水清澈见底,沉积着大量的水草和藻类植物,在这些水底泥沙中凸出一根石柱探出水面,石柱上的凹槽里放着一只奇怪的锦盒。他似乎并没有在意那个锦盒,只是随意瞄了一眼整个山洞,看了个大概,又将眼光放到了石墙上延伸进来的壁画上,这里只剩下三幅,第一幅仍然是描绘的盛宴,但画面的角落里多出来一个神秘人,伸出的左手上放着一个条形石块,石块诡异地树立在掌心,并没有倒下去,似乎还在不停地旋转。零归马上想到言心婉曾对他提到过,幻术师经常会用璇玑的旋转来判断自己是否处于真实,永不停止的旋转只有在幻境中才会出现,他震惊地发现,壁画中的所有人都无法自拔地陷入别人设计的幻境中,那些奢侈的诉求,那些极乐,那些狂欢,都只是泡影,都只是死亡的前奏。说他们无法察觉,不如说他们不愿意清醒过来,不愿意面对无形的绝望和自我崩塌。第二幅中角落里的那人已经死去,他将那块条形石块插进了自己的胸口,灯盏、桌幔、食物都消失了,幻境也消失了,从狂欢中醒过来的那些人接连着死去,身体无力地卷曲着,眼神空洞而凄凉,但还有两人在画面的中央是站着的,一男一女,男的年龄较大满脸胡须应该是那女子的父亲,那女子竟然还是个孕妇,肚子鼓胀着。零归回过头去看了看第一幅壁画,发现第一幅画中那女子并没有怀孕,怎么瞬间就……他百思不得其解,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看着那女子的面容,看着看着心里一动,竟然觉得她似乎在那里见过,这人到底是谁呢?众多的谜题困扰着他,一时间也理不出头绪,接着就看向了最后一幅,画中那对父女已经不见了,角落里的那人又站了起来,跨过众人的尸体走到另一边,手里捧着一只锦盒,绝望地邪笑着。零归马上意识到所有的答案有可能在那只锦盒里,他马上朝水池边走去,却发现那只锦盒已经不翼而飞了,刚才似乎也没有人跟进来呀!他看了看四周也没有出口,难道那人还在这个山洞里,想到这里,他警觉地唤出古钝剑朝石柱后的阴影中走去。 零归踽踽地朝阴影中走去,发现一个人蹲在石柱后面背对着他,冷静下来后发现那人竟然是走失的慧宁,他拍了拍慧宁的肩膀叫她转过身来,慧宁却始终背对着他一动不动,他马上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猛地后退了几步,绕到那人的前面,想去看个清楚。那人的确是慧宁,但神情呆滞,嘴角流着鲜血,两条长袖里空荡荡的,似乎是已经死了,但谁竟然这么残忍,还砍了她的双臂,如果没有其他人来到这里的话,最有可能就是莫的那个随从焦岳,从雪崩那刻起我们就一直被他牵着鼻子走,包括看到那些壁画,那他究竟有什么目的呢?难道是为了那个锦盒?墙上的壁画到底想告诉后人什么信息呢?是否和那个锦盒有关系?还有那个蛇咬尾的图样,这些就像一锅大杂烩,混乱不堪。零归心里烦躁不安,总是无法将所有的细节串联起来,就好像其中少了什么关键性的东西,他想这种东西一定非常可怕,至少从少年那双怨毒的双眼、狂欢致死、还有蛇咬尾都可以看得出来。 正在零归出神的时候,慧宁的眼珠不易察觉地转了转,然后猛地朝零归撞了过去,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慧宁的身体就压了上来,只见她的嘴里、鼻子、眼睛和耳朵里涌出潮水般的灰色虫子,竟然要朝自己的身体里钻去,把他吓坏了,他连忙用手捂住自己的五官,使劲将那具尸体推开,却猛然发现自己的手里竟然多了什么东西,似乎是慧宁刚才无意间塞给自己的,难道她还活着,知道附近还有人所以才……想到这里,他连忙回过头去看向摔倒在一旁的慧宁,她挣扎着又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水池旁,顿了顿,用眼睛的余光瞟了他一眼,然后纵身跃了进去,没过多久水面上便漂浮起一层灰色虫子。 另一边的渠峰山麓,焦岳从一个杂草遮蔽严实的山洞走了出来,左手攥着锦盒,右手中指上悬停着一只灰虫,那只虫子正将洞里发生的一切告诉他。突然他的脸色凝重起来,指尖上的那只虫蛊竟然死了,他不可思议地转过身去望了望身后,难道那女人身体里的控心蛊都死了吗?这点伎俩肯定是对付不了剑魔的,还是先不要动他的魔心为好,焦岳在心里这样想着,随后便朝大雪翻飞中走去,身后的脚印落满了樱花。 零归待在那间密室里很长时间,始终都没找到出路,肚子已经饥肠辘辘,开始有点绝望地瘫在地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墙上的那些壁画,突然,一个人走进了他的脑海,记得那年叶城论剑,倾城绝代的丹朱女王钟秀清,言心婉的母亲,行止优雅地与倚项辞别,尽管岁月如炬,她依旧是壁画上年轻时的模样,浑身散发着神秘而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照这么说来,那她肚子里的孩子难道就是言心婉,壁画上的意思好像是说当时丹朱遇到一场惨绝人寰的天劫,丹朱民众被迫逃亡渠峰,厄劫依旧穷追不舍,直至后来众人陷入末日盛宴的狂欢,钟秀清的父亲看他的装束应该是当时的督军,似乎与那场厄劫达成了和解,而和解的条件就是让他的女儿钟秀清胎孕,让言心婉降生,那言心婉到底是谁呢?想到这里,零归心头一震,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扯在一起,看来她的命运也如同一叶偏舟,顺水无声,顿然那种同病相连的感觉油然而生,似乎此刻他才真正地看到了她,只是不知道她是否看到了她自己。 四周异常寂静,石洞的墙壁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剑痕,零归握着古钝剑撑在地上急促地喘着粗气,无论他多么用力却没有丝毫撼动这些坚硬的石壁,他愤懑地瞅着手上的那把古钝剑,使劲地将它丢到一旁,他甚至有点怀疑这把平钝黝黑而略显笨拙的古剑真的就是自己的心剑吗?这和昙寂的心萱剑比较起来相差得太多太多,“钝”字对自己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是太痴的执着,注定一生是伤;是无言的宿命,不见井垣,不见山埂;还是……他的思绪在这种绝望的折磨中开始紊乱,开始胡思乱想,他强行让自己处于清醒,站起身来绕着水池来回踱步,慧宁在跳水时不经意的一瞥倏然点醒了他,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轻声埋怨了句:“我真笨!”接着便纵身向池水跃去。 第四章 冀郡劫传离教 斗法生死无岸 鸢尾州有西缘郡、冀郡、东乡郡三处,其中冀郡人口多于其余两郡之和,是州使府所在地,也是劫传离教生根发芽的原土。说到劫传离教,就不得不提到百花劫,在离教的传说中他是唯一一个除离以外被称作神的人,那时鸢尾州还没有离教,在本土他们有自己的独特原教,原教是一个叫作莲生子的人开创的,传说他从一朵莲花中降生,那朵莲花中的莲蓬巨大无比,待莲花绽开时,他处在五颗莲子的中央对每一个过客天真无邪地微笑,后来被一位天性善良的女子收养,将他抚养成人并取名为莲生子。莲生子在后来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离奇身世,他的养母在生前从未跟他提起过,直到她不明所以地死于一颗毒莲,那颗毒莲正是和莲生子一起降生的那五颗中的一颗,背痛欲绝的莲生子从此开始笃信因果,脱离尘世数十载,而后以原教宗师的身份复出,开始广收门徒传播自己的教义,逐渐将原教的种子撒遍了整个鸢尾州。百花劫,不知其来自何处,但精通幻术,信奉离教,亲眼见到鸢尾百姓饥寒交迫,便暗自下定决心要将离教传入鸢尾,解救水深火热中的芸芸众生,而传播离教最大的阻碍就是鸢尾本土的原教。 起初,百花劫来到东乡郡行医,他不但帮人看病,还劝导人们如何修身,如何从烦碎琐屑的桎梏中通往福地(离教谶语,意指死后的静谧世界),那些被生活戕残得面目全非的病人开始信奉他的教义,皈依离教。在东乡燃起的离教之火迅速便有燎原之势,他的门徒将他的教义先后带到西缘郡和冀郡,此时莲生子和他的信众们开始恐慌,开始排挤离教,甚至暗地里残害离教信徒,后来这种迫害变得明目张胆,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看着这些因他而死的信众,他决定不再沉默,不再退让,组织为数不多的门徒反抗原教的压迫,他知道以自己现在的实力与扎根在本土的原教分庭抗礼,只能是膛臂挡车,自取灭亡,想要战胜原教,只能智胜不能莽撞,他想出路可能在莲生子的身上,于是他向莲生子下了战书,以斗法辩论决定谁能留在鸢尾,这场旷世的斗法便以“生死无岸”展开。(无岸,原教和离教的共同语义,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无意义,无目的)莲生子笃信因果,认定万事万物有因有果,因果便是目的,便是意义,生死有岸不置可否,往生(原教用语,泛指前世以及前世的前世)是因,现世是果,存在便是合理,便是不容置疑。百花劫阐释离教,参悟三日,得到生死无岸,所有的存在只是简简单单的存在,没有其他,更没有理由,妄图去寻找目的和意义的人最终将变成囚徒(离教用语,泛指违背常规,肆意叛逆,无法救赎而受戒徒终身禁锢的人) 莲生子别无选择,他只能接受这个异教徒的挑衅,斗法那天,百花劫带着门徒来到冀郡,见到了比他大很多的莲生子,莲生子总是笑着,信心满满地笑着,就像他刚出生时的那样,百花劫是知道莲生子身世的,自然也知道那种笑代表了什么。 斗法由教义的论辩引入,然后是存在性,在生死无岸的主题上卡住,谁也不能说服谁,围观的百姓和弟子只看到他们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这样争辩了三天三夜,谁也没有听出个所以然来,这样的结果其实两人都猜到了,莲生子知道只要自己不停地争辩,百花劫就永远也不会赢,百花劫也知道只靠口舌之争,不能让众人信服,他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不顾一切代价,让离教在鸢尾遍地开花。 百花劫站在高处俯视着众人,眼神平静如水,一身褪色的离教黄袍,仔细聆听着莲生子滔滔不绝的宣讲,面容谦恭。莲生子的才华是不容置疑的,他能将相同的语义拆解又揉合,揉合又拆解,语言对于他来说似乎只是一种取乐的玩物,不值一提。百花劫听完他的长篇大论后,没有像前面那样同他再诡辩什么,也没有再去看他一眼,他知道这场斗法他赢定了。 “我前往福地,去架起生死之岸,必让芸芸众生渡得彼岸,脱离饥寒交迫,不惧生老病死,如若不能,则生死无岸。”说完他肃立在风中,用幻术点燃了自己,他始终站着没发出一丝声响,四周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大火在风中翻腾呼啸。 百花劫的话震惊了所有的人,但更让他们难以置信的是那身大火,所有人都知道丹朱国是忌讳火葬的,大火缠身意味着什么,和百花劫的畿言联系起来,所有人的后背都惊出了冷汗。 最后莲生子识趣地离开了鸢尾,在百花劫面前他的那些长篇烂赘显得可笑至极,至于他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还有传说他服下了另一颗毒莲,死在路边,毒莲就只剩下了三颗…… 百花劫去冀郡斗法之前,已把后事给弟子交付妥当,门徒中出现了一个才华横溢的弟子叫“鸣僧”,他不仅得到了百花劫的全部衣钵,似乎还继承了他的辩术和洞察力,在之后离教和原教都群龙无主的混乱局面下力挽狂澜,而成中流砥柱,一举将原教融入到离教中去,并称为劫传离教,从此鸢尾出现离教兴盛的巅峰时期,一系列完备的教义、戒律和等级制度接连推出,一时间“鸣僧”不仅仅是人名,更是绝对权利的代名词。劫传离教经过几百年的发展,在无数代鸣僧的强权统治下,教体一成不变,这些陈旧的教条薪火相传下来,再加上逐渐形成的母系集权,鸢尾州变得封闭、落后、因循守旧、黑暗、腌臜甚至肮脏。如今的冀郡离教强权者也不过是在那块乌烟瘴气的犄角旮旯里玩弄权柄而已,惧怕改变,将过时的教条作为唯一的行事准则,更大的阻碍可能是他们身处其中的那个不小的群体。 辛子答应过普贞要送他们穿过深不可测的冀郡,这段路上一切麻烦都离他们远远的,两兄妹都知道这是因为辛子的缘故,因为他那个令人忌惮的哥哥。辛子似乎极不情愿在州使府里多待,匆匆跟在位的鸣僧众魃打过照面后,就领着她俩向北赶去,普贞清楚地听到辛子会见众魃时所说的话,好像是“现在还没到时候,要等时机成熟才能动手。”,这句话明显暗示他和鸣僧众魃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猫腻,但他却丝毫没有避讳她俩,这又是为什么呢?当辛子问起她为何到这里来时,她的心便开始隐隐作痛,鼻子酸得厉害,甚至认为自己太过自作多情,她无法回答说“那人丢下我走了”,因为那人从未开口说过“爱她”,也就谈不上抛弃不抛弃的了。她想她只求能再找到他,当面问个清楚,不管结果如何,她都是自作自受罢了,他们毕竟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就算她想替他分担过往,可他却总是吝啬得近乎冷漠,太过绝情,可是在心底里她真的不想看到零归独自啮食痛苦,而后愈加冷漠,冰凉得像一块石头,想着想着,心里难受而落寞,强忍住自己的眼泪,急匆匆地走在最前面,偷偷地揉了揉渐红的眼眶。 樱花州,中咸郡,皇宫主殿的内殿中,言心婉端坐在铜镜前,身后钟秀清精心打理着她头上乌黑秀丽的长发,不时捏捏她白净的脸蛋,母女俩就轻松地打闹开来。言心婉曾问过她母亲她的父亲是谁,但她总是一脸难以掩饰的苦涩,摸着她的秀发说:“和其他的男人一样,都被放逐鸢尾州了。”她第一次发现自己有些梦会成为真的,是在她十岁那年,不知为何那一年她特别贪睡,醒来后能清晰地想起梦里发生过的事,接着一件一件,一模一样在自己身边重演。虽然那时还很小,但她知道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惩罚,是一种无法诊断的怪病,她必须学会如何控制自己的梦境,让这些梦不至于太糟糕,而惹出大乱子,最好是学会如何能不做梦。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庆幸自己能够逐渐掌控自己的梦境,但有时也会出现差错,十八岁时那场中咸郡的大火,就是她无意间在梦中放的。她知道姥姥可能因为此事已经怀恨在心了,因为她从梦中醒来时看见姥姥手里拿着刀,可是姥姥怎么会因为一场无缘由的大火,而想杀害她呢?她毕竟也是她过去异常疼爱的孙女呀! “母亲,明天我到姥姥那去。” “好啊!是该去看看她,她最疼爱的是你了。” “姥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言心婉出神地望着母亲说。 “可能是酒徒的死对她的打击太大了,听她说他们年轻时平凡相爱,后来因为离教的戒律而被迫分开,这一分开就是三十年,三十年间脸上额头上都爬满了思念,如今破镜重圆,而又生离死别,任谁都接受不了。” “爱,就是生死相依。”言心婉低声嘟囔着。 “婉儿,你刚才说什么?” “没……没什么。”她走神般地敷衍了句。 北峪郡,渠峰山麓,两男一女正在方圆之内寻找着什么,他们正是在山洞坍塌后逃出困境的子虚、莫和如烟,但零归却一直没有找着,他们便决定慢慢朝南走,零归应该能很快跟上来的,却没想到在前方不远处的“古莲小庄”见到了他,小庄的主人身着青衣,目光坚毅,气宇不凡,自称“古莲”。小庄院内没有真正的荷花莲蓬,这里四季飞雪是养不活莲的,主人只是将莲花的木雕摆满院落,见那雕刻栩栩如生,出神入化,光泽四溢的靛青植物涂料,散发着悠悠的泥塘气息,整个院落绽开无数芙蓉。 零归和这个自称“古莲”的人很谈得来,他发现古莲并不信奉离教,而是笃信因果,他讲了很多与离教迥异甚至相悖的教义,他还说相遇就是缘分,便伸手从怀里取出三颗古莲子,让零归在其中挑选一颗,零归也不好拒绝就按照他的意思随便拿了一颗。 “古莲子本来有五颗,我母亲吃下一颗毒莲,而我吃下一颗永生莲,这才知道五颗莲子有不同的作用,除去死亡和永生的两颗,你手里的那颗具体有什么作用,只有试过才知道。”古莲平静地望着零归,零归却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百年间的沧桑和孤独,他才开始相信古莲说的话是真的。 “它能带来想象不到的神奇作用,作用不知是好是坏,只有试过才知道,这开的是什么玩笑,万一试坏了,那这辈子就完了。” 古莲只是笑着,没有再说下去,他知道眼前这人是不会拒绝这颗古莲子的,就好像这世界上有某些事,明明知道它是一个圈套,却还是不顾一切地往下跳,似乎只有这样才有资格说“那是一个圈套”。无法预知是一种惶恐,更是一种快感,活着的快感,隐秘而剧烈,短暂但深刻,就像在阴郁的渊底攫取到刺伤眼膜的光迹,那光迹就是刺伤得都流出血来般的生之喜悦,如夏花,如秋叶。 子虚和莫找到零归后没做停留,他们就一起离开了古莲小庄,零归在路上一直把玩着手里的古莲,想要推测出所有可能的结果,但他发现未来的变数实在太多了。莫和如烟也开始熟络起来,一路上有说有笑的,丝毫没有顾及到旁边的子虚和零归,零归拿出慧宁偷偷给他的那张古图递给子虚,他在之前已经仔细看过无数遍了,是壁画中那幅画着蛇咬尾图样的古图,他指着蛇的眼睛轻声对子虚说:“这条蛇和其他的不一样,它的眼睛是睁着的。”子虚显然也发现了不同之处,倒吸了口凉气,仔细盯着那只诡异的眼睛,突然一个机灵,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连忙把古图翻过来看,果然发现这条蛇的另一只眼也是睁着的,这幅画的正反两面就组合成一条完整的青蛇,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尾巴,透过光影竟能看到渗出的血迹。 “喂,听说你以前是一个什么?游侠?”如烟渡到莫的跟前,笑嘻嘻地问道。 “嗯,算是吧!”莫支支吾吾了半天,心虚地回了句。 “与南皇比较起来,我更欣赏游侠!”如烟似乎看出了什么,巧妙地和道。 “不会的!你和其他人一样真正在意的不是好坏,而是强弱。”莫就像要将如烟看透一般,死死地盯着她,眼神中笼罩着阴郁的迷雾,看着看着,他发现自己错了,那弘匀开的金漆般的眼波里什么也没有,仿佛都能倒影出自己的丑态。 “也许是吧!”她的回答是那么的刺耳,似乎是在说她见惯了像他这样的人一样,满不在乎。 就在此刻,让他回到凉衣收复北方的那颗强烈的心,动摇了,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乞丐般的游侠身份,倦怠而不堪。在世人看来,统一一个国家,成为万人敬仰的君王,这是多么崇高而不朽的功业啊!为何自己会因为别人的一个眼神而动摇,不,不会的,他想他会回到凉衣的,而自己的宿命就是完成一个帝国的统一大业,没有谁能从他的手里夺走这个千载难逢的机遇。 野丘,迦南,无垠的阿索之上,那荒甸甸的磷火依稀闪烁,怪戒湿罗萨婆的祭殿像一栋屹立在亘古边缘的冰冷的遗迹,一切安定如常,却能隐约嗅到尘封千年的沧桑,清酋三日尚未到来,这股漆黑混合着冰凉气息的深处,总是会传出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 “你竟然选择了剑魔。为什么不是风素?你应该知道那个叫零归的人秉性不群,纸折的灯笼经不起风吹雨打,沉沦则无可救药。”那声音低郁沉闷,轰隆隆地在黑暗里回响。 “因心钝而秉性不群,总是陷入阴霾的漆黑双眼,才真正地渴望找到光线,这种异常敏感的钝性才会为大美驻足,甚至牺牲。”说话的正是被祭殿吞没的影戒白翎。 “白翎,你不觉得自己很残忍吗?” “萨婆,放任兽魔风素,才是真正的残忍,难道你忘记以前的事了吗?” “就照你说的,我们看看零归怎么才能过幻魔言心婉这一关。” “神离已经通过异戒萳夕拿回了他的左眼,鬼蜮已经壮大起来,看来他动手的日子快要到了,真不知道,金螭到底遗落在什么鬼地方,要是让神离再找到金螭,我们可就真的完了……” 第五章 中咸彻夜花灯 骨蛾闻风猎魔 在丹朱年中的夜晚,这天的月亮最皎洁、最明亮、最圆,这天所有的丹朱人都会放下手中的琐事张罗花灯祭,花灯祭是花祭和灯祭的合称,无论是樱花州、鸢尾州还是苍兰州、罂粟州、彩叶州、海棠州都热闹非凡。晚饭过后,夜幕徐徐落下,月色渐渐爬起,家家户户纷纷打着灯笼提着篮子走进花海采摘最艳丽的花朵,渡着月色来到祖先的坟前,在坟头插上灯笼,将刚采摘的新鲜花瓣撒在坟墓的四周,表示对死的敬畏,对生的感恩,是对死者的缅怀,是在生者的反思,这便是所谓的花祭,也叫送亮,意指将后辈的光彩让先人知道,同时也警醒后人不忘先辈的美德和基业,要奋发图强为后代铺就更宽广的路。送亮时来的后人都要给祖先下跪,走的时候还要作揖,而漫山遍野的微弱灯火则是另一种壮观,这星星之火终究不会燎原,只是隐隐地暗示着生命在延续,薪火在相传。送亮完的人家都会涌向街头,将大门打开,屋里挂满了灯笼,将房子照的通明,而街市上早已人山人海,灯火绵延不绝,今晚所有人都决定彻夜狂欢,这便是所谓的灯祭。 花灯祭对每一个人来说意义都是一样的,不外乎皇族和平民,但这一晚对言心婉来说却难以煎熬,花祭在樱花州也叫樱花祭,言心婉心事重重地跟着母亲在一院开的特别妖冶的樱花林中摘着樱花,眼睛里闪烁着恐惧和不安,轻声说了句: “母亲,我害怕今晚还会像以前那样发生那种事。” “别怕,我不会让它胡作非为的。”钟秀清知道女儿在担心些什么,去年的这一天她实在不敢再去想了,那个叫作七殇的女子不仅给了言心婉生命,还带给她一生一世的折磨,她记得那天晚上言心婉跪在她的坟前,膝下撒满了樱花,当时她给父亲钟傅做完揖后,准备叫言心婉回家,却发现女儿跪在七殇的坟前一动不动,她走过去拉了拉她,却发现她的身体异常僵硬,到前面去一看,她差点就被眼前的一幕吓个半死,言心婉的脸惨白得像一张白纸,更恐怖的是她没有鼻子、嘴巴和耳朵,只有一双闪烁着诡异光芒的幻瞳,幻瞳里她看到自己被熊熊大火包围着,她感到一股灼烧五脏的剧烈疼痛,这种痛苦不是陷入幻境臆想出来的,而是真真实实的,她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自己死定了,后来才知道同来送亮的中咸居民发现这里起了火灾,众人扑灭大火后,才将她和言心婉救了出来。 每年花祭,母亲都会带着她来到三座坟前,其中两座是爷爷和奶奶的,而另外一座就是那个叫七殇的女子的,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陌生人的坟会立在这里,更不知道为什么母亲要逼着她来祭祀她,她只是一直这样按照母亲的话做着,听母亲说如果不这样做她就会遭到灾劫。她和母亲再次来到这三座坟前,发现三座坟上插着三盏灯笼,几乎每年的情况都是如此,姥姥法秀是奶奶年轻时的金兰之交,总会早她们一步前来花祭,钟秀清望着七殇的坟对她说: “你看,你姥姥都这样了也没忘记你。” 言心婉听见这话,又望了望那座坟,她怎么感觉母亲是在说那坟里躺着的是她,而不是七殇呢。 母亲将一盏灯笼递给她,示意让她来做这一切,她像往年一样不明所以地照做着,听见母亲还在一旁轻声念叨着:“七殇啊,我按你说的做了,你如果还不安生,信不信我把你的坟给挖了。”突然间,她怎么感觉眼前这人说话的语气不像是自己母亲的,充满了怨毒,没有了平常的温柔。她想若不是有了她,母亲可能比现在还要倾国倾城,想着想着,手里的仪式都做完了,母亲的话似乎起了作用,那个七殇安生了。 花祭做完回到皇宫里,言心婉才松了口气,她想总算躲过一劫,但是身体疲惫不已,灯祭也不想去凑热闹了,只想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好好地睡一觉。 权势能成就一个人也会毁掉一个人,而钟秀清心想自己就是后者被毁掉的,也许只有今夜她才能重温逝去的青葱岁月,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在这灯祭的前半夜里承载了她所有的梦幻,好像又能见到那个叫辛子的男人,因为她莫名怀孕弃她而去的男人,她是理解的,爱情是爱和情两部分,缺少哪部分都是悲剧。她一边走一边回忆着往事,没有注意到摩肩接踵的人群突然开始躁动起来,纷纷涌向了漳水岸边,直到她被人猛地撞了一下才清醒过来,听躁动的人群传言说漳水里漂浮着一具女尸,而女尸的上空罩着一张巨大的惨白人脸,那张人脸上只有一双漆黑的眼睛。钟秀清惊恐地朝着人群喊道:“别去看那双眼睛。”,但她的声音跟整个嘈杂的街市比起来小的可怜,她知道那双眼睛能将所有人的幻想变成真的,这么多人千奇百怪的想法变成真的,丹朱将要遭受灭顶之灾,她意识到事态之大连忙朝皇宫里跑去,但已经来不及了。首先是大火,这来源于所有丹朱人对火葬的恐惧,接着是房屋坍塌,地面开裂,人群开始自相残杀,鲜血染红了地面,瘟疫滋生……所有能想象到的灾难此时此刻在中咸郡漳水边瞬间爆发,就像梦一样,转眼间脚下就躺着密密麻麻的尸体,大火,落石,瘟疫,而这一切都是真的,尽管那么的不可思议,灭顶之灾正从中咸郡开始蔓延,直至毁灭整个丹朱。她还是掉以轻心了,幻魔竟然以这种方式苏醒,传说的灾难是真的。 来到樱花州的零归和普贞两路人当然不会错过中咸郡的灯祭,也不会错过这场旷世的瞬间毁灭,惨绝人寰的毁灭,所有人都意识到传说中的幻魔来了,诅咒般地应验了神离千年前留下的遗言。所有还活着的人开始逃亡,从中咸郡逃向北峪郡和安南郡,浩浩荡荡的人群潮水般地涌出中咸,惨叫声、哭喊声、震耳欲聋,淹没了一切。滔天的火焰肆意翻腾,焚烧着世间的一切,子虚拉着零归跟在人群后面逃亡,莫背着受伤的如烟蹒跚而行,四周的哭声让零归的心愈加凄凉,他想知道幻魔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么作做,但没有人告诉他,在炼泅海的暗道里他看到了自戗的星魔景魂,便暗自立下誓言要保护另外四魔,不让他们像自己一样满身是伤,到幻魔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它真的无可救药吗?想着想着,零归就来火了,狠狠地甩开了拽着他跑的子虚,吼道:“怎么会这样,我要找到它,狠狠地揍它一顿,让它清醒清醒!” “可你到哪里去找它呀?这其中一定有其它原因,要想找到原因,前提是要活着!”子虚也吼了起来,说完便不顾零归的反抗,死死地拽着他朝人群中挤去。 回到皇宫的钟秀清几乎是扑进了言心婉的房间,只见她痛苦地在地上翻滚,身体扭作一团,双手死命扯着自己凌乱的头发,面孔抽搐得吓人。钟秀清无力地跪倒在女儿的边上,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使劲的控制着她抓狂的双手,拼命地喊: “婉儿,你不能再这样了,快醒醒啊!” “婉儿,婉儿……” “婉儿” 无论她如何呼喊,怀里的女儿还是死命地抽搐,双眼睁得几乎要撕破眼眶,眼睛里浑浊不堪,布满血丝,看着怀里的女儿她的心就像刀绞一般,她实在喊得没力气了,使劲摇晃也没有丝毫作用。她停止了呼喊,也停止了摇晃,似乎是绝望了,呆傻地怵在一旁,接着她拿出了袖子里的短匕首,指着言心婉的胸膛,猛得向下刺去,她想她杀死自己的女儿,也就是现在的幻魔,她也会随着女儿去的,如此纠结残忍的生早已无所留恋了。正当她快要刺进女儿的身体时,匕首却停下了,她顿了顿,出神了片刻,随后猛地将匕首朝自己身后扔得远远的,弯下身子来抱着她嚎啕大哭起来,直至哭到晕厥过去。慢慢地,她发现怀里女儿的身体松弛了下来,她连忙看向怀里,面容恢复了平和,眼角留着泪水,似乎是醒着的。 “婉儿,一切都过去了,就当什么都没发生。”钟秀清用尽最后的力气像往常一样温柔地说。 “我,我不是言心婉,我,我是七殇!”怀里的人凄凉地说道。 钟秀清以为她是被七殇折磨得神智不清了,捏了捏她的脸蛋,憔悴地浅笑着,说: “婉儿,好好睡一觉吧!醒来就全忘了。” “我,我真的是七殇,我就是和你父亲定下胎魔契约的那个幻魔,七殇。你不要害怕,听我说完,其实千年前我本应该被神离和异戒萳夕联手杀死的,但我在生死边缘竟机缘巧合地发现了邪幻术,侥幸逃过一死,也就是在你母亲在位时完全恢复了过来,才一手造就了那场屠杀,也许是想报复我的妹妹萳夕,她竟然绝情地背叛了我,那时我就想着她如今都死了而我还活着,便越发地暴戾和残忍,将丹朱人逼到了渠峰绝境,之后的事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你夺走了婉儿,我要杀了你。” “我不会停留太久的,本来打算借用这具身体再次苏醒过来,但是在你无数遍恸哭、扔掉匕首之后,我的眼睛也没能忍住泪水,这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击碎了我这千年时光里的一切,我想言心婉或者另一个我应该很幸运吧!你其实还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你是异戒萳夕的继承者,也就是二世异戒,这是你无法逃脱的宿命,作为幻魔的天敌,真没想到,一只狼竟能如此地爱着一只捡来的羊孩子,这到底是不是悲剧呢?如果我能早一点看到这些也不用辛辛苦苦活得这么凄凉了。灾难停止了,虽然我想尽力挽救我的过错,尽管如此,中咸郡还是被我毁得面目全非了,我的一切该结束了,但言心婉和你的才刚刚开始,宿命和母爱哪个才是胜者还没有结果。最后我真的希望你还能像刚才那样紧紧地抱我一下。”说完,七殇便幸福地闭上了眼睛,就像个孩子一样。 后来言心婉在她紧紧的怀抱中清醒过来,似乎不知道刚刚发生的惊心动魄的一切,轻轻地叫了声“母亲”,而后又虚弱地昏厥过去,将她扶到床上放平躺下后,她发现脑海里就只剩下七殇留给她邪幻术,七殇说她以后会用到的。 中咸郡的灾劫戛然而止,阴霾在灯祭的后半夜里逐渐散去,只剩下满目苍夷,一片废墟,人群停止了攒动,皎洁的月光被整郡的灯火烘托得有点凄凉,阴冷。不知何时,那明亮的玉盘里掠出一只白森森的擎天骨蛾,根根惨白的骨影在微漾的漳水里游荡,众人都惊恐地发现那只骨蛾竟朝皇宫的方向扶摇而去,并未从这场灭顶之灾中清醒过来的民众都好奇地跟了过去。只见那只骨蛾在月色朦胧中停落在上翘的赭色屋檐上,森白骨翅松弛有度地在两侧展开,颈椎骨上方的小脑袋里有一对拳头大小的眼珠闪着骇人的幽光,死死地盯着宫殿深处,那间没有灯光的寝宫,那里传出一种让它极度亢奋的气息。皇宫四周围满了人群,辛庄带着重甲士兵火速赶来将蜂拥而至的市民挡在宫外,此时人群中一片嘈杂,对屋檐上那只莫名出现的庞然大物议论纷纷,市民中有一个身体强壮、皮肤呈黝黑色的中年妇女竟大胆地嚷嚷起来: “就是它带来的灾难,大伙一起打死那只怪物。”接着下面就是人声鼎沸。 辛庄望着头顶上那只令人发怵的怪物,也疑惑不解,又好像在那本古籍中看到过这种东西,反正是和离教有关,看着看着,他不禁暗叫一声“不好”,马上给剩下的人打了个手势,推开殿门冲了进去,把言心婉的寝宫团团包围起来,他发现那只怪物始终盯着这里,意图不明。 “公主殿下,你在里面吗?”辛庄轻声地朝身后紧闭的房里问了句,顿了片刻,却没有听到任何人回答。 正在这时,那只骨蛾闪电般地俯冲了下来,扇起的飓风将前排的士兵掀飞出去,惊得辛庄连连后退,但他也很快稳住脚步,左手横于胸前,右手与左手臂垂直,五指迅速而灵动地扣起幻觉,紫色光线缠绕指间,嘴里大喝:“困龙决·缚”。只见骨蛾的飞行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无数紫色光线像蚕丝一样将它包裹,骨蛾扭动着身子长嘶一声,便挣脱而出似乎愈加狂暴地向辛庄冲了过去,辛庄见情况不妙急忙后退,右手又发出另一套更为复杂的幻觉,左手五指张向前伸出,顿时一道厚实的紫色光幕由左手掌心蔓延开来。 “琉璃幕·结” “轰——隆——”骨蛾将辛庄掀飞到半空中,破门而入。 漆黑的寝宫里什么都没有,安静得可怕,空气里凝聚着血腥味,床边的血泊里躺着把精巧的匕首,骨蛾变回人型,蹲在血泊旁,似乎是在享受鲜血里散发出的幻魔气息。 皇宫外的人并未散去,反而越来越多,所有人都发现走出来的不是女王殿下,不是公主,也不是辛庄,而是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因此没有人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只是呆呆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走出的那人用一种低哑的嗓音开口说话: “大家都不要害怕!我是奉归国的猎魔师,吉苏” “我之所以到丹朱来,是因为神离的谶言,幻魔在千年之后将会再次降临丹朱,大家有目共睹中咸这场巨大的灾难,就是幻魔临世的前兆,而幻魔必将产生在这座皇宫之中,希望大家好自为之。”说完,骨蛾恶狠狠地望了一眼身后地宫殿,接着便从人群中穿梭而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在骨蛾消失的片刻之后,潮水般的人群又狂热地沸腾了起来,不受控制地挤进皇宫,四处搜寻幻魔的下落,打砸抢烧大闹中咸。 “交出幻魔,除魔祭天”咬牙切齿的喊叫声惊天动地,蝼蚁般密密麻麻的人群纷纷联合起来,立誓要将幻魔碎尸万段,足以见得他们对幻魔的痛恨,这种痛恨经历千年时光,世世代代也丝毫未见衰减,反而愈加强烈,也足以见得幻魔七殇在千年前所做之事,磬竹难书。自此,幻魔现世的消息不胫而走,震惊了整个丹朱…… 第六章 击石神木百鸣 跃江缚住金螭 零归等人也混在那群人中,听到猎魔师吉苏的话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其中也只有莫知道猎魔师吉苏,那只骨蛾和焦岳还有光戒关驹是同一个人,他并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的目的还没有达到。 “那只怪物是个什么东西?”零归转头问道。 “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那叫骨蛾,传说中光戒关驹的兽型。所有兽类中用毒的高手,它身上每根骨头里流动的都是剧毒,这些剧毒不仅维系着它的生命,还是它杀人的利器。不过它一般不用毒,光靠那具坚硬的躯体足以打败一切对手。”子虚神情忧虑地回道。 “是离派它来对付幻魔的吗?” “嗯” “我们一定要赶在它之前找到幻魔,照它的话来看幻魔是皇宫里的人,她会逃到哪里去呢?”零归一阵自言自语。 最后他们决定先在中咸郡待一段时间,四处去打探消息,也许比到处乱跑强,便就近找了一家客栈住下。中咸郡虽已面目全非,但这场灾难总算结束了,逃亡的百姓都陆陆续续地往回赶,纷纷拾掇周遭的废墟,不出一日,街道上的商铺都开张叫卖,如同往日一样车水马龙,热闹非凡,似乎刚刚的阵痛不算回事,让零归感到这个种族是如此的不可思议,难道这都是“幻梦”带来的自我治愈吗? 辛子带着普泉兄妹随后就赶到中咸郡,道听途说不如亲眼所见,看到眼前的一切,辛子低声说了句“时机终于到了!”接着便匆匆同两人告别,消失在纵横交错的街巷里。 数月前,辛庄在漳水河边遇到一个准备跳河的女子,她叫丝言。那时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漳水上被一片薄雾笼罩,偶尔有几叶偏舟顺风而过,不知所踪。丝言一身白裙,长袖飘飘,俊美的脸庞上垂下愁容,嘴角还在微微地啜泣,忧伤而曼妙的身姿款款立足江边,纵使是征战沙场的铁骨督军也无法不为之动情,的确如此,辛庄撑着一把油纸伞把丝言带回自己府中,他说让他来保护她,不再让她受到丝毫的伤害。后来,他发现褪下愁容的丝言妩媚得像只狐狸,白皙的皮肤,纤细的腰肢,纯洁得更能使人产生邪念,他在丝言的千娇百媚之下早已神魂颠倒,不能自拔。更让他感到奇怪的是丝言异常精通丹朱政事,频频掺合自己的军事,还怂恿他趁机作乱,对此他总是任由丝言肆意妄为,从不横加阻拦,因为他和鸣僧众魃多年前的计划已经成熟,而丝言的挑唆和他的想法并不背道而驰,战争需要一个理由,而这个理由他已经想了三年了,那就是“解放男权”。他相信只要打出这个口号,钟秀清的军队就会土崩瓦解,因为所有服役的都是男子,他们的父辈和子辈都经历过那种不公的放逐之苦,这对他们来说是一次反抗,是一次叛乱,是一次自我解放,他们本性中所酝酿和积压的邪念将会淹没整个丹朱。事实上这朵逐渐绽放的黑暗之花中也盛开出了鲜艳的花蕊。 待在中咸郡的零归等人与普泉兄妹不期而遇,他们很快从皇宫看守的嘴里打探出钟秀清等人逃向北峪郡,又经过多方探查得知北峪郡的歧桑住着郡司法秀,她是言心婉的姥姥。其实在心底里零归早就猜到真正的幻魔是言心婉,他只是不敢相信罢了,“魔”是他一生都无法摆脱的梦魇,缠绕着他,折磨着他,消耗着他。他想到在叶城西陲见到的言心婉,天真快乐,活泼开朗,无忧无虑,如今可能已被戗残得面目全非,而自己有多少时间没真正笑过,连自己都记不清楚,他想至少他还活着,他并没有输给那个该死的神离,他想总有一天他会亲手撕下神离的面具,让全世界看见他那张丑恶的嘴脸,因此他要活着。 一辆马车扬起滚滚烟尘,朝北峪郡歧桑缓缓驶去,头顶不时传来断断续续的南柯鸟的嘶鸣,孤寂哀愁,零归很是欣赏这种来自鸢尾的奇特鸟类,它们特立独行,不喜群居,但绝不闭门造车,当它们在觅食和战斗时总能迅速抱成一团,同仇敌忾。而在有月色的夜晚,它们总是离群而去,飞往不同的国度,用那种令人惊艳的嗓音引吭高歌,孤芳自赏,成就一种孤独的品格,愈加优雅愈加令人不能逼视。它们的足迹遍布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无论在哪里都能听到它们的传说,它们知道所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它们的生命就是一场传奇,这就是它们活着的唯一目的。 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几声嘶鸣过后,所有人都看到遮天蔽日的南柯鸟从鸢尾州列队而来,就像一支训练有素的铁骑劲旅长驱直入。 “樱花州会有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场变化的起因在鸢尾州。”子虚神情惊骇地望着头顶的鸟群,喃喃自语。 正如子虚所料,来到中咸的幸子见到樱花州的变故,匆忙地辞别赶回鸢尾通报鸣僧众魃,只见冀郡每条街巷上匍匐前进着密密麻麻的离教信徒,他们身着黄色教袍,佝偻着身子,神情肃穆,缓缓向着众魃府邸蠕动,接着他们每人都拿到一套军装,一把武器,整装向樱花州王城进发。 “零归,你走的时候,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普贞静静地望着零归,质问道,语气里满是怨怼。 “我们不想惊动太多的人,当时也是我临时做出的决定。”零归尴尬地解释着。 凭借女人特有的细腻心思,普贞看出有种东西在零归的心里占据着一大半的地位,或许是个人,她不敢再往下想了,耍起性子别过脸去不再理会零归。 “喂,你怎么了。”不会逗女孩子开心的零归,冒冒失失地问了句,结果换来了如烟“呵呵”的笑声,和普贞的一张白脸。 在歧桑,法秀的木屋前零归见到言心婉的那一刻,普贞才真正地明白那人不是占据着大半的位置,而是占据着他心里的全部。她感到失落,她想逃离这个地方,永远也不要再见到这群人,她也想哭,但理智告诉她,她绝对不能在众人的面前出丑,她强忍住自己的难受,挤出一个别扭的微笑和言心婉打了个招呼,就算是认识了。法秀还是那样疯疯癫癫,呆坐在门口的小木凳上,惊恐地注视着来到她家的这群陌生人。 “这是我姥姥。”言心婉边朝法秀走去,一边给众人介绍道。她又蹲着身子,裙袂像一朵樱花盛开在脚下,她抚着姥姥的肩膀,亲切地说: “姥姥,别怕,他们都是婉儿的朋友。” 钟秀清早已放下女王的架子,显得平易近人,招呼着她女儿的这群朋友入座,尽管她搞不明白自己的女儿是在哪里认识的这群朋友,但心情却非常高兴,这不正是她想要的吗?自己和女儿能过一种再平凡不过的生活,女儿能和其他人一样拥有几个朋友。想到这些如今都实现了,她高兴地想要自己下厨,尽管她从小就没学过,便拉起药农装扮的如烟说是要跟她学。其实这六个人中言心婉只认识莫大叔和零归。 饭菜没过多久就上桌了,子虚尝了第一口差点吐了出来,强忍住才艰难地咽了下去,他望了望对面坐着的钟秀清和如烟,又望了望桌上有点焦糊的饭菜。如烟见大家都不动筷子,也不说话,尴尬地笑着说:“那个……其实,其实我也不会做饭,秀清姐硬拽着我要我教她,我也不好拒绝,是吧。”众人顿时无语。正在这时,法秀慢吞吞地从里屋出来,手里竟然捧着一坛酒,酒坛上竟然写着一个“谷”字,丹朱人都不知道酒是个什么东西,这属凉衣国的特产,而且这还是依新城的谷酒。 言心婉站起来接过法秀手中的酒,将她扶到自己身边坐下,把酒递给零归笑着说: “这东西应该是酒徒爷爷留下的,他和你都是来自依新,他平时最爱喝的就是这谷酒,他走的时候就剩下这一坛了,姥姥一直珍藏着。”言心婉说话的声音慢慢地低了下来,笑容也暗淡了下来。众人都猜出来了是怎么回事,零归不禁回想起那次百派会盟,归途中遇到的要收自己做弟子的那个特立独行的酒徒,如今也不知他的那片枫树林是否依旧那样妖娆似血。 他接过谷酒,撕开封蜡,就给莫、子虚、普泉和自己各倒了一碗,尽管饭菜稍微逊色了点,但对男人们来说有了酒就足够一顿的,这天他们都过的很快乐,就好像过去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无论白天夜里北峪郡的雪总是不要命地飘洒,无论一年四季歧桑的樱花总是纵情地绽放,樱花夹雪把整个州郡装点得宛若幻境。白昼的欢乐淹没在黑夜的寂静里,所有人都静静地睡去,但零归却醒着,他抑制不住见到言心婉的兴奋,言心婉也醒着,她想告诉零归一个秘密,她从被窝里爬起,轻轻地推开房门,在零归的窗前顿了顿,然后走进了黑夜里。零归借着朦胧的夜色看到了那个身影,便急忙跟了过去,跟着那道人影一直走一直走,穿过满天的飞雪,肩头落满樱花。那道人影突然在前方的巨石旁消失了踪迹,他紧张地跟了过去,却什么也没有找到,正在他疑惑的时候,言心婉从后面站了出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神秘兮兮地问道: “你跟踪我,有什么企图?” “不……不是你让我来的吗?”零归转过身去,望着她那张巧笑嫣然的脸庞。 “我……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你晚上跟着我。”言心婉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意思。零归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有嘀咕出个什么,惹得她一阵大笑。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说完就拽着他朝巨石另一边走去。一路上他们聊了很多事,一些对别人无法倾诉的心事,他们知道彼此的经历,他们能够相互理解彼此那种常人无法理解的心结,他们此时此刻互为知己,因为他们都是异类,尽管言心婉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但从他那些反常和怪异的梦境中,她就知道自己是个异类。 歧桑东边是一片茂密的丛林,丛林的中央生长着一颗不知几千年的百鸣神树,神树的树干有一般宫殿那么粗,树干上有自然生长的纹路,这些纹路呈现大小分明的圆盘状,遍布整个树身,树枝和树叶形成一个望不到边的巨大华盖严严实实地遮蔽了方圆几百里的苍穹。神树的果实是一种古钟型的巨大铃铛,挂满了所有树杈,这些钟型铃铛在夜里会发出悠悠的蓝光,将华盖下的几百里映衬得宛若仙境。当地人将百鸣神树视为邪恶的看守者,传说是死亡和重生之门,走进这颗神树的人都被树干中部的七根藤蔓拖进树根处的那个大洞里,成为邪神的祭品。而扔进树洞的死人也有可能从里面活着出来。 零归跟在言心婉的身后,被眼前的一切震惊得目瞪口呆,他从来没见过有这么粗的一颗树,简直是难以想象,站在几百里以外,就能看到挡在身前的擎天神木,抬头看去竟然看不到顶,只有茂密的枝桠伸下来,枝桠上挂满了蓝色的钟型铃铛。 走着走着,言心婉停了下来,指着他们前方那片比现在脚下那片茂盛几倍的草地,说: “再往前走就是危险区,会被那七根藤蔓卷走,成为邪神的祭品。”说完她弯下腰去,捡了颗石子,使劲朝神树的树干扔去,正好砸在一个圆形符文的中央,“sol——”清脆的声音从巨大华盖的上方传出,似乎是来自天界。零归也学着她扔出了一颗石子,砸向了另一个圆形符文的中心,“mi——”天界传来另一种高度的清脆的声音。言心婉指了指头顶的一个巨大铃铛,示意让他击响它,他捡起石子照做了,“mi——”和刚才的声音一模一样。 “你怎么知道是那个铃铛?”零归望着头顶像星子一般的铃铛,好奇地问道。 “我知道的可不止这些。”说完她漫不经心地朝树下走去,零归准备拉住她,已经来不及了,只见七根藤蔓闪电般地朝她各个致命的部位伸去。只见她没有丝毫恐慌,伸出右手扣起一个复杂的幻决,七条彩色光迹朝树干的不同部位先后击去,顿时那七条藤蔓停止了移动,天地间响起了一片天籁之声“la—mi—#sol—xi—re—do—#fa……” “趁现在快跑到树洞里面去”言心婉轻声说道,声音轻得似乎怕惊动什么可怕的怪物。零归来不及思考什么连忙就朝树洞狂奔而去。 就在零归跑进树洞不久,言心婉也跟了进来,而零归早就被眼前看到的一幕震惊得动弹不得,那是一张巨大的蛇咬尾黄色光幕停在面对着的墙上,中间还是那个圆盘,从圆盘伸出的那根长针也不在指着蛇的眼睛,好像在缓慢地顺时针转动。 “中间的圆盘叫时轨,和天轴国的星晷有点相似,但它不是用来观测星辰的。永恒的时轨以前是不会转动的,在丹朱的传说里必须要有殉亡者自愿成为推轨者去推动,它才会转动起来,它是用来制约时间和命运的。真正的时轨只在丹朱的传说中出现过,而这道光幕只是一道门,可能是传说中的死亡和重生之门,也有可能通过这道门找到真正的时轨,还有可能这些都是传说,那边什么也没有。”言心婉看到吃惊的零归,为他解释道。 “时轨,时轨,推轨者”零归一遍一遍默念着这些似曾相识的词汇,突然他想起了什么。 “那个推轨者就是你姥姥夭折的弟弟,法屠。”零归想起在炼泅海底,星魔景魂和他说的话,那个在启时星上永不停歇推着时轨一圈一圈转动的法屠,竟然就是法秀的弟弟,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 “有一点你说错了,他不是夭折,而是不存在这个世界,与这个世界失去了联系,但他还活着,活在每一个人无法逃避的宿命里。”言心婉认真地说道。 “传说中这扇时轨之门会在血色之夜打开,那天月亮呈现鲜血的颜色,将天地的一切熏染得绯红,我母亲小时候见到过,但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而我姥姥知道,这一切都是她告诉我的。”言心婉接着说道。 零归和言心婉在那片丛林里待了很久,转眼间天就灰蒙蒙亮了,他们匆忙地赶回家,回到自己的房里,假装睡得很熟。 第二天,大家围在一起吃早饭的时候,一队来自中咸郡的士兵打破了他们短暂的平静生活,那些人脸色惨白的难看,他们说督军辛庄和鸢尾鸣僧众魃同谋造反,里应外合进攻安南郡,长驱直入,打着“铲除幻魔,解放男权”的口号。钟秀清听到这个消息脸色刷白,思考了片刻后,命令道: “你们几个马上出发,分别前往海棠州、罂粟州和苍兰州,让各州州使出兵防守中咸郡。” “诺”众士兵异口同声地回答,随后就扬鞭飞马而去。 丹朱的事情异常复杂,没有人能插得上手,剩下的人就只能默默地祈祷中咸郡能够守得住。之后的几日钟秀清一直忙于战事,大家不再一起聚餐,而普泉则显得特别奇怪,经常朝言心婉的房间跑,莫和如烟待在一起,零归、子虚和普贞等人时而沉默,各有所思,时而聊几句闲话,都被突如其来的战争压抑着。 “最近,我发现我哥怎么老是朝言心婉那里跑,他该不会是喜欢她吧!”普贞所有所思地嘀咕了句。 零归一怔,从遥远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他似乎也发现普泉最近是有点奇怪,不知怎么地,他感觉心里很不舒服,烦躁不知从何而来,对普贞和子虚说: “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说完没理会两人的反应就走了。 盯着零归远去的背影,普贞也自知无趣地走了,望着俩人满怀心事的背影,子虚无奈地摇了摇头。 当零归回来时已经是傍晚了,发现大家都焦急地坐在院落里,似乎发生过什么事。见到零归回来,普泉冲上抓住他的衣襟吼着问道:“我妹妹没和你在一起吗?” “没有啊!我一个人出去走走,当时她还在院子里。也许很快就会回来的。”零归看到普贞不在众人中,解释道。 “看看这个吧!”普泉粗鲁地把零归放下,扔过一张纸给他,气冲冲地接着说道:“她走了,都是因为你,她千里迢迢地到这里来都是为了找你,你是怎么对她的。” “她应该走得不远,我这就去追。”零归正准备朝马厩走去,又被普泉有力地手拽住。 “已经迟了,我去追过,根本没见到人,她已经走远了。” 零归握着那张只纸,内心极度愧疚不安,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在凉衣的时候他也始终和普贞保持着朋友的关系,总之他感觉自己对不起她,独自一人回到房间里发呆,谁都不见。 言心婉摆脱普泉的纠缠跑来安慰他,也吃了闭门羹,言心婉握着手中钟型铃铛做成的璇玑默默地走了,她理解零归就像他理解自己一样,他也许真的希望安静安静。 言心婉看着自己亲手做的钟铃璇玑来到漳水边,不由会心一笑,她打算把它送给零归,作为共同见证百鸣神树的信物。正在她出神的时候,有人悄悄地走到她的背后,双手伸向她的腰肢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她以为是零归因此没有反抗,只是身体微微一怔。 “婉儿,我爱你”身后的男子付耳轻声说了句。 言心婉吓了一大跳,那不是零归的声音,她赶忙使劲推开那人,发现是跟踪她而来的普泉。 “滚开,别靠近我”言心婉朝他嚷道。 “我告诉你,那个零归是个剑魔,注定要受到神离的制裁,死无全尸。”普泉近乎疯狂般的吼道,他只是不甘,为什么自己最疼爱的妹妹和自己嘴钟情的女人都爱着一个本不该活在这世上的人。 “总比你这种屈服于命运的人强。”言心婉不客气地反驳道。 “你说什么?”普泉的眼神更加疯狂起来,慢慢靠近言心婉。 言心婉知道普泉已经疯了,她不能和一个疯子再纠缠下去,她情急之下将手中的璇玑使劲地抛向漳水中,说: “如果你能再找回那枚璇玑,就证明你说的话是真的。”果不其然,几近疯狂的普泉一头扎进水里,言心婉握着手中的璇玑匆忙地逃走了。 跳到漳水中的普泉永远不可能找到那枚璇玑,因为那枚璇玑从来都没扔下去过,那只是言心婉小小的幻术,但他却找到了一件本不该被找到的东西。 第七章 平乱幻魔垂亡 攻心插翅难逃 南柯鸟啊!就算你是暗夜的精灵 也不能总是吟唱哀怨的歌 它说它在寻找男人丢失的第七根肋骨 它说那根肋骨可能是女人 也可能是幻想 或者死亡 零归等人又焦急地聚在院落里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讨论的主题是普泉,他也失踪了,两天没见到他的人影。 “他该不会是去找普贞了吧!”莫猜测道。 “有这个可能。”子虚也在一旁迎合着。最后大家一致赞同,普泉跟着他妹妹走了。 零归发现坐在一旁的言心婉有点心神不宁,他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说: “你怎么了。”她不说话,但却一直盯着他的眼睛,表情怪怪的。接着钟秀清走了过来拉起言心婉对众人说:“我要带婉儿回中咸郡一趟,去处理一些事情,等局势稳定下来,我就来接你们去中咸。”说完,走向门口安排好的马车,转过身来望着迟迟不动的言心婉,用怪异的手势招了招手温柔地说: “婉儿,我们走吧!” 言心婉有点不自然地站起身来,走到零归面前俯身下来吻了他一下,转身就跟着钟秀清钻进了马车,一阵马鸣,两条车辙印,消失在南方的飞雪里。 零归回过神来,发现言心婉临走时塞给自己一样东西,竟然是那张普贞写的辞别信,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零归还来不及思考,只是感觉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为什么钟秀清那么有把握能弥平这场战事,为什么言心婉走时的行为那么怪异,为什么她要塞给自己那张纸条,他又反反复复地端详了几遍里面的字迹,一整天时间他都在琢磨此事。晚上在油灯下,他发现虽然那张纸条是普贞的字迹,但不是很轻松写上去的,反过来说是有人强迫着写下的,还有那个临走时的吻,突然他想到了什么,连忙冲出房间,牵走马厩里那匹千里驹,朝中咸方向没命地狂奔而去。 一路上的景象让他惊呆了,随处可见被扒光衣服的女子,身后有三四个鸢尾男人在追,中咸已经乱成一团,色戒被辛庄和众魃从鸢尾带来的虎狼粉碎了,神离又一次奸计得逞,就如同凉衣的杀生戒一样,他输得一败涂地。沿街他就听说到女王钟秀清愿意交出幻魔,在皇宫前车裂,并解放男权,只要众魃和辛庄停止放纵士兵的肆意妄为,她愿意修改过去的守旧陋习,男女平等,一夫一妻可以同居。辛庄的目的达到了,但众魃却不同意,他想要攻占皇宫做丹朱的君王,其实这一点辛庄早就想到了,便在他身边安插了自己的弟弟辛子,众魃最终死在了辛子的一杯毒酒里。 皇宫前人山人海既有樱花州的女性也有鸢尾州的男性,他们正在围观一场“除魔正道”的车裂仪式。 言心婉被结结实实地绑在木桩上,五匹毛色一致的黑马被牵了上来,分别绑着她的双手双脚和脖子,钟秀清和辛庄并排站在祭台上,神情冷漠。 言心婉昂着头盯着人群的远处,她在等一个人,她始终相信那人肯定会来的。最终那个人果然来了,骑着马愧疚地望向她,她裂开嘴勉强地朝他笑了笑,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霎时零归双眼散发出骇人的蓝光,唤出古钝剑,从百里开外,腾空而起跃向言心婉,就在此时,五根马鞭同时抽打在马背上,只听见“嘶啦”一声木桩上爆出一团血雾,将零归整个人染得通红,滚烫的鲜血溅满了脸庞,他无力地跪倒在地上,也许只有他知道死去的人是无辜的普贞,他哭着抱起四分五裂的残肢,嘴里嘶哑地喊着: “是我害死了你!” “是我害死了你!” “是我啊……” 台下却爆发出经旧不绝的掌声,以及“神离万岁”的欢呼声,声音响彻天地。雪下大了,不,不是下的雪,落下的是似血的樱花,是樱花夹血,雪、樱花、血三者交织在一起,交织成死亡。 当零归起身去寻找钟秀清时,她和辛庄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天际慢慢绯红起来,他抬起头来望向那轮皎洁的明月,那轮正被血色慢慢吞噬的明月,不时飘过数朵红云,离群的南柯鸟在红云的罅隙里声声啼血。血色之夜,这巨大的阴谋,那扇时轨之门真得会在今夜敞开吗?他想他知道真正的言心婉在哪里,不顾身上的血迹,跃上千里白驹朝北峪郡歧桑东部狂奔而去。 在百鸣神树的那个树洞里,时轨光幕旁边的地上,他找到一只古钟型铃铛做成的璇玑,上面刻着“婉儿”两个秀气的丹朱文字。零归摸了摸那扇光幕,只留下一条小小的缝隙,还在不停地慢慢合拢,他呆若木鸡怵在一旁,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宛若梦境,言心婉走进了那扇时轨之门,她会到达哪里?看到什么?是生是死都不再有人知道,或者说她已不在这个世上,与这个世界失去了任何联系。 行刑后的第二天,新的丹朱国法推行,男女平等,解除鸢尾放逐的禁令,从此丹朱国从破败和隐藏的漏洞中走了出来,恢复了往日的安定,但王城总是隔三差五地派出数支军队,前往歧桑东部秘密搜寻,他们找到了那棵神树,却终究不可能再找到言心婉。 普泉跳到漳水里,为了寻找那枚璇玑,却在机缘巧合之下找到本不该被找到的东西,那只千年前遗落尘世的金螭。 金螭肚子里的那枚紫色眼球终于重见天日,等待了数千年,在淤泥里等待了数千年,它决定给第一个发现它的人以无穷的力量,帮他实现一个愿望。透过那枚眼球普泉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普贞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歧桑,她被钟秀清用幻术控制在一间漆黑的小木屋里,然后利用一种邪恶的幻术把她变成了言心婉的样子,被带到中咸郡成为平定判乱的牺牲品,车裂时的那一幕让普泉全身都麻木了,而那个老太婆法秀根本就没有疯,她和钟秀清串通一气将毫不知情的幻魔言心婉带到了歧桑东部的森林里,最后两人都莫名地失踪了。他发誓无论以何种方式都要将钟秀清和零归碎尸万段,因为这一切都是他们造成的,他们要为此付出代价。 在离冢的帮助下,普泉时刻都能知道钟秀清的确切位置,如果现在去看普泉的样子所有人都会被吓一大跳,逐渐佝偻的身子,乌黑内陷的眼眶,缓慢稀松的头发,日渐干枯的四肢,这一切都是那只金螭的侵蚀,而普泉却无法停止对那股力量渴望,对自己的变化浑然不觉。 钟秀清独自待在皇宫里日渐憔悴,她也不明白法秀和自己的女儿是怎么消失的,只是当作上天对自己恶行的惩罚,无法逃避的罪与罚,从七殇传授自己邪幻术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至于宿命和母爱的话题她始终也没有找到答案。之后的每一个夜里她都会做三四个今人发指的噩梦,那个叫辛子的男人、普贞的头颅、自己的女儿、七殇还有那个胎魔契约一遍一遍愈加剧烈地摧残着她,以至于后来她再也不敢睡觉。而普泉则躲在一个漆黑的山洞里,不分白昼黑夜地抱着那只金螭,操控着钟秀清的梦境和她想象到的一切,嘴里不时呢喃着:“没人能抢走我的宝贝,我的宝贝!” 辛庄成为樱花州新一任州使,他和丝言住进皇宫几乎和钟秀清平分了整个丹朱,而他却对丝言一如既往地言听计从,最后竟然发现自己再也离不开那个女人了,辛子在辛庄的强拉硬拽下也跟着住了进来,对他哥的那些事从来不闻不问,他平静地住在较远的一间偏殿里,殿前有一小块花圃,他整日无所事事的照看着那些他从南方带过来的紫鸢尾,浇浇水,除除草,发发呆,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有一次他出门的时候遇到了钟秀清,被她憔悴不堪的样子吓了一跳,仿佛她瞬间就变老了一样,额头上生出皱纹,眼眶乌黑内陷,头发蓬松地散乱着,昔日的绝代芳华不在,转眼间过去就被岁月和命运刻满了凿痕,他想起年少时的过往,内心隐隐作痛,他想对她说点什么,她却恐惧地逃开了,似乎是害怕让他见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垂死而憔悴。 最后辛子找到了钟秀清,知道了事情的所有真相,包括胎魔契约和真假幻魔,最后钟秀清问起辛子当初离开她的原因是不是因为她的莫名怀孕。 “不是”辛子只是简单地回了句,带着所有的真相回到了鸢尾,回到那片种满紫鸢尾的净土。 就在辛庄出兵海棠州的那段时间,一只怪物闯进了皇宫,闯进了钟秀清的房间,钟秀清认出了那只怪物,他是普泉,佝偻着身子,头发已经掉光了,脑袋变成了畸形,骨瘦如柴,皮肉是一种缺乏营养的惨黄色,眼睛漆黑内陷,透露出种种仇恨和不安。 钟秀清知道,死神来了,她的报应来了,这一刻她等得太久了。只见普泉左手中握着一只奇怪动物的黄金雕像,那只动物里似乎还有一颗紫色眼球,散发出一种让人堕落的气息,那种气息来自地狱。普泉将那只金螭伸了出来,来自地狱的五根手指上缠绕着彩色丝线,丝线的另外一端迅速地靠近她的四肢和脖颈,并紧紧地缠绕着,和普贞当时的死法一模一样,也是五马分尸。就在五彩丝线缓缓拖拽着她的身体时,丝言推门而入,大喊一声“住手”,普泉才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干瘪头颅去看是谁,丝言在他的注视下变成了嫣若,又变成了另外一个陌生的女人,那是她的本来面目,她叫萳夕,异戒萳夕,她的兽型是一只怀孕的雪兔。 普泉看了看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右手向她的脸上抽去,萳夕也迅速地伸出右手,扣起幻决,种下防御结界,但她没想到那只来自地狱的黑手还是狠狠地抽到了她的脸上,把她从屋里掀飞到屋外,这种可怕的力量曾经只有在神离那里才能看到,当她看到普泉手中的离冢时,她才明白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普泉回过头来继续拉扯那五根彩色丝线,嘴角露出扭曲的微笑,她的左手首先被扯掉了,鲜血从那个巨大的口子里汩汩地流出,洒了一地,她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但普泉丝毫没有理会,继续手中的动作,准备拉断她的右手,正在这时他的身后发出一阵巨大的声响,他受到惊吓回过头去,紧张地盯着身后扬起的滚滚灰尘,待尘埃落定后却空无一物,他连忙反应过来拉了拉手中的彩线,钟秀清和萳夕一起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为什么不让我死,我本该死的。”钟秀清失去了左手,逃过了一劫,但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因为你是我的继承者,二世异戒,你的命属于我。更何况你用一只手换回了你女儿的命,你并不亏。”萳夕立在一旁,任由樱花夹雪落在肩上。 “可我害死了无辜的普贞。” “不要把自己当成一个烂好人,世界是自私的,你也是自私的,知道吗?”萳夕冷冷地说道。 “你难道不想再找到你女儿吗?”萳夕继续在一旁挑唆着说。 “难道你知道她在哪里?” “这是隐藏在尘世中的一个秘密,一个连神离都无法触碰到的秘密,你的女儿似乎知道,而她就在那个秘密里。”萳夕继续解释着。 “她消失在歧桑东边的森林里,难道……”钟秀清想到了什么。 “带我去看看!” 从此钟秀清便跟着萳夕,成为了她最忠诚的信徒,改名为“青柯”,也许这种从属关系仅仅是因为寻找“言心婉”这个共同的目的而暂时缔结的。她们找到了那颗百鸣神树,也找到了那个隐蔽的树洞,发现那道蛇咬尾光幕的中央,是一个丹朱传说中的时轨,时轨的轨杆此时停止了转动,静静地指着那条蛇的眼睛。 “丹朱传说中这道时轨之门会在血色之夜打开,真不敢想象,这一切都是真的。”青柯吃惊地说。 “看来你女儿就是从这里消失的,那边到底有什么呢?”萳夕自言自语道。 零归在回歧桑的路上踽踽而行,他想起在这里生活的快乐时日,喟然长叹,也许所谓的幸福,只是痛苦的变形,无论当下的生活多么美丽,褪去糖衣,剩下的只是残酷的本质。他不禁在想过于奢求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换来的只能是无尽伤痛,而他应该独自承受不该将这些带给无辜的人,痛苦才是活着的真实体验。就在快靠近家的时候,莫从一旁窜了出来拉住了他,把他带到不远处的悬崖边上,在那里他看到了焦急等待自己的如烟和子虚。 “法秀那里回不去了,若不是子虚多一颗心眼,我们有可能已经被抓了。”莫向零归解释道。 “你来到丹朱的消息已经走漏,辛庄派出军队四处捉拿你,看来丹朱也呆不下去了。”子虚叹了口气。 “还有一件事也在中咸闹得沸沸扬扬的,传言普泉找到了离冢,不知是真是假,你们怎么看?”莫接着说道。 “无论是真是假,我们都必须找到他,影戒白翎告诫过我,绝对不能让离冢落到神离的手中。” “传言,普泉在中咸的皇宫里出现过,自那以后,钟秀清就在这个世上消失了。我们去中咸就有可能找到他。”莫建议道。 “不,我们就在这附近等着,他到皇宫一定是找钟秀清寻仇的,钟秀清的失踪和他有关,以他暇眦必报的心性,他一定不会放过我的,是我害死了普贞!”此时零归的内心在不停地挣扎着,他怀疑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从对普贞的愧疚中逃离。 那样的一个夜晚,历风私行,孤月掩星,分别从凉衣、中咸、奉归而来的几队人马陆陆续续地穿行在阴森的月色中,向零归的所在地齐聚而来。从凉衣的夜空掠过一头乌黑的飞禽,修长的獠牙在月光下“咯咯”作响,罗网驯兽师呼鹤手执黑鹀头须,操控着这头庞然大物快速穿行,身后跟着幻术师仓嘉和炼毒师思休,他们得到观星师如烟的情报,受倚项之命夺取离冢。普泉将离冢藏在怀中,借着月色向歧桑靠近。至于奉归所来之人,分为两波,一波是二世光戒临迟从卡拉族派来的叶子英,另一波则是光戒关驹从达曼族派来的流云西烨,五方聚首歧桑,只有一个共同的目的——离冢,而普泉和零归依旧浑然不觉,他们正陷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沼,而他们之间到底又有怎样的关系呢?谁才是最后的胜者呢?也许这场游戏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的赢家。 “蹉跎的宿命,总是让人束手无策,这一切并不是你的过错。”如烟看见零归的自责,试图开解他。 第八章 夺冢螳螂诱蝉 心忏同生异梦 银妆素裹的山原上,北风呼啸,翻飞起漫天的白雪,一人手握金螭迎着刺骨寒风站在零归四人的面前,神情冷漠,眼中满是仇恨和杀机。 “你终于来了!”零归唤出古钝剑示意众人退后,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普泉竟然变成了一个怪物,而这一切都是那只金螭造成的。 普泉艰难地将佝偻的身体微微挺起来一些,有点呆滞地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成指剑,龇开两排黑牙,似笑非笑,想开口说话,却发现已经忘记了言语,无奈地擞了擞嗓子,发出一阵凄凉的怪吼向零归猛扑了过去。指剑在离冢催生下的威力超出所有人的想象,数道巨剑虚影向零归倾泄而下,气能吞海,势可滔天,将厚实的地面劈开十几丈的沟痕,零归在躲闪腾挪之间脸色已经变得惨白,以他的剑技硬抗半招,无异于鸡蛋碰石头,自取灭亡。零归只能掷出古钝剑,利用飞剑派技艺,一边躲闪虚影的毁灭攻击,一边找机会进攻普泉本体。只见他左手中那只金螭的嘴里伸出一只地狱之手,巧妙的扣起幻决,种下结界,阻挡下零归的所有飞剑攻击,右手指剑更加肆无忌惮地发动强势攻击。“嗵”一声巨响,古钝剑在空中转过几个圈,划出一道清晰的弧线飞了出去,最后笔直插在雪地里,不安颤动。零归像一只断翅的大鹏,左突右闪,身形也是被逼的快到了极限,拉长的人影辗转在高空中宛如一段折翼之舞,在耗尽所有力气之后如同断线的纸鸢被击落在地,遍体鳞伤。莫和子虚见情况不妙,纷纷迎上前去阻挡普泉的继续进攻,但就算两人合力也挡不下离冢的一击,最后都躺倒在了零归的身边。三人看着向他们落下的三道剑影,已再无还手之力,极其不甘地原地等死。不知在什么时候,普泉的身后升腾起三股黑色的飓风,悄然向他袭去,普泉急忙矫捷地侧身躲过,只见那几道小型飓风继续前进,来到零归三人面前,在三道剑影即将落下的那一刻将三人卷走,“轰隆“那地方便留下三道大口子。救走他们的那三道飓风其实是亿万虫蛊形成的,而虫蛊的主人来自奉归。 在零归所认识的人中,也只有叶子英来自奉归,擅长使用毒和蛊,他自然认为来人是叶子英。 只见那人一身鹤氅裘,身材跟叶子英相差无几,面貌与叶子英略微有些相似,零归猜想他可能是叶子英的哥哥或者弟弟,但也没听说过叶子英有兄弟呀!正在众人狐疑的时候,这里悄然间又多出来一个人,这次来的才是真正的叶子英,两人站在一起对比的确有点相像。 “达曼人怎么也来这里凑热闹”叶子英盯着他右手的长中指,冷冷地问道。 “你能来,就不允许别人来吗?” 接着就是一阵沉默,这种短暂的沉默很快就被普泉的暴怒所打断,他们决定联手对付眼前的怪物,他们的想法没错,那种惊人的默契很快便在实战中得到检验,两人的想法如同一人,联合起来如臂使指。尽管两人出色的默契使战斗力大幅提高,但拥有离冢的普泉仿佛瞬间就掌握神离流传下来的包括炼毒在内的五大奇术,竟与他们俩的用毒技术不遑多让,而且在离冢的巨力支持下,两人很快都败下阵来,本是炼毒师的两人却纷纷被离冢下了毒蛊,翻到在地,嘴唇焦黑,衣杉褴褛。此时的普泉也被车轮战拖得疲惫不堪,握着离冢的左手竟然有些颤抖。 就在这两虎相斗各有死伤的时刻,隐藏在螳螂背后的黄雀终于出手了,一声长啸自旁边的崖岸破空而来,黝黑的身影覆盖住半边天际,所有人都睁大了双眼,定定地注视着从崖底飞奔而上的东西,金黄色的犄角,银白色的须发,像狼却生着双翼,像鹰却长着四蹄。普泉知道隐藏着的才是最大的危险,他马上从一个猎人的角色转换成嗷嗷只叫的猎物,只见那只黑鹀腾空而起,又俯视直下,锋利的双爪向普泉手中的离冢直扑而去,普泉还未来得及种下结界,放出毒蛊,就被一阵狂风掀翻在地。他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呷了口凉气,用背部尽全力护住手中离冢,嘴里发出嘟嘟呜呜的声响“谁也别想抢走我的宝贝,我的宝贝。” 就在黑鹀和普泉纠缠撕打的时候,幻术师仓嘉从黑鹀上跃了下来,同时顺手打出玉璇玑直逼普泉的胸口,普泉为了躲开他的突然攻击,身体极限后仰,在黑鹀的干扰下那枚金螭脱手而出,滚到了离叶子英和流云西烨不远处的崖边,两人默契地搀扶而起,并不没有着急地去争抢,而是一起迅速地退到悬崖边,将地上的离冢围在身后。顿然战场上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盯着叶子英两人摒住了呼吸。霎时,崖下又飞腾起一只巨禽,仔细去看正是骨蛾,是来接应他们的,就在流云西烨和叶子英真准备拿起金螭跳崖的时候,说时迟那时快,莫飞身扑了过去,迅速夺回离冢而叶子英两人也在在这股推力下失足坠崖。没想到可能是来接应他们的光戒骨蛾竟然丝毫不理会坠崖的两人,径直朝莫飞奔而来。就在这紧要关头,莫伸手将离冢朝零归抛了过去,天边又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嘶吼,影戒白翎突了出来,这场战斗很快升级为两大戒徒之间的较量,虽然黑鹀也是凶禽但毕竟没有思想,只有受驯兽师呼鹤操控才能有目的地行动,因此它也只有待在一旁愤怒地吼叫,丝毫没有资格加入这场飞马与骨蛾的战斗。 显然白翎清楚此行的目的,它很快便从与骨蛾的激烈战斗中脱身出来,落到零归的身边,零归抱着离冢心领神会地跃到白翎的背上,一手抓住它的头须,一手拿着离冢,腾空而去,扶摇直上九万里,但骨蛾依旧穷追不舍,罗网等人也驾着黑鹀远远地跟上,企望能得到渔翁之利。 悬崖上就只剩下如烟、莫、子虚和蜷缩着的普泉,失去离冢的普泉就如同手无缚鸡之力一般,无法对任何人构成威胁,莫拔出龙骨剑准备杀了他,普泉哆嗦着身子,可怜至极,嘴里还喃喃自语说着什么: “我的宝贝,我的宝贝!” “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我的宝贝,求求你!不要杀我。” 本来好好的一个人如今变成了这个样子,在子虚看来不仅仅是离冢的过错,也许他们每一个人都有错,他看着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普泉,动了恻隐之心,拦下了莫的剑,冷冷地对莫说道: “我们都没有资格处决他,我们都是这一切恶果的起因或者诱因。” 这一句话说得莫惭愧地低下了头,他收起自己的天跃剑,不禁骇然,和当初的自己相比他到底变了多少,他不敢再向下想了。 子虚也觉得自己语气过于严厉,又劝解道:“更何况他父亲是扶你当上南皇的头号人物,以后你回到凉衣怎么和他交代。” 子虚一提到南皇和普泉的父亲普林,莫更加惭愧,望着地上的普泉对如烟说:“你……你愿意跟我回凉衣吗?我想将普泉带回他父亲身边也好有个交代。” 如烟望着他,不知所措,随后摇了摇头,轻声说道: “你既然那么挂念那个南皇的宝座,那你就回去好了,我以前就说过了。也许这件事情过后,我和凉衣再无任何瓜葛,我永远也不会在回到凉衣了。” “我不想再莫名地背负什么了,我实话实说吧,其实我是罗网五魅之一的观星师,南北战争时我通过星晷得知你要东行,并将消息告诉倚项,是他派我来跟踪你们的,这次离冢会在岐桑出现的消息也是我传回凉衣的,就算是对倚项最后的报答吧!从此以后我就和他两清了,互不相欠”如烟低着头像犯了错般。 普泉一听到莫说要将它带回凉衣,吓得跳了起来,急得使劲地摇头,嘴里还发出极不情愿的声响。 “你竟然是倚项的人!”莫惊讶得目瞪口呆。 “如烟如实地说出了她的秘密,你也该如实地说说你的了。”子虚望向莫,若有所思。 “我,我有什么秘密。”莫疑惑不解地问道。 “那个跟你而来的叫‘焦岳’的人,到底是谁?你还想隐瞒到什么时候?”子虚有点生气,转过头去。 莫有点难堪,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勉强开口,说:“他其实就是光戒关驹,我当时被他迷惑了,才答应他将零归引出凉衣,我可从来没有要加害零归的意思,我和零归在叶城西陲就认识了,我和他就像家人那般。” “这一切都清楚了,你是害怕他影响你的帝位,才这么做的吧!你想得太多了,零归天性善良,厌恶权势,追寻自由,难道你看不出来吗?亏你还自称是他的亲人。”子虚愤懑的说。 “这次的确是我的过错,我愿意承担责难。”莫有一次惭愧地低下了头,他发现他们光顾着说话,普泉已经不见了。 “算了,他还有一段属于自己的路要走,让他去吧!”子虚若有所思地说 “正好啊!普泉走了,你也不用回凉衣了。”如烟笑嘻嘻地说。 第九章 雪谷笃心食人 坠崖生死牵系 奉归国在丹朱的东边擅长养蛊炼毒,尝草探毒,由相互仇视的两大种族组成,卡拉族和达曼族,族群唯一的区别在于右手中指,卡拉族人和普通人一样双手五指匀称,而达曼族人右手中指是普通人的三倍之长,是神离在千年前选定的优良种族。 传说,神离游历奉归时留下了染指术,就是一种探毒的天赋,而这种天赋被右手中指奇长的达曼族族人继承,自此达曼族人自认为是优等种族,视卡拉族人为怪物,大肆残害卡拉族人,将他们逼到奉归国西北一隅,那个叫做奴墟的弹丸之地,地有弹丸之大,却蜗居着成千上万的卡拉族人,他们没有丝毫的反抗,因为在他们的心底里,他们自认为自己是下等人,是畸形的怪咖,他们天生就被排除在染指术之外,天生就应该被奴役,被残害,而达曼族人拥有超常的智慧和创新精神,敢于不断地尝试新鲜的东西,从而发现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在个个方面都比卡拉族人优越一筹。 他们和卡拉族人拥有共同的习性,都喜欢在万物茂盛的自然中生存,这种习性是由奉归的地理环境决定的,奉归和野丘拥有相同的山地地貌,只有极少的平原地貌,他们通常都依山傍水而居,房屋四周村落四周都是丛林山地,这在凉衣、丹朱和天轴这些国家看来奉归和野丘简直就是蛮夷的国度。达曼族人敢于尝试的精神也是出奇的大胆,随便举个例子足以说明,他们在染指术的帮助下可以辨别自然界中哪些东西有毒,那些东西可以食用,然后逐渐积累下浩若星辰般的自然知识,他们会亲自品尝那些无毒植物,无意之中就会发现许许多多的美味,其中有一种植物被称作烟草,达曼族人发现他们并不好吃,但是将他们晒干切成碎叶,用柔软的浆纸包卷起来用火点燃一端,用嘴吸另一端,会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这种感觉胜过很多美味的食物,因此这种技法被留传了下来,那种东西被称之为香烟,奉归国的别名烟国就是如此得名的。 他们后来尝遍了自然界中所有东西,终于没有东西让他们可尝的了,但他们对品尝的欲望却愈加强烈,甚至有人竟然开始品尝人肉,虽然神离将种族分了高低,却也留下了食人戒,他也许知道品尝对于达曼族人来说是无法阻止的,因此他只能立下食人戒加以制约,希望他们不要被自己天生的习性给埋葬了。 而坠下悬崖的叶子英和流云西烨,一个是卡拉族人,一个是达曼族人,他们并没有摔死,此刻正依偎在悬崖下方一望无际的冰原上,冻得瑟瑟发抖。 “喂,西烨,你怎么长得那么像我,看你的右手中指应该是达曼族的吧!”叶子英觉得这块冰原太过冷清,有意制造了这个话题。 “嗯,我们有可能是孪生兄弟。”流云西烨也开口说道,他从怀里取出两根白色的东西,递给叶子英一根。 “这是什么啊?它能吃吗?”叶子英接过一根就准备往嘴里喂,因为他实在饿得不行了。 流云西烨连忙伸手拦住他,说:“这叫香烟,是我们流云先祖发明的,是用来吸的。”说完他将香烟一端含进嘴里,从怀里取出火折子点燃了另外一端,然后猛得吸了一口,嘴巴里就冒出股股白烟。叶子英接过火折子,学着他的样子照做了,结果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将点燃的香烟扔到雪地里,“吱”一声轻响,烟头就灭了。 “这是什么鬼东西,这么呛人,又不能填饱肚子。” 流云西烨连忙捡起那根熄灭的香烟,拍了拍上面的残雪,说:“谁让你吸那么大口,刚开始少吸一点,吸进肺里去再吐出来,你再试试看。”说完又把那根塞进了他嘴里,他于是又试了一次,这一次他知道是什么感觉了,就像在凉衣喝过酒一样,却也不同,这是一种微醉,奇妙的微醉。这片冰原上满目荒凉,常年累月积着厚雪,透不进一丝阳光,仿佛天地间就只有一种颜色,绝情的雪白,不留一点生机和希望,他们两人相互搀扶着就像两只蝼蚁在一块雪白的裘毯上打滚,风雪很快就将两人的脚印淹没了,随后也将身体淹没了。 “嗵……”自崖顶上而下的声响在他们的身边炸开,但只惊醒了一个人,流云西烨扒开脸上的积雪,发现身体已经失去了知觉,但很快他便振奋了起来,因为他发现了一具新鲜的尸体,刚从悬崖上扔下来的。他兴奋地摇醒气息残存的叶子英,对他说:“我们有救了,我发现了一具尸体。” 叶子英愣了片刻,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以为他找到了食物,原来只是一具尸体,有点失望地对他说:“继续走吧!也许能活着走出冰原。”但他刚迈出一步就倒下了,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少天没吃过东西了。 流云西烨连忙把他扶了起来,指着不远处的尸体说:“那就是我们的食物,还是新鲜的。” “什么?你想要吃人肉?难道你忘了神离的戒律吗?食人戒一旦被打破,我们都会下地狱的。”叶子英凭着最后的力气一把将他推开,接着说道:“传言你们达曼族人吃活人肉,原来是真的。神离的食人戒就被你们如此轻易地就打破了,你们简直就是贪吃的魔鬼。” “你为何如此在意那些老掉牙的戒律,食人本来就是禽兽所为,何须戒律来明白指出,有了戒律反而有了打破戒律的理由,也许当初制定食人戒的神离也是这样想的吧!他的目的就是要以达曼族‘品尝’的习性作为打破食人戒的理由。如今的达曼族人已经不能用人来称呼他们了,他们自以为高贵,随意买卖卡拉族人作为奴隶,随意杀害他们,甚至他们当作餐桌上的食物。但我们流云家族从来不这么做,从来没有残害过一个卡拉族人,家族里明确规定平等对待所有卡拉族人。” 流云西烨认真地望着叶子英,接着说道:“那人已经死了,我们只是想捡回一条命,这是可以被原谅的,而无辜残害活着的生命,才是无可救赎的。” 最后,叶子英竟然被他说动了,流云西烨用右手中指戳进了那具尸体的肚子里,中指没有变成黑色则表示尸体没毒,两人就开始狼吞虎咽地分食那具尸体,他们实在是饿得失去了理智,而那具尸体竟然是达曼族人的,他的右手中指和流云西烨一样长,他们竟然在那具尸体的肚子里发现了两个鼻子和一个耳朵,都是人类的。 那具尸体无法给他们带来永久的温饱,他们必须继续前行,不能被死亡的恐惧吓倒,他们边走边聊着天,希望通过转移注意力来减轻身体的痛楚,来排遣内心的寒冷。不知走了几天几夜,他们始终没有走出那片冰原,他们不禁在想那片冰原真的无边无际吗?后来,他们发现了一棵干枯的大树,竟然兴奋得跳了起来,这是他们除了那具尸体以外,能够见到的唯一的东西,他们靠在枯树旁气息奄奄,意识逐渐迷糊起来,逐渐被风雪吞没。叶子英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让自己保持清醒,他发现竟然是如此的困难,他抽出一把短刀拿在手里把玩,然后准备从后面的脖颈处递给流云西烨,这时天色渐渐昏暗下来,什么东西看起来都模模糊糊的。 流云西烨凭借仅存的意识微微偏过头去,竟然发现有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刀正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他惊慌地想到:难道叶子英想杀了我,把我当食物吗?他马上翻身起来将那把短刀踢飞出去,此时的月光看起来离崖底格外遥远,朦胧的光线照在那把锋利的短刀上却分外耀眼,仅仅停顿了片刻,两人都像疯狗一样向那把短刀扑去,最后撕打在一起,尽管意识已经模糊,但挥出的拳头依旧孔武有力,很明显两人都知道无论谁拿到短刀,谁就有可能活着出去,在那种模糊的意识里彼此都变成了陌生人,甚至是仇人。月色很快便被高耸的崖壁完全遮住,天地倾刻间便完全的黑了下来,厮打并未停止下来,而是随着意识的逐渐堕落变得更加剧烈起来。 第二天,冰原上渐次亮堂起来,却没有丝毫的光线,寂寥的冰原上只有一棵枯树,枯树下只躺着一个人,一把短刀,一滩血,那人的衣裳已被抓得稀巴烂,身体上到处都是淤青,他是流云西烨,他还活着,他微微地睁开了朦胧的双眼,没有力气再爬起来,脑海里只闪烁着他和叶子英厮打在一起这一个画面,后面发生的事怎么都想不起来了,越想就越是头痛欲裂。他怀疑地转过头去,看到一把沾满鲜血的短刀,一滩鲜血,却没有发现叶子英的踪迹。“我都做了些什么啊?我难道杀了叶子英,把他给吃……吃了?”他看着脚下未干的血迹,身体不停地颤抖,他确定他在饥饿难耐,意识模糊的时候所忘记的那些事,就是达曼族“品尝”本性在控制着他吃掉了叶子英。 “不,我怎么可以这样,我到底干了些什么啊?”流云西烨使劲扯着自己的头发,将头埋在蜷曲的身体里痛苦不堪,肚子里虽然没有多少东西却在不停地翻江倒海,悔恨和罪孽在深深地折磨着他,最后他决定用那把短刀了结自己的罪过。 积雪覆盖的冰原上,那棵枯树不远处的雪下隐藏着一个地洞,地洞只有两个人那么高,叶子英在里面勉强醒了过来,但他的臆想则更加剧烈,他把分吃那具尸体的情景叠加在昨夜的打斗中,他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抱头痛哭起来,脑海里全是他蹲在死去的流云西烨身旁,一口一口嚼食着他的尸体,而尸体上那把短刀正是自己插上去的。 “我……我,我竟然把西烨杀了,还吃了他的尸体,我真该死,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叶子英疯狂地用头撞向地洞的石壁,从头顶流窜了下来,覆盖住了整个脸庞。 正在此时一道光线穿过层层云翳,从巨崖的罅隙里倾轧下来,划过流云西烨的头顶滚落到不远处的地洞里,照亮了那个隐蔽的洞口,流云西烨放下准备自裁的短刀,向那个地洞奔去。 “叶子英,你还活着!你还活着!你没事,太好了!”流云西烨看到了洞中裂开嘴对他笑的叶子英,翻身跳了下去,将他紧紧地抱住,嘴里还不停地喊着:“你还活着!”两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拥抱在一起大笑起来,从此流云西烨和叶子英亲如兄弟,结下生死吻颈之交。其实看到那棵枯树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冰原的边界,直接由丹朱歧桑通到了罂粟州卫郡,他们最终都活着回到了奉归。 第十章 箜篌引一生情 子矜渡心志明 “北风如缕,心念如丝,织成牢网,缚住何人流浪。此心忧伤,溯流而上,道阻且长。此心朦胧,罂粟相拥,青鸟咽梦……”悠长凄绝的歌声在罂粟州花胥郡的山谷间回荡,白翎救走零归后把他带到这里,而后不知所踪,也没有留下任何指示,只将离冢郑重地交给了他。 他仔细聆听着山谷间的绝响,那歌唱的女子声音洪亮,清脆悦耳,歌声中穿透着悲伤。他被这美妙的歌声打动,寻着声音而去,翻过几个山头,却没有见到任何人影,歌声也很快便曲终而止。 罂粟州南部的花胥郡山川众多,地势起伏不定,仿佛数条虬龙横亘在青山绿水之中,群山促膝的山谷之间缀满成片绯红的罂粟花,将瘦峭的峰峦装扮得像个姑娘。蜿蜒曲折犹如蛇行的子矜河将花胥郡和北方的卫郡分隔开来,卫郡的地形和花胥郡截然相反,是一望无际的平原,种满了艳红的罂粟花,甚至将头顶的苍穹都衬出一片殷红。 时值傍晚,夜幕徐徐降临,零归在半山腰找到一个山洞,他打算就在这里过一夜,早早在洞里燃起一堆篝火,用于驱赶深夜的寒冷,他在篝火旁一块大石头上靠着,怀里抱着那只金螭,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在梦中他回到了凉衣,这里承载了他生命中的一切,回到了叶城西陲,第一次遇到言心婉的那个匝道口,两旁依旧呼啦啦地吹着风,灌进那个黑黢黢的山洞里,黑暗中有一个貌美如花,婀娜多姿的女子迎着风朝他走来,一身白裙,裙缦柔软地顺到地上,滚边上绣着数朵樱花,冲着他笑,笑容甜美惹人怜爱。言心婉始终在走着,走啊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却始终也走不到他面前来,反而他感觉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仿佛他们之间永远横着一条跨不过去的鸿沟。最后他也开始向前走去,迎着她的目光,但他们的距离却拉开的越快,零归还是停下了步伐,静静地看着她,直到她被黑暗中长满獠牙的血盆大口吞到肚子里,直到他从梦中惊醒,离冢砸到了地上。 零归呆呆地怔了一会儿,才俯身捡起落地的离冢,又把它放进怀里,眯着眼睛准备再次睡去又能再见到言心婉,但他却梦到了爷爷和哥哥,爷爷的胸口上插着那边血剑,哥哥披头散发神情呆滞地望着他,他的左手还牵着一个孩子,孩子的左手上拎着一只刚死去的兔子,兔子的嘴里淌着血…… 此时去看零归,他竟然闭着眼睛站起身来,对着墙壁嘀咕着什么,最后竟然发疯似地在山洞里四处乱转,把篝火踢得到处都是,神情狰狞得可怕,真不知道他在梦境中到底看到了什么…… 这夜,月色暗淡,风中似乎夹杂着罂粟花香,溢满青杉,溢满衣袖,多半是记忆中难以磨灭的心殇。一个失去理智的疯子狂奔在山脊之上,佝偻着身子,双眼挣得老大,眼球几乎都要被挤了出来,左手上握着那只金螭,山上的荆棘划破了衣裤,划破了皮肤,渗出血来,可那人似乎不知疼痛,不住地嘶吼狂奔。 不知何处传来一阵狂躁的琴声,石破天惊,琴声就像发疯的零归一样躁动不安,零归在这种琴声下愈加抓狂起来,但刹那间,琴声峰回路转,变得缓慢,变得悠扬,变得意味深长。零归的动作随着琴声缓慢了下来,他的情绪随着琴声安定了下来,他停下了狂奔喘着粗气似乎是在聆听着琴曲,突然琴声猛得一声巨颤戛然而止,将零归也吓得一颤,彻底清醒过来,他连忙扔掉手中的离冢,神情惊恐地盯着地上的金螭,出神地看着,不再敢去碰它一下。之后他又四处张望,希望能找到刚才的琴声,但琴声已不再响起,寂寥的旷野之中只余下莺啼燕啭,虫嘶蛙鸣。 后来零归带着离冢回到山洞,将离冢放在离自己最远的地方,整夜都不敢再阖上眼睛,一直坐到天明,连个盹都没敢打,他知道那个金螭有问题,普泉就是个例子,他找来一块烂布将它严严实实包起来才敢继续上路。 没走多久,零归就来到一处小溪边,溪边坐落着一栋别致典雅的小阁,阁楼旁杨柳罂粟交错,小阁的主人正是那夜弹琴惊醒他噩梦的女子,她说她叫祁絮。祁絮蒙着面纱邀他入座,他才得知那夜他听到的并不是琴声,而是箜篌弹奏出来的抑扬之声。 “不知公子如何称呼,哪里人?”祁絮在古木桌上摆上一套茶具,只见她拿出几枚椭圆的果实,用小刀切开,将种子拿掉后把壳切成碎片,分成两份放到两只白瓷杯子里,待清水有七分熟的时候,他拿下水壶将水悠扬地倒进白瓷杯子里,一阵沁人心脾的香气扑鼻而来,萦绕鼻尖久久不能散去。 “我叫零归,凉衣人。”零归闻到这些香味后,微微有点迷糊,虽是迷糊但心中的压抑渐渐散去,胸中顿时开阔不少。 “这是罂粟果壳沏成的茶,外乡人刚开始喝可能会有些迷幻,但习惯就好,此茶有调节心绪,摒除心魔的功效。那夜见你在山脊上行为反常,应该受到什么困扰吧!此茶应该能缓解这种困扰。”祁絮优雅地伸出左手,端起罂粟茶小啜一口,气质非凡。 零归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刚开始还好,最后意识逐渐模糊起来,竟然发现坐在他对面的是言心婉,他连忙摇了摇头让自己保持清醒,轻声说:“不知姑娘为何蒙着面纱。” “不瞒公子,我相貌丑陋,害怕吓到公子。”祁絮看着有点迷糊的零归,顺手拿起了一旁的箜篌。 可是零归越看面前的女子,越觉得她长得像言心婉,尽管蒙着面纱,但从她优雅的贵族气质中可以看得出来。 “婉儿,婉儿……”零归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就要去掀她的面纱。顿时,旁边的祁絮左手扶着箜篌,右手快速地拨着丝弦,清明的梵音由指尖飞出。零归又马上清醒过来,望着对面的祁絮一脸尴尬,连忙道歉: “有失礼之处还请海涵,刚才把你误当成我的一个朋友。” “喝过我的茶的人不止你一个,但你是第一个能这么快醒过来的人,你有资格和我作笔交易。”祁絮的语气突然间变了,变得寒冷和难以琢磨。 “交易,什么交易?”零归不解地问道。 “听你刚才喊哪婉儿的名字,她应该是你钟情的女子吧!”祁絮停下手中的曲目,隔着面纱盯着他。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零归突然警觉起来,时刻准备唤出古钝剑。 “公子不用担心,喝了刚才的罂粟茶,你现在感觉如何,是不是内心的困惑少了许多,神智更清明了些。”祁絮又变回原来的口吻,柔和地问道。 经她这么一说,零归的确感觉到了这种巨大的变化,冲她点了点头。 “我家祖传一种秘幻术,名为箜篌引,能织出穿越时空的梦境,帮生有遗憾的人完成他的宿念,也就是说你能再见到婉儿一面。”祁絮意味深长地说。 零归一听还能再见到婉儿一面,他马上就动心了,问道:“你说是交易,你想要我拿什么交换。” “简单地说,若你完成宿念后能理智地回到现实,我只需要你所做的那个梦。若你沉溺于梦境,不愿回到现实,我便要你一条生命。你觉得条件怎么样?” “好,我答应你。”零归没有思索地回答道。 “你只需要提供一个地名,喝下这杯滴血的罂粟茶,我便能织出你的梦境。”说完,祁絮咬破指尖将一滴血滴到零归的茶杯中,端起来递给了他。 零归接过罂粟茶一饮而尽,只对她说了四个字:“百鸣神树”,梦境便在一阵箜篌声中开始了。 他和婉儿再次见面时,婉儿正坐在百鸣神树的枝桠上敲打着那些高悬的古钟铃铛。悦耳的曲子从天际传来,响彻了整片丛林,而他正站在树下仔细聆听,他想更靠近一点,但越是走近,她的身影却越模糊,最后几近破碎的边缘。他吓得停下了脚步,远远地注视着她,她的脸上似乎胎孕着一个如花的幻笑。 “婉儿”他喊了一声。 她没有回答,面容略显狰狞地冲着他笑,眼神中流露出不易察觉而万千纠葛的莫明,倏地向远处隐去,走进树洞,穿过时轨之门,消失在异度的朦胧光晕里,难以琢磨...... 在那惊鸿一瞥间,似乎能洞见那精巧绝伦的亭台楼阁雄踞于巍峨群山之间,数条名川蜿蜒曲折盘旋缠绕着金宫银殿,曲径幽谷之处,姹紫嫣红竞相争艳,卷帘清泉泠泠作响,漫山遍野芳草萋萋,孤松傲柏苍翠欲滴,俨然一处与世隔绝,不染人间烟火的仙境。倏尔,那仙境之景左右摇摆不定,群峦宫室尽皆不安颤动,紧接着举目望去,所能见到的只剩下一片废墟,七张破烂不堪的旌幡有序地插在废墟中央的祭坛周围,祭坛的中央矗立着一座嶙峋挺立的漆黑古塔,不知历经过多长时间的栉风沐雨,如今已是斑驳交错,塔身布满各种奇怪的符文。 零归跟着言心婉的步子走去,他想他一定要追上她,不会再让她离开自己了,他害怕自己继续这样漫无目的而孤寂的行走,他想拒绝现在的漂泊零落,因为他实在是太累了。最后零归终于追上了她,拉住了她的手,而她的手没有丝毫的温度,冰凉得吓人。天空乌云弥漫,落了雨,这是一座陌生的城池,街道两旁店铺林立,络绎不绝的行人穿梭在雨幕之中,地上坑洼里积满了水,一辆华贵的马车陷进了泥沼里,赶马的仆人跳下来,一边抽打着嘶鸣的老马,一边推着陷在泥里的车轮。零归拉着言心婉的手把她拽进了自己的怀里,用手帮她整理了一下被风吹得凌乱的长发,轻声对她说:“我不会再让你离开了。”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或者说你只活在我的梦里。”言心婉不解地询问道。 “这是真的,你能听到我心口的跳动吗?”零归握着她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脸庞上,冰得他打了冷战。 雨依旧那样淅淅沥沥地落着,零归牵着言心婉的手消失在纵横的街巷之间。时光荏苒,不知时轨被推动了几个轮回,零归满头白发,杵着拐杖抚着一方透明的水晶棺材,面目苍老凄凉,额头被时间镌刻得沟壑纵横,过去的无数温情都被遗失的记忆丢掉,他好像从来都不曾认识棺材里的女子,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呢?匆匆几十载,浮生若梦,他怅然失落,让他刻骨铭心的只是车裂而死满目含恨的普贞,被流云西烨切碎蚕食的叶子英的肉沫,风素的头颅挂在一棵树上随风晃荡,失去双腿的景魂用手爬到关押母亲的山冢,安详地死在母亲的怀里...... 零归并不知道这些可怕的记忆从何而来,更不知道那些惨死的人与他有何瓜葛,他从来没有这么迷糊过,只能在心底里暗自服老。送葬的这天,这座陌生的城也落了雨就像当初他们相遇时的那样,淅淅沥沥,干净的雨点砸向大地,数十载过去,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瞬息地生死,瞬息地病老,都被那只精密的时轨严格制约,都被那位因循守旧的推轨者盲目执行。冥冥地踽行中,本不该有任何的抱怨,他得到了自己最想要得到的东西,彼此互不相欠,自己也不再漂泊流浪,但失去的却是那份藕断丝连,那份对未知的矢志不渝。 送葬这天,雨水漫上檐角,马驹自顾自餍食着草料。 送葬这天,他穿着黑袍,嘴角竟挂着不解的嘲笑。 送葬这天,跌落下归家的青鸟,只道是泪水沾湿了羽毛,再也飞不高。 从箜篌引中醒来的零归,躺倒在那间楼阁里,怅然若失。祁絮收起手中的箜篌望着他,虽然隔着面纱,他却能看得出祁絮似乎是在笑。 “按照约定,我将收取你刚才所做的那个梦,那个梦真是令人匪夷所思啊!都不知道有多久没遇到这种有意义的梦境了,作为回报,我给你一样东西。”祁絮说完,便从宽袖中取出一只银雕,轻轻地在零归的额头上按了一下。零归只感觉到一阵刺痛,梦里所发生的一切都凭空消失了,他在旁边的铜镜上照了照,眉心浮起一道青鸟印记,渗进血肉,沟通着心神。 “也许是一份机缘吧!你的梦与青鸟有关,便赠你这青鸟印记,有了这道印记,你便能从容地控制自己的心神,不受外界侵扰。”祁絮接着说。 “你能让我看看你的脸吗?”零归摸着眉心,试探地问道。 祁絮身子怔了怔,微微出神了片刻,随后为难地点了点头,慢慢地揭开了自己的面纱。 那张脸,不,应该是那半张脸,她只有这半张脸,另半边是一张没有五官的人皮,紧紧地绷在脑袋上,一只耳朵,一只眼睛,一只鼻孔,半张嘴巴,孤零零地立在另一半脸上。虽然零归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还是被吓得动弹不得。祁絮只有半张脸,但这半张脸竟然美得出奇,没有丝毫的瑕疵,另一半那张完整的脸皮却惨白得吓人,丑陋得令人作呕,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世上竟然还有人能同时拥有这样的超美和极丑,这到底是恩赐,还是罪罚呢? 零归在辞别时问到祁絮以后的打算,她说她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收集过成千上万的梦境,也经历过成千上万种人生,她会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攫取更多的梦以此来筑起遥不可及的蜃楼。 翻过花胥郡的崇山峻岭,便来到横亘在两郡之间的子矜河,河水波澜不惊,盛着湛蓝的天际。自从有了那道青鸟印记,零归能够自如地使用离冢而不再受到它的侵蚀,透过那枚紫色眼球,可以看到子虚、如烟和莫正被光戒关驹带出的噬军追赶,从樱花州北峪郡一路向东,只要穿过一道狭窄的山谷,他们便能逃到罂粟州的卫郡。那天,白翎带着他逃向罂粟州,半路上把他扔在了这里,引着穷追不舍的骨蛾向东继续奔袭,骨蛾的目的是那只金螭,自然不会和白翎做无谓的纠缠。如今,骨蛾关驹对子虚等人拼命追赶,其实是想要将他引出来。零归知道神离一定在四处寻找他,关驹这边的行动只是冰山一角,他必须时刻警惕周遭的环境,决不能让离冢落到神离的手上。 以零归现在的实力,再加上离冢的力量,要对付光戒关驹应该没有问题,他在子矜河畔徘徊了一阵子,决定渡河去接应子虚和莫,尽管他知道这是一个阴谋。 在子矜河摆渡的是一个老者,破衣烂衫,头发蓬松地披在两肩,额头上的皱纹藏污纳垢,但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却散发着矍铄的异样光芒。老者精干地划着木筏,他的目的是渡人到彼岸,这种有目的的生活只能垂老一副皮囊,而无法枯竭一颗笃定的心。零归此时被眼前这位平凡的摆渡者深深触动,那种生之喜悦在此时宁静的河面上,幽微动人,渐入佳境。 子矜渡,让零归真正开始明白自己要做的事,这场与神离的生死较量逐渐在他心中开始明朗。 第十一章 卫民背信弃义 青鸟身陷囫囵 渡过子矜河,便是罂粟州卫郡,这里不见高山,不见井垣,映入眼帘的俨然是一片厚实的罂粟花海,几处零落的村舍旅店。零归怀揣着神离的紫色眼球,理直气壮地走在莽原上,花海深处隐约可见几位花农,精心打理着罂粟,哼着卫地的民歌。 在这辽阔的莽原上穿行过一个昼夜,他每当感到独行的孤寂时,便告诉自己,上天想要成就一个人,往往都是这样的。 来到新庆地界,四周景象一成不变,仍然是零星的房舍装点着成片的花海,像一张镶嵌着琥珀的花毯铺排在子矜河的北畔。罂粟花语中本就浅吟低唱着那种致命的诱惑,如今它竟成片、成海般簇拥在一处绽放,该是怎样的让人心乱神迷啊! 不知何处窜出的几队怪物惊动了花农,惊动了出神的零归,定睛远远地看去,硕大的脑袋,皲裂的胸膛,粗壮的四肢,争先恐后地践踏着花田,朝田垄上的花农猛扑过去。手无寸铁的花农们吓得瘫软在地上,动弹不得,圆睁的眼珠中流露出大滩大滩的恐惧。零归二话不说,唤出古钝剑,远远地掷了过去,将靠近花农的那头怪物钉飞几丈开外。随后,他三步并做一步,急驰到翻倒的怪物身前,抽出古钝剑,依新剑法呼啸而出,越发地娴熟,越发地得心应手,两三下的功夫便将那队噬军完全消灭。 众花农跪在零归脚边,感激他的救命之恩,为首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头,领着他的小孙子,接二连三地俯身叩头。零归见状连忙将众花农抚起,轻声问道: “这位老伯,我从樱花州逃难至此,不知能不能在你家借宿一晚。” 那老花农抬起头来,便看到零归眉间那若隐若现的青鸟印记,神情恍惚了片刻,但很快恢复了正常,牵着小孙子领着零归朝不远处炊烟升起的地方走去。 没过多久便开到老花农的家里,大堂正对柴门的那面墙上凿出供奉着神离雕像的龛口,几柱香悠然地在空气中燃烧着,供台上盛着一碟罂粟花瓣,几碗粗茶淡饭。大堂正中央置着一张方形餐桌,四把木凳,桌上整齐地放着一套茶具,那孩子挣脱老花农的手跑到桌旁,斟了两杯花茶,一杯端给零归轻声说:“客喝”,另一杯递给爷爷,随后又牵着爷爷的手,走进了内堂。老花农首先走到神离木雕前伫了片刻,然后点着三支细香,插进香炉里,唤来小孙子一起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做了三个揖。这事情做完后,老花农另取了三根香递给零归,零归神情冷漠地盯着神龛里的木雕,良久地失神着,始终没有接过那三支香。 晚饭过后,老花农说要去采药,希望零归能跟着他们爷孙俩,这事不好拒绝,零归也就只好照办,一路跟着他们来到西边的密林里。越是向前走,草木越是茂盛,零归的心里越是提心吊胆,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转瞬间,他发现老花农爷孙俩都失去了踪迹,而前面的灌木扎堆在一起,遮蔽着视线,零归扯着嗓子喊了几声老伯,也不见有任何人答复。 零归顿时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危险潜伏在自己身边,正当他准备往回走时,老花农的孙儿从灌木丛中探出了小脑袋,笑眯眯地朝他招了招手,呼道: “零哥哥,快点跟上。”随后那个小脑袋又再次消失了。 零归裂开嘴笑了笑,加快步伐追了上去。大约走了半个时辰,零归竟然又回到原来那个灌木丛处,这次无论他怎么呼喊,老花农和他的小孙子都彻底地销声匿迹。 根据过去的经验,他猜测这里可能会是一个幻术结界,肯定是老花农想害他又无从下手,才故意把他引到这里来的,原因可能是他对神离的不敬。对付这种幻术结界,零归已经能驾轻就熟,要破解丝毫不在话下,更何况他现在手握离冢,实力远远超越过去。 他唤出古钝剑,将所有力量积蓄在剑尖上,找到结界的极点后,全力刺了过去。“轰隆”一声巨响,四周苍郁的丛林瞬间变成枯槁,枯槁又遭到大火的焚烧化为灰烬,接着地势东南倾,而海水从西北方向注入,气势汹汹地淹没了一切。零归泡在海水里有点惊慌失措,他以前从未遇到现在这种情况,那层幻术结界下面似乎隐藏着更多的东西。不能坐以待毙,他又重新积聚力量朝海水深处的黑暗中刺去,果然四周又开始变化,海水逐渐褪去。当最后一滴水被蒸发掉时,大地好像被一股诡谲的力量吮吸着,开始皲裂,皲裂出的条纹盘根错节、纵横纠葛,形成一个巨大的,永不见天日的迷宫,迷宫里每条岔路的尽头都是一个交错的时空。 罂粟州的所有人都被巨大的轰鸣声震惊,那夜空中直插云霄的光柱吸引着丹朱人的目光,甚至就连邻国奉归都给惊动了。来自各地形形色色的人都向罂粟州卫郡的新庆涌去,他们很多人都知道这条光柱连接着无数个时空,由无数条细线排列而成牵引着新庆方圆千万里之内开启的时空境。 在丹朱的传说中,这条光柱曾经出现过,被称之为“畴瀑”,为人所知的是畴瀑一端连接着地上形成的时空境,而另一端连接着时轨门后面的秘密。时空境就是零归揭开幻术结界后开启的那个复杂迷宫,迷宫里每条岔路的尽头所形成的无数时空排列组合成偌大的时空境。时空境里每个交错的时空都被一条光畴连接着,无数条光畴拧成众人所见到的畴瀑,在时空境里无论走错哪天岔路,误闯进哪个时空,按道理来说都有可能经由光畴触摸到另一端的秘密,但这似乎很难,因为直到现在,那个秘密都未被人所知。 同样潜逃到卫郡的子虚等人始终无法摆脱鼓蛾和噬军的穷追不舍,莫为阻挡噬军的追击身受重伤,观星师出身的如烟根据零归命星的移动痕迹推算出零归来到卫郡。他们正在为如何摆脱眼前困境和零归会合而为难时,事情出现转机,潮水般向他们涌来的敌人突然停止追赶,径直朝南方移动。 “难道他们也知道零归在卫郡?”子虚忧心忡忡地问道。 “不管怎样,他们如此匆忙窜向南方,那里一定有事情发生,我们跟过去。”莫咬着牙忍着痛,盯着身后撤走的噬军艰难说道。 “你们看,那是什么?”搀扶着莫的如烟惊呼了一声,指了指那条划破夜空的光柱。 “畴瀑,丹朱神话中的时空境。”子虚双眼满是震惊之色。 知道事态重大,他们没有再说什么,加快脚程朝南方赶去。 鬼蜮,那扇常年尘封着的漆黑铁门依旧紧紧关闭着,积聚在城池上方的雾气踮着脚尖,逡巡潜行,那双泛着幽光的青眼永远注视着北方,神离站在骷髅头伸出的舌头上眺望着隔海的彼岸,长发将腐烂的眼眶遮得严实,灰色兜帽无法遮蔽他精巧俊俏的脸庞。 “神离,剑魔在丹朱卫郡触动了时空境,必死无疑,只是离冢还在他手上。”异戒萳夕在一旁低声说道。 “时空境?它留下的东西原来在丹朱,它知道我还活着吗?”神离突然冷笑了起来,笑声如少年般清脆。 “你记住,离冢只是一个引子,而零归是一颗棋子,他一不小心就会和我站在一起,或者我们会越来越相似,直到变成同一个人……”这是那少年消失时的声音,却苍老得如同濒死的妖孽。 罂粟州、卫郡、新庆的暗灰色地带内,没有人能够靠近那里,也看不到里面的任何东西,而零归在这迷宫的中央像一粒芝麻,四周充斥着幽暗的光线,让人绝望,让人恐惧,让一切妄图走出迷宫的人心死。当零归的意识清醒过来时,已然身处迷宫之中,对周围感到无比的陌生和惶恐,摆在眼前的是一模一样的五条路,其中四条只有零星几处脚印,深深浅浅。 人迹罕至往往意味着所见非凡,零归当时就是这样想的,沿着这条路向前走去,凡是遇到岔路总选择陌生的那条,走着走着,便走到了绝境。当他转身想沿途返回时,却发现身后竟然是一堵墙,来时走过的路诡异地消失了,前后左右四堵墙严严实实地把他围了起来。他抬头看了看顶上,碗口大的星空让他找到了出去的希望,唤出古钝剑便开始向上攀爬,就在快要爬到顶部时,差一步就可以翻过去,没想到四面墙竟然快速地向上生长。零归挂在剑上微微叹了口气,心想只要速度能超过墙的生长就还有出去的可能,随后他收起心神,爆发出全身的力量像箭一般向外射去,很快便追上四面墙,这时头顶竟然黑了下来,凭空出现的那面墙“哐当”一声盖住了出口。 封闭的空间里光线暗了下来,但墙上被古钝剑凿出的豁口却清晰可见,难道这墙可以被凿开,零归想到这层可能性,挥起古钝便开始使劲凿墙,凿着凿着,便凿到一层灰色的晶体,无论零归如何用力也无法伤到那灰色晶体丝毫。望着大块大块露出的坚硬晶体,零归精疲力竭地瘫坐在地上,却发现一件更令人感到绝望的事,这个空间竟然在缓慢地缩小,顿时生还的希望变得渺茫,绝望像一股洪流涌上心间,敲打着不安颤动着的理智,搅扰着逐渐麻痹着的感官。 也许这是一个幻境,难道自己中了别人的幻术,想到这里,零归发现空间缩小到一定程度便不再缩小,他心里多少安定了些许,于是盘腿静坐下来,等待心智的逐渐清明,等待幻境的自行解除。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直到零归呼吸变得困难起来,他才意识到这不是一个幻境,空气被自己长时间的消耗,变得非常稀薄,坚持不了多少时间了。 既然自己无法改变些什么,就把一切交由死神,那年叶城的火葬早已烧死他年轻的心,如今剩下的只是具不知被何物填充的躯体。 第十二章 博弈神离出手 天问青鸟晓梦 …………为何如此留恋这儿的芦蒿? ………………你这愚蠢固执的青鸟! …………难道听不见东海翻涌而至的白涛? ………………你说泪水沾湿了羽毛, ………………你说身陷泥沼, …………不就是为了去守着那该死的木雕。 ………………你抖抖羽毛抽抽脚, …………就算你讨厌峰蝶的声色场, ………………也该逃亡,也该歌唱, …………也该拥有斑斓的曙光。 ………………唉,你这不识时务的青鸟! 奄奄一息的零归昏睡过去,但并没有死,只是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他梦到自己变成眉间的青鸟,闯进陌生的棋场。横在它身前的是一个巨大棋盘,棋盘上散乱着各种棋子,它数了数共五十六颗,除了棋盘上有些许光亮外,四周都隐在黑暗中。它好奇地抬头看了看,只见棋盘上方竖着一根耀眼的光柱,光柱是空心的,从中看上去只能看到通向无尽的遥远。 “天问棋局,四宫二十八宿。青鸟,你如果赢了对方,对方将会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如果你输了,你也将成为别人的一部分,只有胜者才有资格穿过光畴,去揭晓那个秘密。你既然来到这里,就别无选择地要下赢这局棋。”黑暗中传来阴阳怪气的说话声。 青鸟四处寻找着声音的来源,但周围除了黑暗还是黑暗,看不见其他任何东西,然而棋盘的另一边却出现一个模糊的身影,随着身影的移动,轮廓和脸庞逐渐清晰起来。那是怎样的一张脸,让青鸟感到如此的熟悉,青鸟仔细端详片刻后,心头慢慢地拽紧,那张脸明明就是自己的,而自己却变成了青鸟。 不对,如果自己变成梦中的青鸟,那对面另一个我又是谁呢?或者是青鸟梦见它变成了我,而真正的自己就是看到的那个人,那这个梦到底是谁的呢?是青鸟的还是我的。它绞尽脑汁也完全无法理解现在的情形,还未等它想明白,棋盘上的棋子已经开始移动,摆回原来的样子。 “零归先行”黑暗中传来沉沉的号令声。 青鸟恍惚了片刻,望着对面的自己,那个陌生而又熟悉的零归,果然对面也不会下这种棋和自己一样,那刻在脸上的犹豫和迟疑,那担惊受怕的神情,那没有焦点的眼睛,不正是自己吗? 它还从那人的眉宇间发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从来不属于自己的,看着看着,那人的面容瞬间发生变化,那张脸下面似乎隐藏着另外一张惨白而诡异的脸。它使劲想去看清楚那张隐藏的脸到底是谁的,那张脸却瞬间消失了,接着他挥了挥手推进了一颗棋子。 有人在帮他,青鸟这样想着,肯定是刚才隐藏着的人,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又如此陌生。现在轮到它落棋,而它以前根本就没碰过这种天问棋局,只能呆在原地,什么都不能做。 “玄武宫斗位进四格。”忽然,青鸟的心里传来这样的声音。 “你……你是谁?”青鸟在心里疑惑地问道。 “我是景魂,你还记得我吗?”那种声音再次传来。 “当然,炼泅海里,我们见过。”青鸟轻声答道。 “虽然我不知道你的对手为何会跟你长得一模一样,但我知道有人在帮他。” “谁”青鸟发问。 “神离” “怎么可能,你说神离会去帮……帮剑魔。不对,既然连神离都无法分辨谁是真正的零归,你又怎么知道我是谁?”青鸟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 “这证明在某些方面神离无法超越我,证明我能帮你赢这局棋。” “你现在身在何处,怎么找到我的?”青鸟还是无法完全相信他。 “我在天轴国雾都山的峰顶,至于怎么找到你的,你不要忘记我是星魔,继承着无数难以想象的观星术,想要和你沟通,就跟在炼泅海暗道里见到你一样简单。” “神离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我相信你,景魂。” 天问棋局其实变成景魂和神离的一场对决,而青鸟的心里始终思索着,谁才是真正的自己。对面的那个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呢?难道也是同样的问题?当这盘棋下到第五十三步时,青鸟这边的玄武宫已被对面的朱雀宫冲杀得支离破碎,而代价是被其余三宫二十一颗棋子团团包围。 “白虎宫娄位跳三” “玄武宫虚位收尾” …… 第一百二十三步,景魂放弃白虎宫的防守,让对面濒死的困兽朱雀宫逃出升天,从而保住只剩下五颗棋子的玄武宫。 第一百五十步,那苟延残喘的玄武宫在景魂的精心策划下,变成了一字长蛇,悄悄地潜伏在对面青龙宫的肚子里。 “最后一步,玄武宫壁位退七格,咬死青龙的心脏。”景魂对青鸟大声喊道。 这时的青鸟竟然迟疑了,它久久不肯落下这绝杀的一步,它在想这局棋是该赢还是该输呢? “你还在等什么?最后一步,我们就赢了。”景魂有点失控地嚷道。 “也许……,这局棋只有输,才能算是真正的赢。”青鸟埋头嘀咕了句,随后将玄武宫壁位前进了三格,正好撞到青龙宫的獠牙上被一口咬死。 局势瞬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它知道景魂是想帮它赢这局棋,但是它似乎更明白这个关于青鸟的梦,真正的对手其实就是对面的自己,这局棋只有输才能让自己赢,它打算赌一把。让它惴惴不安的并不是这局莫名的天问,而是神离为什么要帮他呢?这是一个阴谋还是…… 青鸟作为输的一方化成一团绿色光球,融进零归的身体,接着所有意识都陷入混沌,这在外界看来只见两种异物合二为一,从时空境的角落里升起,穿过一条狭窄的光畴,到达另外一个未知的地域。 这回清醒过来后,他发现自己不再是青鸟而是真正的零归,那个梦被强行解除,他摸着眉间凸起的青鸟印记,便知道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没有被外界的表象所迷惑,但却总感觉有些东西已从生命内部流失,再也找不回来。 眼前终于明晰起来,出现的是他曾见到过的那片废墟,七张破烂不堪的旌幡有序地插在祭坛周围,祭坛中央那座漆黑古塔的金属门前站着一个女人。这儿的风很大,吹得旌幡猎猎作响,吹得那人的衣袂翻滚不断,那人始终背对着他。等待风稍微小些的时候,那女子才开口说话: “你们费尽心机地想要揭开太虚境的秘密,而我们则不顾一切地想要守护,我不能因为任何人而破例,就让这里成为所有人心中最后的谜题。” 难道时轨门后面的秘密就是太虚境,难道太虚境里就只有那么一座无关紧要的古塔,零归心想,绝不能如此轻易放弃这次机会,如果表现的太过无知,反而达不到目的,于是他故作高深地呵斥道: “你们是想一辈子背负着那些罪过,像蝼蚁一样躲在这里偷生吗?” 那女子听到零归的呵斥微微一怔,自然下垂的双臂也交叉于胸前,竟是久久地沉默下去。零归见这样有用,便更加咄咄逼人起来,胡乱的说: “为什么不走出桎梏,去告诉世人关于时轨、法屠和太虚的真相。” 这次那人并没有太大的反应,零归以为是自己露馅了,正思索着如何补救,没想到那人开口说话了。 “知道真相又能怎样,难道世人在谜题中活着还不满足吗?踏入禁塔后面的世界,你看到的只能是虚妄,是真相大白后的索然无味,生活就不在是生活。” 零归没有听懂那些话背后的深意,以为是想忽悠他早早离开的诡辩,继续追问道: “言心婉,她还好吗?” “就当她死了吧!把你那些小聪明都收起来,我知道你是谁。零归,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真相,我只能告诉你一句话。”那女子转过身来,半张脸显得那么突兀,尽管前不久还见过一面,但仍然让他心神俱颤。 “你们都活在我们的梦中。” 那轻飘飘的话语刚刚落地,祁絮已经退回到禁塔中,那扇金属大门“吱嘎”紧紧关上。零归连忙飞奔上前,但那扇门只留下一缕狭小的缝隙,透不出一丝光线。他使劲地敲打着,妄图能有人来帮他打开…… 到底发生了什么,零归在时空境中苏醒过来,身后的墙消失不见,那条走过的路又出现在面前,他才意识到自己根本还没有走出这个该死的迷宫。太虚境中祁絮的最后一句话,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只是感觉到那句话非常重要,却必须是要忘记的。他累的有点虚脱,直接躺在地上休息,竟发现此时的夜空是那么的美,每一个人都对应着天上的一颗星子,看着看着,便觉得有些不对劲,那些本不该移动的星星居然在移动,隐隐约约描绘出一张笑脸,随后很快散乱开来,组合出一条歪歪扭扭的曲线。零归马上明白过来,便跟着曲线走去,那张笑脸是景魂的,这个远在天轴的观星师正在帮他走出迷宫。 第十三章 中箭零归致盲 弄巧图穷诛心 零归在景魂帮助下成功脱离新庆时空境,再次见到子虚时,竟高兴得有点语无伦次,他感到只要有子虚在身旁,无论经历过或遭受过什么,都能让他无比的心安。如烟一直悉心照顾着受伤的莫,时光荏苒,当初这位罗网五魅中的观星师,经过岁月的洗炼,如今也逐渐褪去雍容华贵的虚表。离开凉衣,命中注定的背叛已成事实,可那份预言中的纠葛却遥遥无期,她似乎是在满心欢喜地等待着某些事情的发生,尽管那些都还看不到结局和将来。其实她心里明白,如果他无法动摇莫嗜权的秉性,也就无法阻止他以南皇的身份回到凉衣,而自己到最后也就只能悻悻离去,在这件事情上她不能不这么自私。 卫郡丘原的东边撕裂开一条巨大的鸿沟,沟壑横亘在罂粟州和海棠州的边境,两色花潮被一线分隔,彼此相应,姹紫嫣红,分外妖娆。异戒萳夕的身后紧跟着青柯,两人快速地在峡谷中穿行,后者布衣灰袍,头戴斗笠,再也找不到昔日的绝代芳华。 “青柯,你知道我肚子里装的是什么吗?”这声音非常微小,但在深谷之中却格外清晰。 “还能有什么?”后面的青柯疑惑不解地嘲笑道。 “前不久,神离把你还给他的那颗眼球给我吞了。”萳夕突然停下脚步,脸色有点苍白。 “这是神离千年前打算结茧重生时的赌注,我就是他的容器,你和我一样,肚子里都孕育着别人的生命。”萳夕盯着自己怀了千年的肚子,面无表情地接着说。 “神离也通晓七殇的邪幻术?”青柯诧异地问道。 “七殇的邪幻术和南卮的天蛊术相构合才能让他像如今这样,同时拥有现在和未来两条生命,而天眼和离冢都是属于未来神离的。” “看来神离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怕死啊!他难道还没有活够吗?”青柯不屑地笑着说。 “离,千年间尘世的神灵,如今在你们的眼中可能是贪生怕死之辈,但我却隐约从他身上看到一些令人不解的东西,这些纷繁的表象之外必定隐藏着他不可告人的苦衷,这也是我没有弃他而去的原因。” 青柯捋了捋额前垂下的头发,慢条斯理地靠近萳夕,身体略微向前倾斜,极其怨怼地在她耳边挤出了几个字∶“你还想为神魔相诛辩护吗?如果不是你们,我能像现在这样家破人亡吗?” 萳夕被青柯突如其来的暴怒吓得后撤了数步,稳住身子后苦涩地笑了笑,说∶“神魔相诛不可能是众人看到的那样简单,仅仅一个刚浮出水面的太虚境就让人头皮发麻,那隐藏着的肯定是更可怕的东西。” 青柯没有继续说些什么,而是极力地平息着心中的不安,用装出来的镇定掩饰现今的窘迫。 萳夕丝毫没有在意青柯的种种,她此时的目光聚集于前方不远处的密林,神情闪烁地自言自语道∶“也许神离说得对,飓风过港,伏草犹存,但在这之前必须先得到离冢让他恢复以前的实力。” 自樱花州北峪郡一别,零归才知道自己对子虚是那么的依赖,只要有子虚陪伴左右,那些彷徨无措和不安全感都会烟消云散,他想等到把离冢交给湿罗萨婆,他就会和子虚回到凉衣的漂城大草原上,那儿蓝天白云和绿草沙洲连成一片,四处都是流动的浓浓春意,还有与狼为伴的少年哈扎。白翎离他而去时告诉他,只有将离冢带到野丘阿索转交给怪戒,才能真正确保离冢的安全。想要从丹朱抵达野丘必须穿过奉归,而竺朔峡谷则是横在奉归边界上的一道天堑,这条被天神撕开的豁口仿佛能通向地下的幽冥世界,那个世界里游荡着牛鬼蛇神,漂浮着魑魅魍魉。 下到谷底,俯仰之间便有壁立千仞犬牙交错之感,又有绿荫叠嶂遮天蔽日,如是晌午夜分却不见曦月,唯独氤氲着一股瘆人的寒瑟,于是众人加快脚程穿过峡谷,避免那些无法预料的危险。 “别动”极速穿行着的子虚突然间慢了下来,并喝住前面埋头赶路的零归。 零归回过头看到脸色巨变子虚心里一惊,马上谨慎地朝四周望了望,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不过那种触及危险的感觉却无比真切,两人心领神会地对视了一眼,又心照不宣地靠近了些。 没过多久,莫和如烟也很了上来,两人一路上相谈盛欢丝毫没有注意到什么危险,大大咧咧地朝前走去。转瞬间的功夫,离冢已从零归的宽袖中悄然滑落至掌心,伴随着一阵劲风,零归右手不可思议地往金螭上那么一拍,数股磅礴的金黄色能量迸发而出,凝聚成金鳞栉比的盘天螭龙,翻江倒海的气势顿涌滔滔,抟着饱餍的劲道扶摇而去。 嘤嘤嗡嗡的声响自身后的密林中毫不示弱地逼跃着。就在螭龙虚影要冲撞上那堑深壑时,七条红线穿仄而过,就螭龙七寸处节节紧敷。 在此千钧之际,零归收回心神,唤出古钝,左手紧握离冢,源源不断地吮吸着那股可怕的金黄色能量,丝丝翻涌的黑线掠过眉梢,被额心的青鸟印记拽紧后完全吞噬。不到数个回合,萳夕和青柯便被零归逼了出来,她们两人联手都不是拥有离冢的零归的对手,而且萳夕的肩头还被古钝所伤,局势更加不利。萳夕本以为零归绝对不会傻到冒着被神离反噬的危险而动用离冢,没想到零归一上来就如此果断地祭出金螭,直到看见他眉间的青鸟清除了所有的邪念,萳夕才明白为何零归会如此的有恃无恐,这些都是她万万没想到的。 萳夕那些幻术对于离冢来说,只是些黔驴技穷的把戏,无法对零归造成丝毫的威胁,那把厚实平钝的古剑很快就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零归知道眼前这个楚楚动人的妖冶女人便是五戒中的异戒,如今他对神离的仇恨已经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此刻他握着古钝,握着异戒的生命,只要他将古钝轻轻地朝前一送,就能了结一个为祸尘世的妖孽。 “异戒,告诉我言心婉的下落,我便放了你。” 青柯身体猛地一怔,她用手端了端头上的斗笠,用一种只能让零归听见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 “杀了她,她的肚子里豢养着神离的胎体,杀了她!” 本已松懈下来的零归听到那人的密语,心头收紧,刚刚褪去的恨意悄然升起,古钝剑指向萳夕膨胀的腹部,周围的子虚和莫都感到莫名震惊和无比不解。 零归始终是无法下手的,尽管他对神离恨之入骨,也无法将仇恨迁怒于一个还未出世的无辜生命。古钝剑慢慢地收了起来,他的确动了恻隐之心,面对怀有身孕的萳夕,他只能把她当做普通人对待。 正在零归出神的时刻,青柯身后闪过一个人影,莫察觉到危险,大声吼道∶ “小心!骨蛾在那人的后面。” 话音刚落,那人影扑腾而起,掠至受伤的萳夕身旁,将其拦腰抱起,零归出剑阻拦,却被突兀而出的森白骨翅偷袭,两根骨刺从指尖射出,近距离穿透了零归的双眼,零归痛得连连后退,退至崖边命悬一线。那道人影极速向前,意图抢夺零归手中的离冢,莫见状飞脚踢起地上的石子,打到那人的脸上,而子虚也飞身向前,企图抓住摇摇欲坠的零归,却只撕下了半截断袖,零归失足堕入深谷。 “零归……”子虚匍匐在崖岸大声地咆哮着,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零归的身影逐渐变小,最后消匿在云雾之中。 莫失神地盯着脚下的深渊,他不敢相信经历过无数次死里逃生的零归会栽在这里。如烟扶起痛心疾首的子虚,安慰他说零归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够逢凶化吉的,但心里却泛着苦水,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当真是生死难料啊! 傍水的村舍,嫩黄的新竹匝成的篱笆,两泓响泉漱根窍流出,清冽可鉴,汇成房舍前方圆小潭,美名曰灵潭。灵潭边挺立着数颗奇树,花叶如同五彩蛱蝶,远远看去,须翅尽展,栩栩如生。泉涧稍远处,百草丰茂,又有真蝶千千万万,翩翻漫天,时而聚于潭下,时而涌向天穹,缤纷络绎,锦色斑斓,胜似人间仙境。零归坠下悬崖却因祸的福,有幸一睹这绝美而令人迷醉的蝴蝶谷,让性灵在无数个转辗间泛响无数个缘起缘灭。 逐渐清醒过来的零归能够见到的是比夜晚更黑的黑暗,他意识到自己失明后竟无法平息绝望的心绪,甚至起了求死的念头。他想手舞足蹈一番来发泄心中怨堵,但身体却始终无力地耷拉着,实在感到憋屈时勉力伸手去抓蒙在眼睛上的黑纱,却被一双温热的手牢牢地抓住。 “别动,能保住这条命就算你走运。” 这女子说话的声音如同抓住他的那双手一样温热,却也清脆悦耳。 “我不想活在没有阳光的黑暗里,没了眼睛,活着还有什么意义。”零归无奈的哽咽着。 “你跟我来吧!”那女子撂下这句话,便大步大步朝屋外走去,丝毫没有要掺扶他一下的意思。 零归扒拉下眼睛上的东西,翻身起床,使劲睁着眼睛也看不到任何东西,但此时耳朵却特别好使,紧跟着那人出门时弄出的响动,走了几十步后,顿感全身被暖流浸透着,烘焙着五脏六腑,这旭阳的触感比起往日看到的更浓烈,更真实,心中的阴霾不知何时被驱散大半,情绪渐缓了过来。 那人并未停下脚步而是继续领头走去,零归也随着响动紧紧跟上,无数股幽微的嘤鸣声传来,似乎那振翅的颤动就在耳畔,嗡呀嗡的,挑拨着那些逗留在心间潮意。 “你知道这些是什么吗?”那人突然发问道。 “万千的五彩蛱蝶在身旁萦绕,有黑底红花长着飘带的木蝶拂过脸庞,那些成群盘旋着的小东西在商量着如何赶走我这个外来人,还有在肩头攀附着的那只西府蝶对我说你身上很香。”零归开着玩笑带点挑逗意思地打趣道。 “吶,你的那双眼睛形同虚设,没有它你能知道更多的东西。”那女子扑哧一笑。 “可我还是不知道你到底长得咋样?”零归摆出一个誓不罢休的姿态。 “长得很丑,而且脑袋有问题,特别蠢,容易受骗。”那人一种夸张的语气把自己谬赞了一番。 “真的假的?”零归忍住笑,难以置信地追问道,却久久没有人回答,他以为那人生气走了,便也准备离开,声音却又再次传来。 “我叫风素,野丘中州人,跟着阿父来丹朱进修,你呢?” “他叫零归,凉衣执剑师。”没等零归开口,身后传来两人的脚步声,左边的连腮胡子大汉,虎背熊腰,体毛格外旺盛,前额突出,双手成爪撑着地面,竟然是四肢行走的迦南兽人。 “我叫樗立疾,野丘西凰驯兽师,受影戒白翎和怪戒湿罗萨婆之命教你各门奇术。刚才说话的是二世怪戒鸦冬桑臼,湿罗萨婆的继承者,同时也是风素的阿父。”那兽人身旁的灰袍中年人走上前来,和气地介绍道。 “你别看樗立疾只是一个驯兽师,他可能是这个世界上除神离以外唯一一个精通所有奇术的天才,你从他这里能学到所有东西。”那个叫鸦冬桑臼的兽人赞许道。 零归听着这些人自导自演半响后,才冷不丁地问了句∶“你们为什么要救我,白翎和你们到底有什么关系。”说话的声音听不出一点感情,似乎是在质问,在盘询。 “我们什么也不能告诉你,白翎和湿罗萨婆站在一起,我们就会和你站在一起。”樗立疾拍了拍零归的肩膀,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 “你们谁能看懂这张图?”零归从怀里取出那张得自渠峰的蛇咬尾图样,摊开在胸前。 “太虚境,你见过太虚境的人?”鸦冬桑臼此时的问话像是在逼问一个十恶不赦的囚徒,仿佛晴天霹雳中的一道闷雷,惊得零归双腿发软。 第十四章 零归精学五术 风素自堕灵潭 面对鸦冬桑臼的粗鲁诘问,零归全力隐瞒事情的真相,说那张图是在路边捡到的,虽然很难让人相信,但也堵住了他们继续追问下去的口实。 风素因不能驯服自己的本命脉兽而被放逐迦南,趁清酋三日大祭之时的混乱窜进阿索,碰巧遇到从凉衣赶来的白翎。两人在殿庙前遭到神秘人的偷袭而分散开来,风素自阿索之上掉落时无意中顿悟驯兽术,在空中与一只灵兽火鹧鸪殊死搏斗,机缘巧合之下竟然收服火鹧鸪才保住一命。白翎被湿罗萨婆困在阿索,才知道她和神离之间的嫌隙,以及她为何千年来要装死躲在这里苟且偷生,两人又不知什么原因站在了一起,目标达成一致后决定掣肘零归,留心风素,这才有现在的蝴蝶谷之遇。 樗立疾是影戒白翎派来的人,零归本该自然地放下心里的戒备,白翎和子虚一直以来是他最为信赖的人,既然这一切都是白翎安排的,他也就心甘情愿地遵从。在和樗立疾学习幻术的这段时间,零归无意间从他和鸦冬桑臼的谈话中知道一件事,这件事让零归感到无比的心寒和恐惧,他无法想象如果连大义凛然的白翎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么自己又将被置于何地。 这件事牵出了白翎和湿罗萨婆背后的诛心境,让零归寝食难安,他始终无法辨认那些隐藏在深处的力量是正是邪,太虚境和诛心境的存在是合理还是阴谋。离冢到底还能不能交给湿罗萨婆,白翎到底是在帮自己,还是在利用自己,这些都成为他心中挥之不去的谜霾。 仓促的岁月让零归褪去那层稚气,久经风霜的脸上浮现出成熟的魅力,本来不太在意外表的他,如今在闲暇时刻也开始打理那头长发,而脑中却时常游荡着那个身着黑色披风,头戴兜帽,长发遮住眼眶的高深莫测的灵魂。他模仿那人的样子,将额前的长发放下,也刚好遮住瞎掉的双眼,有风拂面时那撮头发便婆娑着眼眶,酥麻的触感让零归打了个激灵,他突然间泛过那个高高在上的神离心底荡出的涟漪。零归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可是笑声却越来越僵瘪,越来越苦涩,最后竟然突兀般地戛然而止,因为此时他发现无论多么认真的嘲讽,也无法掩盖灵魂深处那圈刚刚碰撞而重叠着的微漾。 “虽然仇恨刻骨铭心,但你并未全身心地渴望复仇,这便是你久久不能达到目的的原因。”樗立疾望着神情冷漠的零归提点道。 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上的双眸被黑发遮蔽着,他听到身后樗立疾认真的说话声,嘴角流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戏谑般的邪笑,喜怒不形于色地说∶ “你一定会帮我的,对吗?” “当然,我和白翎都会帮你的。”樗立疾的语气依然那样诚恳,但脸上却绽开莫名的笑意。 自打零归来到蝴蝶谷,风素这个活泼开朗、幽默健谈的女孩子成为他生活中的乐趣,她总能找出各式各样一大堆的乐子让零归笑得人仰马翻,这种简单的快乐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其实风素也有自己难以摆脱的大麻烦,但她从未拿出来给别人说,她的麻烦或者说是痛楚来自于她的阿父鸦冬桑臼,这个嗜杀成性而且粗暴不堪的兽人。 二世怪戒鸦冬桑臼,湿罗萨婆的继承人,风素的阿父,一头残暴的迦南兽人,四肢粗壮得有些畸形,它撕裂人类跟拉扯野兽一样轻而易举,时常将到手的猎物生吞活剥,肉沫和骨头扔到风素周身,暴饮暴食后喜欢用吃剩下的指骨剔牙,在迦南是臭名昭著的凶神恶煞。鸦冬桑臼特别喜爱风素,进餐过后它会将风素拦腰抱起,然后满嘴油腻地往风素脸上吻去,心情好的时候还会狠狠地捏她的脸蛋,一番疼爱过后风素经常是遍体鳞伤。在晚上,鸦冬桑臼还时常跳到风素的床上,想要搂着她睡觉,每次都把风素吓个半死,她只好忍气吞声地逃出去,到到房前的灵潭清洗身上的污秽。 零归并不知道风素受着鸦冬桑臼那种非人的折磨,直到有一次,鸦冬桑臼进餐后抱起风素亲吻,结实的前肢将风素消瘦的身体扭曲得疼痛不堪,她才大声地哭叫起来。零归听见风素凄惨的哭喊,唤出古钝剑刺进鸦冬桑臼的胸口,他也差点被暴怒的鸦冬桑臼撕成碎片,最后还是风素的苦苦哀求才消解掉它的怒气,救下零归一命。这天深夜那种事情再次发生,风素差点被逮住,踉踉跄跄地逃到灵潭,像往常一样一遍又一遍清洗着伤口。湿罗萨婆和鸦冬桑臼收留了她,她才能在危机四伏的迦南生存下来,他不敢相信如果没有他们的庇护,自己都不知道会被群兽撕裂多少回。虽然驯服火鹧鸪有保命的希望,但她对鸦冬桑臼的恐惧已深植骨髓,而且她猜测湿罗萨婆这样做无非是想让自己被同化,为背后的诛心境卖命。 正在她出神的时候,灵潭悄然地变化诡异,风素在无数个这样的夜晚早已察觉到这些,每当月圆之夜,灵潭就会变成一面心镜,能映照出任何人心中的所思所想。就是如此,今夜的灵潭也毫不例外,不过潭面上出现的不再是她的哥哥风辙,而是长发蔽眼的零归,那个白天想要解救她的男子。风素出神地望着水面上安静而魅力十足的零归,想要伸出手去摸一摸他的脸庞,可是刚接触到水面,一股巨大的力量差点将她拉扯到水里去,还好她及时清醒过来,连忙后退几大步才稳住身体。 数月时光转瞬即逝,零归的进修停在最后天轴观星术的阶段,遇上了最为棘手的难题,双目失明的零归后天不足。樗立疾给他出了主意,让他以后去找另外一双活眼睛,言外之意是找一个忠心跟在身边的人,充当零归的眼睛。于是樗立疾将观星术也全部教给零归,还称赞零归是学习能力的天才,并称他是除神离和自己以外第三个完全掌握五奇术的人。长期以来的相处,零归自然看出来这个樗立疾不是简单的野丘驯兽师,从鸦冬桑臼对他那恭敬的态度来看,樗立疾在诛心境中的地位绝对超过湿罗萨婆。那段进修的时光,风素很少来找他,为了不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好让他专心进修,至于自身的苦痛对她来说忍几年是忍,忍一时也是忍。可就在零归进修结束时,风素急匆匆地赶过来,只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月光下的灵潭里有你的影子”零归不明白她的意思,就当玩笑过去了。 不久后的一天夜晚,月色皎洁,鸦冬桑臼闯进风素的房间,但并未像往常一样粗暴无礼,而是递给风素一个水瓮,让她到灵潭里去打些水。风素瞧见鸦冬桑臼怪邪的神情心里一惊,仓皇无措地接过水瓮逃至灵潭边,这回借着暝暝的月光,她看到了张开怀抱对她微笑的零归和令人不解的诱惑。 “风素,快回来!”房间里鸦冬桑臼的咆哮声吓得风素哆嗦了起来。 还未等那粗砺的喊声完全消弥,风素已毫不犹豫地扔下水瓮纵身投向零归的怀抱,那道灵潭水面上的虚影依旧邪笑,竟未惊起半点波澜…… 风素失踪的消息在第二天就闹腾了起来,鸦冬桑臼急得火烧火燎,谁也不知道风素到底去了哪里,不过那句“月光下的灵潭里有你的影子”却让零归想到些什么,他怀疑月光能开启灵潭中的时空境。 在这之后的每个夜晚,零归都会悄悄地赶来灵潭,虽然眼睛看不见,但他自信能够感知周围的一切变化。皓月当空,零归在灵潭边似乎也抓住些关键性的东西,他感觉有人在注视着他,便向灵潭伸出手去,他竟然摸到一张光滑而冰凉的脸,那张脸让他身体僵硬下来,随后就没有丝毫抵抗那股力量的拉扯。 “婉儿,是你吗?”零归无法置信地温柔喃喃着,身体逐渐地被潭水所湮没,潭面上没有激起任何涟漪…… 满天的碎雪纷纷扬扬,飓风卷裹着冰屑扑打在脸庞,这是一片嘶吼着的、狂暴着的广袤雪原,踞踞行进在茫茫风雪中的零归能够想象得到眼前这片银装素裹的宏阔。寻着风声向前摸索,这种毫无目的的恐惧和不安让他抓狂,那些无尽的想象在看不清现实的时候是可怕的。他时常感觉到自己的四周都是悬崖峭壁,但当艰难地迈出那一步,却踩在实地上时,那种被玩弄的绝望几乎能将他撕裂。他甚至会怀疑自己脚下的雪是否掩埋着血沫逼仄的尸体,就像叶城的那场幻觉,自己的手上沾满鲜血。 “零归,这边”熟悉的声音及时地救下行将崩溃的零归。 “风素,你在哪儿,我什么都看不见。”他说话时是那样的急促和暴躁。 “别担心,让我成为你的眼睛,帮你寻找光明。”那声音再次传来,不但没有靠近零归,反而离得越来越远。 零归辨认出声音的方向,迅速地跟了过去,踩在实地上的双脚都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般地在颤抖。只感觉是一次漫长的行程,所有的声音最终都停歇下来,也不再又雪花落在肩头,似乎是走进一栋古老冰冷的宫殿,像是横亘在风雪中冰封千年的巨大棺椁。 零归跟着风素的脚步走到宫殿深处的主室,这间主室比宫殿外面还要寒冷,似乎跟外界是连通的,隐约能听到风声从四周灌进来,竟然还响起阵阵奇怪的“沙沙”声,好像是树叶翻动的样子。 “你面前簇拥着长满五彩菱叶的戮心藤,戮心藤缠绕着五具尸体,这五具尸体的脑袋都紧紧挨在一起,排列成圆形。如果我猜得没错,这里应该就是诛心境的禁地锁叶殿。”风素停下脚步,将看到的一切都说给零归听。 “这五具尸体是谁的?”零归不解地问。 “他们身旁的石雕上刻有名字,分别是昙寂、七殇、南卮、审易薇和景魂。” 零归当时就被惊吓得连忙后退,喃喃自语∶“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昙寂石化在炼泅海岸,七殇的坟墓在樱花州中咸郡,景魂他……他还活着。这一定是幻觉,是幻觉。” “当我被迫加入诛心境的那刻起,我就一直暗中探查里面的内幕,直到坠进灵潭的那一晚,我才逐渐明白它们的真正用意。”风素走近零归,遮遮掩掩地说着。 “你和我还有其他三个不同国度的人,脚下都有一片不同颜色的戮心菱叶,这些菱叶都来自这里唯一的戮心藤。”风素接着说了下去。 零归听到这些话立马转过身来,声音低微地推测道∶“你是说,我们五人都是被它们精心挑选出来的,在冠之以五魔的称号,并且不择手段地促成这场神魔相诛。” “五魔也许本来就不存在,那么神离也就是虚妄之神。其实我们所有人都背负着外界的命定和自我的认同在生活,之前的你我都不明白,以后的神离会明白吗?”风素有点凄恻的话语让零归动容。 “你到底是谁,为何要把我引到这里?”真相越来越近,但零归却越来越无法相信,现在甚至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感到怀疑。 “这些也只是我的推测,你可以选择不相信,其实我也不明白,为何诛心境禁地的入口会是灵潭,也许这里真是一个幻境,可是这幻境到底想告诉我们些什么呢?”风素也有点恼怒地说。 “零归,我把所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接下来的路怎么走,也许没有人能帮到你,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一个佝偻的怪物藏在柱子后面的阴影里,干瘪的躯体,畸形的脑袋,咬着怪异而悠长的腔调,吞吞吐吐地自言自语道。 他望着殿中央的零归咂吧了下嘴,精明地转动着內陷的眼珠,裂开乌漆麻黑的大嘴,露出两颗尖锐的大门牙,随后又挥了挥手,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模糊起来。 “这的确是幻觉,周围的那些东西都还在变化着。”风素靠了靠零归的肩膀,附耳轻声说道。 虽然这只是一个幻境,但对零归来说却在心底里激起万丈狂澜,冥冥之中他意识到那些场景似乎在暗示着什么,这种感觉就像他用瞎掉的双眼在发尖触碰到的那样,令人越来越迷失自己,而自己越来越接近另一个人。 第十五章 竺朔夜鹧鸪天 商於地泛眢浅 竺朔峡谷,盘踞在丹朱和奉归之间的天堑,即是丹朱绝巧幻术的终极,也是奉归渊流染指的初始。奉归这个奴隶宗教制国家,流传着诡谲的染指术,盛行着可怖的悬棺葬,在惨烈的族斗中濒临分裂的边缘,三宗一教的高压统治,千黛墙绵延千万里的贵贱分隔,终不能动摇眢浅湖给予卡拉族人的施舍。 高贵的达曼族与贫贱的卡拉族势同水火,在不曾间断的争斗中分居奉归东西,依孜玛山系的天然巨险作为界限。达曼人将所有的卡拉人驱逐出境,赶至西北角的弹丸之地废丘,并沿着孜玛山系的走势筑起百丈千黛墙,把卡拉人当牲畜般圈养着,作为奴隶和劳动力的来源。奉归自古多山,多草木,多奇物,这种得天独厚的条件和世代沿袭的悬棺葬温养着山川沟壑间的奇花异草,延续着千年前神离留下的炼毒术,同时也悄然地决裂着族群的关系,只至有一方走向破碎,走向灭亡。这种根深蒂固的贵贱观念源自炼毒术中的染指,达曼族人的右手中指天生较一般人长上许多,而且在触摸到毒物时会敏感地变成黑色,这种辨毒的神奇天赋带给达曼人意想不到的生存优势,甚至促成他们成为奉归的统治者。 达曼人日益骄横的心里逐渐变得扭曲,将本族视为优等,大肆残害卡拉人,奴役卡拉人,甚至把他们当做餐桌上的食物。卡拉人曾经反抗过无数次,每次都付出惨痛的代价,还不得不接受达曼人往后的血腥报复,为此他们几乎彻底失去抵抗和自由的意识,真正变成一群温顺的奴隶,蜗居在西北角的旮旯里。 卡拉族在废丘只有十二个破烂不堪的村落,却拥挤着成千上万的族人,在生不如死的压榨下苟延残喘。废丘的南方是一处无法逾越的超大死火山,没有人知道火山口到底有多大,在经年累月的日晒雨淋下形成一口不着边际的堰塞湖,卡拉族人称之为眢浅。而在堰塞湖的南方还有一处被世人遗忘的地方——商於,卡拉人称之为虺地(毒兽肆虐之地),但却从未有人去过那里,也没有路通向偏南的绝地。眢浅右靠孜玛山系的主峰潼关,此处绝壁万仞,阻隔飞鸟,自古关山难越。堰塞湖左翼如同一柄横着的巨斧,插入云霄,一边眢浅深湖一边竺朔险崖,没有人能够在上面行走。眢浅就是这样断绝了卡拉族人的后路,但卡拉人却对此毫无怨言,反而对眢浅有一种灵魂深处的依托。 也许废丘是腌臜不堪的,商於是荒凉禁绝的,但却没有人会对眢浅的灵性熟视无睹,那是一种无法言语的美。眢浅就如同一捧盛在九重天的琼浆,明澈质洁,纯净得没有一丝尘杂,湖色随四时不同而变幻莫测,但最令众生钦服的远不止于此。 眢浅是看不到尽头的,就像周天悬浮的沧海,恰逢秋时更不知何处吞吐出馥郁的香雾,弥漫在海天之间。最为奇异的当属眢浅中央那颗参天海树,植根于万丈海底,却在气蒸云梦的水面撑起遮天华盖,在清静的湖央碧影波涟。几千年来眢浅都在用它充满着神性的湖光山色温养着卡拉族人破碎而屈辱的灵魂,那些发生在眢浅湖畔的英雄悲歌和凄美爱情都会积沉在海底,在无数次酝酿和发酵中愈发惊心动魄,愈发催人泪下。那棵叫南卮的湖心神树成为卡拉人最后的精神支柱,也是他们在那种无尽伤痛中活着的唯一希望。 灵潭的确是一处隐秘的时空境,但并非通向诛心境的锁叶殿,而是连着竺朔峡谷的深处,至于他们所看到的那些,只不过是神秘人制造出来的幻境。零归和风素所在的地方让人分辨不出到底是夜晚还是被遮蔽的白昼,这儿仅有一些特殊的植物和岩石散发着奇异的光线,就好像千万颗夜明珠分散在四周。 “蝴蝶谷肯定是回不去了,你怎么打算?”风素拾起地上的荧光石头,扔进身后的池潭里,漾出七色光晕。 “白翎让我把这东西带到野丘国迦南,交给怪戒湿罗萨婆。”零归便从袖口里取出离冢在胸口晃了晃。 “离......离冢,竟然在你这里,能给我看看吗?”风素有点痴迷地盯着零归手上的金螭,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若是零归能看到风素此时的表情,他会后悔如此轻率地拿出离冢,但通过风素那种变调的语气,他也察觉到那种令人可怕的情绪,随后他迅速地将离冢又收回到袖中。 “刚才我......我好像特别急躁,你手上的那东西有问题,可是你......”风素清醒过来后,有点尴尬地支支吾吾起来,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想说我为什么没有受到那东西的影响?可能是因为我眉心的这道青鸟印记。”零归摸了摸自己额头上那个凸起的标记。 “你不能把它交给湿罗萨婆,也许除了你和神离之外,没有人能安然无恙地去使用这股巨大的力量,更何况诛心境才刚刚露出冰山一角,他们都不可信。”风素有点担心地说。 零归使劲地摇了摇头说:“我只想这一切早点结束,至于湿罗萨婆如何处置离冢,我管不着。” “难道你还想要让神魔相诛继你之后再延续千万年吗?你和我都应该清楚,被迫赋予那种命运之后,一切都是停不下来的,都要被那冰冷的命运齿轮无情地撕咬。”风素认真地盯着面带倦意的零归。 “只有彻底摧毁锁叶殿和杀死神离,这些无休止的轮回才能终止。那天湿罗萨婆和白翎在阿索深殿召集樗立疾、鸦东桑臼和我,让我们到竺朔峡谷悬崖下去找一个叫做零归的剑魔,当我见到你这个和我拥有相同命运的人时,我便不再感到被世界所孤立,不再因为自己兽魔的身份而惶恐不安,不再因为无常的捉弄而存必死之心,那时我就下定决心要成为你的眼睛,要和你一起去改变我们被别人掌握着的命运。”风素接着说了下去,但语气却平静地像心底的深湖,丝缕微风都能匀开涟漪。 零归不知怎的,被风素这番话一说,那些潜藏着的情绪就像熊熊燃烧的大火跳将出来,改变命运的冲动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剧烈,但心里却还是留存着深深的遗憾,他想如果说出这番话的是言心婉,那该有多好啊!太虚镜真的比岁月蹉跎的尘世好吗?难道她真的就没有丝毫留恋吗? “走吧!我们去奉归国,我的朋友一定在那里等我。”零归收回心神,轻声地说道。 “火鹧鸪会带着我们从商於虺地一路向北,横跨眢浅,把你送到废丘找到你朋友后,我会先回野丘一趟,等你们来野丘的时候,我会去接你们的。”说完,她对着天空吹了一声口哨,一只满身长着火红羽毛的巨鸟从遥远的东方划破天际而来,卷起巨大的狂风降落在峡谷中,温顺地盘踞在风素的脚边,用金黄的脑袋蹭着她的下巴。 火鹧鸪载着两人扶摇而上,向着东方渐渐升起的玉盘驰驱,只见身下那道巨大的豁口越来越窄,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视线的尽头。夜空静谧异常,风素坐在火鹧鸪的脖颈处,握着它的两根头须操控着方向,除了巨鸟震动的双翅,就只剩下两人的喘息以及天际浩繁星子的呓语。 “这里已经是奉归国境内,身下那片广袤的区域就是商於虺地。”风素给零归介绍道。 “怎么漆黑一片,难道下面没有人住吗?”零归好奇地问。 “生活在废丘的卡拉族人无法跨过南北万里的堰塞湖,而群居在东部的达曼族人无法翻越劈立千仞的孜玛山系,商於是一块被世人遗忘的绝地。” “这个世界上还有这种地方?”零归惊叹了一声。 “商於虺地鲜有人知,而前方的堰塞湖——眢浅,才是这世间难得的奇观,以你的性格,肯定会留恋此处不愿离去的,眢浅整个就像一块降落世间的七彩玲珑剔透翡翠,那棵被称作南卮的湖心神树更是一绝,传说它的叶子是水做的,经历四季枯萎时会化为水滴落入湖中,在眢浅掉落一湖的,那不是木叶,而是南卮凋零的心,悲情的泪。” “南卮,你说的是锁叶殿中的那个千年前的毒魔南卮?为什么会是一棵树呢?”零归突然想到在锁叶殿里碰到的那几具尸体中就有南卮其人,不解地追问道。 “可能是卡拉族人为了纪念他才把这棵树叫做南卮的吧!”风素猜测道。 “他和我们一样都是魔,世人巴不得我们早死,谁会去吊念一个千古罪人。” “也不一定啊!如果你能将戮心藤连根拔起再勒死神离,你也会被人记住的,说不定还会给你盖个庙宇什么的。”风素回过头来望着他笑道。 “你能不能正经点” “呐,前面就是传说中的眢浅。”风素没有理会零归,翘起嘴巴指了指前方,意识到零归眼瞎看不到,尴尬地抿了抿嘴。 楔子三 奉归国孜玛山系和千黛墙所形成的隔离带东边是五个由达曼族人统治的富饶小国,紧靠隔离带的三个分别是参旗、可查伦和牧野,属于黑帝城三位宗主的领地。所谓三宗其实就是离教在奉归的三个分支,流云苍梧执掌中宗领牧野,查理旬执掌显宗领可查伦,眉千黛执掌密宗领参旗,三宗宗主在黑帝城共同商讨奉归国事,最后交由隐匿在最东边的西泽瑞尔教皇决定,这便是奴隶宗教制下的三宗一教。 黑帝城夹在领主国和西泽瑞尔之间,成为沟通两者的桥梁,若不是有黑帝城的存在,奉归人都有可能不知道东边还有一个神秘的西泽瑞尔。无论领主国还是黑帝城对于西泽瑞尔都有一种内心深处的惧怕,所有人都知道奉归的最高统治者是教皇,但谁也没有真正地见到过,更不知道偌大的西泽瑞尔是如何世代承袭教皇统治的。可以说自奉归立国以来还从未有过外人进入西泽瑞尔后还能平安出来的传闻,西泽瑞尔始终是一个令人猜不透的、严格制约的、神秘莫测的、封闭的宗教国。其实二十几年前出现过三宗主和三领主因怀疑教皇统治而共同起兵的事件,但结果却令人不寒而栗,这次起兵失败的结果是所有叛乱的国民在窜进西泽瑞尔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都诡异地失踪了,也可能是都被同化了,成千上万的叛军瞬间成为西泽瑞尔的国民,这是骇人听闻的。达曼族人仅仅将这样匪夷所思的事当作谣言,半信半疑,但没有人会傻到认为这是空穴来风,而去重蹈覆辙。 西泽瑞尔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派出三个密使前往黑帝城接收三宗主整理的国情册,然后又带着卷册匆匆忙忙地往回赶,他们的言行举止依旧是那种惯常的神秘。 几十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天,在黑帝城郊外的石桥上,一个单薄的孩子蜷缩在桥头的石墩上,瑟瑟发抖。他的右手被一块烂布条包裹着,左手时不时抓起地上布满脚印的脏雪喂进嘴里,咀嚼出一阵“吱咕吱咕”的声响。饥饿和寒冷逐渐地磨灭着他的意识,他不知道什么是死,只是本能地将地上的残雪扒拉进嘴里。 这时桥上的另一头走来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人,在那孩子的身旁停了下来,久久地注视着他包着布条的右手。 “你叫什么名字?来自哪里?”中年人边说便蹲下身子翻动着孩子的右手。 “我叫叶子英,没有家”那孩子用仅有的力气说着。 中年人盯着孩子的右手中指,心里咯噔一下,随后从怀里取出半张饼递给他,接着伸出右手,对他说∶ “你愿意跟我走吗?我给你吃的。” 只见那中年人的右手和地上的孩子一样,都没是达曼族人的长中指。 第一章 悬棺蛰蛊相辩 白村达曼染指 废丘的十二个村落仅由纵横交错的山川河流胡乱分割,地势自眢浅起便向东北倾斜,气候能显著地分为热季、雨季和凉季三种,这与丹朱樱花州北峪郡的常年严寒相比截然不同。虽然这里气候宜人,雨水丰沛,各地节令变化不大,但山壑间植被分布、昼夜温差和村落间风土人情、民风民俗随地势变化却大相径庭。 对于奉归的古老炼毒术,卡拉族人除染指外都完全地继承了下来,这种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技法是所有奉归人的安身立命之本。毒和药本就没有清楚的界限,因此制药救人和施毒自保也都是他们的生存手段,而废丘山壁之间无数百尺丈深的葬洞里掩埋着的悬棺,不曾间歇地温养着这些奇花异草、善蛰毒蛊,同时也延续着炼毒的脉流。 奉归人生而俱来的抗药体质,让他们生而依赖土地,但地上的生活并不总是如他们所愿,于是他们将头顶上那片无法触摸到的苍穹视为死后安息之所。悬棺葬在奉归的世代承袭,便暗含这种无妄的仪式,于精神深处意味着安息在与天相接的地方,让灵魂得以超脱。可以说奉归国的每一座山都是一方精巧的坟冢,坟冢由整齐凿开的山洞组成,而下放棺木的冢口却只有山顶上一个,他们也能将棺木通过各种方法准确无误地下放到选好的石洞中。见过孜玛天冢的人没有不感到震惊而唏嘘不已的,那种声势浩大的悬棺葬,让人感到无比的惧怕,对死的惧怕。 就像奉归人尊天敬地一样,那些神秘的坟冢所豢养的良蛰毒蛊,如同天地、阴阳、昼夜般相生相克。从字面意思来看,蛰,潜伏于下,伺机而上;蛊,雀跃其上,纷争在下。蛰是一类对人有益而无害、能治病疗伤的寄生虫的统称,它们群居而生,相互依存,因此谓之良蛰,而毒蛊则恰恰相反,它们必须踩在同类的尸体上,才能完成自己的蜕变,而蜕变后又会被炼毒师用秘法抽离好斗的本性,编排进成熟的蛊群里唯蛊王命是从。 零归和风素乘骑火鹧鸪在第二天黎明时分赶到废丘,经过一番长久的打听,终于在偏北的白村找到子虚,而风素也同零归辞别回到野丘中州。这一路北上的所见所闻,零归才从风素的口中得知卡拉族人所忍受的迫害,这里大部分成年男子都被达曼人抓去做苦力,而年轻女子则被掳去当奴隶,就只剩下老弱病残和无人抚养的孩子。达曼族人的作坊、工房和店铺膨胀之后,他们便派遣得力助手在废丘当地规划街道、兴建工坊,编制药会,压榨当地卡拉人,甚至两个达曼人为了争夺一个卡拉奴隶会大打出手,最后又会随意杀害卡拉人泄愤。废丘的大多数卡拉人都被移居此地的达曼人严格管束,而还有一小撮被称为族会的自由人也只能忍气吞声,爱莫能助。 废丘这十二个村落里都有自己的族会,族会里的人数包括族长在内只有十人,都是被达曼人严格限制的。族会是唯一不会被当作奴隶来使的自由人,黑帝城这样做的目的是很明智的,提升少数人的地位来迷惑卡拉族人,既不会让他们轻易地集群起来反抗,同时也让他们知道只要通过自身的勤劳苦做,任何一个人都有机会享受族会的待遇。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卡拉人从来都不缺乏反抗的精神,但如今在废丘弥漫着的却是对族会职位的盲目竞争,他们都深陷在个体解脱的泥沼里,这也不能以偏概全地骂他们愚钝,毕竟所有卡拉人都在这样做! 当零归和风素找到莫和子虚时,他们都穿着卡拉族人的服饰混在大群劳工当中,正卖力地做着苦役。那天,子虚见到死里逃生的零归时,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微微颤抖,他放下手中的椽木,双手在衣服上搽了搽,一把将零归抱在怀里,就像疼爱自己的孙子哈扎那样。零归当时有点恍惚,那滴落在他脸上的泪水的温热,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爷爷,他想哭却没有泪,心里想着,自己的确是变坚强了,但却变得更无情了。 躲在屋里的如烟见到零归平安归来,也欣喜地跑了出来,但看到零归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睛时,似乎看出了什么,久久地愣在原地。 “如烟姐,不用担心,我没事。”双目失明后的零归,对声音的感知早已超越常人,周遭的任何变化都能落尽他心里。如烟突然停下的脚步,略微急促起来的气息,欲言又止的犹豫,都被他所察觉,也自然知道如烟正为他的眼睛而耿耿于怀。 “你出来干什么?快进去,巡逻兵来了”看到如烟莽撞地走出来,莫着急地喊道。 还未等莫的话音落地,远处便响起一阵暴喝: “你们都站在那里等死吗?还不快干活。” 循着声音,远处那群人慢慢走近,领头的是一个中年男子,目光很快便停留在一旁的如烟身上,上下打量着。 “没想到啊!你们竟然还藏着这么个大美人。来人,带走!”那领头男子大声吩咐地下人。 “你找死”正在几个佣人朝如烟围过去的时候,莫冷不丁地吐出了这三个字,天跃剑眨眼间就架在了那人的脖子上。 “看来你们都不是奉归人,不知道这里的规矩。”那人用超长的右手中指在天跃剑上拨了拨。 顿了片刻后,接着说道:“把那女人带走。” 就在这刹那间,莫的身体突然间软瘫了下来,浑身无力,甚至连拿起天跃剑都有些吃力。 领头男子看着渐渐倒下去的莫,冷冷地笑出声来,修长的中指快速地戳进了莫的胸膛,然后慢慢地向里面深去。 “住手,我跟你们走”如烟望着胸前淌血的莫,大声朝那人吼道。 正在这紧要关头,零归悄然地握住了离冢,虽然他也学过炼毒术,但却从未和炼毒师有过真正的正面交锋,他心里犯起了嘀咕,就连莫那样的剑道高手在炼毒师面前,都毫无还手之力,现在也只有借用离冢的力量才有一丝胜算。 就在零归准备出手解救莫时,子虚狠狠地握住了零归抓住离冢的那只手。 那领头人听见如烟主动要跟他们走,便将那根中指缓缓地抽了出来,动作优雅异常,似乎是在欣赏莫此刻痛苦的表情。那根抽出来的中指被鲜血染得绯红,在阳光下格外耀眼,还在不停地将血颤滴落到尘土上。 子虚绝对不会让零归此时将离冢的事情捅出去,而且就算零归出手也没有那根即将插进莫胸膛的中指速度快,这只能害死莫。零归正是也想到这些,才没有用自己在樗立疾那里学到炼毒术出手,就只能望着如烟远去的背影,内心不断地挣扎着。 “别愣在那里,过来搭把手。那女的被抓住的时候就被下了炙蛊,不要再打算贸然去求她,会害了她的。”如烟被抓走后,零归准备跟上去,又被旁边一个走过来的年轻人叫住,那人正在细心地救治着昏迷不醒的莫。 “他为什么突然就......”子虚不解地问道。 “你们难道没看到,那人说话时,用右手中指在这条黑铁块上碰了两下吗?那是在下噬蛊,你们从一开始就输了。”年轻人一边帮莫治疗一边给子虚解释道。 “那人是谁,竟然如此厉害。”子虚再次问道。 “那根本不算什么,真正的下蛊高手,手法别人是看不出来的,而且没有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也就是说千年前的人可能给现在人留下毒蛊,而万里之外也能从容地对人下蛊”说完,年轻人的袖口里也飞出一些细小的火红虫子,钻进莫的胸膛。 “你在干什么?”子虚立马拉起那年轻人。 “你咋呼什么呀!这叫荟蛰,能救他性命的荟蛰,不是毒蛊。”年轻人不耐烦地叫着,子虚满脸的尴尬。 “那人叫由驷,黑帝城密宗宗主查理旬派到咱白村来的执法队队长,他今天能放过你们,算你们走运。下次看到他的时候,离他远远的,知道吗?”那人用一种长辈教训晚辈的口吻说。 “谢谢小兄弟出手救治我朋友,不知道你怎么称呼?”子虚谦逊地问道。 “我叫曲良,不用谢我,我只不过是喜欢和达曼人对着干而已。”说完,那自称曲良的人挥了挥长袖,趾高气昂地朝街道的另一边走去。 “等等,你的东西掉了。”正在尹曲良经过零归时,零归叫住了他,然后拾起地上的布囊递到那人手上。 “你不是瞎子吗?难道是装的!”曲良好奇地打趣着身旁的零归,笑着说。 零归没有回他的话,而是循着子虚搀扶莫走动时发出的声响跟了过去。 “喂,你到底是不是瞎子啊!” 零归走出老远,身后才传来那人模糊的喊声...... 第二章 闯祸不死试炼 相逢铁面柔情 废丘最北的白村,零归和子虚照顾着受伤的莫,依旧扮成当地人混在劳工当中,充当苦力。没过多久,那个救治莫的曲良再次找到莫,此时莫的伤势已逐渐好转,并无大碍,他只从怀里取出几瓶固本培元的药留下。待曲良走后不久,零归突然想到了一个人,马上叫子虚去将曲良追了回来。 当零归向曲良询问是否知道叶子英时,他的呼吸明显变得急促起来,零归便知道里面肯定有戏。经过再三追问,曲良才勉为其难地开口,他说废丘共有十二个大大小小的村落,由十二位族长掌管,而这十二位族长中有一位公认的大首领,而叶子英便是这位大首领培养的继承人。 废丘的大首领便是北国村的族长临迟,北国村是白村西边紧挨着的一个大村落,北国村虽然具有一定的规模,人口众多,但跟达曼族的五国相比却还是只能称之为村落。族长临迟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将北国村变成真正的北国,但在达曼族的高压统治下,这个村落也别无选择地屈膝在达曼族的奴役下。 得知叶子英在北国村的消息后,零归三人找准时机,躲过巡逻队,从延川山群的一线天潜进北国村,却恰巧遇到可查伦军队在此处甄选不死试炼的参加者。不死试炼是可查伦特有的祭亡仪式,每位可查伦公爵或伯爵死去后,他们的继承者就会将死者的尸体藏在不死域,然后在废丘每个村落里选出两个人共二十四个,将这些人派往禁地不死域寻找死者的尸体,找到尸体的人不仅能活下来,而且免除奴隶身份获得族会职位。可查伦贵族死后,只有完成不死试炼的祭亡仪式,才能进行孜玛山系的悬棺入殓,不死试炼是时间不定的祭亡,却又是突如其来的狂欢,达曼人面对这场盛会的欣喜早已超越死亡的伤痛。每逢可查伦迎来不死试炼,参旗、牧野和黑帝城都将万人空巷,人潮就像洪水般将可查伦淹没,进入不死域的选手都会被下一种兹蛊,这种兹蛊出生时总是成对的,孪生兹蛊能隔千里之外互通讯息,因此被带进不死域中的兹蛊将会把里面出现的一切,呈现在不死域外另一只兹蛊身上,供所有来宾观看和取乐。 那些从可查伦而来的士兵将所有北国村民赶至东边空旷的坂地,零归三人也被抓在其中,而此时的族会为了自保,自然和可查伦军士站在一起,叶子英正在其中。挑选不死域试炼者分为三步,首先会选出自愿参加者,如果没有自愿者,将由军官在众人中选出一人,剩下的一人由抽签决定,共选出两人。 每个废丘人都知道,在不死试炼中能找到死者而活下来的几率非常渺茫,试炼者说白了就是可查伦贵族的殉葬者,没有谁会傻到为了一个族会的职位而去冒险殉葬。自愿参加结束后,接着就是由可查伦军官选出一人,只见那军官伸出右手中指指着下面的人群说: “都给我站直了”说完,他便走下台,在聚众面前一个一个地瞅过去。 正在此时,人群中传出小孩子的哭声,那孩子就在零归身边,因此哭声在零归听来非常清晰。零归感觉到身边孩子在呜咽地哭过几声后,便被别人用手捂住了嘴巴,哭声戛然而止,却传来女人嗫嚅的说话声: “苓儿,别怕,会没事的。”零归从那温柔而颤抖着的声音中听得出来,那位母亲此刻比那小女孩还要惧怕。细微的身音渐渐消散,接着传来愈加响亮的脚步声,满脸怒气的军官正暴躁地朝这边走来,零归敏锐地听到身旁那带着孩子的妇女正哆嗦地磨着地面后退。当那人走至零归身前时,零归不知道怎么回事竟不自觉地伸出一条腿,将那军官绊倒在地上。 军官踉跄地从地上爬起来后,盯着面无表情的零归,走到他面前朝身上狠狠地抽了一鞭子,冷冷地说:“把他带走”。 一旁的莫和子虚正准备出手,零归却突然转过头来,一双漆黑无光的眼睛盯着他们,随后朝他们摇了摇头,仿佛零归能够看到两人脸上此时的怒气似的。 零归被带上高台之后,接着就该进行下面的抽签,签筒刚被拿出来不久,嘹亮的说话声从台上的角落里传来。 “我自愿参加不死试炼。”从声音传出的方向来看,零归已猜到此人是谁,叶子英。 “你是族会的人,没有参加不死试炼的资格。”叶子英身边又响起另外一道声音。 “我宣布此刻退出族会,以北国村人身份参加不死试炼。” “好好好,就你了。”那军官走过去把叶子英拉到零归身边。 “你来干什么?会死人的”零归轻声嘀咕了句。 “你都不怕,我怕什么?何况没有我,你会死的很惨的!”叶子英也低微地回了句。 台下那领着苓儿的母亲出神地望着台上的零归,眼里噙着泪水,右手抚摸着女儿的秀发深深地朝他鞠了一躬。随后零归和叶子英在众人冰凉的目光中消失在延川的密林中,子虚望着远方昏黄的天色轻轻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你有自己的主意,就按你自己的想法去做吧!我永远都会支持你。” 黑帝城,流云府,青砖碎石铺就的街道两旁种植着四季常青的黑楠,这座庞大府邸的正门悬楣上镌刻着“中宗流云”四个大字,这匾悬楣遍体镶嵌着秘银,描绘着苍劲神秘的龙纹,纹凿里浇灌着如同翡翠般温润的黑楠浆脂,秘银的冷冽和黑楠浆的温润交相呼应,流转着离教“中宗”的奥义。 “父亲,我是不是还有一个同胞兄弟?”流云西烨身着蓝色裘袍,紧跟在父亲流云苍梧身后。 “谁告诉你的?” “这么说,我还真有一个弟弟!他是不是叫叶子英。”流云西烨继续追问道。 走在前面的流云苍梧突然停下脚步,思绪回到二十一年前,他还不是中宗宗主的时候,那场针对西泽瑞尔的叛乱,结局却是那样的匪夷所思,近千万人的军队进攻西泽瑞尔,最后竟然没有一个人从里面出来,都诡秘地失踪了,令人胆战心惊地失踪了。 其实并非没有人从里面出来,但出来的却是一个在襁褓中啼哭的孩子,当时负责西泽瑞尔边防的流云苍梧在外面整整等待了二十几天,却不曾见到有一个出来的士兵,他的心里就开始出现不安和恐惧。整整等待一个月的时间,几千万士兵都消失在西泽瑞尔,却仅仅出来一个啼哭着的婴儿,流云苍梧看着属下抱着的那个孩子,内心几近崩溃地带着自己的人马逃回黑帝城,将孩子扔在荒郊野外。流云苍梧一整天都被那个孩子的事情缠绕着,到了晚上,他实在狠不下心去,又借着月色回到了那里,找到了那个从西泽瑞尔里出来的神秘婴儿,并将他带回了自己的家里,给他取名为叶子英,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抚养。 五年过去后,因为叶子英没有达曼族的长中指,流云苍梧为了平息风波,又不得不再将叶子英抛弃...... “他现在在哪?”流云苍梧急促地问道。 “我和他在丹朱国北峪郡相识,他现在可能在废丘。” 流云西烨似乎又想到一些什么,接着问道:“父亲,既然我和他是同胞兄弟,为什么我是达曼人,而他却是卡拉人。” 流云苍梧其实不想让他知道这些,便没有再说什么,快步朝府中走去。正走到门口,一个带着铁面具的神秘人跟了上来,立在流云苍梧的身边。 流云苍梧连忙恭敬地说:“原来是先生啊!牧野的国情册已经准备好,请先生到府中去取。”那人正是从西泽瑞尔而来收取国情册的密使。 “这一次除了来取国情册,还要劳烦你帮我找一个人。”密使看了看周围的侍从。 “请先生直言。”流云苍梧挥了挥手,将流云西烨在内的一干人叫了出去。 “这个人二十几年前刚出生不久就神秘地消失在西泽瑞尔,他是达曼族女子生下的卡拉族人,我相信你也应该听说过神离在千年前留给奉归的谶言吧!”密使用一种阴森的口吻说。 “这是教皇的意思吗? “嗯” 密宗和显宗同样都来了密使,显宗宗主查理旬在递交国情册后也接到寻找神秘婴儿的任务,但密宗却完全不同。 黑帝城,密宗宗主眉千黛的府邸,一间昏暗的密室中,只见密使望着面前头上已爬满白发的妇女,双手微微颤抖地取下铁面具,眼里噙着泪花扑进她的怀里,嘴里不停地喊着:“母亲” “不戚,我的儿啊!你的脸怎么了。”那女子温柔地抚摸着密使脸上的伤疤。 “没事,不小心被马车伤到的。”密使摇了摇头。 “一定是那五个该死的教司,早晚我会将他们碎尸万段的,儿啊!你再忍忍,总会熬过去的。” “这都是命,一纸天卷便让我从一个落魄不堪的看院下人成为奉归国的傀儡教皇。母亲,只要你过得好,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我们并不亏。”那密使咬着牙,狠狠地说道。 “儿啊......” 第三章 试炼超越规则 牧野生死逃亡 可查伦,不死试炼正式开始,从废丘挑选出的二十四人被先后蒙上眼睛,秘密押送到南方的不死域,展开一场残忍而血腥的生死角逐,最终只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来,这是不死试炼亘古不变的规定。 整场试炼由可查伦领主,显宗宗主查理旬的儿子查理昭一手操办,祭奠查理昭的叔父侯爵查理曼,悬棺之前不死域中求生的最后殉葬。 不死域位于可查伦的南方,是一片杳无人烟的原始森林,奇花异草、毒虫百兽遍布林间,里面危机四伏是极为凶险的禁地。零归和叶子英所在的地方有一处深涧,叶子英扯下眼睛上的黑布走到溪水旁,清洗着蒙了翳的眼睛,微微撇过头去对零归说:“你也来洗洗,这水凉快。” 零归听着水声漫步走了过去,溪水冰寒冷冽,让他狠狠打了个激灵,林间的酷热和潮湿顿然消解了下来,他双手捧着清水准备喝上一口,却被叶子英拉住。 “水里有毒”叶子英看着溪面上漂浮的小虫子,吓了一跳。 零归只能将接近嘴边得水,凑到鼻子上问了问,面无表情地说:“这场试炼只有一个人能活着出去,看来有人一进来就在水里投了毒。” “这么炎热的天气,那位侯爵的尸体必然藏在阴凉的山洞里或者是清冽的溪水附近,我们先沿着这条小溪走,应该能找到一些线索。”叶子英盯着零归的眼睛说。 “现在就只能这样了。”刚说完话,叶子英便凑了上来拉住他的臂膀朝前走去,零归没有阻拦,林间地势凹凸不平,他需要叶子英的帮忙。 领着零归的叶子英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遭地环境,袖口里密密麻麻地飞蛊正以一种不易察觉的方式流失在身后,接着分散在林间的每一个角落。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渐渐黯淡下来,两人找到一个隐秘的山洞燃起篝火,用几大捆人长高的草垛掩盖住洞口,遮蔽着光线。 接着叶子英拿出白天采摘的果实递给零归,零归右手准确地接过,这让叶子英满是震惊,他狐疑地盯了一会儿零归的眼睛,看到那对古井无波而且没有焦点瞳孔时,他才相信零归是真的失明了。随后他悄然从胸口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瓷罐,将一大堆黑色的粉末倒在掌心,接着又极度心虚地朝零归看了一眼,这才颤颤巍巍地张开嘴巴,一大股细微的五彩虫子涌了出来,飞落到有那些粉末的手掌上,将那些黑色的食物蚕食一空后,五彩虫子又重新飞回到叶子英的嘴里,然后他打了一个饱嗝又望了零归一眼。 那些虫子蚕食粉末时发出了那种低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零归其实是察觉到的,但他并没有询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儿,而是面无表情地迎着身前的篝火,脸庞被映得通红。 可查伦不死域的外面,那张由亿万兹蛊编织而成的虫幕中,零归和叶子英的身影在零归咬下第一口果实时,诡谲地消失了。大多数人认为,叶子英给零归的那些果实被别人下了毒,而叶子英在这之前也食用过这些果实,因此两人都中毒身亡了。 “西烨,你能看出些什么吗?”此时贵宾席中,中宗宗主流云苍梧望着身后青年问道。 “父亲,那些果实里种有兹蛊的克星宣蛰,兹蛊被杀死了但他们却还活着,只是从大众的监视中消失了。”流云西烨盯着那片刚刚黑掉的虫幕,声音低微地回道。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那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 流云西烨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满脸忧虑地摇了摇头。 第二天的晨曦格外美丽,万丈朝霞粉饰着碧落的苍穹,优游的光线照进不死域的那个山洞里,零归和叶子英先后被林间的燕转莺啼、蝉鸣虫嘶所惊起,伸了个懒腰缓步走出洞去。 “接下来到那里去找那具尸体。”零归迎着阳光问道。 “昨天我们吃的那些果实里被我中了宣蛰,体内的兹蛊都被消灭掉了,也就意味着现在我们都死了!”叶子英笑道。 “也就是说我们处于规则之外,寻找那具该死的尸体毫无意义。”零归接着叶子英的话往后说。 零归有点担心地接着说:“可是我们该怎么离开这片不死域。” “在进来之前,我的信蛊已经遍布整个不死域,想找到一条出路还不容易吗?” “这绝对不可能,不死域几乎占据可查伦的三分之一,我也学过炼毒术,没有人的体内能够豢养如此多的虫蛊,你不可能有这么多的信蛊。”零归难以置信地反驳道。 “你的心里有把剑,难道这不更让人感到惊奇吗?”说完,叶子英便拉着零归朝丛林深处窜去,零归也没再说什么。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估计应该到了不死域的中心,叶子英的脚步却停了下来,轻声对零归说:“前面有人,我们绕道吧!” “哥哥,你怎么了,快醒醒啊!” “别管我,你快跑,他们追上来了。” 正当零归准备转身离开时,前方传来女孩的哭喊声,他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带着女儿差点被选为试炼者的母亲,零归拉住了叶子英,说:“我要去救他们” “我们现在已经死了,去救他们会暴露我们的。”叶子英硬拽着零归,不让他有任何的动作。 “啊......”前面又传来那个倒地男子的痛苦叫声。 零归使劲地挣脱叶子英的拖拽,唤出古钝剑,循着声音冲了出去,叶子英叹了口气,袖口中的蛊虫像潮水般地涌了出来,形成了一道屏障。零归的古钝剑也隔着屏障准确地刺进了一个人的胸口,一具尸体“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那个女孩立马拖着她哥哥远离了刚倒下的那人,在一旁瑟瑟发抖。 “零归,快回来!”叶子英在一边焦急地喊道。 不死域外,那个巨大的虫幕上突然间漆黑一片,没过多久又重新地亮堂了起来,那个准备杀掉兄妹俩的人诡异地死了。 “那是谁?”虫幕前密密麻麻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接着又是几声长吁短叹。 “昭儿,这是怎么回事?”显宗宗主查理旬不解地询问着身旁的年轻人。 “刚才那是蛊虫形成的屏障,遮住了我们所有人的视线。”查理昭惊叹了一声。 查理旬似乎想到了什么,从座位上震惊地站了起来,说: “为什么我们看不到释放蛊虫屏障的那人,他体内的兹蛊呢?” 查理昭也是满脸惊诧地摇了摇头,看了虫幕一眼后转过头去对身后的那群侍卫低声吩咐了句,那群侍卫低着身子退出了会场。 不死域内,叶子英拉着零归快速地穿梭在丛林中,朝南方一路狂奔而去,丝毫不敢停留片刻。 “查理家族一定会派人追过来的,我们只能先逃往牧野。”叶子英喘着粗气说道,速度没有丝毫的减慢。 黑帝城,查理旬的府邸,一队训练有素的甲士秘密地出了城,抄近道潜进了流云家族的领地牧野。 而此时流云西烨盯着查理旬那边的目光闪烁了片刻,然后与他父亲流云苍梧心领神会地对视了一眼,接着他也悄然地退出了会场,径直朝自家领地牧野赶去。流云西烨心底里比谁都要清楚,如果叶子英想要从不死域逃出来,唯有牧野这一处可去。 “叶子英,我们不能到牧野去,在来之前,我听别人说过,不死域毗邻黑帝城和牧野,如果他们发现了我们,定然会在牧野守株待兔,我们再这样向南逃跑,一定会和他们撞上的。”零归突然停下脚步,死死地盯着前方。 “来不及了,后面有人追上来了,快走!”说完就拉着零归狂奔而去。 估摸不到半个时辰,零归和叶子英就跨过了牧野和可查伦的边界,深入到牧野中。 逃到上清寺附近,叶子英决定先到寺庙里避避难,等待追兵过去再出来,于是两人扮作离教信徒敲开了寺庙的门。对于躲到离教的寺庙里,零归是极度抵触的,他现在甚至都不再愿意听到有人在他面前提到“离教”二字,但形势不容他有丝毫的脾气,还好他现在眼瞎了,再也看不到那双没有瞳孔的漆黑巨眼。 寺庙里的离教徒诚心地邀他们进去,叶子英刚踏进上清寺的大门便感觉有些不对劲,但他此时也不能做什么,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走了进去,还悄悄地拽了拽零归的衣角。 当走进内院,危机出现的时候已经迟了,寺院里那些离教徒都扭曲了起来,瞬间就分解成铺天盖地的虫蛊,将零归和叶子英团团包围在其中,形成一道龙卷风似的死亡漩涡。叶子英情急之下释放出所有的蛊虫将两人的身体稳住,零归则挥舞着古钝剑,却未起到丝毫的作用。 正在这危急时刻,天边出现另外一股庞大的蛊虫,窜进漩涡之中,接着死亡漩涡转动得越来越快,在接近极限的一刻,从中心爆炸开来,瞬间地上就覆盖着几寸厚的死虫,寺庙里顷刻间寂静下来,空无一物。 “哥,是你” 上清寺外面的山峰上,叶子英激动地望着对他微笑着的流云西烨,亲切地叫了一声哥。 “我问过父亲了,十几年前,我的确走失了一个亲弟弟,他就是你,叶子英”流云西烨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亲切地望着他。 “子英,放心吧!以后我会慢慢地弥补这些年你丢失的所有,跟我回去见见父亲吧!” “不,你我是两个世界的人,等风头过去,我就会回到废丘。父亲这里有你,而我在废丘的师傅离不开我。”叶子英转过身去,没让掉下的眼泪叫流云西烨看到...... 第四章 三宗各怀鬼胎 废丘灾劫将至 流云西烨是牧野的领主,他便将叶子英和零归安排在自己的领主府,对父亲只说救下叶子英后,便想办法把他送回了废丘。 “他难道不想再见我一面?是因为当初我将他抛弃,所以才......”流云苍梧满脸疑惑地问道。 “不是,我将你的苦衷给他说了,他说以后有机会还能再见面,他不怪你。”流云西烨安慰着父亲。 “那就好,那就好......在黑帝城也不安全,西泽瑞尔可能在找他。” “西泽瑞尔?父亲,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在瞒着我?” “哦,我是说查理旬那老东西可能在找他。”流云苍梧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掩饰着。 流云西烨回见过父亲后便匆匆忙忙赶回牧野,他怀疑可查伦的人并没有放弃对叶子英的追捕,他必须要想办法尽快清除这些后患。 就在流云西烨走后不久,查理旬的使者就踏进了流云府,接着流云苍梧就跟着使者悄悄地离开了中宗,前去显宗的府邸。 在那间宽敞奢侈的议事厅,查理旬和眉千黛正等着匆匆赶来的流云苍梧。 “两位宗主相聚于此,不知有什么大事要找我商议?”流云苍梧在他的坐席上随意地坐了下来。 “我家在西泽瑞尔的执事传来教皇的密令,说......”查理旬故作神秘地望了望窗外,随后又收回目光,冷冷地说: “让我们血洗废丘!”晴天霹雳的话语将眉千黛从座位上惊起。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眉千黛深吸一口气,惊异地连声说。 “怎么不可能,难道你想违逆教皇的命令。流云苍梧,你怎么看?”查理旬怒视了眉千黛一眼,随后转向流云苍梧。 “我也认为教皇不会下达这么荒唐的命令,清洗卡拉族,只会激起他们的反抗,我们达曼族也必将付出血的代价。”流云苍梧郑重地答道。 “你错了,我们无需付出任何代价,只需要掘开北方的毒涎潭,将潭水灌进废丘,卡拉族从此将会在奉归国完全消失,那么神离关于卡拉族会统治奉归的预言,将不攻自破。”查理旬残忍的笑声回荡在议事厅。 “这样做会毁掉达曼族的!”眉千黛在心里知道,这肯定是西泽瑞尔五执事的主意,因为那个被五执事控制的傀儡教皇就是他的儿子,伍不戚。 “我这不是在征询你们的意见,而是在下达教皇的命令。”说完,查理旬甩了甩衣袖就转身离开了议事厅。 “毒涎潭的水灌进废丘,卡拉族可能真的就会被灭族,教皇真是残忍无度。”流云苍梧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不是教皇的主意,是五执事,你还没资格说教皇残忍!”眉千黛扔下一句狠话也离开了议事厅。 匆忙赶回自己府邸的流云苍梧,急切地派出心腹之人前往牧野,将西泽瑞尔血洗卡拉族的计划秘密地带给流云西烨。 “听说,你和我弟弟在谅衣国就相识,你是他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流云西烨和善地盛情招待着零归,零归笑着点了点头。 正在他们相谈甚欢的时候,黑帝城流云府的密使闯了进来。 “禀报领主,宗主有密令。”那人看了看周围的零归和叶子英,对流云西烨使了个眼神。 “有话直说,他们都在自家人。” 密使犹豫片刻后,说道:“西泽瑞尔给三宗下了命令,要掘开毒涎潭,血洗废丘。”说完,那人转身就离开了房间,偌大的客厅里鸦雀无声。 不知沉默了多久,叶子英突然站起身来,满脸惊恐地说:“若真的是这样,卡拉族人将必死无疑,南方眢浅堰塞湖已让我们无路可逃,最西边的竺朔峡谷也是死路,东边还有千黛墙阻隔。” “现在该怎么办呢?”流云西烨紧张不安地嘀咕着。 “我必须马上回到废丘,否则我的族人将在劫难逃。”叶子英想了想说道。 “这太危险了,毒涎潭一旦决堤,你这不是自投死路吗?”流云西烨拍着叶子英的肩膀。 “就算是死,我也要和我的族人,和我的师傅死在一起。”说完,叶子英偏头看了看零归,零归毫不犹豫地朝他点了点头,因为莫和子虚都还在废丘,他必须回去,在走之前他还托流云西烨帮他在可查伦打探如烟的消息。 待叶子英和零归走后不久,流云西烨一直在房间里徘徊,突然间想到什么,自言自语道:“要想阻止这事的发生,关键还在黑帝城,他们回去也是无济于事的,希望他们都能平安。” 回去的路虽然漫长但没有来时那般凶险,他们还是从牧野潜进可查伦的不死域,一路上两人的心情都非常低落。 “如果达曼人真的要这样做,我们绝不能坐以待毙,我会将族人团结起来与他们来个玉石俱焚。”叶子英决绝地说。 “只要不让他们破坏毒涎潭,悲剧也就不会发生,回去后组织族人保护毒涎潭,战争就可以避免。”零归冷静地劝说着。 “死亡流血不是悲剧,卡拉族世代遭外族奴役而其反抗之心的逐渐泯灭才是最大的悲剧,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找回尊严的机会。”叶子英坚定地说道。 “废丘十二村落权力太过分散,民众对达曼人的惧怕深植心底,也没有人拥有能将卡拉族人团结起来的威望,整个废丘连一支正规的军队都没有,现在同达曼人开战,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零归望着此刻暴躁不安的叶子英,镇定地给他分析现在的形势。 “你说得对,字字切中要害,振聋发聩。可就算以卵击石,我们也不能束手就擒,任由达曼人宰割。你说派人保护北方的毒涎潭,也就只能是想想罢了,你不了解那里的地势,这毒涎潭一半在野丘一半在参旗,只要达曼人想动手,我们就根本无法阻止。” “无法阻止他们掘开毒涎潭,暂时也不能和他们开战,那我们就只有举族大逃亡,大迁徙。”零归突然想到那夜在鹧鸪上看到的景象建议道。 “你是要我们逃到黑帝城还是西泽瑞尔?”叶子英之前说过,废丘是无路可逃的绝地,听见零归还说逃亡便气愤地讽刺道。 “逃往眢浅之南,商於虺地。这座火山解除了毒涎潭的困扰,而孜玛山系也将成为阻隔达曼族的东方屏障,如此卡拉族不仅能摆脱达曼族的奴役,还能获得崛起的喘息之机。”零归听风素说过商於的地理环境,因此才敢大胆地提出逃亡。 “就算你现在说得天花乱坠,眢浅永远都是一处无法跨越鸿沟。” 零归自信地笑了笑说:“你也去过谅衣国,应该知道有船便可渡水。因为你们奉归国没有江河湖泊,没有船也忽略了船,因此将眢浅视为无法逾越的天堑。只要有足够多的船,我们就可以来一个千帆相竞泛眢浅的旷世壮举。” “可是到哪里去弄那么多的船?”叶子英叹了口气。 “废丘木材丰富,就地取材,集结人力造千艘大船不成问题。” “可是,我没听说过哪个废丘人会造船啊!” “船是我父亲发明的,我自然会造,何况子虚和莫都在废丘。”零归自豪地说道。 “那好,造船之事交由你,团结族人交给我,咱们带领族人迁徙商於,避祸求存。还有一点就是,我们的行动必须严格保密,不能让达曼人有丝毫的察觉,否则可能会功亏一篑。”叶子英心情大好,一个完美的计划正在心中酝酿。 “子虚可以帮你调度人手,伐木造船。让莫过来帮我,我早就听说过谅衣南皇的称号,我就和他一起招募士卒,建立军队,将所有卡拉族人团结在一起。” 可查伦不死域里的这段对话,将会彻底地颠覆奉归的命运,不过这也就是后话了。回到废丘的零归和叶子英都各司其职地忙碌起来,知道这一切的就只有零归、叶子英、莫、子虚和叶子英的师傅,也就是北国村的族长临迟,一共五人。在临迟的鼎力帮助下,叶子英很快便在北国村建立起近五千人的军队,开始暗中遣散达曼人的商旅,驱逐可查伦的巡逻队,最后顺利解放北国村。之所以要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其实是为了掩盖伐木造船的行动,转移达曼人的注意力,让他们以为北国村拥兵自立,是想要借机反抗达曼族的统治。 “最好是先出兵将南方的青阳村收复,这样便可以直接在靠近眢浅的地方造船,将造好的船拽至眢浅岸边藏匿起来,这样就省了很多事。”零归找到叶子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叶子英思忖片刻后,点了点头,随即说道:“等船造好百艘,我就会将一部分北方的民众遣至青阳村,让北方尽可能地空虚出来,我便在北方屯兵做出与达曼族决战的姿态,给你争取时间。” “面对你们的挑衅,他们会不会提前行动?”零归担心地问道。 “放心吧!我比你更了解达曼人的禀性,他们是那么的不可一世,肯定会以一种看好戏的自傲姿态,等待西泽瑞尔下达掘开毒涎潭命令的到来。”叶子英面无表情地说道。 “我会尽快将所需船支赶造出来,就此一搏了!”零归认真地说。 零归走后,叶子英没有丝毫的犹豫,就派掌握废丘所有兵马的莫出兵青阳村,在威压和安抚之下,所经之地都望风顺服,经过这次南征,已有九个村落在叶子英的掌控之中。零归和子虚训练出的造船工人也秘密地潜入青阳,造船也在暗中紧锣密鼓地展开了。 黑帝城,显宗查理府邸,面色难看的查理昭在房间里来回度着步子。 “你别老是在我前面晃悠,就让卡拉族他们闹腾一阵子,再过半月,西泽瑞尔就会下达命令,到时就可以看好戏了。”查理旬一把拉住晃悠不止的查理昭,笑着说道。 “万一他们主动开战,那该怎么办?”查理昭担忧地问。 “他们不敢,废丘的兵马至少都有两三万,为什么迟迟没有开战,是因为他们怕我们出兵剿灭他们,只是摆出一副你死我活的样子让我们看,想让我们不要轻易出兵。”查理旬满脸的狂妄。 第五章 族会临迟夺权 眢浅零归探路 废丘,北国村营帐中,叶子英正和师傅临迟争论不休,这支队伍越拉越大甚至超乎所有人的预料,谁来领导这股势力便成为亟待解决的问题,自古权力之争比战场上兵戈相见还要惨烈百倍,而正在这种族存亡的危急时刻,叶子英更不能有丝毫的差错。 “绝不能把军队交到一个外邦人手里。”临迟对账下其余十村族长愤愤地说。 “大首领说得对,莫不是我们废丘人,怎么能让他来带领这近十万的卡拉族军队。”众人纷纷应和。 “我们在座的所有人谁有统领十万大军的才能,我不行,你们也不行,但南皇莫行,无论他是外邦人还是本族人,只要他能带领我们卡拉族走出困境,他就是我们的大恩人。”叶子英尽量用一种委曲求全的语气说。 “你说带我们卡拉族走出困境,是什么意思?”一个心思缜密的族长走了出来,问道。 叶子英望了望一旁坐着的临迟,示意让他来给大家说,临迟冲他点了点头,站起身来,神色略带忧郁地说: “这次组建军队,将族人团结在一起,并非是个人野心,而是我们卡拉族走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过不了多久,达曼族的军队就会踏进废丘,扬言要将我们卡拉族人赶尽杀绝,你们说我们要不要反抗。” “大首领不要危言耸听,我们也没见到达曼人的军队有何动向。”白村族长曲良笑道。 “这消息是我从黑帝城带出来的,血洗废丘的命令是西泽瑞尔教皇下达给三宗的,保证不会有假。”叶子英明白临迟的意思,并没有将掘潭灌水和伐木造船的行动计划透露出来,这种担心是没有错的。 “危及种族存亡,那更不能相信一个外邦人。”下面的族长都纷纷议论开来。 “请各位族长放心,我们的军队由大首领和莫共同带领,以我师傅的威望,绝对不会出任何的差错,大家以为如何?”叶子英心里明白临迟这次带着十村族长前来聚会无非就是逼自己交出统军大权,为了族人的未来他可以交出军权,但想要十万大军令行禁止,拧成一股绳非南皇莫不可,便只好让临迟和莫共同统领废丘大军。 对于自己的师傅临迟,叶子英是再了解不过了,只要有莫在军队里面,就不怕任何人有坏心思。聚会结束后,叶子英就匆匆地赶到龙首村给莫好好交代了一番,龙首村刚刚收复,自此废丘十二村全部被整合在一起,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乱成一盘散沙了。待军务调度妥当,叶子英去了一趟青阳村,零归和子虚正在废寝忘食地赶制最后一批船。所有造好的船都派人在夜里拖到眢浅湖上藏匿起来,整整几千艘大船荡漾在眢浅北畔,就像成群结队在湖边汲水的白鸽,展翅待飞。 “我听说你师傅临迟最近调动了几万军队北上,看来还是想要去守毒涎潭,万一被达曼人看出些什么......”子虚停下手里的活,担忧地说。 “就算让他们知道我们对他们的行动有所察觉,他们也绝对想不到我们已经打造出千艘帆船,随时准备强渡眢浅。”叶子英递给子虚一杯水说道。 “前些日子的族长大会,我也听说了,刚开始拉起队伍的是你和莫,你师傅临迟虽然没有暗中阻拦,却也没有全力以赴,如今这支队伍成了气候,却都变成他的了。如果他能从一而终地坚持南渡眢浅,不要和达曼族开战,我也就无话可说了,可最近北方的一些传闻,着实令人担忧啊!”子虚喝了一口水,接着说。 “喂,当初说带领族人强渡眢浅是我们两个人决定的,你别不说话呀!”叶子英盯着一旁正专心擦拭着古钝剑的零归,打趣道。 “你比我们任何人都要了解你的师傅,这些事你自己拿主意,我全力支持。”无论零归如何擦拭那把剑,古钝终究是平钝粗糙,但他却始终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 叶子英在夜里也爬上眢浅,看到那一字排开的千帆大船,悬在心上石头终于跌落下来,随后匆匆地就连夜往回赶,着手组织第一批南下的人,就在叶子英走后不久,青阳村一座小山坡上,零归和子虚相对沉默。 “让人担心的恐怕不仅仅是临迟吧!莫最近这一段时间平静得太过异常,以莫和如烟那种朦胧的关系,如烟被达曼族人抓走,莫不可能如此心平气和地帮卡拉族人做事,除非他早已做好了打算......”子虚终于打破了沉默,开口说道。 “子虚,你怎么现在也变得喜欢在背后猜忌别人了。”零归冷冷的一句话,让子虚有点神情恍惚,让他搞不清楚零归、莫和他自己到底是谁变了。 “这不是猜忌,是担心卡拉族人的未来。”子虚叹了口气说。 “子虚,我们到了野丘,把离冢交给湿罗萨婆,就真的可以回谅衣了吗?”零归慵懒地躺在草坪上,猛睁着失明的双眼,看到的却只是无穷的黑夜,好像心都整个地沉在黑夜里似的。 “听你说到那些锁叶殿和诛心境的事,好像我们都在被别人利用,一直按照别人设计好的路线向前走,这种感觉让人抓狂,真不知道身后到底还隐藏着多少危险” “在强渡眢浅之前,我想先到上面去探探路,你和我一起去吧!”零归杵着古钝剑,面朝堰塞湖。 “前些日子,莫曾派人来叫我过去一趟,我找个熟悉山路的人陪你去。你们路上要多加小心,不要随意深入险境。”说完,子虚将零归扶了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泥土,有点匆忙地转身离开。 子虚找的那人叫浦施,是一位威望极高的当地樵夫,他常年在山里活动,对周围山势地形了如指掌,由他带路,零归心理也扎实不少。就在零归和浦施前往眢浅不久,子虚在龙首村见到了莫,莫一身戎装,手握天跃剑,俨然一副当年南皇的风范。两人见着面都欣喜万分,接着便开始谈天说地,子虚在谈话中提到如烟的事情,不知是怎样的误会,两人就开始争吵起来。 也许是无意或者怂恿,气愤中的子虚竟拿离冢开起了玩笑,最后两人闹得不欢而散,不过那句玩笑话却在莫的心底里惊起了波澜。对少次在莫受伤的时候,都是如烟在他身旁悉心照顾,而现今如烟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莫这些日子里来心中压抑的烦闷如同洪水般泛滥开来。当初得知她罗网五魅的身份时,那份忐忑仍然记忆犹深,从凉衣到丹朱,再从丹朱到奉归,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悲欢遭际被揪紧,又被抚散。莫望着子虚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的烦闷无法消遣,只能将天跃剑狠狠地插在地上,咬紧牙关才挤出些许几个字 “我一定会把你救出来的。” 无边无际的眢浅,是天穹悬着的巢湖,湖心的南卮乔木,一半在凋零,一半在盼顾。浦施卖力地划着木浆,偏舟就像一梭齿鱼离岸而去,漂泊在茫茫的湖面上,于朦胧的迷雾中时隐时现,不知踪迹。那氤氲着的森森白雾如同万千潜行着的幽灵,一步步引诱着他们,窜入无岸的绝境,让人恐惧的并非是不休止的漂流,而是这种漂流无岸可依。 “我......我看我们还是先回去吧!这儿有点冷。”万籁俱静的湖面上让划桨声和低语声格外空冥。 “我们此行是来探路的,必须要找到方向,渡往对岸。”零归端坐在船头仔细聆听着空湖传响,嗅着无比清新洁净的气息,触摸着四周荡漾的舒适水氛。 桨声汩———汩,此时蔷薇色的湖水黏着小船,船身的下方亮着幽微的绿光,那好像是潜伏在深湖里的巨兽,露着贪婪的双瞳。 滴答! 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滴答...... 水滴声渐次密集起来,而划桨声却徐徐消散,最后终止。 零归仍然端坐在船头,身心都融进眢浅,但船上就只剩下他一个人,而他却依旧浑然不觉。 “呜嗷———呜嗷” “呜嗷———呜嗷” 尖锐的声响从湖底传来,就像婴孩撕心裂肺的哭喊,听得让人发寒。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湖面拉扯着船只开始剧烈晃荡起来,一阵摇摆彻底将零归堕醒。 “浦施,发生什么事了?”零归双手紧紧抓着船沿喊道。 “浦施,你怎么了?你在哪?”过了许久也未听见有人回答,零归更加焦急地接着喊道。 正在此时,一个黑黢黢长满毛发的脑袋露出了水面,那双骇人的青绿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船上的零归,跃跃欲试。 零归并不知道小船此时已经渡到湖心神树的巨大华盖之下,更不知道有一双虎视眈眈的眼睛正在盯着他,心里正为浦施的神秘失踪而惶恐不安。 船越来越接近南卮神树那根粗壮的枝干,越来越靠近那个潜伏在湖心的怪物。那东西终究还是耐不住性子,未等小船完全靠近,它便腾空而起向零归扑了过去。只见那怪物的脑袋和人差不多大,身体却极度臃肿,后肢相互黏合就像鱼的尾鳍,但那种黏合着实令人难受,明显能看出是两条人类的大腿硬生生地长在了一起。那东西的前肢和正常人没有什么区别,只是略微长了许多,仔细看时还能发现怪物的尾鳍上缠着一根长满青苔的铁链,随着它的移动而发出巨大声响。 第六章 湖心触底石刻 卡拉举族迁徙 偌大的湖面上迷雾朦胧,小船在南卮神树的周围晃荡不止,零归清晰地听到一阵拖动铁链的声响,感觉到一大团湿漉漉的东西正在向他靠近,他顺手摸到旁边的船桨,向远离声音的方向使劲划去。 “哐当——”那团东西狠狠地撞到船上,小船更加剧烈地摇摆起来。 零归的后背漫上一股潮湿而温热的气息,那怪物正在他后面喘着粗气,他抡起桨板便朝那东西劈头砍去,与此同时,一只黏糊糊的大手抓向他的脖子,将零归拽到湖里。 在坠入湖中的刹那间,那头怪物似乎是受到什么惊吓,急忙后退了一段距离,零归抓住机会朝更深处潜去。不知怎地,零归眉心的那道青鸟印记传出锥刺般的疼痛,剧烈地鼓胀着,似乎有种东西想要从里面挣脱出来,而此时窒息的感觉让他神智不清。他忍着眉心的剧痛用力蹬着腿,想让自己浮出水面喘口气,经过一番费劲的挣扎,才终于将头探出湖面,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还没等身体平复下来,那东西又穷追不舍地跟了上来,他还来不及多想什么,一头又扎进水里拼命地潜下去。 忽然,零归停了下来,眉心的疼痛也消减下来,那么一丝暗淡的光线射进青鸟印记,周围的一切都模糊而又清楚地浮现眼前,他能感觉到那只青鸟睁开了一只眼睛,所有景象都灰蒙蒙地怪异地汇聚于同一个焦点。怪物、铁链、南卮神树、蔷薇色的湖水都疯狂地涌进视线,即使辨不清昼夜,即使那丝毫的光线黯淡得只剩下点滴,都像是无数只太阳让零归浑身倾泻着暖流。铁链一端拴着神树,一端禁锢着那头狂躁的怪物,看清楚这些之后,零归身法从容地吸引着怪物向前游去,一圈一圈地绕着那根粗壮无比的树干,时而钻出水面呼吸几口,时而停下来等待,行云流水般地将那段铁链缠在了树上。零归身体悬浮在水中,转过身来盯着那头使劲扯着铁链的怪物,脸上浮现出欣喜之色,看着看着,脸上的笑容就逐渐僵硬了下来,那张脸虽然有点畸形而且长满毛发,但分明能够看出来那是一张人类的脸。他突然想起锁叶殿中的一个人,和奉归国,和南卮神树有莫大关系的一个人,便情不自禁地叫了出来。 “南卮” 因为是在水中,声音并没有发出来,几口湖水呛进了他的胸膛,他赶忙又浮了上去。 待他再次潜入水中时,却发现捆着怪物的那根铁链被挣脱了,周围的湖水里交混着鲜血,铁链的末端还挂着几片皮肉。零归谨慎地四处看了看,竟然在离树根的不远处发现一枚发光的鱼眼石,他快速地潜了下去,越潜越深,周围的光线越来越暗,而鱼眼石却越来越耀眼。在下去一段时间后,终于接近了那颗光点,但吸引他注意力的并不是那枚鱼眼石,而是鱼眼石的光线在湖底映出的古朴文字,刻在巨大岩石上的三个骇人的字眼“食人戒”,神离留给奉归国最后的谶言...... 杀生戒促成兰蛸在凉衣的宗教净化,色戒被丹朱鸢尾州的困徒们所征引,食人戒在这种族歧视的国度里又会被怎样的付诸实现,染指术是达曼族与生俱来的天赋,而品尝习性自这个种族诞生以来便无法分割,因此零归推测神离的这条戒律针对的是达曼族。零归仔细回忆着近来发生的一些事情,似乎无数种头绪都指向一个终极———眢浅,这就好像面前有无数条路,可是每一条路都通向同一个地方,而这个地方在就卡拉人举族迁徙的必经之路上。可这到底是为什么呢?神离的戒条会被刻在眢浅湖底,西泽瑞尔教皇无辜下达灭族的命令,卡拉族为避难而举族迁徙,等待我们的无疑是一个可怕的结果,而这结果却让人无从逃脱。 窒息的感觉再次传来,零归不得不浮出水面透几口气,而此时一米阳光洒向湖面,树旁的雾气渐渐散去,晨光熹微中隐约可见千里之外正有无数白帆席卷而来,卡拉族的大迁徙真正开始。废丘在头一天晚上由各村族长组织向南潜进,十二个村落成千上万的房屋都按照命令彻夜亮着明灯,潮水般的居民井井有条地借着月色悄悄涌向青阳村,而莫和临迟在火山脚下护送着人群向眢浅顶峰攀去,子虚和叶子英在堰塞湖的豁口处接应着一批又一批的难民,让他们有条不紊地登上大船。正值破晓之际,显宗宗主查理旬的军队向毒涎潭开进,没过多久就掘开了一条口子,滔天的剧毒潭水顺势倾泻而下,墨黑的水色将天空都映得一片灰暗,潭水奔涌而去万物生灵尽成枯槁,房舍遗迹化为灰烬,达曼族想将卡拉族赶尽杀绝,卡拉族从此对达曼族恨之入骨。 远在千里之遥的零归不仅能听见滔滔洪水的翻滚声,更被那无数流离失所的难民们的哀嚎声惊得满面愁容。丢失了家园也就丢失了灵魂的归宿,即使活着也仅是苟且偷生,他们选择活着恐怕心中的仇恨是唯一的支撑。涎潭决堤的那一刻,废丘人拥挤在眢浅的山沿上,无数双绝望的眼睛在目睹这场灾难时转为深深的仇恨,在登上巨船时又变得溢满希望。 零归在那阵呼天抢地的哭喊声中听出剜骨啖肉般的仇恨,他忽然间就醒悟过来,难道食人戒是神离留给卡拉族的?顿时些许画面一闪而过,他的脸色变得惨白,猛吸了几口气就扎进水中,朝那枚鱼眼石游去,找到一块坚硬的岩石就在那三个字上拼命地擦拭着。就这样,零归在湖底和水面之间来来回回无数次,尽管精疲力尽,为了不让悲剧在奉归国发生,他始终没有停下手中动作。不只是多少次潜下水去,零归累得有点虚脱,没太在意周遭的情况,脑袋重重地被什么东西给砸了一下,顿时昏倒在石刻上,旁边趴着先前见到的那只怪物。 昏迷没多久,零归的意识开始苏醒,青鸟的眼睛也徐徐睁开,他揉了揉疼痛的脑袋,勉力伸手摸着旁边的东西站了起来,摸到的东西冰凉凉的能透进心里,他乜斜着眼睛看了过去,旁边是一座漆黑的古塔。这座古塔矗立在祭坛中央,周围插着七张绘着神秘图腾的旌幡,无风自飘,难道是太虚境?零归惊讶万分,他绕着古塔仔细端详着,发现上面刻画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数不清的圆圈,线条粗细不均,远远看上去更像是无数攀附在古塔表面的小蛇,而且都咬着自己的尾巴。绕过大半圈便来到塔门前,大门竟然是虚掩着的,零归用力推开走了进去,刚迈开步伐,身体便不受控制地摇晃起来,周围的景象快速地闪烁了一下,他便被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身后的大门消失了。只见此处空阔无比,前后左右上下都漂浮着朵朵白云,这些白云中都上下浮荡着圆形时轨,而在自己脚下,一条由时轨铺就的窄路延伸到无穷远处。零归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身子,战战兢兢地沿着时轨路朝前走去,大约百步左右,便遇到一朵浮云挡在路中央,其中浸泡着不断起伏着的些许时轨,凑近去看并好奇地用手拨了拨那根时针,周遭瞬间就传出一阵轰隆隆的声响,前方唯一的路开始上下浮动起来。待响声停止时,前路中的一个时轨盘分成三份,一份铺在原路上,剩下的两份稍稍向左右偏移了一些,接着分别向上下螺旋而去,无数圆盘延伸开来,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直至声音渐微,只到路看不到尽头。 上中下三条路,到底都通向何处呢?随意拨动一个时轨盘是否都会有新的路出现呢?零归看着四周数不清的浮云,每朵浮云都跳跃着不下百只时轨盘,那太虚境该有多少条未知的路,这里到底还有没有尽头?果然,零归刚刚蹲下身子拨动脚下的那只时轨盘,声响就再次传来,同样也多出两只,分别向左右攀爬而去。此时他再也不敢动任何东西了,如果继续这样下去,站在原地都有可能迷路。零归是不会沿着原来那条路走下去的,因为那条路是别人给他铺好的,那人的目的是好是坏都还不清楚,自然不能按照别人的意志走下去,他选择了向下的那条,并认为本质的东西都是潜伏在下面的。 没走多久,在那些漂浮着的白云罅隙里,便能隐隐约约看到表面苍翠欲滴的悬浮山体,悬浮山上郁郁葱葱的茂林修竹间勾勒出古朴凝重的宫殿的精致轮廓,在那些悬浮山包围着的中央,飘着一座金碧辉煌的时间城,之所以称它为时间城,因为它的大门是一块七彩水晶时轨盘,时间城在周围的景象中显得格格不入。零归停顿片刻后又继续向下走去,走着走着,光线便黯淡下来,似乎在太虚境中愈是向下愈是黑夜,越是向上越是白昼,而中间则是昼与夜的分界点,也就是说太虚境的底层没有太阳,高层没有星子和月亮,而中间两者都没有,仅仅是那种光与暗的撕扯。沿着向下的螺旋时轨盘走去,直到伸手不见五指,仅能借着时轨盘微弱的荧光前行,直到遇见满天繁星,时轨路断裂开来,他毫不犹豫地拨动了旁边的时轨盘,路仍旧分为上中下三条,他还是坚持向下走去。而此刻向下的路更加黑暗,最终穿过黑暗的极限,周围的时轨盘逐渐减少,浩繁的星子逐渐增多,路最终只剩下一条,没有其他的变数。 第七章 绝恋光阴铸骨 湖沉另辟蹊径 当成片星云出现的时候,螺旋时轨路开始变得笔直,以一种合适的坡度倾斜向下,此时周遭不再那么瘆人的黑,繁星那种柔和微弱的光线让人心安,让人淡漠了恐惧。接下去走过一段路程,站在时轨台阶上的零归停下了脚步,一头庞然大物凸现在路的尽头,那是一头巨兽的陨铁雕像,山峦般庞大的头颅顶着浩繁的星落,天柱似的粗壮双腿悬着无尽的虚空,挤压时空的骇人躯体潜伏着未知的黑夜,那双眦裂着的,略显狰狞的眼球中,却为何莫名地流露出回忆的眸色?它在回忆什么呢?直到见着它额头那苍劲的刻字———饮岁,零归才知道原来那只形同饕餮般的凶残巨兽,也会为了过往而暗自神伤。目光向下移去,便见到那张使劲张着的血盆大口,两颗獠牙森森然地弯成一定的弧度,宽阔的舌头泰然伸展而出,形同方圆百里的平地,而舌尖则连接着零归脚下的时轨路,舌头上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因为站得太远而模糊不清。这只巨兽的左爪比较突兀,是一种出掌的姿态,掌心对外上面还刻着“光阴铸骨”四个大字,零归猜想也许此处在太虚境中被叫做光阴铸骨。 时轨路的尽头就是饮岁的舌头,那上面好像有东西在动,零归心神一紧决定下去看看,便毫不迟疑地沿台阶而下,直到走近舌头中那只缓缓旋转着的时轨,才终于看清楚周围的一切。舌头上的这只时轨是零归在太虚境中见到的最大,最古朴的一只,是被永不停歇地推动着的那只,也是掌控着诸生命数的那只,如今豁然就在眼前旋转,所有的传说都毋庸置疑地被证实。当时轨转过一定的角度,零归见到那个推轨者的背影,心想那人肯定是法秀姥姥的亲弟弟法屠,但眼中见到的却让他骇然失色,那是一个疲惫不堪的女子,双肩被两根铁链末端的银钩牢牢地锁着琵琶骨,铁链是从饮岁的獠牙中生长出来的,在星光下附着冰凉的光泽。朝饮岁的獠牙看去,就会发现那两根从里面延伸出来的铁链在不断地伸缩,控制着推轨者的行为,时针在零熵时饮岁的獠牙会将铁链收至最短,而在半熵时铁链又会被放至最长,只要推轨着按照饮岁伸缩铁链的速度推动时轨才能减轻身体上的痛苦,若是过快、过慢或者逆行,身体都有可能会被那双银钩撕烂。 零归最终将目光停在了那个推轨者的身上,那女子身着淡蓝色霞衣,双肩被银钩刺出大片殷红,那血渍看上去就像是一遍一遍浇洒成的,就连披在两肩的长发也染上不少血色,此刻正背对着他推动者巨大的时轨,缓慢的,一刻一刻地推动。就在注视推轨者的时候,零归的脸上慢慢变得死一般的难看,失明而麻木的双眼逐渐变得潮湿温热,眼泪悄然地划过脸庞,然后漫进嘴里竟苦涩得开不了口,只能让它继续流到心中。那女子裙袂上的那朵樱花依旧鲜艳无比,但身后的影子却是那么颀长的疲惫,零归始终张着嘴想喊一声她的名字...... 只到他艰难地走到她的面前,“心婉”这两个字才温柔地叫了出来,但那女子只是微微一怔,停下了脚上的步伐,头却始终是低着的,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尽管此时肩上又渗开大片的血色。 “你认错人了,快走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那女子的声音异常微弱,语气里满是惊讶和恐慌。 “你难道都不想再看我一眼吗?为什么在丹朱你要不辞而别,为什么你要选择独自一人在这里承受这样的痛苦?”零归有点愤怒地质问道。 “太虚境的事情没有人能完全了解,根本就无法解释得清楚,这里的人都只是在各司其职,一切都是被割裂的。”言心婉缓缓抬起头,含泪的眼眸紧紧地盯着零归。 “不,你不是自愿的,对吗?一定会有办法救你出去的,我愿意代替你来承受这些痛苦,也不愿意看到你现在的样子。”零归唤出古钝剑朝她身后那根铁链走去。 “住手,你想让她死吗?”零归正准备砍断铁链,被黑暗中的声音叫住,巨兽肩膀上走出来一个人,那人的手里抓着一张巨网,巨网的结点处闪着幽光,就像无数被禁锢着的魂魄。 “祁絮,原来这一切都是你在作祟”零归愤怒地用剑指着她。 “零归,你听我说。这尊饮岁巨兽虽然只是雕像,但它体内控制着铁链的是千年光阴铸成异骨,你我的寿命都不过百年,怎么能和时间为敌呢?况且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我控制着时间,也就掌握着命运,我无法忍受你们的生活在我们制造出的梦境中变得紊乱,因此必须要有人来让时轨按照正确的步数,向前推进。”时轨仅仅停止片刻,铁链便开始收缩,言心婉不得不继续朝前走去,来缓解身体的疼痛。 “你如果想让我少受一点痛苦,现在我就将时轨推回到你进来的时刻。记住,永远也不要再走进那扇大门,你不属于这里。”言心婉始终盯着他的脸,好像这是最后一次相见。 “既然光阴铸骨,那我选择就在这里陪你一辈子,我要用手中的古钝剑磨断饮岁的獠牙。”说完,零归纵身跃上饮岁的上唇。 “零归,原谅我在丹朱的不辞而别,只要有你在我的梦中,死亡便值得期待。你我拥有不同的命运,你还有未完成的使命,神魔相诛的箴言还在继续,诛心境的戮心藤依旧旺盛,你必须走下去。你过来,我还有最后一句话跟你说。”言心婉又再次停下脚步,忍受着银钩的拉扯。 零归瞧见言心婉的肩头渗出鲜血,没有丝毫迟疑地来到她跟前,凑到她的耳边。 “永远不要忧伤。” 言心婉轻轻地吻上他的脸庞,泪水粘在鼻梁,最后的话语渐渐模糊,时轨被逆行推动,所有的经历都在倒退,最终停留于零归在眢浅湖底昏迷时的那一刻,脸上的温热渐渐冰凉...... 就在此时的眢浅湖面上,千百艘帆船荡漾在湖心的南卮神树周围,船上的所有人都被这里的景色惊得目瞪口呆,仿佛失去家园的隐痛在此刻得到缓解,几乎所有人都满怀崇敬地仰视着那颗神树,脸上一片肃然,心中在默默祈祷。 不知何时,湖面上吹起一阵东南风,船行速度缓慢下来,眢浅泛起巨浪,随着风势逐渐变大,船只也跟着左右摇摆不定,无数枯叶化成水滴像瓢泼大雨一样倾泻在甲板上,此时所有人脸上都露出惊恐的神色,变得不知所措。 过去大概半个时辰,风势没有丝毫减弱,后面的船只也紧跟了上来,就在所有船只都驶进南卮的遮天华盖之下,振荡从深不见底的湖水下传来,灾难似乎就在眼前。 “这是怎么回事?”叶子英惊慌地从船舱中出来,走近子虚问道。 “昨天傍晚,零归说他要上来探探路,可至今都没有他的消息,看来这眢浅湖里有鬼怪,如今真是进退两难。”子虚一直站在甲板上,四处张望。 接踵而至的灾难让他们心中都紧绷着一根弦,无论怎样的厄运,现在的卡拉族都承受不起,哪怕丁点的不顺,对他们而言都有灭族的危险。 “快看,湖面上有只小船”这时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 寻着那人的目光看过去,不远处一只即刻倾覆的小船正在朝他们靠近,叶子英连忙叫人把船驶过去,救起的人正是当晚子虚找到的樵夫浦施。当子虚向他问道零归时,他并没有回答,而是快步走到船头,朝着南卮神树重重地跪了下去。众人看到浦施的动作大吃一惊,此时人群里挤出一个糟老头也跟了过去,学着他的模样跪在了旁边,接着所有的船只都向南卮靠近,将神树团团围住,船上的所有人也都默契的跪了下来。此刻眢浅湖面上,那是怎样的一番景象,成千上万只白帆船,整个卡拉族群都在自然神的面前朝圣,人的力量变得微弱,变得渺小,变得脆弱不堪。 风浪逐渐停息下去,湖面却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沉,船只跟着越来越远离头顶的华盖,众人始终这样跪着,南卮神树好像正在大口大口吮吸着湖水,然后在头顶快速地开枝散叶,直到真正地遮天蔽日,直到船底触碰到湖下的岩石。原来眢浅这座死火山上的堰塞湖在经年累月的冲刷沉积下,火山口已经形成厚厚的岩层,当最后一滴湖水干涸,南卮竟整个的盖在头顶,天地一片昏暗。众人知道这是神灵的庇佑,纷纷将携带的食物拿出一半堆在树下,举行了一场小型的祭祀活动,而正在这热闹的氛围中,南卮神树的枝杈间竟走出一个人——零归。 “零归,这真是个奇迹啊!卡拉族有救了。”叶子英激动地冲了过去,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接着在眢浅湖底是一场盛大的篝火舞会,叶子英毋庸置疑的被推选为卡拉族的最高首领,而眢浅湖沉也被众人硬说成是零归的功劳,无论零归怎么解释,众人还是要把救世主的名号冠在他的头上,叶子英则开导他说,强渡眢浅是他首先想到的,如今种族得救,他的功劳最大,零归瞧见实在扯不清关系,也就任由他们怎么说。 第八章 光戒恨忘初心 商於定国立法 眢浅湖底,并非是卡拉族的最终归宿,这场伟大迁徙的最终目的地是商於,奉归国传说中一块未知而等待开垦的虺地。临迟跟在叶子英身后神情恍惚,自从他让叶子英外出历练回来以后,以前跟在自己身旁的那个稚嫩少年不再懵懂无知,甚至变化得连他都有点看不透。回想起当初他在黑帝城逃难,在异国他乡的风雪中遇到那个饥寒交迫的孩子,如今也成长得威武挺拔。只要是他让他做的事,叶子英从来都没有问过为什么,甚至千里迢迢地前往未曾谋面的凉衣,更甚于追寻离冢、暗杀子虚,一直都唯命是从。 追寻离冢、暗杀子虚这两件事的原因,连临迟本人都不清楚,对他来说也只是莫名其妙而又无法拒绝的命令。在他还小的时候,奉归国的种族歧视在西泽瑞尔教皇伍鸠的挑唆下酿成无法收场的内战,他跟着父母亲潜进可查论躲避战火,却不幸遇上黑帝城大征兵,父亲被抓去充当达曼族蹂躏本族的炮灰,后来生死不明。失去父亲的庇护,母亲带着他寸步难行,饱受凌辱,甚至在当时寻死的念头都有过,就在濒临绝境的关口,从西泽瑞尔带兵出来的教司接纳了他们母子,并给他们在黑帝城靠近西泽瑞尔南部的地方找到住处,安定下来。 内战以罪魁祸首伍鸠被暗杀、卡拉族被驱逐到弹丸之地废丘、沿孜玛山势筑起千黛墙这三件大事而宣告结束,逐渐长大的临迟多了一个卑鄙下贱的继父,也就是西泽瑞尔五大教司之一的梁成;还多了一个心狠手辣的胞弟,他叫梁记。母亲还在世的时候,他们父子两人便对临迟冷嘲热讽,百般虐待,更何况母亲在战争结束不久患恶疾死去之后,他们更是无所顾忌地折磨他,千方百计地想要赶他走,临迟心里知道只要一走出这座庄园,自己就会成为达曼族的奴隶或者被杀死,于是他忍辱继续生活了下来。 在母亲去世后的五年中,他遇到一个真正疼爱他的人,那人叫光驹,住在庄园后山上一间破烂的草房里,他亲切地称他为大父。隔三差五他就会拖着伤痕累累的疲惫身体去他那里寻求安慰和解脱,而大父的草屋里时刻都准备着跌打药膏和自己培育的雯蛰,雯蛰这种虫子生命力极其脆弱,经不起猛烈的震动,但附着在身体上有催人睡眠减轻痛苦的疗效,临迟非常钟爱这种治愈伤痕的虫子,总是小心翼翼地生怕把它们弄死。 临迟本以为他的大父和他一样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直到有一次,他被打得没有爬进那间草房就晕倒在院落里,大父含着泪按之前的法子给他疗伤,彻夜在旁边陪着他,就在第二个夜晚昏睡过去一小会,醒来时看见的一幕让他痛心不已。十五六岁的临迟平躺在床上,睁着布满血丝的两只眼睛,双手摸索着自己身上密密麻麻的雯蛰,一个一个狠狠地捏死,虫子的尸体又重新覆盖在身上。 大父看到临迟所做的一切,终于将自己无奈隐瞒的真相告诉了他。他说自己是神离的戒徒,千年的天国时光都在守护神离破茧重生中度过,就在神离即将要从茧中出来的时候,除了千年前走失的怪戒和叛逃而出的影戒外,其余三戒都带着不同的新任务潜到不同的国度,而自己早已厌倦这些护教朝圣和生杀权谋,并借此机会想要摆脱那些无形的束缚,既不背叛神离也不再为他所驱使。最后他决定去找自己的继承者,找到后便打算既不说明彼此的身份也不再让他走上自己的绝路,就希望能安安定定地生活下去。 临迟清晰地记得,当大父将自己所有的秘密告诉他之后,两人都沉默了许久。 直到房门被再次拉开,大父脸色苍白地走出内屋,很久不曾有过的残忍杀意和冰凉透骨的话语交织在身后的阴影里。 “就让大父再为你杀一次人!” 临迟当然知道大父要去杀谁,望着身边被自己捏死的雯蛰,心情变态般地狂喜起来......日子一天两天地过去,他的大父没有回来,但教司梁成被杀的消息早已在黑帝城闹得沸沸扬扬。一年两年过去,他的大父也没有回来,他便大胆地离开了那间草房。五年十年过去,他小心谨慎地潜藏在达曼族的领地,却依旧没有找到大父。 就在他带着那个叫做叶子英的孩子逃回废丘一年后,大父来找过他,那张脸几乎没变似乎永远也不会老去,只留下两个莫名其妙的任务就离开了,没有丝毫的留恋。 临迟看见当年大父眼中为自己漫上的那抹杀意到现在都未曾褪去...... 这么些年过去,叶子英也已经长大成人,可是寻找离冢、暗杀子虚还要继续下去吗?叶子英如今还会听自己的话吗?想到这些,他悄悄地瞟了一眼零归,接着又瞟了一眼零归身旁的子虚。 自涎潭决堤之日起第三天黎明,叶子英带领着卡拉族难民穿过一条只够两人同行的巨岩狭缝,只见柔和的光线如同万千金色蛱蝶从前方不远处的罅隙里倾泻而进,拥挤着、翻飞着、嗤嗤有声。接踵向前走去,倏忽便从才通人到豁然开朗,眼前俨然一番柳暗花明。 青山延绵不绝,高低起伏,如虬龙在卧,有松柏依偎,碧水相托,又有奇花异草锦缀山河,瓜果菽麦馥郁芬芳。遥见明镜当空,云霞似练,垂映江畔,极目远眺而去,重峦叠嶂之间隐约可见千溪百转,宛若蛇行,走兽飞禽在岸嘶鸣。商於,没有见到传说中虺地的凶险,万物生机盎然,一切欣欣向荣,此时卡拉族所有人的心中都无比快活,就像这儿的湖光山色,荡起微恙。 商於地域比废丘大了五六倍不止,眼界所见也仅仅是连绵峰峦围起来的这一块,至于群山之后,所见景致必不相同。族人们簇拥着来到最宽的那条江河岸边,纷纷致意想让叶子英给取个名字,他们准备沿着这条清澈无比的河流两岸重建家园,叶子英无法推辞,瞧见江上落叶竟敛没入水中,思索片刻后,脱口而出“辰夜”。 “不守辰夜,不伺景行。不遵循自然的法则,便难以畅行于天地间。辰夜,这个名字起得好。”子虚则搬出凉衣流传的《荟藏》大肆解释了一番,众人纷纷击掌叫好。 族人们刚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如何组织铺排,如何分工行事,都毫无头绪,他们都默契地站在叶子英身旁,等待他的决策。此时此刻,叶子英在族人心目中的地位无法替代,都把它看成是一个能够带领他们走出困境,寻求新生的英雄。 叶子英立于江畔,望着静默流淌的辰夜,心中同样也在翻天覆地变化着,那种巨大的责任感让他充实,让他敢于直面过去的失误,让他不畏前路的艰险。他挺着胸膛声音洪亮地开口说话,四下的族人都寂静地听着,此刻不是面对达曼族军官的恐惧,而是面对智者的敬仰。 “来到商於,这块未经世间烟尘侵扰的净土是属于卡拉族每一个人的,我们将在这里安生立命,在这里建起村落、城镇、州郡以及国家,为了尽量减少对这里的破坏,为了使族人们生存有序,就应该定制律法制约包括订制者在内的所有人的行为。” “首领,灾劫虽然过去,但家国破碎犹在眼前,族人定能遵循自然规律办事,况且我们同族之人刚从达曼族的压迫下摆脱,定能同心同德,相互扶持。我看还是先建造居所,采集食物,划分领土为好。”一个中年人善意地提醒道。 叶子英朝他点了点头,继续接着说道:“建造居所,采集食物,规划疆土都需要有合理而且公平的条例,这和定制律法并不矛盾,可以一起来完成。现在族人之间的友善,并不代表往后就能够同心同德,治世必以律法而不能问心。世间有财货土地之争夺,因人生而好利;有盗贼暴力和杀戮,因人生而贪欲;有声色犬马,因人生而奢望。人性,必以律法而后正;以法治防范恶欲,以法治疏导人性,人性才能向善有序。律法和规则不是在桎梏人,而是在成全人......” 最后叶子英和以前十二村落的族长聚在一起,将目前急需的几条律法定制出来,足以适用在建国初期的几项大事上。族人们揣着满满的精神头儿按照律法的规定,井然有序的开始劳作,男性负责伐木建造房屋,女性就成群结对地上山采摘果实和野菜,老人和孩子都有临时的照看所,一切都按照刚公布的条例有序进行着。 深夜里,经过一天劳作的众人都纷纷在规定的地方睡熟过去,零归沿着辰夜向上游走去,远离营地后独自坐在岸边,望着月光下江面上静美的微恙,思绪不断地游走过一处处故地。他望着江面上晃动的倒影,发现自己的头发又长了,慵懒地撒搭在耳侧。如果真能留在商於不走,那该有多好,他喜欢这里的一切,新的一切,就像人生从一场梦的破灭走向另一场梦的开始,永不停歇,永不倒下。 “零归,你还不睡?”身后传来叶子英的脚步声。 “没看出来啊!南皇莫治军有方,你叶子英治国有法。真羡慕你们的才智”零归转过身去笑嘻嘻地调侃道。 “你羡慕我,其实我更羡慕你。”叶子英望向零归眉间青鸟的眼睛,认真地说。 “我......”零归冲他摇了摇头后,拉着他坐在自己身边,两人便开始闲聊起来。 夏风微凉,辰夜微恙,商於的第一夜便这样忙碌而安定地过去了。 第九章 夜觅空谷跫音 泛险云端石像 半年的时光都在忙碌中度过,商於辰夜两岸焕然一新,自造船技术传进卡拉族,不仅让他们避过灾难,更在重建家园的初期居功至伟。沿河两岸错落有致的房舍平地而起,街道坊区初具雏形,士农工商一应俱全,勘探土地,设州立郡也在紧锣密鼓地开展。至于在废丘组建的那支军队也被裁员一半,仅留下足够的人手疏导秩序,维护律法,莫和临迟依旧是他们的头领。 零归既没有在军队里也没有被安排到任何工务中去,整日闲得无聊便跟着勘探队沿辰夜而上,翻过几道壶口,估计快到商於的中心,攀上一座高峰,商於地形就尽收眼底。当零归站在那座山顶,第一次居高临下地俯视周围,就看出这里的不同寻常,偌大商於的山地河流规整得令人匪夷所思,让人难以相信自然的鬼斧神工能达到这样的境界。 商於的中心地区矗立着这里最大的山峰,山体呈棱柱型,峰顶不知被何种庞大的力量削成平地,整个截面三角就有废丘的一半那么大,而零归他们此时正站在这块三角高原的顶点隆起的山峰上,与他们脚下这座高山遥遥相对的顶点上另有两座,其中一座和脚下的高矮相差无几,同样的平凡无奇,而另一座则直插云霄,巍峨凛然,让人只能抬头仰视。 三条山脊从商於中心的辽阔高原上绵延而出,起伏上万里,将整个商於分割成疆域相等的三块,而现今卡拉族仅仅在最东边靠近眢浅的那块土地上开垦。总的来说,这里的地势中间高四周低,西边坡度下降稍缓,中央三角高原的底边与眢浅湖壁平行而立,高原上那座最高的山峦与眢浅相对,两条河流自此发源流经另外两块未知地域,然后穿过两条山脊的地下河床交汇于东边的壶口,也就是卡拉族口中的辰夜。 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勘探队都在山角上绘制草图,原本顺利的长途勘探却被一件怪事搅乱了章法,就在收工准备回去的几个晚上,与眢浅相对的那座最高峰上时常有“嘤嘤嗡嗡”的声音响起,听起来毛骨悚然,就像无数虫蚁撕咬一块遮天匹练一般,在头顶萦绕盘旋。听到声音的头一个晚上,勘探队的所有人包括零归都被惊醒,在夜里团做一起,那声音让人都不敢出声议论些什么,彼此茫然地相互看着,忐忑地等待黎明。 第二天天刚亮,熹微晨光驱散阴翳的黑夜,疲劳的众人在光线撒到那座高峰的第一刻,纷纷抬头看去。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那座高峰与层云相接的地方,突兀露出一座巨大的石像,石像只有下半部分,另一半被云层遮蔽,看不到石像的脸庞。石像刻画的那人盘膝而坐,手臂轻松地搭在大腿上,左手掌心贴着右手手背,右手掌心上是双手拇指交成的十字。 为什么刚上来的那几天所有人都未曾注意到这些,还是说这座石像在刚开始并不存在,就在昨天夜里随着那些奇怪的声音而出现的。 商於真的只是一块荒芜人烟的虺地? 如果将石像和规整的地形联系在一起,就不难得出一个骇人听闻的猜想,商於曾经有过一段隐秘的历史,而这段历史在后来不知某种原因被尘埃掩埋。就在大家众说纷纭的时候,本来晴朗的天空迅速阴暗下来,成片灿黄晦暗的乌云顷刻间笼罩中心高原,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勘探队队长是一个经验丰富的中年壮汉,见到这种情况也不免惊慌失措起来,焦急地催促所有人赶快离开这片不祥之地。 就在众人匆忙下山的时候,天上似乎下起小雨,这并没有引起多大注意,直到零归在自己后颈上抹了一把。当他把手放到眼前一看,满手掌都是泛着血水的粘糊糊的黑色小虫子,他分不清这些东西是良蛰还是毒蛊,只知道天空那些昏暗的乌云有可能都是这些虫子。随后尖叫声响起,所有人都发现了此时的诡异,但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些虫子是什么,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紧接着尖叫声之后,大家纷纷开始混乱地逃窜,零归被挤到一边,他抬头仔细地盯着乌云罅隙里的那座石像,似乎企图想从里面看出些什么端倪,却被勘探队的队长拽着跑了起来,边跑还边听到那人的呵斥声。大概一个半时辰后,四周的乌云开始汇聚成团,像一股浓烟朝石像翻腾而去,在云端销匿半个时辰后,又发疯似地朝他们追过来。情急之下,竟有人直接朝山下滚去,还好下山路不是那么难走,又过了数个时辰,一行人都气喘吁吁地走出了那块乌云笼罩的三角高原。回头看着被光线挡在高原上的乌云,头皮一阵发麻,在队长催促下朝前走了一段距离,停在来时的壶口处休息,队长清点完人数后无力地靠在石头上眯起眼睛,零归和队员们一起还在盯着不远处的晦涩苍穹发呆。 要从壶口回到营地还有一日的脚程,众人一致决定先在此处歇息一晚,虽然远离三角高原的危险,但众人还是心有余悸,直到所有乌云在远处的天穹消散,大家才安心地阖上眼睛,此时已值傍晚。 一天的劳累奔逃让大伙疲惫不堪,夜幕刚刚降临,勘探队的十几号人都纷纷睡熟过去,零归靠在石疙瘩上却没有丝毫睡意,白天经历的那些事情仍然然让他后怕不已,他看着手上那些虫子残留下的血迹,思绪非常混乱。 随着夜色愈加深沉,零归的意识也渐渐迷糊起来,估摸半柱香的功夫,半睡半醒中的零归隐约听见身后的山谷里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虽然很是疲倦,但他还是勉励地睁开双眼,四处瞧了瞧睡得跟死猪似的一行人,接着转过身去躲在大石后面盯着那片漆黑的山谷。 脚步声没有停歇,一声比一声沉重,似乎在朝他走近。零归悄然唤出骨钝剑,右手掂量着袖口里的离冢,鼓起极大的勇气缓步向那声音靠过去。随着零归的移动,脚步声停顿了片刻,随后又渐行渐远,似乎是在给零归引路,想让他跟着走过去。 借着模糊的星光,零归能依稀看到那东西的背影,直立行走的白马,背生双翼,前爪成爪,走路的姿势非常像人。“白翎,你怎么会在这里?”零归轻声嘀咕了句,脚步更加轻快地跟了上去,直到离开勘探队很远的距离,那东西转过身来,浑圆的眼珠在星光下闪着微茫,紧紧地盯着衣衫破烂的零归。 “自上次罂粟州一别有两年时光了,你又长大了些。”白翎还是那种怪异但亲切的声音,和以前丝毫没变。 “奉归国离野丘国不远,既然你能来,那我现在就把离冢交给你,由你带往野丘如何。”零归眉心的那只青鸟独眼戒备地盯着眼前看起来城府很深的白翎。 “也许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你才能将离冢带在身边这么久,而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我不能碰那东西!”白翎神情平淡,双眼古井无波。 “其实也并不是全无影响,我双眼失明就是它害的。”零归收回骨钝剑让对方和自己都放松些。 “除了你之外还有谁曾经接触过离冢?”白翎没有理会零归的牢骚,接着问道。 “还有普泉,也不知道他现在是死是活。嗯,你是说接触过的话,在丹朱樱花州,莫好像也碰过。”零归如实回答。 “我来找你的目的是想要告诉你,卡拉族和达曼族之间会有一场生死大战,奉归国在不久后只会留下唯一一个种族,而这场战争的胜负关键就在你刚才提起的那个莫。若卡拉族获得胜利,奉归国的神魔相诛还将继续。若达曼族能够全胜,神离留下的食人戒会顺其自然地在卡拉族的身上得到验证。”白翎徐徐道来,没有丝毫停顿,好像这一切已经发生过似的。 “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奉归国只有一族能够活下来,我倒是希望卡拉族能够获胜。”零归小声喃喃道。 白翎似乎是听到了他的话,身体微微一怔,眼光看向远处那座隐藏着石像的巨峰,脸色徒然变得很怪,看上去给人一种能够透晓未来的感觉。 零归循着白翎的目光看过去,正想开口问他一些事情,突然身后不远处有人在叫唤着他的名字,白翎收回目光展开白色双翼,趁着夜色振翅而去,走的时候还在他耳边留下意味深长的一句话。 “看好你的离冢。” 零归摇了摇头,转身往回走去。 “你到哪里去了,我还以为你被那些虫子给抓走了,真让人不省心。”勘探队队长呵斥道,零归只能欣然接受。 待集合完队伍,天色方才破晓,一行人带着疑惑朝营地继续赶路。 回到营地之后,叶子英早早在路边迎接他们,队长交出地形草图后,他便迫不及待回到自己的寝室里去研究。只一天的时间,当大家再次看到那张草图的时候,整个商於国的修建规划都已完成,而且每一条河,每一座山,每一块地都有了自己的名字,这些都被族人纷纷赞赏。但当勘探队的人得知他把皇宫的地址选在三角高原上时,包括零归在内的那几十号人都纷纷摇头,叶子英不明其意,队长只有叫零归给他解释清楚。 可是当叶子英知道这一切的时候,他的脸色由好奇变得沉重起来,虽然那时只有零归在旁边,他依旧只是说让他考虑考虑,转身就走了,把零归弄的晕头转向。 大概过去三四天左右,叶子英悄悄找到零归希望他能带自己到三角高原上去看看,零归准备叫上勘探队的一伙人一起去,但被叶子英拦住了,他只希望零归一个人陪他去,零归也就不知其意地答应下来,虽然知道这其中一定隐瞒着什么,但也不好当面去问,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第十章 巨漏巨漏巨漏 猫腰不明所见 商於中央的三角高原,叶子英给它取名为藏台,而卡拉族的现居地叫甘临,从藏台延伸出的三条龙脊分别是余翼、归脊和连翅,与甘临同样大小的另外两块地域是西北方的陶艾和南方的齐物界,而那座藏匿着石像的商於最高峰被叫做巨漏。关于这个名字,有很多人曾产生过疑问,但叶子英却依旧不改初衷地使用这个听起来晦涩的名字。上次勘探队正是在连翅首峰(藏台三角高原的东南顶点)上看到巨漏的奇观,铺天盖地的黑色虫子就像遭遇到灭顶之灾一样四处乱窜,当零归问起叶子英是否要准备些什么,叶子英只是摇摇头,然后跟他说只要把心带着就好。 用一天时间,叶子英把甘临的大小事务交代清楚,并由莫、临迟和子虚代为管理,事无巨细,他总是花最多的心思在族人的身上。当子虚从勘探队里得知藏台的情况后,便急切放下督建事务抽身出来找到零归,他担心零归会遇到危险,希望能让他陪同去也好有个照应,但零归却表现得格外平静,只是握了握手中的离冢让他放心。 叶子英穿着一身高领黑色锦衣,束着锡铜腰带,找到零归时虽一如既往的沉稳,但眼神中却夹杂着些许慌乱。 两人还是按照勘探队开辟出来的路线前进,一天的脚程,傍晚时分到达中寨壶口。 “为什么叫巨漏,你知道些什么?”零归拿着树枝捣鼓着篝火。 “那里可能与我有关,但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去看过才知道。”叶子英微眯着眼,瞧着远处的高峰。 “与你有关?”零归有些不解。 “等到了巨漏,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说完,叶子英便假装沉沉睡去,脸色非常难看。 零归瞄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想起第一次在叶城皇宫里见到叶子英时的情景,不由会心一笑。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叶子英早早叫醒零归继续朝连翅首峰攀去,这里的坡度较缓,省力费时,爬到半山腰的时候,巨漏险峰便能清晰看见。等到了首峰山顶,那尊黧黑的石像在半掩着的云层下流泻着异样光泽,叶子英盯着那尊石像看了许久,也只是摇摇头。接着他便带头朝辽阔的藏台走去,零归跟在身后,没有说话。 翻过连翅首峰,巨漏便显得特别遥远,辽阔的藏台高原似乎还有很长的路程要走,但叶子英没有要停下来休息的意思,显得很急切。其实这块地方很适合建造商於的皇宫,地势平坦,雄瞰八方,如果开垦出来绝对是块宝地,只是隐藏着些危险,也许叶子英的意思就是这样。 藏台的确很大,虽然在连翅首峰上一览无余,但如果真的要靠步行穿越,似乎半天是走不到头的。直到傍晚,零归累得实在不行,才叫住前面心急如焚的叶子英停下来休息,但是一想到那些虫子就有些心慌,零归是最怕小动物的,就连一只蚂蚁趴在身上都让他毛骨悚然。 因为担心晚上会有虫子,还可能会是些置人于死地的毒蛊,于是零归一夜都没合上眼,好像是在等待那些东西的到来。不过还好有炼毒师叶子英在身旁,他应该有办法对付,否则也不会这般猴急地往前冲。 一夜忐忑,那些黑色虫蛊并没有来,零归有点失望,他抱着古钝等待了一夜。 东方际晓,又是一天没命地赶路,想想也习惯了,从凉衣到丹朱,再到奉归,还有野丘没去,他恨不得能一口气走到天轴国,去看看那个素未谋面的观星师景魂,或许自己的路到野丘国就是尽头吧! 其实不要一直想着路远,不要一直奢望那边的光景,走着走着,你会发现———路———还是没到尽头。 这天晚上零归睡得很熟,在睡之前他给叶子英打过招呼,让他想睡的时候把他叫醒。叶子英坐在草坪上正低头想着事情,突然被零归的笑声给惊醒,他震惊地望着睡得很熟的零归,失明的双眼眯成一条缝,满是沉闷忧郁的脸上竟显出孩子般的可爱,他满脸的不可思议,心想难道他真的会笑醒过来,这还真是一个怪伽,忽然觉得能有这么一个朋友真的很幸福。 零归梦到一大群虫子在他身旁盘旋,那些虫子落到他的身上,他虽然很难受但没有叫出声,虫子细小的触角抓着他的蓝色袍子,然后他逐渐离开地面,被虫子带着在天上飞,飞过野丘,再飞过天轴,来到一片海上,虫子竟然把他给扔了下去,但他没有掉进海里淹死而是掉在一个岛上。这座岛上黑色的宫殿林立,巨大的骷髅头在迷雾中若隐若现,眼眶里亮着幽微的青火,灼灼逼人。当他刚走进那座最大的宫殿,冰凉的铁门后面窜出来一个人,黑色披风戴着兜帽,空空的眼眶被长发遮蔽。就在那人看到零归走进来的时候,满脸惊恐地朝他跪了下去,嘴里还在不停地喊着“我知道错了,你放过我吧!”零归望着那人开始大笑...... 终于零归还是笑醒了过来,醒来后却发现自己已不在藏台,看着身后怪异凹凸的墙壁,竟是一个人上半身的轮廓,才骇然发现他此刻正在那座巨漏石像的肚子里,而身旁的叶子英睡得很香,浅浅地微笑着。零归以为是自己在做梦,便用力地捏了捏叶子英的脸蛋,直到听见一阵号啕大叫,才反应过来这是真的。 “这是哪里,怎么回事?”叶子英捂着脸站起身来,头撞上一根秘银纤维,影子被拉得极长,像一个君王。 零归也跟着起身,绊倒了一根木杖,就这样,也撞到秘银纤维上,影子上却爬满了发光的虫子,像星星。 猫着腰吧!对,刚走出一步,踩烂了一个灰色瓷瓶,瓷瓶里流出黑色液体来。 “零归,快走吧!这里要塌了。”地面一阵摇晃。 “不,那是石像在打喷嚏。” “是在打哈欠。”叶子英又踩烂一个瓶子,瓶子里淌出一些粉末。 “你看这是什么,是毒药。”叶子英抓起一把地上的粉末,放在眼前,差点都能揉进眼睛里。 “这东西能吃,但除了我之外谁也不敢吃。”说完,他张开嘴巴,一股似曾相识的虫蛊争先恐后地飞到掌心,将那些粉末蚕食一空,随后又飞回到他的嘴里,叶子英满意地打了一个饱嗝。 零归并不感到惊奇,但他应该感到惊奇,这到底怎么了? “剑魔,你是剑魔,我知道你是魔,你知道我是什么吗?你不知道,其实我也是魔,是奉归国人人害怕的毒魔。” “你是毒魔,那又怎样,你想干什么?”零归又踩烂脚下的一个瓶子,瓶子里什么都没有。 “我要卡拉族为我加冕,我要在商於建立自己的国度,我要......我要铲除达曼族,我还要找到我的父母,我要成为奉归国的君......君王。” “你呢?整天心事重重,你到底想干吗?” “我?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嗯,白翎和子虚都是诛心境的人,都......都没安好心,我要消灭诛心境,用锁叶殿里的戮心藤把神离勒死,还要去太虚境救心婉,然后和心婉在丹朱国安家,然后......”零归苦涩地笑了起来,表情诡异。 “我身体的每个部位都豢养着无尽的毒蛊,这是一种生而俱来的厄运毒体。也许过不了几年,我就会死去,但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体内的那些东西如果失去我身体的禁锢,将会泛滥成灾的,卡拉族来到商於一样是必死无疑。而这座石像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建成的,这里面纵横交错的秘银纤维关押的可能就是千年前毒魔南卮体内的密蛊。我,也许永远都不可能成为一个伟大的君王,但我希望卡拉族能够好好地活下来。”叶子英用拳头敲了敲头顶的纤维。 “改变这个世界,让关于离的一切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必须做到。”零归不停地踩着脚下的东西。 猫着腰吧!对,必须猫着腰,踩烂脚下的瓷瓶,然后会听到无数虫蛊在秘银纤维里逼仄,有风吹来会围着我们打转,也许这座石像睡熟了,但没有听到鼾声。它在假寐,它在偷听我们说话,可我们为什么要说这么多话,这到底怎么了? 猫着腰吧!前面就到庄园,注意不要把头碰到秘银纤维,也不要吵醒里面睡熟的虫蛊,否则它们也会听见我们说话,或者它们说话时会吵到我们。 猫着腰吧!庄园里,枯树,野马,掉落一地的碎叶,还有...... —————————————————————————— 不知道是白昼还是黑夜,叶子英疲劳地睡去,他在睡之前叮嘱过零归,让零归在想睡觉时把他叫醒。零归听见叶子英在睡梦中的笑声,震惊得无法言语,随后那群虫子簇拥过来,落到他们身上。零归厌恶地躲开了,虫子又紧跟着上来,直到把他治服,他们离开地面,从那座石像的嘴里飞了出去,零归回头看了一眼石像的脸,是南卮的,但石像的确是在打哈欠。 零归还在担心那些虫子会不会把他们从上面扔下去,摔死,幸好它们没有这么绝情。 大概睡过去很久,叶子英把零归叫醒,好奇地问道: “我是不是在石像里面说过很多话,发过疯?” 零归仔细地想了想,认真地盯着他说:“没......没有啊!我呢?” “嗯,好像也没有。” 第十一章 藏台新国祭礼 半夜离冢失窃 巨漏上的南卮石像里,叶子英和零归都清楚地知道发生过什么,那里的时序就像是一只意识漏斗,随着秘银纤维中虫蛊的流泻而变得连续,无法跳跃。他们并没有走到石像的更深处,或者说那些带有灵性的守护者不希望他们知道更多。难道进入南卮石像的关键是那些守护在密蛊周围的伺蛰,难道这是唯一的方法?零归知道叶子英还有很多事情没有说出来,至少他在打算泛险藏台之前就知道南卮石像里诡谲的意识流。 回到甘临的叶子英就急切地着手两件事,抽调人手遣往藏台,主持修建商於国皇宫,并秘密派军队将巨漏一带层层封锁,任何人都不能擅自闯入。另外就是积级组建军队,扩充军备,加强商於国的防务。 奇怪的事,自从零归和叶子英进到南卮石像后,负责修建皇宫的工匠们就再也没有在藏台遇到过漫天伺蛰。 商於的事情终于渐渐走上正轨,藏台皇宫也已初具雏形,甘临更是焕然一新,整齐雅致的木质楼阁遍布两岸,鳞次栉比的商铺罗列期间,玲琅满目的财货流通街市,车水马龙的坊道错落有致。甘临人口在快速增长,叶子英明智地组建的国府,派遣军队在余翼、归脊和连翅三条山脊上开凿山门,彻彻底底将整个商於连在一起,并将在甘临所得赋税和国民的捐赠物资用于开拓陶艾和齐物界,在充沛物资和足够的能工巧匠经营之下,甘临、陶艾和齐物界在极短的时间里都变成规模相当的大州,人口在三州之间流动频繁,最终在国府的调控下趋于平衡。 一年之后,藏台皇宫落成,商於划为三州四十五郡,每州十五郡,国府成员由原废丘十二族长组阁,三州另设州长下辖十五郡,又分别由国府决定郡司职称。至此,商於成为奉归真正的大国,而叶子英在卡拉族人的心目中已然成神,开国祭礼在藏台上举行三天三夜,叶子英如愿加冕成为商於国至高无上的君王。卡拉族人一旦谈及叶子英,无不肃然起敬,崇拜之情无以言表。 叶子英总是在族人面前显得英武挺拔,脸上时常挂着自信的微笑,也只有零归知道每个夜里他都会到南卮石像里去一趟,似乎他的生命正在快速流失。 牧野西南方,孜玛山脉的中段,自卡拉族强渡眢浅半月之后,便秘密驻扎几千人的军队,日夜轮班地开凿山体。时过一年,山下已经掘出千米长近百米宽的巨岩通道,再过一段时间,这条通道便能完全凿通,由牧野直接联通甘临腹地。牧野本是中宗流云家族的领地,却莫名奇妙地被西泽瑞尔教皇分割给显宗查理旬,面对教皇的旨令,流云西烨只能撤出牧野驻军,将自家领地交割。 黑帝城密宗府邸内院,满园桃花含苞待放,眉千黛正在喂着池塘里的参旗凤鱼,厨房里传来叫唤声。 “千黛姐,饭菜都已上桌,快来”一个相貌清秀围着厨衣的女子,站在内厅门口招着手。 喂鱼的中年妇女似乎是在发呆,没有做出回应。 “千黛姐,你又在想着不戚呢?”那女子又走出几步,轻声问道。 眉千黛转过身来,望着她笑了笑,牵着她的手朝内厅走去,边走边说: “我在想我的小儿子,唉,不提也罢。”此时满面愁容。 “千黛姐还有一个儿子?” “来,如烟,我跟你说,我那个儿子生得白净可人,刚刚学会说话那会儿,整天就在我耳边叫着娘,让人又好笑又心疼,就好像不久就再也见不到娘亲似的,后来真的就......”说着说着,眉千黛的眼里就滚出泪花来。 “我是达曼族女人,而我的小儿子出生时就没有长中指,他的父亲伍鸠对我大发雷霆,说是要杀了他。那时候正值宗主叛乱,身为教皇的他带兵出城,我就乘机托人把儿子给带出西泽瑞尔,没想到伍鸠在那场叛乱中战死,伍不戚年幼便成了五教司手中的傀儡,而我也被逐出西泽瑞尔。”眉千黛泪眼朦胧接着说道。 “不戚知道他有一个弟弟吗?”如烟好奇地问。 “这事我给他说过,但他没太在意。你知道现在他能见我一面都难?” 如烟被由驷从废丘抓走带到黑帝城,机缘巧合之下,被密宗眉千黛所救,而如烟做得一手好菜,又非常善解人意,两人便结为忘年之交。 是夜,商於国灯火通明,一片繁荣昌盛,零归站在千仞高的藏台上,看着三州夜景,才知道叶子英的地位就如同这险峰一般,只能让下面的族人抬头仰视,却永远也无法超越。叶子英带给卡拉族人新生,用自己无与伦比的才智定国安邦,他真心希望叶子英能够永远这样带领着自己的子民走向更加光明的未来,但上天总是不随人愿。 这天夜里,身为国府之首的临迟在齐物界见到一个人,见面的场景过于平淡,他有点失落,但还是尊敬地站在那人的身后静静地聆听。 “达曼族军队在孜玛山系开凿暗道,也许再过几天,千军万马都会攻进商於。”那人背对着他,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大父,我该怎么做?”临迟愈加恭敬地说。 “这场族战无法避免,跟着莫走。”说完,那人身形快速变化,两翼骨翅伸展开来,迎着月色而去。 “大父......” 难道大父把以前的事都忘了吗?临迟望着皎洁的月亮,心里难过至极,他紧了紧自己的大衣,哆嗦了下身子,朝藏台皇宫快步走去。 当临迟把事情给叶子英交代后,叶子英表现得非常平静,似乎心里正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但他还是连夜召集国府,还有子虚、莫和零归。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叶子英和衣坐在秘银龙椅上,零归装着救世主的身份坐在偏下的位置,叶子英没有开口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下面正议论纷纷的朝臣,莫最先开口: “如果只是黑帝城的军队,商於可以一战。而西泽瑞尔底细不明,如果两方同时动手,胜负难料。” 莫刚刚说完,下面又是一片嘈杂。 这时,叶子英站起身来,在高台上踱着步子,随后开口: “临迟师傅,无论开不开战,待朝会结束后你便带领三十万劲卒星夜赶往孜玛山系,严密盘查,整军以待。” 临迟没有犹豫,上前一步拱手答应。 “零归,你怎么看?”叶子英偏过头去,望着零归。 “如果能够和达曼族和解最好不过,先将商於所有兵马压在甘临进行威慑,达曼族应该会主动提出和解,如今卡拉族的实力不同以往,达曼族该不会愚蠢到玉石俱焚吧!”其实零归心里知道这战争无法避免,但他还是没有理解白翎所说的话,为什么这场战争胜负的关键会在莫的身上,只能先争取足够的时间。 “能和解最好不过,就这样。明天一早,莫,你把所有的军队都拉到甘临涿郡,先让达曼族心惊胆寒。大家都散去吧!明天再商议。”说完,叶子英又在龙椅上坐下,看着渐渐散去的众人,没有要走的意思。 零归依旧坐在位置上,没有起身。 等待所有朝臣离开,宫殿大门被侍卫轻轻掩上,堂上又传出说话声。 “你认为和解的把握有多大?” “几乎不可能。” “那你......” “无论你信不信,胜负的关键在于莫。”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很快就会清楚的。刚才临迟说达曼族要凿穿孜玛山系还需要数天,这段时间应该足够。” “嗯,看看再说吧!” 零归从皇宫里出来,神色很凝重,他的确不知道莫到底会起怎样的作用,没有心思回去睡觉,一直在藏台上转悠,直到子虚来叫唤,他才不情愿地回到自己的寝宫。躺在床上,零归还是没有睡意,心想莫今夜还在藏台,明天一早便要离开,带兵前往孜玛山系,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呢?零归正想得出神,突然发现门外廊下闪过一道身影,他警觉地开始假寐,那人影一直在门前晃荡,却始终没有推门而入。 “莫,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啊!你还有军务在身,明天一早就要赶赴涿郡,要好好休息。”门外廊下传来子虚的说话声。 “想着两族战事我睡不着,随便走走,既然已经深夜,我这就去睡觉,你也要早点睡。”说完,那道人影慢慢离开。 莫走后很长时间,子虚依旧站在门前没有动过身子,零归躺在床上看着门外那道略显苍老的身影,心绪交杂。那道身影还是推开了零归的殿门,却没有走进去,只是往零归床上瞧了一眼,随后便轻轻关上房门,身影也渐渐远去。 难道与我也有关系?莫为什么会半夜过来找我,他有事情要和我商量吗? 非常奇怪,第二天,莫并没有离开藏台,而是请求叶子英让国府中的曲良带着自己的兵马赶往涿郡,零归这时才确定这件事情和自己有关系,因为自己还在藏台,莫当然没有离开,虽然有些牵强,但也差不了多少。 第二天夜里,零归早早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平时零归睡觉都把离冢揣在怀里,而这一夜没有,却放在离自己稍远的桌上,然后眯着眼睛等待事情的发生。如果事情真的像自己想得那样,他愿意冒一次险,让卡拉族获得最终的胜利。大半夜过去,一道人影又在廊下徘徊,但这回没有多少犹豫便推开零归的房门,蹑手蹑脚地往里走。零归始终睡着,没有鼾声,因为他从来都不打鼾,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于是那一夜离冢就真的被偷走了。 第十二章 休戈两族会谈 瞬息命数难测 事情一直这样奇妙地进行着,离冢失窃却不能喧哗出来,其一是如果有些人知道离冢在零归身上,零归就会不得安宁,其二是神魔相诛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莫拿走离冢之后,就匆匆忙忙地赶往涿郡,没有任何人阻拦,零归更没有阻拦,只是在心里祈祷一切顺利。这件事,零归甚至连子虚都没有告知,但却给叶子英透露实情,因为他知道叶子英正为此事焦头烂额,而且他绝对不会儿戏商於,商於就是他的一切,甚至超过他的生命,这样的人值得敬佩,也值得为之挺而走险。如果零归没有将白翎的意思理解错,那么这场战争会像影戒所预测的那样,只有一个种族能继续留在奉归,留下的无疑是卡拉族。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零归不知道自己是对是错,如果天意都如此残忍,他也会绝情地帮着看起来更像是正道的那方,哪怕留下不尽的沧桑,人间正道又何尝不是这样。瞬息间的流血牺牲让人心惊胆寒,可永无休止的争斗和分裂更像是无尽深渊。 零归想过所有事情,就是没想过战争结束后,离冢还拿不拿得回来。 那一天最终到来,当达曼族军队凿开最后一块石壁,映入他们眼帘的不仅仅是明媚的光线,还有成千上万居高临下的士兵,都深深刺激着他们的眼球,无数双卡拉族怨毒的眼睛,盯着洞口出来的达曼士卒,而他们却一脸茫然。卡拉族人只是愤怒地看着他们,就像看着一群跳梁小丑,莫没有下达任何命令,临迟当然也不会有任何动作,所有人就只是看着。 消息很快便传到显宗内部,查理旬震惊地从座椅上跳起,他无法想象那样的种族逃到一块不毛之地后,能够获得新生,更无法想象在短短几年时间里他们可以建立一个国家。这事让显宗震惊,让黑帝城震惊,让所有达曼族人震惊,第一次他们为种族的存亡而担忧,为巨大的灾难而心颤不安,就像卡拉族废丘逃亡时的那样。查理旬深觉事态重大,不敢擅作主张,便把消息带进西泽瑞尔,西泽瑞尔却表现得异常冷静,就像当初下达灭族命令那般。这种异常冷静多少来自种族优越感,对卡拉族的歧视让他们觉得奉归国的奴隶宗教制是天命,高贵是染指术的天赋使然,但他们刚开始还是想到了和解,虽然觉得有些屈辱,但现今的卡拉族的确让人不寒而栗。 莫和临迟接到达曼族希望和解的请求,临迟负责将和解书带往藏台,莫选择驻守。和解书上出人意料地写着西泽瑞尔教皇亲自出面会和卡拉族首领当面会谈,会谈地点却是在黑帝城,他们的印象中卡拉族的最高统治者还是那个会选择屈服的首领,他们以为那种性格的首领在能抬起头来的时候,会当着下属的面将和解书撕毁以壮士气,可是商於没有首领,只有君王,叶子英最终同意他们的请求,尽管这可能又是一个阴谋。 叶子英同时也留了一手,希望能将卡拉族的军队驻扎在牧野,西泽瑞尔没有犹豫就同意了。只说驻扎没说驻扎多少,会谈那天,叶子英将近半数的军队安排在牧野,万一出现情况,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动手。跟着叶子英一起去的人有莫、临迟和子虚,随身护卫只有几千甲士。 来到黑帝城看见西泽瑞尔的教皇,众人都大吃一惊,本以为会是一个醉心权谋的中年人,没想到他会长得白净秀气,就像一个书生。听说他叫伍不戚,是密宗眉千黛的儿子,但看到他身边跟着三大教司,就能隐约猜到一些什么。 叶子英和伍不戚做为两族的统治者,如今相对而坐,互相打量着彼此,伍不戚的神色却没有叶子英的自信和犀利,他似乎总是在观察着旁边那几个人的脸色,随后目光落在眉千黛身上,稍稍放松了些。而此时三大教司身后的流云苍梧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叶子英,眼神中满是震惊和交杂,接触到他炯炯的目光后,又急促地收了回来。叶子英思索片刻后开口说道: “既然你们提出两族和解,这是最好不过。现在就订立盟约,以孜玛山系为界,互不侵犯。” “好,把盟约拿出来。”说话的那人并不是伍不戚,而是他身后站着的中年壮汉。 叶子英并不认识那人,只知道他是西泽瑞尔的教司,可临迟认识,甚至一刻都未曾忘记过,他叫梁记,曾经害得他饱受继父折磨的胞弟。 梁记拿出盟约放在叶子英的前面,抬头的时候注意到临迟的目光,看见他那张脸时,微微怔了怔,随后露出一抹邪笑。 临迟拽紧宽袖中的双手,面色如常。 叶子英和伍不戚都在盟约上按下手印,随后双方并没有说话的意思,都是转身就走,想象中的危险并不存在,毕竟牧野全是卡拉族的军队。 突然远处传来一句叫唤声,声音非常熟悉,莫惊讶地转过头去,便发现远处和眉千黛站在一起的如烟,连忙跑了过去。听见叫唤声的还有西泽瑞尔的人,他们也都转过身来,目光停留在如烟的身上。此时站在会场外围的流云西烨也朝叶子英走去,而流云苍梧则一直看着叶子英,表情异样。临迟和那个教司梁记始终在用余光对峙着。眉千黛也打量着叶子英,脑海里不断地搜索者某种联系,那种感觉亲近而又异常遥远。伍不戚则在一旁注视着此刻正望着叶子英出神的母亲眉千黛。刹那间,整个场面非常怪异,认识的、不认识的、有联系的、没有联系的好像此刻变得错综复杂,无数种命运的洪流交汇在一处,仅仅在一个眼神的交流后擦肩而过,随后漠然地灌注到深池、清潭、巨渊、江河湖海。如果推轨者言心婉能在这一刻停下,在下一刻逆行,也许世间便没有如此多的命运纠葛,也许世间...... 仅仅打过招呼,双方都没有意思再停留片刻,叶子英凑在流云西烨的耳边轻声说着些什么,随后就领着一行人离去,如烟也跟着一起。 然而就是叶子英的那句话,成为推动这一切的天神之手。 白翎的预测,叶子英的话语:先知、命运、巧合、事在人为,一切都瞬息万变,一切都混乱不堪。 叶子英回到藏台,但却时刻都没有放下包袱,每日每夜都注意着达曼族的动向,无时无刻不在整顿军备,筹划着和达曼族的决一死战,他和零归都相信这场族战不可避免,只要达曼族毁约出兵,卡拉族将会踏平黑帝城,直抵西泽瑞尔。可是半个月的时间过去,达曼族一切如常,零归在怀疑难道白翎的预测不准,叶子英在怀疑难道达曼族真的渴望和解,如果真是这样,和解是最好的选择。 而这一切全都在叶子英给流云西烨说的那句话上。半个月时间的挣扎,流云西烨终于下定决心,他跟着西泽瑞尔的使者找到了教皇伍不戚。 “你是说,卡拉族不是真的想要和解,他们会主动开战。”伍不戚盯着他问道。 “那天,叶子英对我说,两族之战不可避免,叫我和父亲近几天从牧野潜进商於避难。”流云西烨面色有些难看。 “他和你相识,提前告知你,让你去避难,你......为何还要背叛他。” “他为了卡拉族可以拼尽一切,可我也不能看着自己的种族走向灭亡,所以才会想尽一切办法潜进西泽瑞尔,通报紧急军情。”流云西烨说这话时,难受得落了泪。 “他是个想要挑动两族开战的骗子。说,你想尽办法破坏和解盟约,究竟想得到什么?”教皇的背后走出一位中年壮汉,厉声呵斥道。 “这一切都是真的,我族应该立刻备战,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对即将到来的灭族之危熟视无睹。”叶子英更加得泣不成声。 “也许这事真的有蹊跷,万一卡拉族毁约开战,我们岂不是措手不及,倒不如先下手为强。”另外四位教司从黑暗中走出。 “对,对,应该这样。”剩下三人纷纷迎合。 “这事应该好好考虑考虑。”教皇伍不戚低声说道。 “去去去,这里没你说话的份。”一个教司大声嚷嚷着,伍不戚就只能闭嘴低头。 “我们商量一下如何出战。” “先在黑帝城和牧野交界处建立防线,然后派兵清除卡拉族军队在孜玛山口的驻守,接着......” 一个月时间的过去,叶子英都快要以为达曼族真的想要和解,正准备将军队遣回原处,斥候的军报加急送来,说是孜玛山系的陶艾军驻守遭到达曼族军队的袭击,死伤近千人,终于叶子英下达向达曼族全面开战的命令。 战争便在这场机缘巧合中全面爆发,而叶子英的那句话就是推动这一切的天神之手,所有人的命运都在重新待定中惶惶不安,似乎一切虽然曲折,但还是按照某种约束在前进。离冢将会成为这场战争的胜负关键,而离冢在莫手中,而莫是卡拉族的全力拥戴者。 第十三章 黑帝城攻防战 叶子英眉千黛 战争一触即发,孜玛山门就是西泽瑞尔的第一道防线,黑帝城是第二道也是最坚固的一道。第一道防线对卡拉族军队形同虚设,根本阻挡不了千军万马的铁蹄,势如破竹的临迟军劲卒和查理昭自可查论南下的守军在牧野交锋,战事呈现一种胶着的状态,面对种族存亡,达曼族军士绝不会退让半步。可查伦守军面对的是什么,是一支复仇之师,是一支从家园破碎的废墟中走出来的精锐,这种同仇敌忾的士气就像毒涎潭决堤而下的潭水,将他们淹没,让他们窒息。 教司梁记和流云西烨将西泽瑞尔近半数的军队调往黑帝城,修补城墙,建造堡垒,半天的功夫,黑帝城就变成真正的固若金汤。流云西烨此时深得西泽瑞尔的信任,甚至将他父亲的所有军队都压在他身上,而密宗军和参旗的守军都被交割给查理旬,这两方合股的大军被认为是达曼族的主力军,西泽瑞尔渴望他们能够在最后起到中流砥柱的作用。流云西烨的父亲流云苍梧和密宗宗主眉千黛的权位被架空,两人就只能在自己的府邸里静静等待着这场战争的结束,要么苟且偷生,要么成为万中枯骨的一具。 牧野战场上,查理昭统领的显宗军很快露出颓败之势,士卒死伤过半再也抵挡不住临迟军的冲杀,情急之下查理旬竟然将以前从废丘得到的卡拉族奴隶赶至阵前,结果可想而知,面对同胞族人奴隶们纷纷阵前倒戈,显宗军更快地走向灭亡。当梁记得知可查论守军全军覆没的消息后,下了一道命令,他下令将黑帝城内所有卡拉族的奴隶全部抓起来,在流云西烨苦苦请求下才没有被杀害,而是统统被关押在黑帝城防线的后方,他决不允许那些奴隶在背后捅刀子。 黑帝城相对于参旗、可查伦和牧野而言地势较高,如果筑起坚不可摧的防线,的确是易守难攻的壁垒,卡拉族军队的主动之势变为被动。就在临迟的军队占领牧野后,便与黑帝城展开持久对峙,黑帝城久攻不下,叶子英抓住时机,将剩下的所有军队交给莫统领,并命令他在天黑之前攻占可查论和参旗,并与临迟军一道在三大领地对黑帝城形成合围之势。 参旗的守军交给查理旬之后,就被遣至黑帝城做最后的防守,而此时可查论守军在与临迟军一战中就已名存实亡,因此莫根本没有费多大力气就将两地收入囊中,这场族战就演变为黑帝城的攻防之战,达曼族不出战,卡拉族也破不了城。所有人都知道,占领参旗、可查伦和牧野更本就不算什么,达曼族真正的主力是黑帝城中查理旬的显宗军和西泽瑞尔教皇治下的部队,族战才刚刚开始。 黑帝城攻防战没有定论,如果达曼族一直坚守不出,卡拉族也拿他们没有任何办法,所有人都焦急万分,而叶子英却显得格外平静,好像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他只是将所有兵力分为三部,分别交由莫驻守参旗、临迟驻守可查伦、曲良驻守牧野,面西休整,就地集粮;朝东而视,整军以待。三部守军的数量却并不相同,莫的最多,临迟次之,曲良的最少,很多人都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但身为凉衣南皇的莫对叶子英其实是英雄相惜的,自然理解他的各种意思。 可以这样说,达曼族几乎所有的粮食供应都在参旗、可查论和牧野三地,卡拉族军队虽然远征但可以就地取粮,以耐久战,而达曼族军队自断粮道,坚守黑帝城无异于死路一条,而这其中唯一的变数就在靠近参旗的毒涎潭上。几年前同属废丘和参旗的毒涎潭决堤,潭水倾泻一空,经过数年的降雨积累,叶子英派人去勘察过,已经积满整潭,因此叶子英猜测达曼族可能会故技重施,所以才让莫带更多的兵马驻守参旗,只要达曼族敢派兵出来掘潭,则叶子英就会趁机杀进黑帝城。 黑帝城攻防战持续整整半年,驻守在三大领地的卡拉族军队都已将驻地变成自家的前院,达曼族还是坚守不出,当然他们也早已走进粮食供应不足的绝境,而卡拉族军队则兵精粮足,以逸待劳。梁记实在没有办法,只有下令杀马给军士们填饱肚子,但这样又能坚持多久呢?直到有一天,所有的战马都被杀绝,正为粮食担忧而愁眉苦脸的梁记到黑帝城后方巡视,走到关押卡拉族奴隶的牢房,才露出让人心惊胆寒的笑容,他让侍卫将奴隶们押解到黑帝城前线...... 就这样,黑帝城又坚持下来数个月,但此时所有达曼族人的心中都低落至极,死神似乎在缓缓接近。终于,梁记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性子,等到一个月淡星稀的晚上,妄图再次掘潭的军队从黑帝城出发,他们以为卡拉族军队肯定想不到他们会故技重施,可这一切就不如他们所想。 就在黑帝城刚刚打开,达曼族军队还未完全走出来,莫在参旗的驻军就已经冲进城内,于是参旗的动静引来卡查伦和牧野所有的驻军,两个种族之间的决战真正开始。现如今达曼族已成求死之师,那种哀痛带给他们的力量是巨大的,冲进黑帝城的卡拉族军队被没有得到多少优势,甚至隐约可以看出溃败之势。求死的军队是可怕的,莫、临迟和曲良还是低估了黑帝城守军的实力,他们更加想不到西泽瑞尔竟然还隐藏着一支比显宗军更为强大的守备军,战场瞬息万变,卡拉族面临绝境。 “卡拉族真的要完了吗?”藏台皇宫议论纷纷,国府众人各个神色窘迫,就只有叶子英和零归两人沉默不语,但两人的手都拽得紧紧的,显然都有些紧张。 “君上,临迟军节节败退,莫军独臂难挡。”一个斥候加急赶来汇报军情。 “曲良军右翼偷袭被阻,深陷重围。”随着刚才的斥候离去,另一个斥候紧接着上前汇报。 “莫、临迟和曲良三军退至黑帝城城门。” “三军溃散,败......败局已定。” 随着斥候的汇报,殿堂中的所有人都瞠目结舌,久久地沉默不语。 “君上,莫统领不知从怀里取出个什么,溃散的军队焕发新生,好像所有人都突然间获得无穷无尽的力量,三军开始反击。”那斥候的脸上露出笑颜,众人的脸上变幻莫测。 叶子英松开握拳的双手,嘘出一口长气,挑着长眉望向零归: “关键在莫,是真的。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是离......”叶子英还未说完,零归就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而是是点了点头。 叶子英知道后立马起身,走到零归身前长鞠一躬说道:“我代表整个卡拉族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零归摇了摇头,将叶子英拉回座位,并没有说什么,下面的国府都摸不着头脑,但眼睛里都充满着希望。 一个月时间过去,卡拉族三军踏平黑帝城冲进西泽瑞尔,战事渐渐平息,所有达曼族军队的尸骨将黑帝城和西泽瑞尔连成一片,在清理战场的时候,尸体都被分装在上百个大箱子里,悬棺葬于孜玛山系。至于没有抵抗的那些达曼族平民,叶子英以及零归和所有的国府朝臣一致决定,让他们融入卡拉族,从此以后奉归国不在有种族之分,孜玛山门被修葺得宽阔而辉煌,并被叶子英命名为同心门,从此奉归国所有人都将同心同德,没有种族之分。并将参旗、可查论和牧野三地做为三个郡合并成一个大州,州名为宣奕,将黑帝城和西泽瑞尔分别定为大州,原族人继续居住,商於和东面三州可以互通来往,迁移定居都不受任何限制,但所有国人都必须遵守同一部律法。 出征的军队回到藏台后,零归没有看到莫的身影,就连临迟和曲良都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叶子英知道离冢还在莫的手上,零归肯定心里不安,便放下国事派出军队四处寻找,几天过去之后,依然不见踪影,于是寻找变成了捉拿,捉拿变成了搜捕。 这场战争查理家族不复存在,而流云西烨为了自己的种族身首异处,五大教司全部被乱军所杀,教皇伍不戚下落不明,生死难知。藏台皇宫里,眉千黛和流云苍梧做为达曼族的宗教势力头领被押解进殿,叶子英从秘银龙椅上走下高台,来到流云苍梧跟前,轻轻叫了一声爹,店堂里的所有人都震惊非常。 流云苍梧拍着他的肩膀,也是轻轻应了一声,面容凄苦可亲。 就在叶子英准备解释他哥流云西烨的事情时,流云苍梧将他拦住,望着他说道: “有些事情我不能再隐瞒下去。其实我并非你的亲生父亲,你应该是在西泽瑞尔出生的,那时正值三宗叛乱,我当时是黑帝城驻扎在西泽瑞尔外部的守军头领,在一条山沟里发现你的时候,你应该才刚刚开始学会说话,一边哭还在一边叫着娘,将你丢下不管我于心不忍,便将你带回府中抚养至九岁左右取名为叶子英,后来因为你是卡拉族的孩子又不得不再次将你抛弃......” 叶子英听见自己的身世曲折,不免有些难过,好不容易找到的父亲却发现并不是亲生的,但此时有人比他更加难过,眼睛里都含着泪水,那人正是站在一旁始终盯着他看的眉千黛。 似乎是眉千黛的眼光有些炽热,有些灼灼逼人,叶子英察觉到并好奇地看了过去,又好奇地发问道: “你为何流泪?”叶子英第一眼看见这个中年妇人便觉得特别亲切,那种感觉很近又很遥远,说不出来但却真实存在。 “我只是听见你的命运坎坷,心里难受而已。”说完她缓缓走去,伸出白皙干净而不显老的手轻轻在叶子英的脸上抚摸,捏了捏,又试图去擦拭眼角的泪痕,但手一直放在他的脸上,很长时间。 叶子英感到诧异,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竟然无礼地对自己做出这些动作,他企图后退来躲开中年妇人的手,但就在脸和手接触到的那一刹那,双脚就再也迈不开步伐,他发现那双手真的很温暖,真的很柔软,她身上淡淡的气味很干净,不刺鼻,就像梦中在母亲怀里闻到的那样...... 第十四章 千黛夜送香茶 不戚暗中决仇 眉千黛最终没有和叶子英相认,因为他知道奉归国的那个传说,神离的谶言。当叶子英打算让眉千黛和流云苍梧前去宣奕和黑帝城出任州长时,流云苍梧欣然接受,而眉千黛却拒绝了,她恳求叶子英能把她留在宫中,就算是做杂役她都愿意,叶子英没有阻拦。 子虚知道事情后,找到零归指责他说,他不该用离冢去冒这么大的风险,现在害得莫失去踪迹,离冢也下落不明,零归没有反驳,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望着他,静静地听着。 空旷的皇宫内殿,叶子英寝宫的烛灯每天晚上都亮到后半夜,近几日他正在忙碌晏东(东部三州的总称)人口的编籍入册,看样子是不忙完誓不罢休的架势。半夜,藏台上万籁俱静,眉千黛选的住处就在叶子英寝宫的旁边,她提着刚温好的香松茶轻轻地推开殿门,朝亮着烛灯的那张几案走过去。叶子英听见响动抬起头来,看到是前几日见过的那位中年妇人,微微有些吃惊但没有说什么,依旧低着头忙碌着手上的东西。只见那位中年妇女将热好的香松茶轻轻搁到几案上,取下盖着茶壶的瓷碗,满满地倒上热气漂浮,淡香萦绕的一碗,始终没有说话,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随手将殿门拉上。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长廊的尽头,叶子英的目光才从书卷上移开,盯着那碗留在桌上的香松茶,思虑良久,但依然感觉莫名奇妙。 自从那个晚上过后,几乎每个夜晚那个中年妇人都会在半夜里给他送上一壶热好的香松茶,依旧什么话都不说,把茶倒在碗里就走,待第二天一早,她会来收拾,若是见着叶子英趴在几案上睡觉,她会拾起旁边掉落的大衣给他重新披上。 今晨,天亮得稍早些,眉千黛按照惯常那样前来收拾昨晚喝剩下的香茶,叶子英又沉沉地在几案上熟睡,当她把掉落的锦衣披到他身上时,她隐约听到叶子英的嘴里在碎碎叨叨地念着:“娘,娘......娘。”始终只念着一个字,就像小时候他刚刚学会说话时的那样,总是在母亲的耳边喊娘。眉千黛提着衣领的手有些颤抖,眼泪怎么忍都忍不住,她连忙朝殿外轻声跑去,若是在稍迟片刻,她害怕自己会忍不住把真相说出来。出来后,深吸一口气,用手揉了揉微红的眼眶,心想他长大了一点都没变,还是那般白净,还是喜欢喊娘,唉,就是不知道不戚现在怎么样,这两个孩子都生得命苦。 莫失踪半个多月过去,离冢却重新回到零归的手上,是白翎用盒子装着带回来的,当零归向他询问莫的下落时,他只是说总要有人付出代价的,莫能轻易使用离冢的力量,就代表他没有排斥随之而来的那股邪念。 零归以为是白翎杀害了莫,便朝他大发雷霆。 直到零归停止大吵大闹,白翎才向他解释清楚,他说他并没有见到莫,只是最先找到离冢而已,而他猜想莫可能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原因一是他偷走离冢,回来后肯定无法再面对零归,原因二是离冢让他不再是以前的莫了,就连他自己都能够清楚看到自己的变化,这种变化包括心理上的和身体上的,这种变化让人恐惧。 为此,零归难过很长时间,,总说是自己伤害的莫,而他从来都不想伤害任何人,除了神离,何况他都自称是神而不是人。 就在白翎将离冢送还给零归不久,如烟姐也神秘失踪,但零归并没有怎么去寻找,因为这回他像白翎那样当了次先知,莫都离开,如烟姐为什么不离开呢?他们应该这样一起离开的,何必再去寻找呢?零归只是有点失落,很多人一个个地离去,到时候自己还没加冕就成了孤家寡人,但幸好子虚还在身边。 同心门将商於和晏东连接在一起,种族间所有的隔阂都不会存在,就算天下人都这么认为,还有一个人却永远都不会这样去想,那个人衣衫破烂,杵着拐杖,但相貌却非常清秀,此刻正穿过拥挤的同心门,毫无目的地朝甘临的集市中心走去,那人就是失踪的西泽瑞尔教皇伍不戚。 沿着辰夜向上走去,如今河上也已架起长桥,两岸繁荣的景象毫不逊色于西泽瑞尔。一路走来,伍不戚听到很多关于藏台皇宫里的传闻,知道自己的母亲被叶子英囚禁,还知道叶子英是达曼族女子的弃儿,反复思忖将叶子英的身世和神离的谶言联系在一起,伍不戚震惊地发现一些什么。于是,他开始了自己的计划,先买了一套像样的衣服,在高档酒楼里饱餐了一顿,然后...... 神离的谶言中说,达曼族女子生下的卡拉族子女都是变异的厄运毒体,这种厄运毒体会在二十岁左右因无法承受体内密蛊的大量繁殖而破体身亡,密蛊和天蛊同属于世间极少见但生命异常顽强的虫类,天蛊是毒蛊中性情最温和的一类,接近于良蛰,而密蛊则恰恰相反,不仅喜饮鲜血,一旦脱离控制就会大量繁殖,为祸苍生,可以说密蛊和天蛊是毒蛊的两极,两者生活习性完全相反。当年的南卮曾经到过商於,也不知用什么法子让当地土著人帮着在巨漏上修建石像,用天蛊保护住身体的重要部分,再将体内的密蛊导引至提前布置好的秘银纤维里,南卮就是这样逃过必死的一劫,而零归在眢浅湖底看到的那头怪物,可能就是真正的南卮。南卮在商於摆脱厄运毒体回到卡拉族后,当时的人们可能都不相信他能够挣脱自己的命运,都对他体内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的密蛊感到惶惶不安,也许是用奸计将他骗到眢浅,并用巨石将他沉入湖底,因为只有这样他体内的虫子才永远也不会跑出来,密蛊是无法在水中存活片刻的,而那时南卮的体内连一只密蛊都没有。南卮体内有的只是一直保护着重要器官的天蛊,而天蛊与密蛊的怕水截然相反,于是本来温养着器官的天蛊,变成摧残身体的罪魁祸首,在机缘巧合之下,大量繁殖的天蛊群和南卮的身体交融在一起,把他变成能在水里生活的怪物,只要天蛊一直繁衍下去,南卮就会一直畸形地活着,想死都死不了。 后来过去几千年,肯定有人在眢浅里见到过这只怪物,并根据古书上的记载知道那人就是毒魔南卮,害怕他会再次出来祸害,就用铁链将他拴在湖心巨树上,可以推测湖心神树是在南卮沉湖后几百年间才长出来的。 身为教皇的伍不戚虽然被五大教司严格控制在自己的寝宫里,但他通过一遍一遍地阅读宫中的藏书,知道的比奉归任何一个人都要多,于是他猜出了叶子英的身份,千年后的厄运毒体,奉归毒魔。知道这些事情后,他便开始在整个商於四处传播,意图很明显,他想置叶子英于死地,这种仇恨不知从何而来,却特别的深。 传闻起初并未引起多大反响,从一间酒楼里飘散到一条街仅此而已,但毕竟三人成虎,新言变成老话,老话又是流动的,没过多久辰夜沿岸的百姓们都开始口耳相传。 辰夜最早架起的落心桥上,两三个老叟正津津有味地讨论着此事。 “听说,咱们这位君上,来头可不小啊!” “可不是吗?街坊里头都在传,说君上是……是达曼族的后代,是厄运毒体,是毒魔转世。”那老头尽量压低着声音说道。 “古书上写得清清白白,达曼族女子生下的卡拉族子女都是为祸苍生的恶魔。可如果我们卡拉族没有这位叶皇,恐怕早就不存在了吧!”另一人接着话茬叹道。 众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叶子英最近几日并不怎么繁忙,但却依旧在几案上亮着烛灯直到深夜,竟发现自己如果不喝碗香松茶,就很难睡得下去。眉千黛还是和往常一样带着热气腾腾的香茶,小心翼翼地推开殿门走进去,只是今晚在倒茶水的时候嘴巴张了张,想说点什么却没有出声。 “你,有什么事吗?”叶子英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轻声问道。 “君上,我最近到落心桥上去转悠,听见一些很难听的谣言,你应该派兵去阻止他们胡说……”眉千黛紧皱着眉头,说得很慢很违心,一字一顿的。 “他们说我是达曼族的后代,说我是厄运毒体,说我是奉归毒魔,对吧!你信吗?”叶子英此时的话语竟是小孩子般的稚气,连他自己都为此感到诧异。 “君上是卡拉族的再生父母,怎么可能会是达曼族女子所生呢!”眉千黛平淡地笑着,叶子英却端详着她的长中指。 “这就对啦!连你都不相信,卡拉族人会相信这些谣言吗?”叶子英从刚才的诧异中回过神来,又变得沉稳淡定。 “明后两天你就不用再过来了,我到外面有点事,办完就会回来的。”叶子英接着说道,却又发现自己那句话很啰嗦。 眉千黛点了点头,将盛好的香松茶递到叶子英手上,然后缓步寝宫带上殿门。 第十五章 辰夜终归沉叶 留莲还是流连 当叶子英被自己的族人绑到石架上的时候,零归第一次发现,坚强如叶子英那样的人,影子竟也会如此的孤单寂寥。 就在他被众人簇拥至落心桥上的时候,在他的眼眸中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悲伤,仅有的是对商於的不舍,以及对这个美好世界的最后思虑。 临迟和伍不戚是这次除魔仪式的两族代表,零归和子虚都是旁观者,国府和达曼族自发组织起来的队伍是整件事的推动者。 叶子英连同石架一起沉到河底,或许是神魔相诛在奉归国的终结,或许仅仅是一次无尽阴谋的断章,但事情终归了结。 零归从怀里取出还残余着体温的古莲子,站在落心桥上叶子英石沉的那处,将其掷下,祈愿它在辰夜里能有火焰般的红莲盛开,溯流而上。 事情的始末要从伍不戚在甘临大肆散播谣言开始说起,这是他做的第一件事,随后他回到西泽瑞尔,以教皇的号召力挑唆达曼族遗民集队向卡拉族施压。 没有国府的支持,伍不戚根本就达不到目的,而国府则是一群以临迟马首是瞻的朝臣,族战结束后临迟从光戒骨蛾那里接到的新任务就是除魔,于是他和伍不戚站在了同一条线上。 出事的前两天晚上,叶子英找到零归,两人以同样的方法再次进入南卮石像。 “现在商於流言蜚语四起,伍不戚在西泽瑞尔搅风搅雨,你再不控制,后果不堪设想。”石像内部,两人静静地交谈着。 “我不可能再像南卮那样,去修建一座石像来承载厄运毒体,就算国人能够放过我,我也活不了多久,没必要再去阻拦他们说些什么。” “如果他们联合起来对付你,我会用离冢阻止的,在没来奉归国之前,我就对自己说过,无论付出任何代价都要让其余三魔不再受到任何伤害。”零归神情坚决。 “虽然世界上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值得我流连,虽然我的生命并不长久,但庆幸我在有生之年能够找到一方净土,哪怕在这净土上永远地沉睡下去。如果你执意要帮我,就请在我死去的时候,让商於保持原来的安宁。” “那你……还有什么要我做的?”零归有点失落地问道。 “不要伤害伍不戚,他是我哥哥。” “什么?你是伍不戚的弟弟,那眉千黛就是你的母亲?”零归惊讶万分。 叶子英点点头,望着头顶密密麻麻的秘银纤维,说∶“她在我身边这么久都没有告诉我真相,就是为了隐瞒我奉归毒魔的身份,但她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她看着我时眼神,早就把这一切挑明了。” “我不想因为毒魔的身份而让母亲在商於难以自处,我还会继续假装毫不知情,万一事情败露,请你一定要保护好我母亲。”叶子英收回目光望着零归,恳求地说道。 “你放心吧!她不会有事的。”零归点了点头说。 交代完所有的事情,叶子英领头朝更深处前进,零归默然地跟在身后。 爬过几道石像内部的悬梯,便来到南卮石像的头部,此处也是所有秘银纤维的中枢,零归猜到叶子英想干什么,正在犹豫要不要阻拦,中枢处的阈门已被拉开。只见叶子英大张嘴巴,无数密蛊自体内蜂拥而出,和秘银纤维里窜出的密蛊撞到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黑球,随着虫蛊的不断增加,黑球不断增大,快速地鼓胀收缩着,最后几乎要充盈整个头部空间,零归就只能俯下身子蹲到地上。 两方密蛊在持续的争斗求存中此消彼长,覆盖在地上的密蛊尸体越来越多,鼓噪的黑球越来越小,生存斗争中上演着优胜劣汰,活下来的强者重新回到叶子英的体内,密蛊的数量是之前的三四倍,胀得他有些难受。 这就是叶子英的想法,现在商於潜藏的危险都在自己身上,自身就变成一个桎梏厄运的容器。 “你为什么不把密蛊重新关押到秘银纤维里去?”零归不解地问道。 “没有天蛊保护着五脏六腑和大脑,让密蛊离开身体超过三个时辰,我就会死。若所有密蛊都在我体内,族人肯定会把我投到辰夜里去,就像把南卮投到眢浅一样。”叶子英揉着发胀的脑袋。 “你等着,我现在就和子虚去找天蛊,你一定能活下来的。” “天蛊和密蛊是整条毒蛊链中的两极,世间极为罕见,这不像山间的野菜,等着你去挖。”叶子英笑着摇了摇头。 “也许眢浅里有这种东西,我曾经在南卮神树中见到过。”其实零归是想说,既然南卮变成水怪还活着,就说明他的体内还有天蛊存在。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现在就去眢浅。” 刚从南卮石像里出来,便见到藏台上人声嘈杂,临迟带着国府一干人等将他们拦住,叶子英没有反抗也没有解释,就被军队押解至皇宫。 莫失踪后,商於的所有军队都交由临迟和曲良统领,零归帮叶子英办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赶到齐物界,阻止曲良带兵进入甘临,起初曲良还把零归当做这件事的罪魁祸首关押起来,准备带兵直上藏台抢夺叶子英,险些造成商於内战,还好子虚赶来拿出叶子英的信物才平息事端。办完事情回到甘临时,叶子英正被押上落心桥,临迟的军队将所有反抗的百姓镇压在辰夜两侧,除魔在二世光戒临迟和伍不戚的主持下进行。 当眉千黛看到伍不戚出现时,竟然愤怒地冲过去打了他几耳光,嘴里还在不停地骂着些难听的话,伍不戚也不清楚母亲为何会如此生气,以为她是嫌自己来迟了。 眉千黛自始至终没有将事情的真相说出来,只是用行动表达的,她是唯一一个冲上去企图解救叶子英的人,虽然她也是一名炼毒师,但在军队面前同样显得手无寸铁,最后零归出面才把她从临迟那里带出来。 叶子英站在桥上的最后时刻始终盯着憔悴的眉千黛,似乎是想要用眼神告诉她,他知道她是自己的母亲,嘴巴微张成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意思的口型,随后被三四个甲士推进辰夜,溅起的浪花里,也许还有几颗泪滴…… 零归在落心桥上伫立良久,越是多看一眼如今的甘临,心里就越是难过。叶子英的离去,甘临没有那种除魔后的狂欢,整个商於都在静默哀悼,每个人的心中都或多或少有点自己做错事的感觉。 最后零归还是没能忍住,冲到伍不戚的身前,领着他的衣领口朝他咆哮道∶“你知不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蠢事!”然后转过身去,死死地盯着临迟,要不是子虚拦着,他会上去踹他两脚。 商於在事后如叶子英所愿和往常一样平静,辰夜的晚上还是异常美丽,但对零归来说早已失去任何吸引力,往事就像辰夜里的星光,点点滴滴。 应该离开,对,是应该离开,可又怎么舍得下呢? 叶子英在这儿终结,商於还将继续下去,可等待自己的又将是一些什么?第一次在离开某地的时候有些后怕,但握着离冢的时候心又有些满,可离冢又能做些什么呢?救不了叶子英,改变不了言心婉,更加无法看清自己的命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愈加坚强,亦愈加冷漠。 现在就只剩下子虚还跟在身边,他无法想象如果某一天子虚也像莫一样,悄然消失,而自己将要前往另外一个陌生的国度,那…… 也许子虚在某一天会离开的,毕竟他现在还是和白翎站在一起的二世影戒,如果诛心境是神魔相诛的幕后设计者,那神离又是什么时候落入陷阱的呢?神离他自己到底知不知道这些,或者还被蒙在鼓里。 诛心境为何要费尽心思地策划神魔相诛,而又不遗余力地帮助五魔,难道还是为了太虚境中的秘密?太虚境到底扮演着怎样的角色,言心婉又为何莫名奇妙地成为太虚境推轨者,光阴铸骨仅仅是其中的冰山一角。神离的五戒徒又为何分崩离析,相继背叛,灵戒兰蛸死在凉衣,异戒萳夕怀着他未来的胎体,影戒白翎叛逃诛心境,而怪戒湿罗萨婆似乎在野丘斡旋,也就仅仅是光戒骨蛾身份游离,但从他对幻魔言心婉的态度可以知道,他特别憎恨五魔。 也许这种种疑问等到了野丘国就会逐渐明晰,该不该将离冢交给湿罗萨婆还没有定论,零归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终于子虚和零归离开了商於,穿过同心门,朝着西泽瑞尔方向赶路。如今的宣奕和黑帝城不同以往,两族人混居在一起,虽然隔阂还是存在,但奉归国只有一部律法,叶子英在律法中明确规定种族平等,不得互相仇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隔阂定会逐渐淡去。 野丘国,奉归国的右邻,人与兽的共舞,烈火与图腾相交映,天葬的祭礼,诡谲悬浮着的秘地,一些事的终极,另一些事的缘起…… 楔子四 “呼哧——呼哧——”细微的螭龙喘吁声从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嘴里传出,声响飘浮在茫茫的海面上,忽嘹忽喑。 孩子被一块写满离字的黄色锦袍严实包裹,只露出一张熟睡的脸,眼睛微眯着,在滔滔的巨浪中显得异常安详。 盛着孩子的这只黧黑漆盆不仅没有在风浪中倾覆,反而像是在冰面上匀速滑行,这股始终与浪涛抗衡着的力量来自这个孩子的体内,他小小的身体里面蜷伏着一头混沌螭龙,它是世间万千兽类的顶尖存在,也是八部天兽其中之一。 这只漆盆从不远处极北大陆的云端落下,掉到海面上,然后借着自北而南的凛冽寒风,漂浮到看不见那块极北大陆的海域上。极北大陆的方位没有任何人知道,其上云端与山涧接壤处悬浮山时隐时现,日月分离,昼夜撕咬,世间人将这处叫做太虚境。 那个被太虚境抛弃的孩子叫做离,不知经过多少个日日夜夜,他终于睁开了眼,这两滩融开来的清澈眼波里,倒映着湛蓝的天空,游弋着净洁的浮云,但就在这短暂的无尘瞬间,两股金黄色的细流自瞳孔深处缓缓上升,然后慢慢在虹膜匀开,色泽漫上长长的睫毛,直到整个眼眶都是一片金黄。 五年前,凉衣叶城,在那场声势浩大的除魔浪潮中,零归被绑在十字架上举行火葬,谁又知道那只自班城森林飞来琢食燃着木条的禽鸟,在火葬涅磐后前往何处?它去了极北大陆,它去了太虚境,它在野丘国有一个高贵的名字叫涅磐凤凰,也是八部天兽之一。 太虚境人祁絮点在零归眉心的那道青鸟印记,真实名字叫做咽梦青鸟,它和自堕为魔兽的幻影赤翼曾经也都属于八部天兽。 光阴铸骨中的守护神流光饮岁,洪荒刻蚀的皮发,沧海流经的体纹,黯自神伤的眼眸,到底在隐忍怎样的耻辱,曾经的八部天兽,如今的地狱囚徒。 九尾白狐、三足金乌都在何处困顿? 幻影赤翼为何被八部天兽除名,百变戏子又是怎样晋升天兽? 太虚境的秘密,难道就仅仅是时光、天兽和神离的身世吗? 第一章 联盟四灵守护 阎石萌兽嘟嘟 翔鱼跃上檀溪,声声啁啾由远及近,浮出水面时,它们猩红的眼珠骨碌碌地转着,皲裂的舌唇不停地打着绊儿。惠风和畅,刚抽芽的月絮拥挤在一团聒噪,丝毫没有理会朝它们阔步走来的成年巨蛟蜥蜴群。三三两两的穷奇巨兽蹲在岸边汲水,个小的都簇拥在它们的身后翻滚打闹,时不时发出一两声稚嫩的嘶叫。 这些都是零归刚走进野丘西凰时看到的景象,一片和谐与安详,仿佛此刻正置身于一个没有争斗和暴力的异世界,但也仅仅是这个陌生国度的表面而已。 野丘国长久维系着原始的部落氏族体系,整个国家被不同势力的部落联盟分割成东西南北中五块地域,分别是鸠东、西凰、迦南、北决和中州。五个势力良莠不齐的联盟都拥有相差甚远的古老图腾、隐秘历史和灵兽信仰,他们将自己所信仰的四大灵兽称为守护神。灵兽在野丘国兽类等级中排在第五位,在它下面的等级有野兽、猛兽、奇兽和妖兽,而在灵兽之上还有两个更为强大的存在,类如白翎、兰蛸、骨蛾、斑兔、幽泽以及黄象等的神兽是第六位,魔兽与八部天兽并列最高位。魔兽的地位之所以能够超越神兽,是因为它的稀少和诡异,在野丘国的历史上,每逢魔兽降生都伴随着天地异象,都伴随着各大部落的动荡和更迭。 前面说到五大部落联盟却只有四灵守护神,因为中州联盟的图腾是一只黄象,是唯一一种从灵兽直接晋升神兽的强大存在。中州联盟的盟主地位一直由守象部落卓家掌控,并由其余鸣垤、遂席、雷泽和菲昆四大部落组成联合贵族团,辅助执掌整个中州。 白虎,四方灵兽之一,西凰联盟的守护神。走进西凰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部落族群,虽然国家体制比较落后,但各个部落里的基础建设还算完备,牧农工商一应俱全,联盟总部和贵族领地也都规模宏大,驯兽学院、环形驯兽场、鞍鞒商铺和美食作坊都有独立的街区。虎骑部落左氏家族是西凰领袖,左氏家族现任族长左都前不久刚从父亲手里接过盟主大位,每任盟主退位时都会在露天驯兽场上举行一次驯兽大赛,贵族部落各姓氏的年轻人都会参加,借此考量本联盟后代的实力和继位者的能耐,零归和子虚很不幸没能赶上西凰这次精彩绝伦的继位驯兽大赛。 骁云部落司马氏、军麾部落韦氏和常炬部落孤竹氏是西凰三大贵族,他们的领地都围绕着联盟总部,也就是虎骑左氏。左氏家族能够在长久地统领西凰,得益于联盟总部深牙狱里关押着的那头上千岁的白虎,相传这头白虎曾经是左氏先祖左思凡的脉兽,自思凡大将死后驯服白虎的秘术一直在左氏本脉中传袭,因此没有人会反对能够驯服白虎的左氏家族成为西凰的领袖。 刚从奉归国出来的子虚还不太适应这里的环境,他没打算多留,准备叫零归直接前往迦南交割离冢,自己也就算不辱使命,他看着前面心情大好的零归招了招手,叫道∶ “你也不等等我这个年迈体弱的老头子,只顾自个儿走。” 听到子虚的话,零归没有回头,继续向前走着,带笑回答∶ “我们都已经走过三个国家,一路上都未曾听到过你说自己老,今天这是怎么了?” “我看咱们还是早点赶去迦南,路上也能避免不少是非。”子虚靠在一棵树上,喘着气儿。 零归停下脚步,左右望了望,有点失落地说∶“可是,我还想在西凰好好逛逛。” 等了很久,两人都没有说话,突然,零归转过身来快步走到子虚跟前,轻声说∶ “你看,要不这样。我把离冢交给你,由你带去迦南交给湿罗萨婆,我在这里多玩一会儿。” 听到这句话的子虚,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他抬起头来,一双布满皱纹的老眼紧紧地盯着身前正弯腰注视着自己的零归,但能看到的仅仅是零归眼睛上蒙着的那层无法驱散的迷雾,薄如蝉翼。 突然间,子虚想起了莫,心里泛起一种无法言说的悲伤。 这时却又传来零归爽朗的笑声,第一次这样毫无顾忌的大笑,他说∶ “跟你开玩笑的,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想得到离冢却都不敢去触碰。” 虽然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但落在子虚的耳朵里却更像是过分的强调,似乎他能从这句话来听到扑面而来的命运。 零归没有听从子虚立马赶往迦南的意见,因为直到现在他还不清楚诛心境和神离的关系,他要等,等到某些事情浮出水面,等到子虚选定立场。 自谈话以后两人都陷入了沉默,零归走在前面子虚跟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一个偏远部落的领地,这个部落叫做阎石,部落首领是比氏家族的比休,部落里热闹非凡,走近去看才知道是一场成年族人的刺青盛会。 刺青盛会只在偏远部落里流行,部落里各大家族的成年男子在驯服本命脉兽后,都会由本部落资历足够的老者在成年男子身上纹刺本命脉兽的图腾,以彰显家族实力。 刺纹台不远处是一片繁茂的丛林,整个丛林由几丈高的坚厚石墙围着,茂密的树木从部落聚集地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这块宽阔的天然狩猎场只有刺纹台前的一道大门,意味着这是属于阎石部落的领地。 零归和子虚挤在围观的人群中,看着刚刚从狩猎场里骑着异兽出来的青年,不禁对青年胯下的庞然大物感到咋舌,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让这样一头凶残的怪物屈服的。 “比休首领的大儿子果然不错,瞧见没有,那是一头猛兽——壁穴,我们家那小兔崽子要是能带出一头猛兽该多好啊!”零归身前的两个壮汉在聊着天。 “狩猎场里应该还有九个人吧!时间也过去差不多了,怎么还不出来,莫非是见着妖兽了?”另一个人面露担忧之色。 “怎么可能,那里面只有一头妖兽,遇到的几率很小。” 在这僻远的部落里妖兽算是他们能够接触的最高等级的兽类,而且还仅仅只有一头,正在零归出神的时候,一个男孩子挤到他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角说∶ “哥哥,你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连自己的本命脉兽都没有啊!” “嗯,这个嘛!哥哥现在还不想要。”零归摸了摸那孩子的头,笑着说。 “哦,这样啊!那你能帮我一个忙吗?看,那里有一条兽鞭,我个子太矮够不着,你能帮我拿过来吗?” 零归顺着孩子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果然放着一条鞭子,不是太远,他便朝人群中央挤过去,拿住那根兽鞭,回过头来却没有找到刚才的那个孩子,而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他的身上。 “报上名字和年龄。”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走过来,用棍子在他后背戳了戳。 零归看到刚出来的那人手上也拿着同样的一条兽鞭,才明白这根鞭子的作用,连忙解释道∶“我不是来参加驯兽的,刚才一个孩子……” 那老头用手上的棍子打断了零归的解释,轻言细语地说∶“如果在别的部落,像你这么大年轻人如果还没有自己的本命脉兽,是要被放逐到迦南的,你既然都拿起驯兽鞭,就进去试试吧!万一遇到妖兽,就往外跑,那东西不会离窝太远的。” “我真的不是来参加驯兽的……”零归还没有说完,子虚就跑过来把他拉到身后,就像要保护他孙儿哈扎那样。 最后的局面让人哭笑不得,子虚竟然和先前的那个老头子吵了起来,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眉飞色舞地对骂着。 “好了,都不要吵了,我去还不行吗?”零归大声喊道,企图制止那两个糟老头无休止的喷口水,但丝毫不起作用,两人听见零归的话,越骂越大声,越骂越过瘾。 “好吧!”零归摇了摇头,没再理会他们,径直朝狩猎场里走去。 这个狩猎场的确很大,零归在里面走了半个时辰都不见场中央的那座小山,毫无目的地靠在一颗大树下休息,忽然头顶传来“簌簌”的响声,只见一只火红巨鸟蹲在他头顶的树杈上,这只巨鸟只有一只修长的细腿,青色的喙上正在滴落殷红的液体,一两滴落在零归的脚边。正在零归看得出神的时候,“嗖”的一声,一支长箭掠过,将那只巨鸟射下,不远处一个女子骑着比她数倍的动物奔过来,停在零归身前打量了一会儿,开口说道∶ “那只巨鸟叫毕方,它嘴里的唾沫有剧毒,若是沾上了会死人的。”说完便驱着身下的庞然大物便外围窜去。 零归回过神来瞧着身边那只死鸟,狠狠地踹了两脚,自言自语道∶“你这死鸟,还想毒死我?” 经过这事,零归再也不敢待在树下,加快脚程朝那座山跑去,边跑边在祈祷,希望能有一头过意的去的野兽趴在自己脚下。 很不幸的是,他遇上了大麻烦,一头独角兽盯上了他,连古钝剑都还没拿出来,那头猛兽就朝他扑了过去,他只能撒腿就跑。跑着跑着,身后的响动停止了,零归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去,发现那头独角兽只是恶狠狠地盯着他,不再敢向前一步,遇到这种情况,零归当然知道发生了些什么。能镇住一头猛兽,说明他的身后出现了一头更加可怕的动物,超越猛兽的存在会是什么呢?只有一种可能,场外老头子提起过的妖兽,不会吧!就这么倒霉,零归心里叫苦不迭,看着独角兽渐渐离去的背影,他的后背湿透了,丝毫不敢移动,更不敢转过头去看看。 直到“嘟——嘟——”两声从身后传来,声音听上去像是幼兽发出的。 “咦”零归转过身去,昂着头,希望第一眼就能对上那头庞然大物的目光,可是看到的却是湛蓝的天空,他轻咦了一声。 目光向下看去,好不容易才在一条粗壮的树根上找到它,小小的个头,浑身金黄色,毛茸茸的,四条细长合适的腿,尾巴颜色较淡有身子那么长,眼睛大大的,高兴的时候会眯起一条缝来,从额头到上唇是一块洁白的条纹,看上去特别萌。 “嘟嘟”那东西又急促地叫了两声,将脑袋缩回到一片叶子的后面,显得有点害怕。 “嘟嘟——”零归学着它的样子叫了两声,向它示好。 果然,那小东西听见叫声,摇着尾巴窜了出来,朝零归的脸上跳去,趴在零归的肩头上伸出舌头舔着他的脸,虽然潮湿得令人恶心,但他没有抗拒,如果让那东西逃走了,他该到哪儿去弄到自己的本命脉兽啊! 虽然零归不能像其他驯兽师那样骑着自己刚刚驯服的脉兽风光一回,但一想到起码自己还找到一头愿意跟着他的猛(萌)兽,心情也变得极好,便顺势给小东西取了个名字叫嘟嘟。 当场外的人看到零归肩头的嘟嘟后,所有人瞬间都笑翻了过去,子虚和那个老头子坐在一起喝茶,合起伙来嘲笑零归,零归也是没想到这两个糟老头子竟然是臭味相投。 众人都在纷纷议论这嘟嘟应该是某一类普通的野兽幼崽,普通得人们都懒得去记住它的真实名字,只把它当做比野兽还要低一等级的宠兽,战斗力几乎为零,而拥有的特殊技能待定。 “喂,小伙子,不如我用家里的狗跟你换这头小兽,怎么样?”子虚旁边的老头子笑着打趣到。 “嘟嘟——嘟嘟——”零归肩上嘟嘟似乎能够听懂人话,朝着老头龇牙咧嘴,表示愤怒。 “不换,拿什么我都不换,嘟嘟就是我的本命脉兽。”听到零归坚决的回答,嘟嘟竟然将长长的尾巴卷起来缠到他的脖子上,伸出舌头舔着他的脸,表示非常高兴。 第二章 西凰白虎破牢 军麾嘟嘟显威 西凰联盟总部,也就是虎骑部落左氏家族的领地,联盟宫殿群盟主的正宫里,左都正神情专注地盯着墙上的思凡大将肖像画,一个孩子正在他那张宽大的座椅上熟睡。 “爹,你盯着那张画都看了两个时辰,思凡先祖都瞌睡了。”座椅上的孩子揉着惺忪的睡眼,倦怠地伸着懒腰。 “小孩子家,不要胡乱说话。”左都转过身来严肃地呵斥道。 “爹,你在这里闲着也没事干,不如带我去看看那头白虎怎么样?”那个叫左寻的孩子恳求道。 “不行,你现在还太小,等你再长大些,我还要教你如何驯服这头白虎,不用这么着急。”左都继续面朝墙上的那幅画,没再理会左寻。 “就看一眼如何?”左寻小脸上流露出浓浓的渴望之色。 “就一眼。”左都突然转过身来笑眯眯地望着他。 “嗯”小男孩兴奋地点了点头。 关押白虎的深牙狱在宫殿群的最后方,绕过环形驯兽场,紧接着就是一段不长的台阶,走上台阶便是白虎宫所在地,宫内矗立着一尊铜制白虎雕像,通往深牙狱的机关就在白虎雕像的左爪上。 左寻跟着父亲走在幽暗的密道里,心中异常兴奋,转过一处石墙,传说中的白虎就出现在眼前,它似乎正在睡觉,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整个深牙狱里除了他们父子俩的呼吸声,静谧得有些瘆人。 那头白虎的确是上了年纪,紧闭着的巨眼周围满是皱纹,显得格外疲劳与憔悴,但它的脸上却看不出有丝毫警惕,好像是自信这里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威胁到它。 “我能走近些去看看吗?”左寻盯着白虎,似乎是在征询它的意见。 左都点了点头,跟着他的脚步慢慢靠近铁笼,就在左寻双手抓到铁笼上的时候,白虎悄然地睁开了巨眼,冰冷地盯着面前的小人,时间似乎凝滞了片刻,那头白虎突然变得狂躁起来,直接朝左寻猛冲了过去。 幸好左都比较熟悉白虎的习性,迅速抱起左寻退到离铁笼较远的地方,只见白虎一次次地撞上铁笼,深牙狱内回荡着“轰隆”巨响。就是因为左都太过熟悉它的脾性,才会感到恐惧和不安,以前的白虎无论见到谁都不曾这样愤怒过,更何况现在自己还在这里,想着他看了看正抱着自己大腿的左寻,难道是因为他? 左都将左寻送回到他母亲那里后,再次前往深牙狱,白虎始终都没能停止躁动,他试着用驯兽术去安抚它,但它的眼里丝毫没有自己的影子,好像完全是疯掉了。左都不敢大意地再去接近,匆忙退出深牙狱,并派出军队严密封锁白虎宫,随后召集另外三大贵族部落到总部讨论此事。 经过商讨,大家都觉得必须向中州求援,希望他们能派出高级驯兽师来解决这事,最后左都亲自写了一封信,详细描述白虎现在的情形,由得力助手兼程赶往中州。 阎石部落刺青盛会结束之后,零归和子虚一直住在那个老头的家里,他叫侯食。没想到,子虚和他争吵过后,两人的关系就像是十几年未见的老朋友,无话不谈。侯食只有一个孙女叫侯荧,零归见过,就是在狩猎场中帮他射杀毕方的那人,她驯服的本命脉兽是一头叫做持琉的猛兽,便经常在零归面前炫耀,若是零归带着嘟嘟出门,她更是会横加嘲笑。 直到持琉真正和嘟嘟较上劲的时候,侯荧才对嘟嘟刮目相看,因为持琉在面对嘟嘟时根本就不敢出手,无论她如何驱使,她的脉兽始终是打不还手。只从体型上来看,这两头脉兽有几十倍的差距,持琉要打败嘟嘟无异于踩死一只老鼠,但嘟嘟身上有着某种让独角兽和持琉都惧怕的潜质,零归也只能这样勉强地解释。 “你们这要去中州吗?”侯食站在门边,侯荧抱着嘟嘟,走在前面问道。 “实际上是要去迦南。”零归站在子虚的身后肯定地说。 “混不下去可以回来,这里欢迎你们。”侯荧把嘟嘟递给零归笑着说。 “对,这里欢迎你们,一路走好。”侯食跟在身后,送出去老远。 阎石部落其实不太大,几个时辰就能从中穿过,一路上遇到的小部落不下十几个,他们没再继续停留,径直来到靠近虎骑的军麾部落,便听到左氏家白虎躁动的消息,决定停下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左都的信送达中州后,中州总部也召开了一次联盟会议,最后决定让守象部落卓家和鸣垤部落风家各派一人前往西凰,中州贵族们有意想让家族的后生出去历练,便派出盟主的女儿卓桃夭和风家大子风辙去解救西凰,从中州联盟总部到西凰需要半天的时间。 就在这半天的时间里,就在零归和子虚刚刚到达军麾不久,西凰出了令人异想不到的变故,白虎越狱了!西凰总部被发疯的白虎践踏得惨不忍睹,贵族们束手无策纷纷向军麾逃窜,西凰盟主左都带着一家人骑着妖兽涉日疯狂奔袭。 军麾、骁云和常炬的驯兽师组织起相当规模的围剿军队,但仍然被白虎逼得节节败退,军麾同样没能逃过白虎的杀手,零归和子虚混在逃难人群中,退至骁云部落边界,终于中州的救援赶到。 虽然中州驯兽师整体实力远比西凰要强,但面对一头灵兽,想要取胜也不是那么容易,见到中州的驰援到来,逃窜的西凰驯兽师都纷纷往回赶,希望能增强己方实力,零归和子虚在混乱中走散,子虚继续跟着难民远离战场,而零归被往回涌的驯兽师们朝战场方向带去。 战场的边缘,零归看到那头庞然大物心头骇然不已,中州过来的驯兽师死伤大片,仅仅有两人能勉强和白虎对上阵,其中有个女的,胯下的脉兽无比强大,应该和白虎属于同一个等级,都是灵兽。白虎、玄武、青龙和朱雀被四大联盟尊为守护神,自然在灵兽一等中都是属于上层的,中州过来的两人合力才勉强与白虎打成平手。听旁边的西凰驯兽师议论,这女的是中州盟主卓迁丞的女儿叫卓桃夭,她的驯兽天赋超于常人,几乎灵兽之下的一切兽类都能被她驯服,所以她至今都未找到属于自己的本命脉兽,而现在所驱使的灵兽是他父亲卓迁丞的本命脉兽千泷冰雒。男的叫风辙是中州贵族部落风家的独子,驯兽天赋与卓桃夭相差无几,他脚下踩着的是两头妖兽——水火麒麟,这是他自己的本命脉兽,能够拥有两头本命脉兽在中州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两头妖兽加起来的战斗力相当于一头灵兽,更何况这两头妖兽同生异性,默契程度超乎想象,一般的灵兽都有可能不是它们的对手。 战场上四头巨兽分成两队相互对峙着,打斗非常胶着,卓桃夭的千泷冰雒处于劣势,白虎的战斗本能充分地体现出来,它选择较弱势的一方全力出击,打算各个击破。只见千泷冰雒的身上处处都是白虎造成的伤痕,血肉模糊,已经是强弩之末,最终在白虎的一次突袭中倒地不起,将卓桃夭重重地摔到地上。白虎丝毫没有要放过卓桃夭的意思,仍然凶狠地朝她扑过去,刹那间,蓝红两条光芒朝白虎快速冲撞的头部射去,“嘶啦”一声水火麒麟和白虎撞到一起,战场瞬间被拉开,两方都受到很重的伤,明显看得出来白虎的抗打能力更强。 水火麒麟和白虎的战斗相持了很长时间,双方的实力相当,可以说水火麒麟是被累趴下的,最后千泷冰雒和水火麒麟都倒在地上,战场上就只剩下两个人和一头兽,风辙始终站在卓桃夭的前面,把她护着。在战场外围的驯兽师们此刻手心都拽出了汗水,每个人都知道若是白虎再发动一次攻击,他们两个都会死,没有脉兽的野丘人面对一头难以驯服的野兽都有可能命丧黄泉。 “嘟——嘟——”零归第一次遇见嘟嘟时听到也是这种叫声,那次它赶走了独角兽。 这两声稚嫩但还算嘹亮的嚎叫,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当然还包括那头耽耽而视的白虎,众人都感到惊讶,因为他们身下的本命脉兽在看到白虎时都不敢有任何响动,而此时却又一头异常平凡的幼兽在叫场。 “嘟嘟——嘟嘟——”同样的音调但更加急促的嚎叫又从零归这边传来,零归瞅见望着这边满脸愤怒的白虎,心里正骂着嘟嘟,他想这次真是会被它害惨的,它那种个头给白虎塞牙缝都还嫌小,这东西不要命也不能拽上自己啊! 只见那头白虎眯起眼睛来试探着零归这边,似乎是看到零归肩上的嘟嘟身子开始往后压着,零归以为嘟嘟真能让白虎像独角兽那样退走,但看到自己身边的驯兽师们一个个快速地远离自己,他想原来那次真的是侥幸,白虎的动作是要向自己扑过来,这回真的完了! 此时的战场上很怪异,白虎压着后腿前肢离地,就像一支拉满钢弦的利箭,蓄势待发,而零归站在原地迎着那支即将穿透自己胸膛的锐器,嘟嘟趴在他的肩头上冷漠地瞧着白虎。在旁人的眼中,似乎零归是想要独挡身前的灵兽,但零归自己知道,不是自己不想跑,而是现在双腿疲乏无力,恐惧早已支配他的整个身体。 “呼啦”白虎腾空跃起,仿佛一条苍白的流星划过无数双眼球,心软的人此刻都已转过身去不忍直视,他们知道那个少年和那头幼兽已经被宣判死刑。 “嘟——————”只有一个音节,自白虎离地时开始响起,声音一改前几句那般的尖锐,而是低沉持久,充满愤怒,充满无所抗拒的尊严,隐约透露出一种寒彻心扉的无情。 白虎犹豫了,速度慢了下来,落下来时在地上抓出深深的爪印,才勉强让身子不太靠近零归,但头部却只离嘟嘟不到一寸,那个低沉的音节并未因为白虎的停下而消弥,始终是长久地从嘟嘟的嘴里传出。 白虎潮湿而滚烫的喘吁喷在零归的脸上,而它的眼睛却始终是盯着嘟嘟的,嘟嘟没有理会眼前的庞然大物,只顾自个儿尽情地低鸣,似乎是在向整个世界宣告∶我还活着! 第一次有兽类在面对白虎时,保持着那幅不予理睬的态度,它想愤怒,只有愤怒才能证明自己此刻的存在,可是这股愤怒刚刚提上来就被那个单音节的长啸击碎,它想用暴力或者智慧来结束这场嘟嘟的自我陶醉,却发现此时自己那无与伦比的魁梧身躯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白虎耷拉着沉重的脑袋离开了,不是那种自信满满的狂奔,而是狼狈不堪的拖沓,渐渐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但嘟嘟依旧为停下低鸣,在场的所有人脸上都露出比见到白虎更可怕的神情。 零归伸出手摸着嘟嘟的头,刚刚碰到它脸上的洁白条纹,嘟嘟身体就软瘫下来,声音终于停止下来。 随后人们就开始议论起来,猜测嘟嘟的真实身份,零归想尽量避免麻烦准备离开,卓桃夭和风辙拦住了他的去路。 “喂,你手里面那是什么东西?”卓桃夭望着昏迷不醒的嘟嘟,挑着秀眉问道。 “它是我的本命脉兽,叫嘟嘟。”零归为了避免因没有脉兽而被放逐迦南的危险,特意强调了本命脉兽这一点。 “我叫卓桃夭,他是风辙,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卓桃夭大方地伸出手来。 “嗯,我叫零归。”零归也大方地伸出手去,分别和两人握了握。握手是野丘国特有的礼仪,这一点零归是从侯荧那里学到的。 “你想不想到中州去玩玩,那里是我的家。”卓桃夭意在邀请。 “你的伤,没事吧!”风辙面露担忧之色望着卓桃夭。 “没什么事。” “等我找到失散的朋友,就会去中州的”零归坦言道。 “那好吧!我们俩帮你找。”风辙也友好地回应着。 第三章 鸣垤渐生嫌隙 迦南子虚助离 白虎在军麾败走之后,据骁云部落探报回复,说它逃往迦南,仅仅一只白虎在迦南兽人族里是讨不到任何好处的。战斗结束后,零归在卓桃夭和风辙的帮助下找到子虚,于是他们一行人就准备回中州,经过一番交谈,才知道原来风辙就是风素的哥哥。风辙友好地邀请他们俩到鸣垤部落做客,零归想去见见风素就欣然接受,而卓桃夭脸色很难看,直接拒绝,望着他说∶ “上次去你家我就受够了,你还是先好好管管你妹妹吧!” 风辙一脸尴尬,心想桃夭还是像以前那样有什么说什么,毫不顾及别人的感受。 “其实你们两个多相处就会好的。”风辙勉强解释着。 “算了,等我先回守象把家里的事情处理完,再去找你吧!”卓桃夭摇了摇头,还是应承下来。 到了中州,零归才发现这里的奢侈,平常老百姓家里都豢养着独角兽,作为出行的工具,更别说是贵族了。坊市街道上随处可见各种各样的低等级妖兽,它们都经过严格的训练,不会在公共场所大呼小叫胡乱冲撞,因此这个国家看上去人兽混杂,但社会秩序却有条不紊,比起凉衣要好的多。守象部落位于中州的正中央,其余鸣垤、遂席、雷泽和菲昆四大部落围绕守象分布在东南西北,而零归和风辙一道与卓桃夭在雷泽分开后就直接回到南边的鸣垤部落。 走进风家领地,很多族人都出来迎接风辙,仆人们都把他叫少爷,但他在众人面前却没有丝毫的架子,总是面容非常祥和地一一回应。水火麒麟非常拉风地跟在身后,但似乎都很害怕靠近嘟嘟,走进内院后,负责管理家族脉兽的兽司就把这两头庞然大物领走,还有一个中年人来到零归身前,望着他肩上嘟嘟忍着笑。 零归很茫然地望着他,低头在自己身上打量了一番,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妥啊!难道那人是想要把嘟嘟领走,就它这种个体竟然还有人在意?那人终于还是笑出了声来,指了指嘟嘟说∶ “这就是你的本命脉兽吗?家族里规定,进入内院不得乘骑……嗯……或者携带脉兽。” “管叔,这次能把白虎赶到迦南都是这只幼兽的功劳,你就不要再为难他们了。”风辙有礼貌地命令道。 “是,少爷”那人满脸不可思议地退了下去。 嘟嘟一直趴在零归的肩上熟睡,丝毫没有在意被带到哪里,应该说它对零归已经充分地信任,把他当做自己的主人了。 正准备往里走,迎面出来两个中年夫妇和一个女子,风辙拉着零归走过去介绍,风素已经认出了零归走到她父母的前面。 “我答应过要去接你们的,但西凰那边出了事,我……”说着她望了望自己的父母。 “伯父,伯母好!”零归有礼貌地朝他们鞠了一躬。 “既然你和风素认识,又和风辙是朋友,就不用拘礼了。走,我们去屋里聊聊西凰的事。”风辙的父亲高大魁梧,说话的声音特别洪亮。 零归见过风辙父母后和子虚在风素的安排下,暂且就在风家住下了,日子很平常地过着,但子虚心里总是特别着急,时常提醒零归早点把离冢送到迦南去,而零归总是敷衍了事地应付着。 风素说她这次回到家里,发现她哥哥风辙的变化很大,以前他总是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驯兽上,对自己从来都是不闻不问,自她这次从外面回来后,哥哥对她百般疼爱,似乎是想要把以前的一切都补上,她说这样很好,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受到家族的重视。因此她特别恨卓桃夭,自从驯兽天赋惊人的卓桃夭但她家里来过一次后,她感觉到哥哥对她的关爱又少了许多,卓桃夭和哥哥的关系越好她就越看不惯卓桃夭,所以每次有卓桃夭在场的时候,她都没给过好脸色。 卓桃夭说她处理完家族琐事就会来中州找风辙的,正在风家为年轻人举行驯兽大赛时,她的确来了。风素和卓桃夭一见面两人就剑拔弩张,风辙和零归忙着调解她们之间的争锋相对,子虚则坐在环形驯兽场看台上注视着这边,最后风素竟然拉着卓桃夭要和她比试驯兽术,无论谁去劝阻都无济于事。 为了公平起见,卓桃夭随便选择了一头妖兽驰进驯兽场,风素则驾着火鹧鸪与她对峙,这场决斗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大部分都是风家的青年翘楚,风辙也毫无办法,只能在看台上坐立不安。零归紧靠着子虚坐下,轻声问道∶ “你说他们两个人谁会赢?” “零归,我们待在这里已经三个多月,是该离开去迦南了。”子虚根本就没有朝驯兽场上看一眼,始终望着零归,等待他的答复。 零归突然觉得这个老头特别烦人,以前并不是这样的,有点不耐烦地说∶ “离冢就在我的房间里,你既然那么想去迦南,就拿着那东西去就行了,为什么一定要拉上我呢?” 话刚刚说出口,零归就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小心翼翼地朝子虚看过去,正对上那双无比绝望和迷茫的眼睛。 “这句话你对我说过不下三四遍,零归我不怪你,但你千万要记住,只有愚蠢的人才会用巨大的诱惑去考验一个人的忠诚。”说完,子虚气愤地就离开了驯兽场。零归想追上去承认错误,但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是那么得害怕面对难过时的子虚,就像当初无法面对失望中的爷爷那样,也许是因为子虚第一次在自己面前流露出伤心吧!零归最终没有离开驯兽场,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让子虚看到自己不再是以前那个孩子,他长大了内心变得坚如铁石,那怕是以冷漠绝情作为代价。 零归始终在驯兽场上没有动过,但同样也没有心思再去看卓桃夭和风素的打斗,他想着刚才子虚对他说的那句话。 “只有愚蠢的人才会用巨大的诱惑去考验一个人的忠诚。” 突然,零归猛地站了起来,匆匆忙忙得离开驯兽场,朝自己房间狂奔而去,但所有的事往往就会因为一句话而不可挽回,放在被子下的离冢不见了!零归没有心力再去追赶,他只是想不明白,到底是子虚想得到离冢,还是他想要把离冢送到迦南。 也许自己就是子虚所说的那个愚蠢的人,那个巨大的诱惑就是离冢,而那个原本忠诚的人就是子虚,他想过无数种可能,回忆起从凉衣到野丘的点点滴滴,他虽然始终相信子虚是诛心境中人,但却始终不相信子虚会背叛自己。诛心境和自己之间他必须选择一方,很明显零归这么长久以来的等待都是多余的,他只是悔恨自己千不该万不该用离冢来逼他说出自己的选择。 离冢的确是子虚拿走的,他也的确在朝着迦南的方向前进,莫的结局他很清楚,待在鸣垤部落的这些日子以来,他前后想过很多事,想过他的爷爷给他留下的话,还想过零归的纠结和困惑,他不是不理解零归的所作所为,正是因为他深切地知道零归将要独自面对多么强大的对手,他才不得不这样选择。也许零归也是这样想的吧!无论他愿不愿意亲口说出来,可能这种决定是明智的。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他们彼此能否超越表面的罪责,相互了解,冷静地应对即将到来的一切。 夜里,从迦南吹来的风很冷,望着迦南树影婆娑,悬浮山体晦暗憧憧,子虚在中州的边界上都能听到南方兽类的伏夜争鸣,他找到一块能够挡风的巨石安然坐下,将离冢放在身前,非常忐忑地伸出右手按在上面。 离冢在平整的石块上左右摇晃着,一道来自远方的虚影逐渐凝实,只见那人戴着黑色兜帽,长长的头发盖住空洞的双眼,子虚第一眼见到他时被吓了一跳,他以为是自己看到了零归,因为眼前这人和现在的零归真的很像。相仿的年纪,消瘦的身体,差不多的个子,失明的双眼以及遮住双眼的长发,只是这人眉心非常干净,什么东西都没有,而零归的眉心有一只咽梦青鸟。 “你是谁?”低沉的声音从黑影中传出。 “现在拥有离冢的人”子虚含糊地说。 “你无需隐瞒什么,二世影戒子虚,你弃零归而去的选择是对的。”神离此时看不出任何表情。 “我想知道白翎叛逃的真相。”子虚继续问道。 “怪戒湿罗萨婆是第三个知道太虚境的人,所以在当年前往天国的时候,她就背叛了我。而影戒白翎是第四个知道的人,所以他也叛逃了。他们既想从我这里知道更多的真相,又害怕我对他们下杀手,所以选择离开。” “你是太虚境中人吧?”子虚好奇地猜测道。 “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人世间的神离,我怎么可能是太虚境中人呢?最多只是知道一些太虚境的秘密而已。”神离在解释的时候有些急促。 “我想办法找到你就是要告诉你,五魔中除了死去的毒魔叶子英外,其余四魔会和诛心境联起手来对付你。” “看来你知道的挺多的,可你为什么要帮我,我又凭什么相信你呢?”神离假做吃惊地问道。 “我的目的是告诉你这些,你信不信与我无关,我只想自己的方式活着回到凉衣。”说完子虚拿来右手,那道虚影瞬间消失在夜空中。 子虚疲倦地盯着冰冷星子发呆,接着站起身来,继续朝迦南走去…… 第四章 中州鸣垤况味 谷底支身嗅夜 鸣垤部落风家分出靠近总院的一处小院给零归住,院落被釉青色篾竹片篱笆围着,坑坑洼洼里积着雨水。云销雨霁过后,空气里充斥着寒意和泥土气息,房前的石阶上长满陈旧的青苔,零归呆坐在门槛上注视着院落外的原野和森林,它们之间隔着一条河,河水蜿蜒曲折从篱墙外淌过。 嘟嘟蹲在零归身边昂着头,静悄悄地注视着眼前这个看起来木讷、呆滞、迟钝的男子,似乎在试着去理解他。屋里乱糟糟的,桌椅上横七竖八地散乱在中间,被子随意地掀在床上,窗台上的紫萱花因无人照料而枯黄凋敝,天花板的角落里结满了蛛网,层层叠叠,纠葛不清。 “嘟嘟”身旁的小兽察觉到有人走过来,警惕地叫了两声。 零归慵懒地抬起头来,蓬松的长发,漆黑的双眼,远处三人的身影怪异地汇聚在眉心的焦点,这么长时间过去,他始终都没有适应青鸟的独眼。 风素带着两个青年仆人走进院落,来到零归身边,她知道子虚偷走离冢的事情,但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零归,心里特别难过,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只是带着人走进屋里,开始打理这间邋遢的房子。 桌椅回到原处,棉被折叠成方方正正,床单上找不到一丁点褶皱,盆景也浇上适量的清水,房角的蛛网能轻易地扫除,但心中的却始终拽紧血肉。 房间都收拾妥帖以后,风素独自留下,抱起嘟嘟,跟零归并排坐在门槛上。 “你这个样子,让人很失望。”沉默很久,风素才开口说话。 “我又没事,你失望什么?”零归乜斜着眼,强颜欢笑。 “没事就多出去走走,要不和我去一趟蝴蝶谷怎么样?”风素一边说着话,一边梳理着嘟嘟的毛发。 “你自己去吧!我没心情。”零归始终笑着,看不出丝毫失落。 风素的手停顿了一下,眼睛盯着嘟嘟,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似乎很害怕别人的拒绝,随后站起身来将嘟嘟递到零归怀里,望着嬉笑的零归说∶ “那你照顾好自己。”说完便落寞地走下石阶。 零归把嘟嘟放在自己的肩上,站起身来朝屋里走去,房间被打理得干干净净,这让他感觉有点不适应,又重新躺到整洁的床上,把床单和被子弄得一团糟。 有时候他无法拒绝回忆,心里就会异常烦躁,行为上就不自觉地想要破坏,破坏周遭的环境,破坏自身的规则,直到记忆变得支离破碎,断断续续。如果在一个地方停留得太久,自己就会不知不觉地被囚禁在一个莫名的牢笼里,渐渐地希望你不要出来。轰隆一声,所有的色彩都跌堕成灰白,一个人站在这样的世界中央,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也将剥脱颓落,还要坚强地欺骗自己不要太过脆弱。 很多过去不懂的东西,逐渐变得透明,以往的奢望和臆想随之淡漠,但幸好自己的幽府深处,始终残留着些许明朗而敏锐的东西,在柔软的心间日夜厮磨。 始终相信着有些事情值得人倾情投入,不露声色,而有些事情虽然暂时无法改变,但总有一天将会天心月明。 零归歪着头望着嘟嘟开始自言自语,说到凉衣,说到莫,说到言心婉,说到子虚,说到普贞,还说到眢浅和百鸣神树,这些名词对别人来说比生活中的琐事更加平凡,毕竟这些都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心思,与任何人无关,也无需牵强附会。 风素在家里很是乖巧,亲自下厨做饭,收拾房间,用尽一切办法来博得父母的欢心。等到吃饭的时候,会派火鹧鸪到外院来接零归,她的父母和哥哥风辙对零归都很好,都把他当做家里人看待,但对于家的概念他的心里是很模糊的。 中州的饮食很特别,吃的是一种绿叶饭,将类似芭蕉一样的宽大硕叶包裹新鲜糯米,然后放到银器里蒸煮,金针菇和青菜混合在一起,放上调料后用硕叶严密包扎置于刚刚燃尽的柴草灰里焖,这种硕叶看似脆弱薄嫩,但是极其耐高温,能够将各种生鲜食物煲熟而茎叶不烂,反而由于高温散发出一种馥郁润胃的汁液,让人食欲大开。 他们吃饭也从来不用碗筷,每个人手里拿着另外一种表面光滑手掌大小的茨叶,拇指、食指和中指捏着茨叶夹取食物,就连桌椅都是粗壮的湘树裁制出来的,表面被修葺得格外光亮,看不到任何毛刺,截面处只有一圈一圈的年轮。 刚开始零归有些不适应这种饮食习惯,有一种饮冰茹檗的感觉,但日子久了之后,便觉得非常有意思,仿佛周围的奢华都不复存在,与大自然之间的隔膜被捅破。 恍惚之间,他竟然想起凉衣依新的谷酒,舌尖泛起苦涩和甘甜的矛盾滋味,并不知道谷酒真正属于哪一种。 饭席间总是聊得很开,每个人都渴望着相互了解,又不得不隐藏心底的秘密,拥有秘密才让一个人有真实存在的感觉。风素在父母亲面前话很多,说起她哥,说起零归,还说起她独自在迦南的经历,总之用尽一切办法让所有人都开心。 零归自始至终都对热闹的氛围有一种抵触,沉默寡言,只是静静地听着,然后跟着别人一起笑,一起难过,没有人知道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自从子虚离开之后,自从离冢不在身边,以前的那种自满和神离决斗到底的信心消弥殆尽,仿佛此刻回到以前的自己,懵懵懂懂,就像一个笑话。 迦南北部,一条隐秘的峡谷中,子虚揣着离冢正向南踽踽而行。 接连数天的跋山涉水,让子虚苦不堪言,泛白的头发脏乱地披散在两肩,手里杵着的拐杖被磨得异常光滑。天色渐渐暗淡下来,他想趁天黑之前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过夜,脚步很自然地加快许多,稀里糊涂地走进一个陌生的峡谷。 要记住,自己现在是二世影戒,同时也是神离拨插在诛心境腹地的眼线,子虚在心里一遍遍提醒着自己。这个五十来岁的老头拖着疲倦的身子,杵着榆木拐杖,灰布衣服洗涤得泛出白渍,唯有那双圆睁的眼睛闪动着矍铄光芒。 星辉洒进谷底,将脚下的砂石映照得清晰无比,他想今夜的月亮肯定很圆,只是两旁犬牙交错的谷口太过狭隘。找到一处较深的坳口,把整个身体塞进里面,准备在此地休息一晚,明早日上三竿时继续赶路,睡前谨慎地摸了摸胸口处的离冢。 刚刚阖上眼,伸在外面的双脚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迅速地翻起身来,警惕地将腿蜷进洞里,眼睛想外面瞥去。洞口外拖出一条殷红的血迹,沿着血迹看过去,一头跛脚的妖兽正在趔趄地逃窜,身体上全是深深浅浅的爪痕。 “嗖”的一声,另外两头野兽循着血迹跟了过去,这两头野兽身体颀长,四肢匍匐,尾巴别扭地竖在身体上方,而头竟然是人类的。子虚曾在阎石部落侯良老头的家里翻过有关迦南的书籍,里面插图中就有这种兽人的记载,名字好像叫做英招,战斗力与猛兽旗鼓相当。 子虚没有犹豫,拾起榆木拐杖,冲出去挡在受伤的妖兽身前,满脸怒气地盯着前方嗜血的英招,举起拐杖的手臂显得孔武有力,身体渐渐地挺得笔直,眼神流露出那种无所畏惧的坚硬,看起来比两头畸形兽人更加凶狠暴戾。 “咕咕”那两头英招不知是谁的肚子稀里哗啦地叫了起来。 “人类,滚开,它是我们先盯上的。”其中一只长头发的雌英招凶狠地挥了挥前爪,似乎在掂量双方战力后有点畏惧强壮魁梧的子虚。 “让好端端的人变成这种畸形,真不知道诛心境都干了些什么?”子虚没有理会说话的英招,自顾自言语。 雄英招似乎深知人类的险恶与狡诈,趁子虚出神时猛扑过去,却不幸撞上子虚使劲挥舞的手杖,被打得飞出几丈远。那头母英招没有草率地进攻,盯着子虚身后奄奄一息的妖兽,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随后掉头朝雄英招走去,用前爪扶起倒地的伴侣朝黑暗中行去,动作亲昵的程度与人类无异。 子虚转过身去,盯着地上痛苦得不断抽搐的妖兽,内心开始挣扎起来,自己怎么能为了一头妖兽而去伤害兽人呢?妖兽疼得嗷嗷直叫,似乎是熬不过今夜的,它经历过哪些故事,它的家庭和子女在哪,是否也像自己一样四处奔波,或者自己会像它一样带着秘密死在人迹罕至的幽谷。 没有办法,按照野丘国的传统,子虚抽出袖中的匕首在妖兽的脖子上抹了一刀,然后静静地等待它的死亡。 不知为何,子虚突然蹲下身子,双手捂着脸庞,泪流满面,啜泣的声音越来越大,哭得一塌糊涂。 欢乐和伤痛的消磨才是可触的生活,人其实只需要去享受这个世界,而无需穷其一生去理解,世间的很多事都是很难理解的。当周围所有人都那样做时,一切都会被颠倒,如果还有人劝告你不要怀有“存在即合理”的消极心态,那你就让他好好看看现在的自己。 第五章 戏子不伤离别 子虚徒步阿索 鸣垤的深秋像凉衣那般萧索,熹微的晨光漫上篱前寒冷的溪流。院落里的西府海棠和榆木梅上结着厚厚的霜,森林里升腾着股股雾气,留下各种兽类活动的迹象。屋子里很暗,零归用厚厚的棉被捂着蜷缩的身体熟睡,床边蹲着一只遍体鳞伤的妖兽,体型比嘟嘟要大上几倍。他静静地守候在零归身边,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不时朝窗外的原野上看去,似乎它也察觉到外面的寒冷,哆嗦着身子将脑袋缩了回来。 窗口处的梭椤经不住临冬的寒意,将枝条藤蔓伸进屋子里,无论气候如何恶劣,零归在睡觉时总会开着窗子,这就好像刻意让自己与外界保持联系。 醒来后的零归被地上的血垢和满身伤痕的妖兽吓得久久回不过神来,一人一兽远远地对峙着,彼此打量着而且都没有任何动作。妖兽周围堆簇着棕黄色的皮毛,眼神中没有恶意和惶恐,仅仅流露出一份依赖和疲倦,身上全是深深浅浅的爪印,淤红的血肉翻在伤口外面,壮实的前肢上褪下层层血枷。虽然体型相差甚远,但整个样子却跟嘟嘟很像。 见到零归对自己有所警惕和畏惧,变化后的嘟嘟焦急而且带着倦意轻叫了两声,然后平静地朝他走去,用硕大的脑袋蹭着零归紧握的双手。 “嘟嘟,你怎么……”零归震惊地脱口而出,看着地上刚褪去的皮毛,猜到嘟嘟在夜里经历过一场生死挣扎的剧烈蜕变,而它身上的伤痕都是自己弄的。 零归顺手翻出橱柜里的疗伤药,借着窗户透进来的微弱晨光,细心地给嘟嘟涂抹,上药的时候嘟嘟痛苦地哼着,身体阵阵战栗。蜕变后的嘟嘟在体型虽然比不过一头正常妖兽,但也足以算得上强悍壮硕,而这种疗伤药不至于让妖兽等级的兽类这般模样。零归有点担心嘟嘟现在的情况,在野丘国待了这么久,他也没听说过哪种兽类能够一夜蜕变,彻底改变与生俱来的样貌和体质。虽然嘟嘟有些与众兽不同,有自己的故事,但这种超乎常规的巨变,还是太过让人震惊,于是零归决定要弄清嘟嘟的来历。 给嘟嘟上完药后,太阳高高挂起,阳光和煦地洒进窗棂,屋子里亮堂起来。零归把嘟嘟安顿好后,准备起身离开,去风素那里问问有没有记载嘟嘟生世的书籍,却发现自己的裤脚被嘟嘟紧紧拽着。望着嘟嘟略带忧郁的神情,零归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安慰它说∶ “你安心养伤,我出去一会儿就回来。” 嘟嘟似乎能听懂零归说的话,稍稍松了松抓住裤脚的爪子,但片刻后又重新拽紧。没有别的办法,零归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把它掰开,随后带上房门离开,朝内院方向。 见到风素后把来意说明便顺利来到藏书阁,阁前夹道上的雪松青葱挺拔,脚下白砖砂石相间,石榴树硕果垂条,赭柱紫画,飞阁流丹,透着古朴凝重和神秘气息。推开阁门往里看去,整整齐齐的数排书架横列其间,地面上一尘不染,书籍都精致地包装着。四面白墙上置有镂空镶边花纹木窗,阁子里亮得通透,很适合静心读书。 在书架间来来回回数十趟,他都未能找到想要的东西,这些书籍除了记载野丘国历史,传奇神兽,邻国地理,其余大部分都是关于神离的传记和离教教义,甚至连有关太虚境和诛心境的书都找不到。最后零归把查看重心放在兽类这一块,拿起书随意靠在书架上翻阅,没想到靠着靠着,书架倾斜过去差点被推倒,书架与书架之间的缝隙里落下一本满是灰尘的古书,封面上写着八部天兽。 一页页翻开古书,看到咽梦青鸟的彩色插图,全身上下如水晶般洁白剔透,纤细灵秀的双足,泛着浅淡幽蓝色泽的尾翼,修长的脖颈和灰色的喙,就像一股白烟飘渺虚浮,未曾浸染人间烟火。因为喜爱孤独地吞咽梦境,而象征着简约的幸福和快乐。 继续朝后面翻过两页,零归被一双咄咄逼人的眼睛深深吸引,盯着那只天兽彩图,精神为之一振。魁梧威严的躯体,橙黄色的连鳍像一顶黄金头冠,头须出尘地扬在两侧,红色双翼像两团剧烈的火焰熊熊燃烧。细看彩图下的注解,此天兽名为百变戏子,在凡尘中降生,起初平凡无比,但它整个生命都在不断蜕变中度过,如果能够在一百次蜕变中存活下来,就会归往神秘的太虚境。 书上说,百变戏子每每在尘世获得一场机缘,都会完成一次蜕变,蜕变后就会离开带给它机缘的人和事,就像戏子一样在人前上演不同的剧目。 有目的的生命就会显得无情,毫不留恋身边的一切,它们的生命不属于世间的人和事,更不属于自己,如同戏子不断变换着脸谱,给台下人留下无尽的唏嘘和感叹,而自己只将生命交付于一种空白。 零归就是百变戏子的机缘,而百变戏子却无法让零归改变,他想到嘟嘟肯定会离开的,这是百变戏子的天性,无法阻止更不应该去阻止。他并不觉得嘟嘟会离开是一种无情,无情的人往往是世间对情感最执着的人,反而觉得它是在用一次次的离别和割舍,来获得一种生存的真实感,不荒诞,不盲从。 在中州这些平静的日子里,零归和风辙两兄妹还有卓桃夭都相处得很融洽,彼此之间相互了解,渐渐成为特别要好的朋友,也经常和他们聚在一起谈天说地。虽然风素和卓桃夭之间仍然心有芥蒂,但都是一些小打小闹,两人表面上看起来彼此不和,其实在心里都开始相互接受。 回去的路上,零归想到莫,想到叶子英,也想到子虚,心里很愧疚,浑身都不自在,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对是错,也不知道子虚现在是否平安。 走进院落,推开房门,心里做好准备,屋子里应该静的吓人,该走的不会留下,但仍然情不自禁地叫出了声∶ “嘟嘟” 角落里没有回应,空旷的屋子里充斥着血腥气味,静悄悄的…… 悬浮山体之间,粗壮的常青阔叶藤盘错在一起,扭成股股绳桥架在天穹,将七零八落的山体连接成整体,从上空向下俯视,藤桥和悬浮山之间构成神秘诡异的图案,像是以阿索为躯干振翅待飞的双翼。 子虚站在下面的平坦土地上,抬头瞧见此处的天工鬼斧,不禁骇然失色,心中难免有难于上青天的畏惧。正四处张望着,想找条攀上阿索的捷径,却看见不远处树林里一阵躁动,大批兽人在林叶间隙里若隐若现,左右奔突。那批兽人朝阿索方向离子虚越来越近,他只好躲在一块巨石后面,睁大眼睛注视着前方。 只见树林里窜出的兽人里既有飞禽也有走兽,就在子虚前面的巨石处分为两队,飞禽腾空而起,扬起地面上的砂石草屑,而走兽则排成整齐的长队,前赴后继。接着四面八方都涌出大量的兽人,没过多久,天空全都被密密麻麻的飞禽所遮蔽,而地面上的走兽更是如潮水般翻涌,它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阿索。 “难道正赶上迦南的清酋三祭?”子虚自言自语道,身体不敢有丝毫的移动,灰布衣服和旁边的岩灰石混成一体,形成天然的保护色。 大概半个时辰左右,周围变得安静下来,所有兽人基本上都涌进阿索,子虚挪了挪僵硬麻木的身子,刚转过身去便发现一只兽人正盯着自己。 看着那张有点熟悉的面孔,心中一惊,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到底在哪里见过呢?子虚正苦苦地思索着,而那头兽人竟然站直了身子,把自己头顶的假毛发扒拉下来,用手摸了摸自己漆黑的脸。 “普泉,你……你怎么变成兽人了?”那头兽人虽然站直身体却依旧佝偻,头发稀松得只剩下寥寥数根,眼眶深深地内陷,牙齿森黄混杂着黧黑。子虚认出了他是普泉,惊叫了起来。 “我……唔不是兽人——装的。自丹朱离开,我……唔就一直哼……跟着。么……你带离冏……冢来迦南,唔……一绿跟来。”普泉龇着嘴,使劲地说着人话,听起来还是结巴断续,沙哑难懂。 “你到现在还没有放下离冢?”子虚摸着胸口的手有点颤抖,后退了一小步。 “离冢是唔……我的,不……不能给柱……诛心,它们像唔一样,畸形的怪物,都……都是为了太虚境的秘密。”普泉也后退了一步,眼睛盯着子虚摸着胸口的那只手,神情复杂,怪诞。 “那——太虚境到底有什么?”子虚不像是在询问,更像自言自语。 “分……分不清现实和……和梦境的疯厥。”普泉偏过身子望向遥远的北方天空。 “你放心,我不会把离冢交给诛心境的,等我做完那些事,离冢自然就会回到零归的手上。”子虚同样也朝北方天空看去,那里什么也没有,除了一些模糊的浮云,好像长满斑点。 “嗯,哼……跟我来。”普泉点点头,带上假发,双手触地向前爬去,子虚紧紧跟在后面。 第六章 临冬一如既往 迦南清酋三祭 经常回忆小时候的事,零归就觉得自己只是想认真地去生活而已,但是对生活太过认真,总是会不知不觉地弄伤自己。在野丘国这段日子里太过平静,平静得让他对未来的恐惧超越激情,在一种曾经认可的体制里脱节,独自前行便会如履薄冰,但他始终相信世间会有那么一片净土能够容下自己。 鸣垤外院的生活算得上平静和安闲,风素隔三差五就会来看他,带来一篮子新鲜水果和清炒过的大芸豆。看到桌子上的水果让他想起汝南的果酒,便找到一些瓶瓶罐罐学着酿酒,风素也在一旁帮忙搭手,虽然她并不知道酒到底是什么东西。 望着一旁削着水果皮的风素,乌黑的头发披在两肩,浅淡的发际像云雾般贴在额前,眼睛大而明亮,长长的睫毛,高鼻梁,尖下巴,一副姣好的面容,可爱不失妩媚,艳丽不失端庄,少了些在蝴蝶谷见到她时的粗犷。 风素察觉到零归正定睛看着她,脸上浮出一抹绯红,但依旧镇定自若地偏过头去与他对视,然后怨怼地嚷道∶ “你在看什么呢?有什么不对吗?” 零归扑哧一笑,收回目光,轻描淡写地说∶“你今天和往常不太一样啊!” “你现在才发现吗?看来你眉心那只眼睛也不怎么好使。”风素嘟着嘴,挑着眉,始终盯着零归失明的双眼,似乎他能看到似的。 在屋里忙活一阵子后,推开房门,寒风袭来,零归在柜子里翻出一件大衣递给风素,然后关上门一并朝外院走去。院前溪流结着薄冰,沿岸的紫叶小檗格外耐寒,没有丝毫枯荣之态。走过零归自己搭建的独木桥,视野变得开阔,森林外围生长着大面积的栾树,这种树俗名叫做摇钱树,结的果实就像白纸灯笼挂满枝丫,深秋时节白色就会变成红色,随后在冬雪里掉落一地,仿佛万千蛱蝶坠入深雪。 “子虚肯定能将离冢交给湿罗萨婆,虽然这不是最好的结果,但你的使命也算完成了,不是吗?”风素捂着双手,踢着脚下的碎叶。 “我也不知道,也许吧!”零归漫无目的地走着。 “在这个世界上,你已孤身一人,以后就把我这里当做你的家吧!”风素朝零归靠过去,想分得一点温度,天气实在是很冷。 “你看到的,我无法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去生活,虽然我尽力尝试过,但还是不行,也许人不应该终止自己的使命。”零归叹了口气,哈出大团白雾。 “你还是会离开,对吗?”风素看上去面无表情,将大衣扯紧了些。 “这么些年以来,我学会的生活方式只是循着一条还未出生就被安排好的路前进,难以驻足。” 风素好像看见一个陌生人似地望着他说∶“你还是在低落的情绪中无法自拔,换一种活法,会不一样的。”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只有彻底摧毁锁叶殿和离教才能结束神魔相诛,才能让神离的教义在世界上永恒湮灭,才能真正地改变世界,这些都还没有实现,你说我能去换一种活法吗?”零归搓着双手,不紧不慢,好像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就像吃饭喝水那样平常。 “现在离冢不在你手上,你拿什么去面对如此强大的敌人。”风素望着面前执拗倔强的男子,有些失神。 “子虚带走离冢,这是我和他的一个约定,虽然彼此不说出来,但心里都是清楚的,我相信他知道该怎么做,也明白他再也回不来了,就像普泉和莫一样。”说话是有些挣扎,长发遮住惶恐的青鸟独眼。 “你要离开就带上我,别忘了我是你的眼睛。”风素突然振奋起来,拍了拍零归的肩膀说道。 “现在不用了。”零归摸着眉心的青鸟印记,有点残忍地笑着。 风素怔了怔,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不再说话,静静地望着零归,仿佛现在才真正认识他,随后转身离开,丢下零归一个人,有些气愤。 零归出神地望着风素离开时的背影,待她走远后,才轻声地嘀咕了句∶“兽魔,你真能像现在这样平静安定地生活下去就好了,也算是胜过神离一筹。” 入夜的阿索,磷火幽蓝迷人,子虚跟着普泉攀行于无数藤蔓之上,静谧的夜被最大的悬浮山上的狂欢声搅扰,沿着藤蔓而下撞击着子虚的身体,让他在高空中难以平衡。 七拐八弯过后才登上阿索,宏伟壮阔的宫殿映入眼帘,路旁的林道中竖着整齐的柱灯,安塔树群虚影憧憧。迦南虽是兽人族的国度,但等级制度比中州都要严密,也就只有上层兽人在清酋三祭时才能进入阿索内殿斋戒,其余兽人都围在殿外献祭礼。子虚和普泉将身子藏在一处草木覆盖的沟壑里,探出脑袋,细心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只见所有殿外的兽人都四肢伏地,额头触着前肢,嘴里咿咿呀呀哼着晦涩的离经。这让子虚感到诧异,迦南清酋三祭的主角应该是怪戒湿罗萨婆才对,而她千年前就背叛神离,可为何在祭祀她的日子里,兽人族会不谋而合地念诵神离的祷文。 昏黄的灯光让殿内的一切都变得肃穆起来,无论是狂躁还是血腥在殿中央怪戒的塑像前都显得压抑,好像都滞留在虔诚的经文中,举步维艰。 直到某一刻,兽人们完全忘却此行的目的,无数脑袋都沉沉地扎在地上,嘴里连珠炮似地流窜出寻章摘句的教条。普泉趁此机会拉住子虚绕过匍匐在地上的大批兽人,朝着大殿的左翼快步移去,很快就来到一扇楠木小门前。 普泉凑上前去,希望能从门缝里看清楚里面的情况,似乎是看到什么令人吃惊的事情,他动了动身子又凑近了些。子虚看到普泉的动作,心中很是疑虑,实在等不及地就挤过去看,楠木小门“吱嘎”一声开了。 子虚惊奇地发现原来神殿的后面别有洞天,这里形同一个巨大的斗兽场,场间四方玛瑙高台上悬挂着一具兽人的尸体,下面围满了形形色色的万千兽人,自楠木小门被打开起就一直齐刷刷地盯着他和普泉两人,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台上那兽人就是湿罗萨婆吗?”子虚轻轻地问了句,他没想到这句话会在空旷的场间穿得如此响亮,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子虚说完话后,那些台下的兽人不见得有任何动作,看着像僵死了一般,但普泉还是把子虚拉到身后,用怪异沙哑的口音对他们说:“不......不嗨意思,你们继续。” 轰隆隆一阵手杖和食钵落地的声音响起,场间的兽人们着了魔似的朝普泉和子虚两人扑过去,楠木小门都被踩得稀巴烂。子虚和普泉只能绕着神殿的外围逃跑,那些兽人穷追不舍,而且都是经过严格训练过的,跟人类的军队一样,战斗力惊人。 不知怎的,两人莫名其妙地逃进一处黑暗的匝道,匝道里有一处悬梯,悬梯最上端还有一扇门,听着后面追来的声音越来越近,他们只好硬着头皮攀上悬梯躲进那扇门里面。 “咦,这不是刚才的地方吗?”转过身去的子虚看到身旁的玛瑙高台,惊呼出声。 这偌大的斗兽场空间有两个入口,其中一个就是现在径直通到高台的那扇门,想到这里,子虚回过神来朝玛瑙高台上瞧去,想看看那具尸体到底是谁的,可那具尸体转眼间就不见了。 “普泉,你进门的时候有没有看见那儿有具尸体?”子虚右手扯着普泉的衣服,左手指着玛瑙高台,神情异常激动。 普泉朝玛瑙台上看去,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然后唧唧歪歪地问道:“那收......兽人可能是湿罗萨婆吗?” “不,那人不是湿罗萨婆,它是二世怪戒鸦冬桑臼,昨日刚刚死去。”黑暗中传出一阵低沉的声音,说话的那人朝出走了一步,但大部分身体依旧隐藏在黑暗中。 那种瓷实的低音,那种知道一切的自信口吻,子虚怎么可能忘记,如果不是那人,他现在怕是连凉衣都未曾出过,于是他尊敬而亲切地叫了声:“影戒——白翎。” “我们只在漂城大草原上见过一次,没想到你还记得我的声音。”那人被猜穿身份后就走出黑暗,露出一身洁白的毛发。 “对不起,我没能完成您赐予我的使命......”子虚脸上流露出深深的自责。 “离冢现在在哪儿?零归他到底想要怎样?”白翎声音尖锐起来,夹杂着些许愤怒,但不太明显。 “我本想独自将离冢带往迦南,但零归他始终把离冢放在贴身的地方,我根本无法下手。”子虚说话的时候,白翎始终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 就在这时,白翎竟悄然地朝子虚伸出手去。子虚当时就吓傻了,他没想到白翎会搜他的身,正在举足无措的时候,身旁的普泉开口说话了,但更像是自言自语: “有好几次差点就被我偷到手了,唉,可惜啊!我的宝贝。”特别是最后四个字,那种语调让白翎和子虚同时一怔,接着白翎的爪子就落到子虚的肩膀上,只是简单地拍了拍就拿开了。 子虚见气氛松弛下来,赶忙转移话题问道:“鸦冬桑臼昨天死的,它可是二世怪戒啊!怎么可能......” “最近阿索连续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情,鸦冬桑臼的死只是其中之一,在这之前,湿罗萨婆的雕像在一夜间被砍去脑袋,现在迦南兽人族所拜祭的是刚做出来的修补品。你应该也知道一些诛心境的事吧,现在也就不必隐瞒什么,阿索神殿就是诛心境的所在地,走我带你们去见识见识诛心的秘密。”说完后,白翎出了那扇偏门,走下悬梯。 第七章 赴宴古钝铭心 殿后秘境见闻 中州的第一场雪,来的太突然。前一天黄昏,零归还在临窗观望晚霞,一觉醒来,天地都被单色覆盖,白雪皑皑。窗口的梭椤七叶紧贴着花纸,推开房门还是会被意料之中的景象所震惊,一夜冬雪,山川原野尽皆银装素裹,时间似乎在翻飞的雪花中凝滞,生活好像恍惚间戛然而止。 院落前的石阶上,结冰的小溪旁,发黄的竹篱间零落散乱着几处霰雪鸟觅食的踪迹,传说这种鸟的叫声能让冰雪融化,霰雪鸟虽然常见,但却没有人听到过它的叫声,它的生息永远是无尽的沉默。 临门远眺,目之所及,披雪白川,漫天碎雪恰如巨兽抖落的白色绒毛,纷纷扬扬。不知何时,天边飘来一大团火焰,烈焰在眼中越燃越大,最后停在篱墙外。风素穿着一套淡色棉衣,健步从火鹧鸪背上跃下来,兴高采烈地朝零归招手,说话时哈出大团白气。 “零归,快过来,今天的聚会你必须参加,中州每个部落的青年都会去。” “你说什么啊?我没听见。”凛冽寒风呼啸而过,吹走了所有字节。 风素望着他,莫名其妙,摸了摸旁边的火鹧鸪,然后走进院落,登上台阶,拉着零归的手就朝外走。 “前几天跟你提起过的聚会,难道你忘了吗?”风素边走边说。 “你知道我不喜欢凑热闹,还非要拉上我。”零归有些不耐烦。 “反正你必须去。” 中州联盟特意为青年人举办这次宴会,为的是增加各大部落之间的友谊,以及促进家族之间的相互了解。中州联盟的盟主守象部落卓家是此次家宴的主办方,而鸣垤、雷泽、遂席和菲昆四大部落则会撑起这次宴会的门面,为了核查中州百余个大小部落的实到情况,卓家还特意让管家在会场录写来宾名册。按照野丘国的传统,大型家宴结束就有舞会,一般在战争胜利后为褒奖功臣才会举办的活动,此次却是针对所有中州年轻人的一回例外。 一走进守象部落卓家,奢华的气息扑面而来,排场摆得格外阔气,场间地上全铺着崭新的红毯,天花板上镶嵌着数颗稀有的夜明珠,散发着璀璨的柔光。大殿里矗立着四根雕龙画凤的石柱,上面的鳞片和花纹全是水晶玛瑙云母镶嵌而成,所刻画的神兽栩栩如生,连眼珠子都是蓝宝石和红宝石置的。所有来客都浑身绮绣,有朱缨宝饰,腰环佩玉,光彩夺人,幸好走之前风素精心为零归挑选了一件像样的衣服,不至于太过寒酸而丢人现眼。 流水家宴上,珍馐玉馔、丝竹天籁应有尽有,人群熙熙攘攘,场面混杂劲爆,让人生厌。卓桃夭衣饰光鲜照人,在场中脱颖而出,如鹤立鸡群,招呼宾客、安排场次、组织活动算是行云流水、左右逢源,与人交往也是落落大方,见礼周到,无论嫣然巧笑还是侃侃而谈都有一番优雅,身边虽然围着青年才俊,但让人感觉她是难以接近的。风素到场自然不甘落后,呼朋引伴,疯玩过一阵子就离开人群坐到零归身边,拿起桌上的水果递给他。零归一声不吭地接过,然后揉了揉耳朵,他感觉非常不舒服,脑袋晕乎乎的,便把头仰过去休息,谁都不理。 风辙自然是和卓桃夭凑在一起,但他在那群人当中算不上惹眼,论性子和排场都没有人家混得开,只能冷在边上。卓桃夭和靠近的一个富家男子聊得眉飞色舞,丝毫没有在意周围人的脸色,好像其他人都是陪衬似的。 “零归,你怎么了?”看见零归脸色苍白,风素问道。 “这里让人不舒服,头昏脑涨的,什么时候能回去啊?”零归看着攒动的人群,苦着一张脸,揉了揉额前的长发。 “这才刚刚开始,后面还有舞会呢!”风素无奈地说出了实情。 “陪我出去走走吧!”零归踉跄地站起来。 “好啊!” 卓家内院有一处园林,假山、草木、池塘、舞榭歌台,一眼的格调,落上雪后便不怎么引人入胜,但比起殿中的喧嚣和聒噪,算是对耳朵和脑袋的恩赐吧!亭台楼阁,自是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风素紧紧跟在零归身后,一言不发,静静地沿着走廊散步,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思。 临近傍晚,待家宴结束后,零归和风素才回到会场,桌椅和多余的东西都被撤走,昏暗的屋子被烛光、夜明珠和水晶宝石映照烘托得格外鲜亮,乐师们奏响悠扬悦耳的音乐,众人随着歌声翩翩起舞。野丘的歌舞具有独特的情趣,他们模仿各种各样兽类的动作,加以改变和重组,再配上一定的歌曲,就会出现一种充斥着原始野性、不乏神秘、与现实接轨的舞蹈,称之为“咻嘎”。中州联盟的特色相对平和,没有西凰的粗狂,鸠东的怪诞和北决的诡秘,更多的显示出一种高雅,是野丘国最难学的歌舞。 零归安静地坐在长椅上,聆听着乐师们的演奏,急促和舒缓的间隙里仿佛有流水、兽奔、飞逐,但却没有打斗和挣扎,听着听着就容易犯困,百无聊赖般的。风素把手伸到零归面前,想要邀他跳一支舞,零归摇了摇头,做出无奈的神色,继续闭目养神。 “你不会,我可以教你啊!”风素拉起他的手就朝场中走。 “你自个去吧!不要干什么都拉上我。”零归不耐烦地把她的手甩开,静坐在椅子上没有理会她的表情。 风素失落至极,落寞地离开了。而卓桃夭这边,风辙不仅被拒绝,还遭受到卓桃夭轻慢的侮辱,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认识的卓桃夭在人前是如此的媚俗和高傲,简直是判若两人。 家宴和舞会就是这样令人不快地结束的,零归和风辙兄妹在回鸣垤的路上都沉默不言,这次风素可能真的在生零归的气,那种情况零归连一点面子都没有给她留,这让她心里无法接受。 回到鸣垤后,风素唤出火鹧鸪决定把零归送回家,零归没有说什么,但刚一回到家,风素就朝零归大吵大闹,零归刚开始也吵了几句,再后来便没有理会,唤出古钝剑一个劲地擦拭着。 “你就是一块朽木,成天装模作样,简直不可理喻,除了虚伪和愚钝,你都知道些什么?不通人性,冷血无情,你到底想要把自己伪装成什么样子?”风素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发这么大的火,眼泪不由自主地从眸子里滚落下来,身体随着抽泣微微颤抖。 零归听见这些刺耳的话,把古钝剑抓得更紧,始终低着头擦拭着剑身,他此时的心里翻起滔天巨浪,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别人这么评价他,但仔细想来他便在心里暗暗承认,风素说的话无疑都是对的。 盯着手中古钝剑,他忽然间明白这把剑的剑意,手握剑柄,将古钝伸进漫天飞雪,雪花在粗糙的剑口上落着个“钝”字...... 影戒白翎说要带子虚去见识见识诛心境,子虚心中忐忑不安,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阿索神殿的后山怪石嶙峋,山体上无数尖锐的石块像刀子般直插云霄,就像是在这悬浮山上开了无数道口子,其中有一道最大的口子上方写着“诛心”两个迦南兽文。子虚和普泉跟在白翎的身后缓缓前进,后面诵经的声音渐渐微弱,普泉轻声问子虚说∶ “你知道诛心境是干什么的吗?” “诛心境是一个叫做斑的人建立的,传说他是太虚境中人,因误闯时间城犯下弥天大错而被驱逐出境,但他一心想要再回到太虚境,所以才……”子虚摇了摇头,普泉接着说了下去,走在前面的白翎听到他的话停下了脚步。 “他叫公叔斑,太虚境时间城的守卫,犯下渎职大罪被罚光阴铸骨推轨,当时的推轨者叫樗立疾,就在交接时轨杖的时候,他们俩串通一气逃出太虚境。”白翎丝毫没有避讳什么,补充说道。 “零归的老师,樗立疾也是推轨者?”子虚突然想起零归曾经跟他提起过蝴蝶谷的事,疑惑地出了声。 白翎点了点头,朝那处豁口走去,只见那凹凸不平的山体上隐约出现一扇门的轮廓,门上有些奇怪的浮雕,不知是什么意思。正在子虚出神的时候,白翎伸出右手在那扇门上画了个圆圈,接着那个圆凹陷下去,幽蓝色的光从里面透出来,门忽地就对折而开。 里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跟着走进去不久,身后那扇门“哐当”一声就关上了,门口透进的光也随之消弥,待黑暗沉淀下来后,才发现头顶遥远的地方挂着无数盏灯笼。灯笼发出的光不像夜明珠和星星,被它照亮的地方只是一团,光团里有乳白色的石柱生长而出,越来越尖,像寒气逼人的利剑。 子虚盯着头顶的那些灯笼出神,恍惚间这些遥远的光点开始扭曲旋转,光晕越来越大,有的甚至交缠在一起形成象征轮回的条纹。 “不要去看头顶的灯笼,它们上面刻着太虚境的印记。”突然白翎转过身来大喝一声,将迷糊中的子虚和普泉唤醒。 “怎么会这样?”子虚醒悟过来,吃惊地问道。 “这些东西都是公叔斑从太虚境中带出来的,没有人知道原因。”白翎平静地说着,继续朝前走去。 “难道世界上真的有不可知的东西?”普泉惊奇地问。 “一花一世界,真理只是普遍认同,诛心境就是在试着去理解太虚境,溯本求原更多是本末倒置。” 没走多久,脚下的路变得极其狭窄,才发现他们一直走在悬空的长跳板上,这块跳板在不远处断裂,渊下流过一条不知源头和终点的地下河,河水荡荡悠悠,盛着穹顶的光点。 “这里好奇怪,似乎在哪里见到过。”子虚临渊看着断裂的跳板,伸出右脚踩在半空中,就好像踩在实地上一样,并没有坠下崖去。子虚想起他和零归在炼泅海遇到的事情,大胆朝前走去,普泉看着在空中行走的子虚大惊失色,想着他肯定会掉下去,但是没有。 “子虚,看来你已经理解诛心的含义了。”白翎打量着站在另一头的子虚,毛发被顺水的微风吹动,神情淡然地朝他走去,普泉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看到的并非都是真实的,诛心就是要打破每个人心中的障,直接窥见人的本质。子虚在心里想着白翎那句话的意思,那么整个诛心境就是因为太虚境的存在而存在,如果说公叔斑和樗立疾都是为了解开太虚境的秘密,那么湿罗萨婆和白翎背叛神离加入诛心境也是为了这个秘密。 子虚通过离冢见到神离,隐约间猜到神离可能是太虚境中人,千年前他从太虚境来到尘世,创制离教,带给世人一种信仰和一种束缚,那时侯五国因为某种原因而陷入纷争,神离将这场旷世之乱归于五魔,于是神魔相诛自此而来。千年前的神魔相诛可能并非世人所想的那样,也许仅仅是神离达到达到目标的一种治世手段,如今的诛心境恐怕只是在征引和曲解“神魔相诛”这四个字而已,为的是解开太虚境的秘密。那么最大的疑问就是神离究竟为何要死而复生,等待千年而破茧,难道也想要再回到太虚境?就算如此,他也不该不知道现今的“神魔相诛”只是被人利用,难道他也在诛心境的陷阱中坐井观天。 这么说锁叶殿里的戮心藤,也是公叔斑从太虚境带出的种子,他们派人在五个国家挑选出五个孩子,然后暗中用五色戮心叶在他们的脚底做了标记,等他们长大后就被赋予相同的使命,像千年前那样搅乱尘世,可这和太虚境的秘密又有什么关系呢?诛心境又是什么时候发现神离还活着的呢?神离又是什么时候知道有诛心境这么回事的呢?或者他根本还不知道,但这不可能的吧! 子虚突然想到言心婉,她又是怎么成为太虚境中人的呢?零归刚刚得到离冢的时候曾经碰到过太虚境中人祁絮,这个在尘世中收集梦境的家伙竟然是太虚境人,这些难道就仅仅是巧合吗?离冢又是怎么来到世间的呢?这应该和混沌螭龙有关,它的力量就是离冢的力量,也是当年神离的力量,而它们都属于太虚境。想着想着,子虚越来越糊涂,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大,但至少知道,诛心境是敌人。 “喂,你没事吧!”突然普泉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叫醒过来。 “没事,走吧!”说完便快步跟上前面的白翎。 第八章 停雪街市小赌 嘲风乘天潜渊 自中州那次家宴过后,风素很长时间都没去外院零归的那间小屋,来送饭的人也是风辙安排的仆从,以前都是风素亲自来的。零归知道风素这次是真的生气了,但这样很好,他喜欢一个人待着想想过去和未来,心里才会安稳些。 大雪连续降了三天,第四天雪停了,天空开始放晴,但阳光照在身上没有丝毫的温度,尽管如此,他还是决定出去转转。穿行于鸣垤部落最繁华的街道,置身于茫茫人海之中,虽然无比讨厌杂吵和喧嚣,但毕竟都与自己无关,也就理直气壮地自顾自走着。 走近一家赌场,门匾上写着迦南兽文,窗户雕着异兽图案,这种异兽零归认识叫做貔貅,大嘴无肛,只进不出,深为赌徒所喜。 看着门匾上迦南兽文,零归非常好奇便朝里走去,走到里面才发现那些窗户上糊的纸外白里黑,透不进一丝光线,整个屋子里挤满了人,即使大白天都燃着大灯,因此里面倒是亮得通透。 屋子里非常宽敞,摆放着四张条状大桌子,桌旁围满了形形色色的人,喊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零归凑近靠门的那张桌子,只见桌子上画着八部天兽的图样,庄家手里拿着个木乩,赌徒们将所下赌注放在那些图案上,赔率都不相同。看他们玩过几圈后,零归便明白其中的玩法,但发现没有一个人在百变戏子上下注,而咽梦青鸟上是最多的。 零归摸摸自己的口袋,发现一个子都没有,只从怀里拿出一个钟型璇玑,上面刻着言心婉的名字。犹豫了片刻后,把璇玑压到百变戏子上,顿时周围所有人像看傻子似的把他盯着,对他的行为和桌上的璇玑都感到无比好奇。 “没钱还来赌,而且压百变戏子必输无疑。”零归身后一人谑笑着说。 “我来就是想把宝贝输掉的,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就知道你们没见过,这可是稀世珍宝,价值连城。”零归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死死地盯着庄家,直到让庄家相信,直到庄家让自己参赌。 “好好好!买定离手。”说完庄家把横革拿开,木乩不可思议地弹跳到百变戏子的上方,于是零归赢得盆满钵满,连庄家都输了。 “这怎么可能?”其中有输的惨的拿起木乩左看又看,最后无话可说地放下了。 “我把这些赢得全压百变戏子。”零归把赢来得全压上,当然还有那枚璇玑。 零归离开的时候,如愿地输掉了百鸣神树上摘下的那只铃铛,仅此而已。 输掉一切,重新开始,真的可以吗?好像自己除了那把古钝剑外,也就没有什么可以输的。 走出赌场的时候天色尚早,零归决定再到别处去转转,绕过一家布坊,竟碰到一个算命的中年人。那个相貌端方的中年人看过零归第一眼后,便始终把他盯着,好像他认识零归而零归把他忘记一样。 “你……你认识我?”零归好奇地迎着他的目光走过去。 “看先生双眼失明却行动自若,绝非常人。”那人似乎是没看到零归眉心的青鸟独眼。 “你连基本的观察入微都做不到,是算命的吗?”零归抚起额前的头发,大睁着眉心的那只眼睛,语气里全是讽刺。 “难道你不相信命理之说?”那人巧言令色,即刻转开话题。 “不问苍天,问鬼神,将世间功业归于天意命定,真是可笑至极!”零归轻佻地瞧着他,认真地说。 “如果没有鬼神——从中作梗,你又怎么会在这里呢?”算命先生特意将神字拉得特别长,听起来很是怪异,似有所指。 “神不诛心,人有太虚,我本来就是鸣垤部落的人,当然在这里啊!”零归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 “你了解自己吗?我看你本来就是个坏人坯子,还要成天装模作样,把自己装扮成正人君子,不累吗?”那人嘴角挂起一抹笑容,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零归的一举一动。 “那你呢?整天生活在秘密之中,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不累吗?”零归听见那人对自己的评判,邪邪地笑着,似乎是在欣然接受他的赞许。 “如果你真是我说的那种人,恐怕神也会输给你。” “算命的,你善于揣测鬼神,干你们这行的应该都不会出卖神吧!”零归无意地打趣道。 “我们都只是借着神的名号混口饭吃,只有活着才能继续保守秘密。” “带着秘密死去,岂不是更能隐藏秘密?”零归好奇地问。 “你知道八部天兽中的幻影赤翼吗?”算命先生避开零归的问题,提起毫不相干的事情。 “就是那只无足之鸟?”零归曾经在内院的藏书阁里看到过关于这种天兽的描述。 “你要注意它,它已从八部天兽中除名,鸣垤部落就有一只,而且与你有关系,你好自为之。”说完这段莫名奇妙的话,算命先生就窜入人群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传说幻影赤翼无足,自出生之日起,在生命中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都高空飞翔,生生不息,永不落地,直到死的时候才能停下来歇息。赤翼,通体血红,没有一丝杂色,就连喙和眼睛都像在血水里浸泡过的一样,象征着无比热烈的激情和血色的爱。 那人说鸣垤部落有只无足之鸟而且与自己有关,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个来历不明的人想要告诉自己什么呢?他有可能是太虚境中人,但零归始终不敢肯定。 一天的时间把内院逛了个遍,零归只感觉疲惫不堪,便决定去找风辙,到他那里休息一会儿。 迦南,阿索神殿后山,诛心境内,白翎、子虚和普泉走过断桥,深渊里的暗河波澜不惊,前方的黑暗中隐着一扇铁门,铁门狭窄而且特别高,好像是专为某种怪物所修建。 白翎站在铁门前凝视良久,然后深深朝前鞠了一躬,铁门似乎能通人性,从下往上打开。子虚一眼就看见里面有一道光幕,光幕后面的冰床上躺着一个跟零归差不多大的孩子。这孩子头发很长而且是红色的,似乎还活着,就在铁门打开的刹那,他也偏过头去望向正在望着他的子虚,眼神很空洞。 “这是……”普泉也看到那个红发少年,惊讶地出了声。 “他叫嘲风,来自太虚境。”白翎解释道。 子虚正准备继续追问,突然间看到离白翎不远处的黑暗里还站着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一个兽人。 上半身是一个年轻女子的酮体,肤如凝脂,脖颈白皙颀长,相貌妩媚动人,头发乌黑明亮在两边扎成犄角状,犄角里各插着四根金钗,两缕青丝飘在颊边,耳际挂着水滴状蓝玉。没有手,八根长颈凤头从背部和侧面生长而出,与肌肤血肉相连,凤头颔下毛发殷红,冠子处偏蓝,喙如鹰钩,双耳卷曲成云状,八只长颈凤头将她的上半身围在中央。 下半身长满浓密厚实的黄色毛发,两只粗壮的凤爪牢牢地抓在地面上,爪子通体乌黑,指尖部呈红色,爪踝处佩有银环,深紫色尾巴随意拖在两爪之间,尾巴中部紧束着黧黑铁环。 人身凤体,腰缠白绫。 “她就是怪戒湿罗萨婆,看来她已经进去了,我们也快走吧!”白翎注意到子虚怪异的眼神,朝那边看了看,连忙解释道。 子虚看到湿罗萨婆的时候,并非被她的美貌所吸引,而是她整个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是迦南的奇观,人与兽如此美妙的结合,怪诞却合理,冲突却完整,矛盾却平衡,违背常规毫无瑕疵。 特别是那双柔软的眼眸,竟没有一丝杂色,怎么看都不像一个老谋深算的教徒。 白翎带头靠近那道光幕,然后突然间脚步停止,身体定在那儿,一动不动。而光幕的另一边出现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白翎,正在朝他们挥舞着前爪。 普泉朝子虚望了望,两人震惊地对视一眼后,他也跟着走进光幕,然后是子虚。 经过光幕的时候,子虚发现光幕的夹层里有一道黑黝黝的丝网,从嘲风的身体里向外延伸,覆盖住整个目力所及的空间。触碰到那张纤细的黑色丝网,子虚感觉到自己仿佛被分成两半,一半留在外面。 “这张网叫做漏网,嘲风身体里的。初春乘天,深秋潜渊,嘲风织成漏网,这道太虚境的禁制只有靠它才能穿过。”白翎继续向子虚解释所见所闻。 “照你这么说,诛心境其实是一个太虚境布下的囚牢,为得是困住斑,可太虚境有更直接的办法……”子虚疑惑地问道。 “也许是因为活着才能保守一些秘密吧!” “带着秘密死去,岂不是能更好地隐藏秘密。”普泉不解地说。 “如果太虚境中人的死亡本身就是一个秘密,那么保证活着就是在保守秘密。”子虚理解到一些东西,脱口而出。 白翎望着他,表示赞许。 第九章 踏雪邙山天葬 荻花相见寻常 零归刚到风家内院雪便又开始下起来,走进一条偏僻的小巷,巷子里积着厚雪,一群孩子相互扔着雪球,雪地上全是凌乱的脚印。茶馆刚刚开张,火红的炉子里升腾着热气,屋里只有两三个早起的闲人聚着谈天说地。茶馆的门是由十几块木板拼成的,取下的五六块木板靠在墙边,很快也积上雪,说话声断断续续地从屋里传出来。 “听说前几日风家主到东边的奎林里猎兽,至今都没有回来。” “可不是吗?现在风家派出所有家丁前去寻找,昨天一天搜遍整个林子都没找见人。” “奎林虽说凶险无比,但风家主的驯兽术,众所周知啊!应该不会出事才对的。” “有时候人遇上点子,喝口水都塞牙。” 零归朝茶馆走去,假意借着炉火暖手,听见里面的这段对话。他们口中的风家主就是风素的父亲,难道风家出事了?零归没多做停留赶忙朝风家走去。 风家大门敞开着,家丁比平日里要少些,各自急匆匆地在院落里穿梭着,似乎真得出事了。 “零归啊!风辙和素素都到奎林去了。”一位相貌清秀,丹凤眼的妇人从厅堂里走去来。 “伯母,风伯伯他……到底出什么事了。”零归急切地问道。 “前几日,他说要到奎林去看看,这都三四天了。唉,真不该让他去,他走的时候,我这眼皮一直跳,就担心会出事,他偏不听……”风素她娘带着哭腔说了很长一串。 “伯母你别担心,风伯伯吉人自有天相,定能逢凶化吉的,没准过几天自个就回来了。”零归安慰她道。 “你到里面去坐,外面冷。” “伯母,你找个人带我去奎林,也许能帮上忙。”零归想起算命先生所说的话,心里有个疙瘩。 来到鸣垤东部的奎林,山间森林白茫茫的一片,雪路上密密麻麻全是脚印,应该是风素他们的。刚走入奎林不久,耳边传来低沉的喊声。 “逃呀!逃呀!你是黄象。” 零归一阵紧张,连忙退后几步,左顾右盼。 “这是学舌鸟,喜欢模仿人类说话。”家丁看到零归的模样,向他解释道。 “它让谁逃走,还说谁是……黄象。什么意思?”零归疑惑地望向家丁。 家丁无奈地摇摇头说∶“先别管这些,还是找到家主要紧。” 走进林中深处,四面八方都能听到风家仆从的喊声,风辙带队在奎林西面苦苦寻找,看到零归时已累得气喘吁吁。 零归跟风辙打过招呼便沿着东西走向一路找去,约莫半个时辰来到奎林最西边的悬崖上。家丁提议沿着崖岸去找,果然在朝北走过几里地后,发现很多折断的枝丫,地面上有打斗追赶的痕迹。找到线索,两人加快脚步,就在靠近鸣垤和守象的边界上,听见风素的哭声,零归走过去,发现风家主躺在结冰的血块里,身上全是兽类撕咬抓伤的痕迹。 “家主,你不能有事啊!”身后的家丁看到这一幕,哭丧着跑上前去,跪在一旁呼天抢地。 零归隐约猜到,风伯伯的死和黄象有关,不是算命先生胡诌的幻影赤翼。想起这些时日来风伯伯对他的照顾,心里难过至极,一直以来风伯伯都把他当做家里人看待,对他来说,风伯伯就像是父亲。 缓慢朝风素走去,眼睛被风雪吹得有些难受,伸手抓着她微颤的肩膀,没有说话。 “爹,女儿给你织的那件毛衣就差一个领口了。你醒醒啊!爹”风素抽泣时的话语苦涩伤痛。 零归知道风素被放逐迦南的往事,因此也知道她对这份失而复得父爱多么看重。她回到风家这段时间,竭尽全力让父母亲开心,就是为了让彼此忘掉不痛快的过往,无论谁的对错都不再重要。 风素抬起头来看着零归,零归看懂了她泪眼里的悲伤,风雪吹得更紧,眸子里落着的雪花渐渐融化。 她觉得浑身无力,父亲的离去勾起迦南放逐的回忆,恍惚间偌大的雪国里只有她孤身一人。她扑倒在零归的怀里,啜泣声时有时无…… 天色暗淡下来,风辙也赶来这边,这边围满了风家的家丁,他们手中都燃着火把,将整个雪地里映照得非常凄凉。风素在零归的怀里睡过去,似乎是太累,或者被悲伤灌醉。一阵凛冽寒风袭来,风声中夹杂着学舌鸟这样叫声“逃呀!逃呀!你是黄象。”众人惊恐万分,但都不知这句矛盾的话是什么意思,顶多猜到风家主是被黄象所残害。风辙抱起他父亲的尸体,在家丁的簇拥下朝奎林外走去。 回到家里,丧事张罗起来,风伯母给风伯伯净身,换上风素织好的新毛衣。中州其余部落听闻风家主遇难的消息纷纷赶来吊祭,守象、雷泽、遂席和菲昆各大家主带着子女在落雪的院落里哀悼。 卓桃夭曾经拜风家主为干爹,按礼数应该和风辙兄妹一起跪在灵前,但她没有这样做,始终站在她父亲身后,一脸茫然。 祭礼完毕,各大家主离去,但卓桃夭留了下来,准备和风辙一起去西边的邙山观天葬。 天葬,野丘国特有的墓葬仪式,野丘人生前得益于世间万兽,死后会将尸体露天置于荒野,将皮肉贡献给兽类,如此便一偿一报,生无所欠,死亦安息。 邙山是鸣垤的禁地,除非有天葬,否则任何人不可私自闯入,邙山兽类世代吃尸体长大,避死人而不避生人。 零归跟着送葬的队伍来到邙山,脚下踩着的全是白骨,根本看不到任何泥土,白雪落到白骨上就是送葬。 邙山天葬回来后,风伯母已是脸色苍白,面容憔悴不堪,风辙跟零归提起学舌鸟的叫声,觉得里面肯定有蹊跷。 他说黄象是守象部落的图腾,父亲的死,守象部落脱不了干系。他还说过几天要去找卓桃夭,暗中调查此事,一定要找到其中的真相,不能让父亲死得不明不白。 零归点了点头,没有反对…… 子虚走过那道光幕,回头看着外面另一个自己,又看了看旁边的嘲风,心绪难以平静。 那个满头红发的异族少年,眼神空洞寂寥,竟无法从中体察到一丁点的温度。他应该也是一个兽人,不过形体进化到跟人类相差无几,看上去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 “嘲风本是虬龙九子之一,从太虚境逃窜到尘世,被湿罗萨婆捕获,后来她遇到一个被放逐迦南的不通灵异类,便让嘲风与之交继血脉,牢祭成功过后它就变成现在的模样。”白翎看出子虚心中的疑惑,不厌其烦地解释着。 “荻花姐!”突然,嘲风坐起身来朝着前方的人影处喊道,声音稚嫩得像个小孩子。 三人顺着他面对的方向看过去,幽暗的过道里走出来一个绝美的女子,冷漠高傲,直到八只凤头显露出来,那种矛盾的复杂感才让子虚震惊。 “白翎,快进去吧!斑在等你。”说完,湿罗萨婆只看了一眼满面笑容的嘲风,不带任何表情,没有憎恶,更没有忧喜,简单地说就是不屑一顾。 子虚和普泉站在白翎的身后,注视着她的身影走进光幕,两具完全一样的身体合二为一,就算一个背影都让人觉得高傲而无法逼视。 嘲风管湿罗萨婆叫荻花姐,是因为她的体型很像嘲风故乡的荻花,每朵都只有八片花瓣,单蕊晶莹剔透,萼盘雪白。 湿罗萨婆,这个看似经历过无数风雨,对俗人俗世不屑一顾,能够明悟生死的高傲女兽人,其实跟尘世中所有自持甚高的貌美女子一样,都是放在高处的花瓶,触之落地。 每当她来回经过此地时,嘲风都会亲切地、懵懂而且满心欢喜地叫她一声荻花姐,起初她有些惊讶,但没有开口询问嘲风这样称呼她的原因,只是冷漠地看上一眼,然后离开。在她看来,这名被放逐迦南的少年和嘲风兽一样,是她无意中捡来的,能够打开诛心境的囚牢,仅此而已。 几乎每次都会这样,嘲风认真地叫她一声“荻花姐”,湿罗萨婆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没有其余更多地牵扯。 白翎领着子虚走进过道,示意普泉留下来等待。过道四面全用瓷青石铺就,每隔二十步左右燃着一盏鱼油灯,昏黄的光线在平整的石面上漫散,色调阴冷。大概走过十五盏灯后,便豁然开朗,脚下是一段石梯,通向一只两人高能容下上十个人的铁箱子,箱子上方铸着巨大的把手,不知有何用处。 子虚跟着走进铁箱子里,抬头看去,上方一片漆黑似乎没有尽头。只见白翎嘴巴动了动,仅仅发出一个音节,这种声音软绵悠长但穿透力极强,刺得子虚一阵眩晕。 单音终止的瞬间,头腔便被远处“吱吱”的声响振荡得共鸣起来,只见上方的黑暗里伸出一只巨手,皮色鲜红,像是来自地狱,紧紧地抓着把手。 紧接着他们所站的铁箱子,就被那只血手举到腰间,脸边,直至头顶,走出铁箱子便是一处周围透着暗紫色的阴森宫殿,感觉像是冥间。 “白翎,你身后的人是子虚?”不知何处传来一声低沉的询问。 “是的,境主”白翎朝着某处方向微微俯下身子。 子虚朝白翎躬身的方向看过去,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离冢呢?”声音再次传来。 “还在剑魔零归身上,零归如今在中州鸣垤部落。”子虚上前一步,虽然不知道公叔斑在哪里,但他还是朝着白翎面对的方向躬下身子。 “你可以去死!”冷冷的五个字不知从何飘来,伴随着一根钢针以不被察觉的速度洞穿子虚的左膝。 “啊……”剧烈的疼痛让他叫出了声,子虚左膝跪在血泊中,嘴角溢出鲜血,沾染在白须之上。 白翎站在子虚身旁冷漠地看着,似乎他在凉衣说过“追随高蹈灵魂”的壮言,只是在自我欺骗,一个戴着伪善面具的恶棍。 子虚红着双眼,咬着牙,颤颤巍巍地重新站起身来,昂着头盯着一个方向。 “我对诛心境忠诚不二,辱没使命甘愿受罚,恳请境主赐死!”说这句话的时候,子虚胆战心惊,他生怕又一只钢针出来,带着冰凉穿过心房,但他还是要赌一把,不这么去说死的几率更大,这不是贪生而是畏死,还有事情要他去做…… “樗立疾,带他下去,安排住处。”斑的语气变得缓和下来,子虚的命算是保住了。 聪明如普泉这样的人,当听到子虚的惨叫声后,便知道情况不妙,随即若无其事地走出光幕,离开诛心境后在迦南境内疯狂逃窜。 第十章 不解离殇化雪 奔走荻花遍野 风辙像他说的那样,邙山天葬三日后去了守象部落,此行的目的有两个,一是调查父亲的死因,二是想去看看卓桃夭。 守象部落没有内外院之分,卓家主大方地将整个南部交给他的宝贝女儿打理,还大刀阔斧地修建行宫,因此整个守象南方布置得秀色可餐,很符合卓桃夭的身份。 刚走到院门便闻见笙歌曼舞,这里的路虽然错综复杂,但对风辙而言仅是轻车熟路,往日只要没事他都会来到这里。他和卓桃夭虽然算不上青梅竹马,耳鬓厮磨,但也是从小玩到大的,只是长大后彼此都变了而已。 卓桃夭从少不更事的小姑娘到长成亭亭玉立,风辙对她的感觉也翻天覆地变化着,由儿时玩伴到知心朋友再到爱恋。风辙最初在鸣垤部落是驯兽师中的少年天才,直到她开始学习驯兽,一切光环都被她夺走。但他没有嫉妒,反而心中隐隐为她高兴,他希望自己心中所爱的人与众不同。 可是后来,他越来越看不懂卓桃夭的心思。起初面对她的高傲,风辙带点欣赏般地乐意接受,因为他也是这类人,而她对名利的媚俗,就像压在他胸口的石头,让他喘不过气来。那次中州家宴,卓桃夭对他那般无理的态度,让他心灰意冷,但他始终逃不过她的巧笑嫣然,心就不知不觉地被一种莫名的东西困住,见不着她的日子就是煎熬。 走在画廊上,仆从们从怀里抱着很多东西从他身边擦肩而过,一个咬字不清的中年人从偏房中走出来,正和旁边的青年说着话。 “逃呀!四个后姑娘,子道小顺。你要好好增惜她。”这句话听上去怪怪的。 风辙仔细想了会儿,猜那人所讲的话应该是“桃夭,是个好姑娘,知道孝顺,你要好好珍惜她。” 突然,晴天霹雳般,风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意外的误听让他想到一个可怕的真相,身体有些站不稳。 他心中非常害怕,想说这只是一个巧合来安慰自己,但似乎解释又不合理。风辙快步朝偏房走去,刚进到门口就碰见正准备出来的卓桃夭,还没等风辙开口说话,卓桃夭就绝情地开了口∶ “以后别老是往我这里跑,我已经和任子安订婚,五天后出家。”说完,还没等风辙回过神来,她人已走出老远。 风辙落寞地回到鸣垤,脸色苍白,关于父亲死亡的真相已有几乎肯定。离开守象部落的时候,他问过卓府管家,知道父亲遇害的那几天,卓桃夭曾经到奎林去过,而且还知道每隔两天她就会去一趟,同样说是到林子里去猎兽。风辙决定明天去一趟奎林,看看卓桃夭和传说中的神兽黄象到底有什么瓜葛。 第二天天刚亮,风辙的房门打开,他没想到风素正站在门外,咧开嘴勉强地笑了笑,怜爱地摸着风素的头发,很平静地对她说∶ “哥今天要到奎林去一趟,去查查父亲的死因。” “哥,这些都不重要了,我们出去走走吧!”风素盯着他哥的眼睛,似乎看出里面波澜不惊但即将决堤的洪涛。 “今天雪下得不大,你就陪陪我好吗?”风素的声音温柔至极。 风辙肆虐而隐着仇恨的心悄然被融开,冲她点了点头。 说是出来散心,两人都带着相同的困苦,脚下踩着郊外的积雪“咕吱咕吱”,听起来格外地刺耳。 “这几天零归没来,你可以去找他呀!”风辙猜到妹妹的心事,开解道。 “别跟我提他,这人的心是石头做的,血也是冷的,我对他所做的一切,他根本就不懂。”风素神情哀怨,心里咯噔咯噔。 “每个人性情都不同,也许他在等待你……”风辙还没说完,风素便打断他说∶ “没用的,就算你紧挨着他,你都走不进他的心。” “虽然他选择住在外院,但我时刻都在试图了解他,他孤单的时候我就去陪他,伤心的时候就去安慰他,低落的时候就去开解他。我时常向他倾诉,他总是心不在焉或者躲开,我都这样关心他爱他,他连一个拥抱都如此吝啬,甚至自私。”风素说着说着轻微抽泣起来,泪水划伤脸颊上的淡妆。 “感情的事要讲缘分,不能强求。”风辙似乎忘掉自己的伤痛,认真地说。 “可我就是不顾一切地爱上了他,而他注定会独自离去。”风素哭泣得更加厉害,转身扑进风辙的怀里,身体不停地颤抖。 风素的那句话让他哑口无言,就像他自己要说的那样,他抱着风素给她温暖,同时也想着温暖自己。雪花满天飞舞落在两人的肩上,头上,心上…… 就在不远处,一个杵着拐杖的老教徒躲在灌木从中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在他那个侧着的角度上,风素兄妹俩拥抱的场景看上去就像正在雪中接吻,他看过去的角度如此特别,特别到把这种世间最为纯洁的爱看成了畸形,这种畸形源自于离教教义,他心里默念着禁忌恋的出现,族戒的打破,神魔相诛的伊始。 事情就是如此得巧合,就像天注定的一样,时轨不会毅然终止,命运悄然间将临,残酷但真实。 这个看走眼的老教徒误解了族戒的涵意,但却实实在在地引导着神魔相诛,因为老教徒是鸣垤部落里离教埠的宣道师。离教埠作为离教的传承者和捍卫者依然不容许有违教义的事情在身边发生,于是他们集合埠里的学徒就此事展开讨论,而这位老教徒一直主张要严惩风家两兄妹,此事就在离教埠的周围传得沸沸扬扬,一传十,十传百,整个鸣垤很快都知道这件事情。 当然,风辙和风素之间仅仅只是纯洁的兄妹关怀,只是有些人没能明白,他们在心灵最脆弱的时候靠在一起相互安慰而已。他们回到内院,旁人都已经在用一种异样的眼光在看待他们,但他们并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直至回到家里,听见门前守卫的低声议论,变样的谣传让两人同时咋舌,他们没多在意,因为这些虚假的杜撰跟本就不是要紧事。 实际上,他们低估了谣言的威力,离教埠是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虽然想要扳倒风家这棵大树非常困难,但风家的顶梁柱最近刚刚死去,风家兄妹俩的事情就是一个机会,至少很多人都是这样想的。 迦南比北方暖和些,冬季很少降雪,感觉秋天就特别长。 子虚没有见到过公叔斑,但却知道他的厉害,住在诛心境的这段时间没敢有太多动作,规规矩矩地待在自己的住处。他时常遇到嘲风,起初两人不认识,嘲风有些怕他,总是躲开或者假装睡觉。 嘲风是一个很不错的少年,就是心智稍弱,对外界感到无比的恐惧,又无法做到有效的防卫,始终用小孩子的目光看待身边所发生的事。不过子虚很喜欢他,认为他有一颗质地纯正的心,便主动找他聊天,嘲风管他叫爷爷。 有一次,湿罗萨婆走进诛心境却没有听见嘲风叫她,本已进入匝道的她又退了回来,望着外面昏迷的嘲风出神,心中疑惑不解。 她的疑惑不是对嘲风而是对自己的,看着石榻上紧紧缩在一团的嘲风,才发现他穿的如此单薄,而现在正是冬季。 用侧身的凤头贴近嘲风的额心,身体滚烫得吓人却冷得瑟瑟发抖,他生病了而且很严重,如果不及时救治可能会死的。 湿罗萨婆走出光幕,到自己的住处找来一床洁净干燥的被子,一条浸透冷水的毛巾,被子严严实实地盖在他的身上,湿毛巾敷在额头,而她呆坐在床边,对自己刚刚所做得一切感到陌生而诧异。 “荻花姐”嘲风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有气无力地叫了声,他刚才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中的故乡不是冬天而是阳光炽烈的盛夏,漫山遍野的荻花疯狂生长,而自己正被一群浑身黏糊糊的水生怪物追赶,始终在荻花丛中无休止地奔跑,最后累倒在地。 湿罗萨婆听见嘲风的叫声,似乎很满意,像往常一样瞧他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离开。 樗立疾接到公叔斑的命令,前往中州鸣垤部落,要将零归和离冢一并带回迦南,他没有耐心再等下去。 子虚听到这个消息,有点担心零归,随即离开诛心境来到阿索神殿,清酋三祭结束半月以来,这里一直都很安静。 找到一间堆满祭品的储物室,从怀里拿出离冢,右手放到上面,那道模糊的虚影再次出现。 “我就知道你还会来见我的。”那道虚影开口说话。 “这里后面就是诛心境,现在里面正一片混乱,樗立疾刚刚离开要去中州,这是一次机会。”子虚望着神离,特别认真地说。 “什么机会?”神离故作疑惑。 “消灭诛心境的机会。”子虚一字一顿地说道。 “呵,我为什么要跟诛心境过意不去呢?”神离乖张地笑着。 “这些都是零归说的,他说你一直都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排除异己的机会。”子虚想了想,神情严肃地说。 “噢,看来他很了解我。你能帮我个忙吗?”神离虚影像看着宠物一样看着年迈的子虚。 “迦南南方的截娄山上有一座仿太虚境的古塔,塔顶供着一颗脑袋般大的红色陨星,它的光芒穿透万里而不消散,终年照耀着临岸的茫茫大海。你去找到它,用一块黑色的布盖在上面,我的万千浊军就会在那里登陆。”神离接着刚才的话。 “看来你的军队早已等在迦南岸边,只是需要一个人来帮它们打开大门而已。”子虚没想到原来神离早就暗中对诛心境出过手,只是因为那颗红色陨星的原因,而没有得逞。 “想要登上截娄山不是那么容易,你必须得到诛心境的完全信任。”神离提醒道。 子虚点了点头,将手从离冢上拿开,神离虚影渐渐消散,他将金螭放回怀里准备离开,可是又不由自主地将离冢重新拿出来,一个劲地抚摸,嘴里还喃喃自语地说着∶ “这是我的!这是我的!绝对不能让神离再拿回去……” 第十一章 奎林风辙求死 截娄子虚引军 转眼间,已是深冬,中州的风雪更大了,事情的发展也更加不受控制。鸣垤离教埠带领成千上万的学徒游街示众,声讨风家兄妹,口口声声要让他们对所做过的违逆之事付出代价。 风家在鸣垤部落的统治被质疑,整个家就这样被离教徒的狂轰乱炸搞得支离破碎,风辙的娘面对外界难听的谣言一病不起。 鸣垤内院都被离教埠里的人占着,风辙兄妹以及风伯母躲在自家的阁楼里不敢出门,零归去看过几次,却也帮不上什么忙,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发生得如此突然,让他手足无措。 风家的护卫守着最后的一隅之地,恐怕也撑不了多久,零归安排他们逃走,但风伯母躺在病榻上行动不便,风辙还要一意孤行地想要查清父亲的死因。 “风辙啊!以后你一定要把妹妹照顾好,当初把素素放逐迦南,也是因为她不能驯服本命脉兽而触犯离教教义,做父母的也没有办法。”风伯母躺在床上,握着两兄妹的手,说话时不停地咳嗽。 “神离已经死掉一千多年,这都是什么狗屁教义,我看那些离教徒都是一群混蛋,早晚我要把他们斩草除根。”风辙气愤地大吵大闹。 “孩子啊!有些事情是个人无法改变的,尘世中的人都要依靠信仰来生活,信仰自然,信仰兽类,信仰神离,信仰律法,甚至信仰一草一木,他们所信仰的这些本身都没有错,只不过时间在向前流走,信仰也会随着变样甚至消失。我们平凡得如同一颗沙粒,借着海浪相聚在一起,也会在海浪的昼夜打磨下,消失得无影无踪,珍惜停留在沙滩上的每一刻,生死便没有那么可怕。” “娘亲,会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风素紧握着母亲的手,泪流满面。 “素素啊!零归这人太过特立独行,秉性不群,只会给同心者带来灾难,以后你们兄妹俩要远离他,一定要记住娘所说的话。”说完,风伯母静静地躺了下去,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娘……你醒醒啊!”风素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恸,嚎啕大哭起来。 风辙站起身来,看着渐渐变得冰凉的娘亲,看着哭红双眼的妹妹,万念俱灰,对于他来说,活着难道不就是为了让父母亲幸福快乐吗?而如今父母亲先后离去,活着又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伤心欲绝的风辙已有求死之心,他无所挂念地离开房间,带着水火麒麟离开内院,径直奔着朝奎林而去。 在奎林中静静地等待着,仇恨和绝望交织在一起,让他再也无法认清自己。 雪还在不停地下着,奎林的夜晚天寒地冻,透骨的冷风在树林间咆哮,周围漆黑得瘆人,两只麒麟紧紧挨在一起取暖。 远处出现一丝亮光,像是一个人提着灯笼在风雪中前行,风辙驾着麒麟朝光点处疾驰而去,就像饥饿的饕餮扑向一块溢血的肥肉。 那缕亮光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最后照出一个妖冶的女子。 “是你,你来这里干什么,快离开!”那人正是卓桃夭,认出风辙后大声嚷道,眼睛却像怪物一般贪婪地盯着风辙脚下的水火麒麟。 “我一直在这里等你,是你杀害了我的父亲。”风辙朝她咆哮道。 “你怎么知道我今晚会来这里?”卓桃夭神情诡异,手中的灯笼不停地摇晃,里面的火焰肆虐地跳窜着。 “因为你食肉,因为你是四大部落镇压的神兽黄象。”风辙似乎看透她那副皮囊下的本来面目。 “你妹妹其实早就知道是我,因为她和我一样,体内都装着一头可怕的怪物,只是她食草,我是肉。一旦我们体内的怪物苏醒,就会完全失去理智,那天晚上,我也是无意才杀死风伯伯的,醒过来后他已经死在我的脚下了。”卓桃夭说这话时,脸上没有一点难过和愧疚之色,身体已经开始扭曲变形,逐渐膨胀。 灯笼掉到地上被风雪吹灭,整个奎林漆黑下来,黑暗中打斗声、撕咬声、低嚎声此起彼伏,这场你死我活的争斗持续了整个晚上…… 第二天破晓,奎林里血迹斑斑,一片狼藉,水火麒麟被撕咬得支离破碎,却不见黄象和风辙的身影。 风辙离开鸣垤内院的时候,风素没有在意,只到发现他失踪,她就猜到风辙一定是去了奎林,而此时她已经身心俱疲,在零归的帮助下带着死去的母亲向北方逃去,找着块人迹罕至的兽林,简单地天葬。 接着零归带着跟他们一起逃亡的家丁赶到奎林,最终在最东面的悬崖下才找到风辙,他并没有死,全身瘫痪,后半辈子只能睡在躺椅上,形同植物人。 接踵而来的灾难彻底压垮风家,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零归深深地埋怨自己,可是他真的无法去挽救些什么,现在能做的只能是照顾好风素两兄妹,不能他们再出事了。 就在风辙去奎林赴死的同一个晚上,子虚悄然离开阿索神殿,潜进夜色朦胧的莽林,快速地向南穿梭。 实际上,神离和诛心境之间早在他们发现彼此时就已经是仇敌,诛心境征引“神魔相诛”的谶言,借用戮心菱叶冥冥中改变五个人的命运,目的就是为了解开太虚境的秘密。零归不断地遇到太虚境中人,言心婉突然之间成为推轨者,这些都不是偶然,他们的身上有某些引起太虚境人注意的东西,这些东西不是与身俱来,而是诛心境所赋予的。 从零归半路遇到酒徒,白翎救走零归开始,一切的一切,所谓的命运都是诛心境所策划的,但真的就仅仅如此吗?这些在旁观者看来,也许只是魍魉人心的算计,可是置身其中的零归和子虚早已从中看出生命的广阔,他们在困顿中继续前行,为得是去追寻那仅有的生之喜悦。 南下的路上,子虚想起零归曾经给他说过的话,他说他做梦都想变成一棵树抓牢心中的净土,他还说他之所以如此愚钝,是因为那方净土远在东方,遥不可及,而自己的脚程太慢,自己的心太急。 神离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从他对待诛心境的态度,子虚猜测神离知道他们的阴谋,也知道他们在借用千年前的事端,于是神离决定要除掉他们。 穿过这片莽林,南部愈加寒冷,遥见崇山峻岭,子虚皱起眉头,他想他这把老骨头还能坚持多久,瞧见漫山遍野的枯荣,心中难免凄凉,但嘴角却挂着笑容。 数条山脊在视线的尽头消失成一个黑点,那个黑点上坐落着一座古塔,古塔顶端镶嵌着一块红色陨星,在毫无温度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子虚拄着手杖,不停地喘着粗气,稍微休息片刻后继续缓步向前,朝着视线的尽头。 站在古塔脚下的小山坡上,子虚长长地呼了口气,热气结成的冰霜落在泛白的胡须上。古塔外守着一群兽人,这种兽人叫獬豸,体格健壮,生性好斗,但喜好甜食,想到这里,子虚心中已拿定主意,他按原路退了回去。 在来时的路上,子虚遇到一片旸果园,旸果是迦南特有的果种,只在秋季开花,冬季结果,果肉香甜可口,但果皮却有剧毒。这种旸果最大的特点就是香气浓郁,待到成熟的时候,百里开外都能闻见剧烈的芳香。旸果皮肉相连而且都是白色,因此也叫白旸果,每颗果实的果皮厚度都不相同,根本就分不开那块有毒那块没毒,因此迦南兽人都距而远之。 子虚重新找到那片果园,用自带的匕首削出很多果肉,回到古塔下静等着夜幕降临。口渴的时候,子虚还忐忑地亲口尝过,味道实在不错,而且运气不算太差,没有吃到有毒的。 天色终于暗淡下来,子虚打起精神,等待夜色更浓些,浓到塔顶的红色陨星光芒万丈。大约又过去一个时辰,天地间漆黑一片,红色陨星的光线越来越明亮,照到塔后方悬崖下广袤无垠的大海上,整个海面如同血水般荡漾不止,场面诡谲迷人。 子虚将包裹白旸果的黑布打开,一股浓烈的醉人芳香四散开去,他将这些果实沿路分散开来,直到拒塔很远的地方,然后他从另外一边靠近古塔。 果然,那些喜好香甜的獬豸闻到气味都慌了神,哪还去管什么古塔,纷纷嗅着香味寻找果实,有的甚至为争抢一块果肉厮打起来,子虚趁乱潜进古塔。 古塔不算太高,因为本身坐落在高山上,倒是把临近的海域照得通亮,里面是一道螺旋铜梯,直接通道塔顶。子虚没有丝毫犹豫,快步登上塔顶,遥望身下不远处血红色惊涛海浪,神情恍惚片刻,随后将黑布盖在红色陨星上。只见那片血红色的海域顷刻间暗淡下来,古塔周围仅有头顶的星子,散着寥弱的微光。 “吼——”海里顿时轰响起万千惊仄的声音,犹如决堤的海水蜂拥而至。 此刻,诛心境中的公叔斑雷霆怒骂,白翎和湿罗萨婆惊恐万分,迦南几乎所有兽人在不是清酋三祭的日子里齐聚阿索神殿,神离和诛心境的决仇在子虚的挑唆下提前开始。 第十二章 雪夜风素怪行 对决白翎攻心 鸣垤北部的临峡村里,零归照顾着风辙兄妹,并亲自到森林里面伐来木头,给风辙做了一张合适的躺椅,躺椅装着木轮,把手很长,用的是最轻巧的舂白木,能够很轻松地在平地上拉动。 风素比零归想象得还要坚强,她不仅把这个不像样的家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悉心照料着全瘫的哥哥,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惨痛的灾难反而带给人一种厄住命运咽喉的冲动。 鸣垤事变过去三四天,风家彻底在中州销声匿迹,零归常常出来打探迦南的消息,得知迦南此刻正陷入水深火热之中,神离成千上万的浊军从迦南临海爬上岸,一场兽人族与鬼蜮怪物的战争愈演愈烈。 得知这个消息,零归并不惊讶,他知道诛心境和神离之间只能留下一方,诛心境可以容忍神离的存在,但神离为了某种目的必须要除掉诛心境。 零归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很暗了,屋子里亮着昏黄的灯。打开柴门,一阵夹着碎雪的寒风席卷而来,落在屋里的地板上、炉火旁,不安地消融、流动…… 进屋看到的场景很美,风辙斜躺在舂白木椅上,盯着上窜下跳的火焰,嘴角挂着安详的笑,仿佛此刻心中不再狰狞,过去的都燃为灰烬。风素趴在他的大腿上沉沉睡去,一脸的疲劳和憔悴,但仔细去看,嘴角也扬着甜美的浅笑。 零归进屋后,风素并没有醒,风辙转动着眼珠看向他,身体无法移动,也不能开口说话,所有的意识和知觉只能通过眼睛来表达。 在他们屋里待上半个时辰,风素也不见醒来,零归不忍再继续打搅,把风素抱到旁边的床上,盖上棉被,然后按照风辙的意思把他也推到床边。 出来后,零归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打开窗,屋里没燃火炉,顷刻间寒意逼人,他直接一头扎进棉被里,睡得不醒人事。 第二天早早醒来,刚打开们便发现门前有两天车辙印,仔细去看车辙印之间还凌乱着一些踉跄的脚印,零归心中一惊,赶忙顺着脚印跑去,大概追去几十里,便发现风辙端坐在舂白木椅上,风辙睡在雪地里,雪花零零散散覆盖在身上。 零归吓得脸色煞白,走到前面去,看着风辙,他身体冻得瑟瑟发抖,孩子般笑着,眼睛盯着雪地上风素,眸子里除了飘过的雪花,其余全是温柔的波痕…… 抱起风素的时候,零归被她冰凉的身体冻得打起寒颤,急匆匆地把她带回屋里,去除身上的雪,盖上厚厚的棉被,再回到雪地里把风辙拉回屋。找到三四个炉子,他慌忙地在外面生火,心里害怕至极,始终不敢去想,昨天夜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四个炉子让屋里暖和起来,风辙缓过神来,视线从风素身上移开,又开始拼命地盯着炉火,好像能从升腾的火焰中看到未完的命运,脸上不再有笑容但却无比安详,看来这未完的命运不会太过蹉跎。 风素醒来后,她完全不知道昨天夜里发生过什么事,还是像往常一样,开始平静地打理屋子,但她惊讶地发现,这间屋子不是她的。 “你不记得昨天夜里的事吗?”零归诧异地询问道。 “什么事啊!我只记得自己很累,然后趴在哥哥的腿上睡过去了。”风素摇摇头,一脸茫然地说。 “不记得就算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零归不想告诉她真相。 “可我和哥哥怎么……怎么就到你的房里来了呢?”风素不解地问。 “昨天夜里,你带着哥哥过来,然后就在这里过了一夜,这就是昨天夜里发生的事。”零归随意掩盖道。 “噢——”她拖着长长的调子,似乎想起了这事。 一天平静地过去,又到了令人担心的夜晚,风辙兄妹回到自己的房里,零归不敢离开半步,害怕那无法理解的事再次发生。 “你也早点睡吧!”风素站起身来,结束彻夜长聊,有让零归离开的意思。 “好,那你们好好休息。”零归也不好强留,只能回到自己的屋里。 这一夜,零归不敢睡觉,虚掩着柴门,抱着锅炉坐在屋里靠近门边的地方,密切地看着对门那间屋子的动静。 那种诡异的事没再发生,接连下去的几天都和往常一样,零归也就逐渐放下心来。 迦南,阿索神殿后方的诛心境内,已到鸣垤部落的樗立疾被急召回来,白翎接到公叔斑的命令,带着大批兽人去截娄山拦截势如破竹不断北上的鬼蜮浊军,湿罗萨婆受命留守阿索,子虚悄悄潜回阿索神殿,找到机会回到自己的住处。 “查清楚是谁在截娄山搞的鬼,你和子虚一起去守卫阿索。对,怎么不见子虚,你去叫他来。”空旷幽紫色的神殿里,公叔斑的声音不知从何发出。 “是,境主”湿罗萨婆朝黑暗中鞠着躬,随后悄然退出,乘着巨大铁箱回到通道里。 “荻花姐”嘲风刚看见湿罗萨婆就兴奋地喊道,其实进来的时候嘲风已经叫过她。 “你……怕死吗?”湿罗萨婆这次没有看一眼就走,而是靠近嘲风,声音温和地问道。 “不怕,只要有荻花姐在,我就什么都不怕。”能听见湿罗萨婆跟他说话,嘲风很是开心,极尽讨好她说道。 “子虚爷爷”正在这时,子虚走进来,嘲风孩子般地叫着。 子虚看着嘲风想起哈扎和零归,心中有些不忍,亲和地笑着走过去,问候道∶ “你的病好些了吗?” “谢谢爷爷关心,好多了。”嘲风抿起嘴,可爱地笑着。 “子虚,快进去吧!斑找你有事。”湿罗萨婆看了子虚一眼,面无表情。 子虚点了点头向里走去,光幕里就只剩下湿罗萨婆和嘲风,嘲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冰霜般的表情缓和下来,走得更近些,凑到嘲风的耳边,轻声说道∶ “再过几天,姐姐带你离开这里,好吗?” “真的?姐姐”嘲风兴奋得不知所以,说话的声音很大。 湿罗萨婆连忙轻嘘了声,继续悄声说道∶“记住,千万别跟任何人说,不然姐姐就把你一个人丢下。” “嗯”嘲风狠狠地点着头。 湿罗萨婆知道,诛心境应该快要完蛋了,她很清楚神离做事的风格,因此她决定逃走,至于为什么要把嘲风带走,其实连她自己都找不出一个合理的原有,心里想着嘲风是她找来的,只属于她一个人,她理所当然地要把他带走。 斑见到子虚后的第一句话,就是问他这几天去了哪里。 “境主,这几天我一直在诛心境,嘲风可以作证。”子虚瞎编着,他知道斑是不会去查的。 “神离的军队入侵迦南,你知道吗?” “我也是前几天听白翎说的。” “你听白翎说的?你撒谎!” “我是无意中偷听到的,那时他好像刚从南边回来。”子虚吓得跪了下来,哆哆嗦嗦地说,样子怕极了。 “我知道了。你去和湿罗萨婆一起看守阿索,决不能让神离的人进来。” “是” 子虚之所以还要回来,因为他还想知道锁叶殿的确切位置,也是这次迦南之行的第二个目的。 影戒白翎带着和神离军队的人数持平的兽人赶到截娄山,他遇到了光戒骨蛾,两人在神离门下求学的时候就是死对头,而此时却展开一场有意思的对话。 “神离前几天跟我说,诛心境有人在帮他,应该就是你吧!我就说嘛!你白翎是我们五人当中最不可能背叛神离的人,现在神离消灭诛心境的愿望终于快要实现,你就没必要再继续待下去。”骨蛾振着白森森的大翅,煽着飓风。 “你错了,白翎不再是神离门下的影戒,我们如今是敌人。”说完,白翎便准备动手。 “遮住古塔上红色陨星的不是你?”骨蛾后退一步,急忙问道。 “当然不是我,我是不会背叛斑的。”白翎盯着骨蛾,认真地说。 “真的!” “我没必要骗你吧!” “那……看来我们就没必要生死相搏了。”骨蛾突然间狂笑起来,朝白翎飞过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 “斑怀疑你是神离安插在他身边的间谍,所以他派我来试探你。”骨蛾落在白翎身边,用骨翅拍着他的肩膀。 “原来你……你就是斑种在鬼蜮的种子,我还以为是异戒萳夕呢?”白翎大吃一惊,这些都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没想到吧!”骨蛾继续哈哈大笑着,可是笑声却突然间终止,白翎紧挨着骨蛾的胸膛。 “确实没想到,你这个离教叛徒。”白翎锋利的前爪伸进骨蛾的胸膛,“刺啦”一声,三个彼此相连的心脏就被扯了出来。 就这样神离的军队轻而易举地突破截娄山防线,继续一路北上,打算将阿索死死围困。 子虚心中震惊不已,他怎么都想不到当初与灵戒兰蛸为敌的影戒白翎始终都对神离忠诚如一,而他却误打误撞地让公叔斑知道了真相,这一切随着光戒骨蛾的死,水落石出,同时子虚也得到公叔斑的充分信任 诛心境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只剩下樗立疾麾下的兽人族军队在中断山区与浊军苦苦相拼。 第十三章 怒斥上天有路 疾走脚下绝谷 稠密的乌云,跳出东部边境的地平线铺天盖地朝鸣垤涌来,翻滚盘旋,像黑火狼烟般肆虐。顷刻间,无数村庄、田野、森林和草原被巨大的黑幕所吞没,橙黄悠然的落日还未被遮蔽,卷携着密密雪片的罡风从天而降。横飞的雪片,在落日余晖的反差下,犹如亿万饥蝗,振着双翅,争先恐后地朝着错落有致的民房扑来。 风素说∶暴雪都来了,春天不会太远。 临峡村的石子路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三天暴雪过后,雪上又被怒风席卷来的瓦砾和枯萎的草叶覆盖,一片狼藉。 零归偷偷潜回自己在风家以前的住处,顺着冻结的小溪寻找着什么,走出大概百步的距离,便看到被雪掩埋掉半截的木桩标记。 刚来鸣垤时自酿的果酒便深埋在此处,他拿着古钝剑费劲地刨着雪地,半晌左右挖出三个小巧的瓦罐,揭开封口酒香四溢。 围坐在火炉旁,零归兴奋地给风素讲着凉衣酿酒的传统,手里端着半碗色泽混浊,味道复杂的果酒,这种酒更像班城曲酒那般酸浓苦涩。炉子里的火很旺,炙烤着三人通红的脸颊,三罐酒半晚上就喝得干干净净,零归回到自己的房间,心想今晚能够睡个好觉。 可是屋外的风很大,就像依新时常嘈杂的街道,就像自家那川倾泻不止的白瀑。这天晚上他做过很多梦,梦到自己在无数多个迥异的国度里孤独穿行,然后给遇到的每一座山每一条河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猛然间来到一座岛上,正值春末夏初,原野上草长莺飞,他正和一个年纪相仿的陌生人坐在草地上,能够看到的不是一棵或一株,而是一派绿色,此时此刻正被纯粹的绿色掩埋。 陌生人说∶你既是我的敌人,也是我的知己。 而他转过头去,看到的只是一双黑魆魆的眼眶,古钝剑不易察觉地从背后伸出,刺进陌生人的胸膛,流出的血却是白色的,被眼下的绿意排斥、挤压、淡漠…… 然后他说∶你仅仅是我的敌人。 零归醒过来后,脸上带着邪邪的笑,灿烂而诡异,昨晚的酒让脑袋昏胀无比,使劲用手掌拍了拍,清醒许多。 下床,冷得他直打哆嗦,把窗户关好,推开房门,那两条深深浅浅的车辙印又出现在门前,掺杂的脚印里盛满着自我毁灭的激情。 情况和那天一模一样,不过这次是百里开外,雪上的痕迹始终向着未知的南方,南方到底有什么呢?迦南,亦或是广袤无垠的大海,也许仅仅是一种逃离当下的暗示。 在雪地里看到他们时,风辙跟上次一样瑟瑟发抖,面带微笑,眼睛柔和地看着被雪掩埋的风素。 零归决定带他们离开这里,但风素表示抗拒,又一次在他的房间里醒来,风素才开始意识到自己不受控制的另外一面,她在迦南流浪时便已知道自己兽魔的身份,但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于是她坦然地选择接受。 之后的三四天很平静,这种事情没再发生,但零归经常在半夜被窗外的动静惊醒,呆坐在床边,而外面空旷寂寥,只有风雪在不休地呼啸作响。 零归知道它还会再来的,在某一个风雪更紧的夜里带走风素兄妹,悄无声息。等到他第二天醒过来,门前留着车辙印和脚印,向着南方,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那天夜里,零归从梦中惊醒,半掩着的门缝中有一条极长的影子在缓缓移动,他赶忙穿好衣服和鞋子跟了出去。 只见风素拉着舂白木椅在雪地里前行,朝着南方。风辙安详的躺在木椅上,面带微笑。 两人的身影在窗口透出的光线下交错在一起,像极了算命先生口中所说的无足之鸟——幻影赤翼。 左右摇摆的步伐变成奔跑,直到百里开外也不见停下,零归跟在后面,心里着急地喊叫起来∶ “风素,你醒醒” 声音在顺风的方向上,更快地传到前面去,但风素的确是睡着了,听不见他的喊叫,只有风辙别扭地回过头来,面带微笑地望着他。 然后看到的让零归震惊,风素身体在奔跑中逐渐肿胀,赤红色的双翼从背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出来,衣服碎片掉落一地,她整个地从地面悬到半空,变成一头擎天巨鸟,但是没有双足。 飞雪更加密集地降落下来,零归一个趔趄,摔倒在雪地里,抬起头来看到风辙和木椅一起离地。 鸣垤的冬季很长,也许她们等不到初春的来临,于是决定前去寻找春天。 永不停歇的无足之鸟,南方应该不会再有寒冷的冰霜,然后将全部的生命用来追寻,追寻一块春暖花开的净土,如此让内心不再狰狞。 零归怔怔地看着天边初升的朝阳,从侧面给风辙的舂白木椅漆上一层金黄的霞光,他知道今天的太阳升起,春天就肯定会来,于是向着南方无足之鸟拉着飞车的背影咆哮道∶ “你看,春日已来,为什么不再多等几刻。哈哈——” “你听,脚下的冰雪正在嗤嗤融化,哈哈——你本生于尘土,就该归于尘土,上天有路吗?” “哦!你说不要停止脚下的路,不要在某处待得太久,不要让前行成为束缚。” 零归疯狂地在朝阳中叫嚣着,咆哮着,望着风辙兄妹离开的背影,只能用永不休止的对立来祝愿他们…… 风家兄妹离开后,零归一把火将曾经住过的两间房子烧掉,然后混在前来救火的人群中,无所挂念地朝南方前行,他不是要去追逐无足之鸟,他的目的是迦南。 此时的迦南正陷入混乱,影戒白翎带领着神离的军队长驱直入,与樗立疾的兽人军团在截娄山北部(迦南中段)相持不下,擅长丛林作战的兽人族拥有更大的优势,但这种优势在樗立疾轻信白翎之后发生逆转。樗立疾看守的防线被鬼蜮浊军冲破,他只能一边退向阿索一边负隅顽抗。 眼看诛心境和阿索都将被重重围困,湿罗萨婆答应过嘲风要带他离开,一旦神离的军队冲进阿索神殿,就意味着她和嘲风一起都要为公叔斑殉葬,于是在樗立疾溃败后的当天晚上,她来到诛心境的结界前。 “我说过要带你走的。”湿罗萨婆背部的两只凤头咬住嘲风身体里延伸出来的漏网,准备截断。 “荻花姐,快住手……”嘲风盯着被拉扯得变形的漏网惊恐地喝道。 “想要活命总该留下些什么!”湿罗萨婆没有理会他的反抗,果断地将漏网咬碎,嘲风和结界分离时吐出大团黑血,脸色惨白。 “还能走吗?”湿罗萨婆掺扶着他说。 嘲风点点头,却被光幕外的人影吓住,迈不开步子。 “你最好让开!”湿罗萨婆发现那道黑影是子虚,恶狠狠地挤出这几个字,摆出随时准备进攻的姿势。 “我可以放你们走,但在这之前,你要带我先找到锁叶殿。”子虚看了一眼惊恐万分的嘲风,然后盯着湿罗萨婆。 “这就是你来诛心境的目的?”湿罗萨婆生硬地问道。 “你若是不答应,我只要叫一声,你们就走不出阿索。” “跟我来!”湿罗萨婆不再多说什么,带着嘲风绕着结界光幕走进黑暗中。 黑暗中,子虚感觉到这是一段向下的斜坡,里面吹来的凉风都能嗅出新翻泥土与河水流动的气息,更像是直接通到外面。子虚感觉不对劲,连忙叫前面的湿罗萨婆停下,但却只听见一阵急促的奔跑声,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赶紧朝前追去。 大概追出百里开外,前面出现亮光,亮光中央有两个黑点紧靠在一起,继续朝前跑过去,发现地上有血迹,一直延伸到出口的地方。 外面是一块长满杂草的崖岸,她们两人正站在悬崖边上,都抬着头看着头顶密密麻麻盘旋着的乌鸦,湿罗萨婆的胸口被数根银白色的钢针洞穿,嘲风吓的脸色惨白,身体不住地颤抖。 子虚看见他们时,一只没见过的巨禽从群鸦中腾将出来,向着嘲风猛冲过去,然后抓着他的肩膀带离地面。正在这时,子虚拿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朝巨禽的足踝处掷去,刺中后巨禽感觉到疼痛,将嘲风又扔了下来。 趁着巨禽在半空中左突右窜的时候,子虚快步靠近湿罗萨婆,只见湿罗萨婆用八只凤头咬着嘲风的各处衣角,将他提起后扔下悬崖,而自己也因用力过度倒地不起。 “喂,你怎么了?”子虚走到湿罗萨婆跟前,举足无措。 “锁叶殿在……在阿索神殿,我的雕像下面。”湿罗萨婆艰难地挣扎站起来,缓缓靠近子虚的耳边,轻声地说完这句话,然后用身体使劲把他也推到悬崖下。 就在子虚掉下悬崖的同一刻,不知从何处飞出的银针刺穿了她的脑袋。 坠下悬崖,子虚仅仅能记得自己被拍在水面上,喉咙里涌出一股甜腻的液体,之后不省人事。 子虚是在嘲风的怀里醒来的,嘲风说他昏迷过去已经三天,他们两人顺着悬崖下的溪流,漂离阿索很远的距离。子虚醒过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摸摸胸口处的离冢,安下心来后,带着嘲风继续朝北逃窜,路上随处可见兽人和浊军的打斗。 迦南北部,子虚遇到麻烦,为了救嘲风而身负重伤,逃到远离战场中心的边缘地带,他已经虚弱得瘫倒在地。趁着嘲风出去采野果的时机,他悄悄地将离冢和写有锁叶殿地址的布条一起掩埋在地下,并在上面架好许多柴火,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他决定就在此处让骨灰随风而去。 没过几天,上了年纪的子虚安静地死去,嘲风按照他的要求在指定地点举行火葬。在死之前,子虚叮嘱过嘲风,让他离开迦南到中州鸣垤去找一个叫做零归的人,然后把他带到自己火葬的地方。 第十四章 死讯子虚遗言 阿索戮心除根 穿行于中州鸣垤,走过风家颓圮的篱墙,脚下的雪融化得像是胡乱涂鸦,溪边紫叶小檗经冬愈发光艳夺目,恍惚间明白百变戏子的心思。 迦南的冬天来的迟走的慢,扑面而来的寒风让他紧咬着牙关,让上年纪的子虚独闯迦南,的确让他心里不安。其实他明知道子虚是回不来的,但还是乐于欺骗自己,兴许在某一个明媚的早晨,便能听到有人在林间呼唤自己的名字。 从鸣垤部落南下,如果不出意外,零归就能走到子虚火葬的地方,那儿是一处平原,视野开阔。 零归走的就是子虚来迦南时的那条路,顺着水流翻山越岭,但由于这条路越来越靠近战场,零归不得不绕道而行,很快就糊里糊涂地迷失了方向,甚至连原来那条河都找不见。 凭着感觉大概走出半天的路程,谁知竟然闯入浊军的营地,这些外形丑陋、浑身黏糊糊的鬼蜮怪物穷追不舍,零归想起子虚在罗瓦密林里跟他说过的话,狠下心来让古钝沾了血。 在慌乱逃窜之后,零归就更加分不清东南西北,来到一处浅潭旁,细心清洗着剑上的血迹,这把剑已经够钝的,如果再生点锈,就真的没法用了。 拾掇好古钝剑,零归瞧着被雾气熏染得朦胧模糊的太阳,确认南方后继续前进,却被突然从身旁窜过的兽人惊吓到,回过神来赶忙跟上。 很快便寻到这群兽人的踪迹,他们正在围堵一个红发少年,只见他面容俊俏,身形消瘦,那张可爱的娃娃脸上遍布惊恐,光着脚掌踩在尖锐的碎石上。 这种兽人零归认识叫贩夫,属于兽人族里的商人群体,战斗力并不怎么高,但似乎那个红发少年对付不了,零归准备出手救他出来。 没想到的是,随着贩夫的逐渐逼近,那红发少年将双手撑在地上,做出兽扑状,嘴里还发出晦涩难懂的声音,像是在示威,但丝毫没有组织贩夫的动作。 就在零归冲出去的刹那,一道闪电划过眼前,三四个贩夫血淋淋的就倒地不起,颈口处翻开的皮肉汩汩淌着热腾腾的鲜血,转眼间所有兽人全部被红发少年杀死。这个看起来瘦弱温和的少年,竟然如此杀伐果决,零归好奇地靠近他,他以为零归是敌人,警惕地发出吱吱怪声。 为了让他安稳下来,零归马上后退几步,轻声说道∶ “我本来想出手救你的,没想到……” “你知道中州鸣垤怎么走吗?”红发正是从诛心境逃出来的嘲风,站起身来,面容温和地问道。 “从这一直朝北走,大概一天时间就能到鸣垤部落。”零归如实回答。 “诶,你是鸣垤部落的人?”零归因好奇继续问道。 “子虚爷爷托我到那儿去找一个人。” “子虚?”零归震惊道。 就这样零归半途中便遇到嘲风,嘲风把他们在路上所发生的事详细地给零归说了,当零归得知子虚已死的消息时,神情木然,脸色却跟平常一样,看不出任何情绪。 嘲风把他带到子虚火葬的地点,看着地上的一团焦黑,零归心想其实子虚应该有一个安逸的晚年,但他却跟着自己颠沛流离,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这样做真的有意义吗? “喂,你怎么了?”嘲风瞧见零归一直站着,呆若木鸡,有些不解。 零归没心情去理他,径直朝炭黑处走去,蹲在地上看见柴草灰下面的泥土有翻动的痕迹,连忙拿出古钝剑刨开混杂着骨灰的土壤,里面埋着离冢和一块血书的布。 布上写着∶锁叶殿在阿索神殿湿罗萨婆塑像的下面。 另外一面写着∶孩子,我只能陪你走到这里,感谢你给了我这次远行的机会。不要温顺地走进良夜,我虽站在白昼尽头,但知道夜途才是最后唯一该走的路,你既在初阳中行走,就不要惧怕被浓密的夜色所吞没,更不要温顺地走进良夜。 “不要温顺地走进良夜。”零归默默地念叨着,将离冢收进怀中,转过头去对嘲风说∶ “你自己回家吧!我要去一趟阿索。” “我……我没有家。荻花姐死在诛心境,就没有人会再记得我,我……” “这样的话我就更不能带你走,此去阿索神殿肯定凶险无比,你还是到中州去吧!好好活着,有缘我们会再见面的。”说完零归转身就离开嘲风,没有回头再看一眼,他想以后一定不会再让别人掺合到自己无常的命运中来。 继续南下的路上,零归随便抓住一个落单的兽人,严刑拷问就知道了阿索神殿的大概位置。 就和子虚刚到这里一样,面对藤蔓相连的悬浮山体找不到上去的路,他也只能在外缘四处寻找,神离的浊军已经将诛心境和阿索神殿团团包围,想要潜进去不是太容易。 零归大约在外面等了两个时辰左右,看见影戒白翎和异戒萳夕从离军中出来,白翎竟然给那些从水里面爬出来的怪物带路,这才知道原来白翎始终都是神离的人,他潜伏在诛心境应该是神离下的命令。 没过多久他们从诛心境中出来,看上去什么也没有找到,很失望的样子,隐隐约约能听到白翎对萳夕说∶ “斑和樗立疾不可能逃走的,怎么……” “他们是太虚境中人,不可能落到我们手里,他们活着就是个秘密。” “你是说太虚境把他们接走了?”白翎不解地继续问道。 异戒萳夕点点头,没有再说下去,好像都很避讳谈及太虚境这三个字。 零归听见他们的谈话,心里明白个大概,可太虚境如何从他们手里救走人的,这依然很难解释得通。 等到傍晚的时候,所有的浊军都从截娄山北部撤离,诛心境应该从此不复存在,零归借着月光攀上阿索,打开殿门,里面漆黑一片。 点燃祭品台上的烛灯,偌大的内殿空旷无比,整个空间里回荡着零归的脚步声,气愤诡异阴冷,看着身上长有八只凤头的湿罗萨婆塑像,不禁有点害怕。 壮起胆子靠近塑像,绕着她转了几圈,并没有发现什么机关暗格,找了大半天依旧没有眉目。 如果说诛心境让湿罗萨婆掌管锁叶殿,她会怎么做呢?每当清酋三祭这里就会聚集成千上万的兽人,因此锁叶殿的入口绝对不能让人随意接近,想到这里,零归抬起头来看到的只是天花板上悬挂着大量的白布人偶,白布上写着人的名字。零归猜想这些人可能就是被放逐迦南后,完成牢祭,成为真正兽人的标记。 看着看着,便发现这些人偶中有一根粗壮的绳索,零归爬上祭品台,轻轻一拉,台前的地面就凹陷下去。 找到入口后,零归拿上烛灯,没有犹豫就跳了下去,看到的景象跟蝴蝶谷灵潭里的幻境一样,戮心藤交葛盘错,主干四周躺着五具尸体,脑袋拼在一起形成圆形,每人身边都有一块刻着名字的小石碑。 昙寂、七殇、南卮、守土和景魂,零归一一念过去,最后停在景魂这两个字上。看着那具冰凉的尸体,的确跟他所见到景魂长得很像,但这怎么可能呢?景魂明明还活着,他曾经还帮自己逃出罂粟州的时空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不管这些”零归自言自语道。 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将戮心藤连根拔起,他绕过地上的尸体,走近戮心藤,看着枝繁叶茂的五色菱叶,有点犹豫,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不知什么原因。 做梦都想做到的事情,如今就摆在眼前,这还有什么好考虑的,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最终下定决心,一把将戮心藤拔起,只见繁盛的五色叶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竭。 长出一口气,心想也许神魔相诛从今日起便能终结,可离冢怎么办? 最后看了一眼景魂,心里充满疑问,但他还是决定尽快离开。走出阿索神殿时,天刚蒙蒙亮,看着整个秀丽的迦南,心中有一种拨云见日、豁然开朗的感觉。 零归决定先回鸣垤再做打算,如今来到野丘国两年过去,是到该离开的时候了,接下来是该向东还是向西呢?东边毗邻野丘国的是天轴国,关于天轴有很多传闻,这里的人们常常议论,说天轴是一个上下等级森严的国度,天轴人拥有观星和预测未来的天赋,并且生性好斗,崇尚暴力。历史上,天轴国曾经数次发生大规模内战,挑起战争的人们以追求自由、解放人权、废除森严的等级制度为口号,采取暴力和流血的恐怖方式挑战权威和天宫山塔的统治,但最后无一不被血腥镇压。 传说中,天轴国的人因为观星的传统而颠倒昼夜,日出而息,日落而作,精于天文术数,热衷于探险和发掘新事物,爱好侵略和殖民统治,依靠武力征服他人和别国被视为最高荣誉,这一点来自凉衣国的零归再清楚不过。零归父亲那一代人就曾面对过天轴的血腥入侵,凉衣人祖祖辈辈将大海当作天神来敬畏,而天轴国却用来征服,将铁矛长戟伸向凉衣的胸口。 回到中州后,零归四处收集关于天轴国的传闻,却听到老人们口耳相传的一句古谚:它不属于陆地和海洋,只属于无垠的星空,因此去那里的路在天上。 第十五章 临界万仞石墙 碑文努力者生 在零归和子虚的积极策划下,诛心境被神离捣毁,锁叶殿的戮心藤也被零归连根拔起,虽然达到目的,但子虚却走向了命运的终结。 曾经在凉衣国,爷爷死在自己的剑下,他模模糊糊地记得死亡的含意,也许是不敢正视那段过往,于是强迫自己慢慢遗忘。忘记那场瓢泼大雨,忘记尸横遍野的战场,忘记护城河里成群盘旋的乌鸦,甚至忘记血脉相连之人的面容。 面对子虚的死亡,他按照以往的经验,不愿深究,这样就能减轻自己对过失的负疚感。零归不敢过于放纵自己的情绪,他害怕被那些莫名的东西所吞没,失去前往天轴国的勇气。 来到鸠东,本以为这里会像中州和西凰那般依山傍水,没想到此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广阔平原。房舍和高大的乔木相间,整齐地点缀在大地上,在远方逐渐矮小、模糊,直至消失在一个小黑点上。 犀角牛慵懒地结队前行,步伐一致,像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巡逻队,时常不约而同地低哞几声,惊得行窃的鼹鼠慌乱逃窜。 鸠东因为地理条件的原因以农业为主,驯兽为辅,大量的兽类都是从中州和北决贩卖过来的,他们将驯兽师们调教好的野兽和妖兽当作生产工具,开垦、耕地、播种和收割都离不开这些畜力。 空旷和废墟,零归更愿意置身于后者,骑在独角兽上能看得很远,但远处和近处几乎看不出什么区别,无论以多快的速度前进,似乎自身依旧没有移动,因此他厌恶空旷。 用去一天的时间才到野丘和天轴的边界小镇,本以为这趟最后的天轴之行会很顺利,没想到就在这条边界线上,验证了中州老人们的那句古谚∶ 它不属于陆地和海洋,只属于星空,因此去那里的路在天上。 在这一览无余的平坦大地上,突兀耸起一块万仞高的石墙,直插云霄,高不见顶,将野丘和天轴完全隔绝,这真的是一堵表面粗糙,几近与地面垂直的墙,这里的人们将此视为神迹,意味着野丘和天轴必将在某种力量的约束下老死不相往来。 就像零归在理解神离制定戒律时的那样,世间存在着规则,也就存在着打破,这堵石墙也不例外,墙角下累累的白骨便是证明。 这座小镇上那些敢于冒险的人们曾经尝试过驾着飞禽翻越石墙,但都在飞上云层后不久摔落下来,粉身碎骨。 零归在靠近石墙的一户人家里借宿,这家人就是靠专门出售飞禽赚钱,看上去是挺富有的家庭。 “有人翻过这座石墙吗?”零归好奇地问。 家主没有理会它,只是摇摇头,只顾着给圈养起来的飞禽喂饲料,这种飞禽叫穿云,妖兽级别中最擅长高空飞行的一种禽类。 “如果明知道根本翻不过去,还会有人来买你的穿云,冒死一试吗?”零归有些不解,继续问道。 “有啊!你不就是吗?”这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停下手中的动作,偏过头来定定地望着零归。 “传说,天轴国遍地都是黄金,就像天上的星子那般多,那些生活在贫穷中年轻人,都指望着借此发家致富。他们跟你一般大,年轻有胆,都不怕死!”中年家主接着解释道。 “如果那边什么都没有,岂不是……” “外地人,我告诉你,那边真的遍地都是黄金,等到了晚上,你就能看到那边的星星都是金黄色的。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地上全是闪闪发亮的金子,天上的星星才会被反射成这种颜色。”家主认真地说着,此刻眼中正冒着金光。 “你说那边有黄金,你怎么自己不去呢?”零归带着嘲讽的口吻说。 “人老之后,胆子就变小了,有好几次我是准备驾着穿云过去的,最后被脚下的骸骨吓回去了。” “人被摔得粉身碎骨,那他们的穿云呢?总不会也摔死了吧!”零归想到穿云是飞禽,好奇地问。 “对,人和飞禽一起掉下来的,都摔死了。” “这怎么可能,鸟都能从天上掉下来摔死,这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不好笑的笑话。”零归嘴角挂着笑,戏谑地说。 “因为它在掉下之前就已经死了,这还好笑吗?”家主的脸上露出不高兴的神色,冷冷地看了零归一眼,然后离开。 掉下来之前就死了?零归轻声嘀咕着,后脊背有些发凉,跟着家主走出屋外,刚到门外就遇到几个年轻人要来买穿云,慷慨赴死的神情之下掩盖着金黄色的贪欲。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家主又卖出去几只穿云,心情很好,时刻都是笑容满面,丝毫都不担心那些年轻人的死活,因为他知道他们只有死路一条,这才叫真正的见惯生死。 抬头看着夜空,那边的星子真的是金黄色的,中年家主没有骗他,每一颗星子都是那般黄金的颜色,所有人都能想象到遍地黄金的景象,可是为何只想象到了黄金? 那三个年轻人面色饥黄,相约一起凑够钱来这里求财,周围全是围观的人群,心里都揪得紧紧的,虽然都是些见惯生死的人,但每次看到有人骑上穿云,都能一次又一次地让他们心血澎湃,恨不得自己也能骑一回。 望着那边比别处更加璀璨夺目的星辰,零归开始为那三人担忧,对他们拿生命冒险的目的感到不解和痛心。 最后三个年轻人在众人的喝彩欢呼声中,驾着穿云腾空而去,渐渐融入浓浓的夜色中,仿佛三人从来都不曾存在过。 大概过去半个时辰,其中一个年轻人和穿云一起摔下来,摔成一团肉酱,紧接着另外一个,地上血拉拉地一大片。 众人等待很久,可是第三个人始终都没有下来,他们有些失望,但却都不相信有人能真的翻越石墙,因此都不甘心地等到第二天黎明。 第二天拂晓,石墙下一片欢呼声,事实证明,那人真的翻过石墙,可能现在正踩着黄金傻笑呢。 “这人是鸠东历史上唯一一个能翻过石墙的人,等着看吧!过不了几天,他就会带着成堆的黄金回来的。”家主羡慕地对零归说。 这件事情很快便引起鸠东的震惊,更多想分一杯羹的年轻人前赴后继地涌来,但似乎幸运之神只垂青那一个年轻人,这些赶来的人只是堆高了石墙下的尸骨。 虽然零归终将要去尝试一次,但他却对遍地黄金没多大兴趣,可是很长时间过去,他依旧没有去尝试,因为他怕死。 尽管有人就在自己眼前成功过,但他并不认为自己的运气能有他那么好,在没有弄清楚去天轴国的意义之前,他情愿像现在这样生活着,因为他贪生。 后来在小镇上遇到一个白胡子白头发的老人,零归觉得他很像子虚,便主动跟他套近乎。 这个老者说了句很有意思的话∶不要让结果成为你行为的动机。 零归觉得这句话矛盾得有些荒谬,但仔细想来却和自己心中有些微妙的契合。 翻过石墙的年轻人后来销声匿迹,再无踪影,人们都说天轴国的生活富足舒畅,他到那边享福去了,不会再回来。 在这偏远的小镇生活过一段时间,零归下定决心要离开野丘国,毕竟不能在一个地方待得太久。 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作为这段时间叨扰这家人的酬劳,这些钱足够再买一只穿云的。同样有很多人来围观,但零归不是为了黄金拿生命来冒险,如果硬是说出一个目的,那便是为了未完的使命和一种纯粹的信仰。 欢呼声越来越小,零归紧张地坐在穿云的背上,天色越往上去越暗,金黄色的星子越来越明朗。 在看不到下方火光的石墙中央处,一棵手掌形状的树杈伸展开来,掌心上有人和穿云两具尸体,应该刚刚死去没多久。零归震惊地意识到原来那位没有掉下去的年轻人落在了树枝上,并没有翻越过这座石墙,就算没被摔死也会被饿死的。 看来这座石墙在自己之前从未有人翻越过,想到这里,零归心里忐忑不安,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他虽然有冒险的勇气,但他的确害怕死亡。 就在零归心里乱成一团糟的时候,身下的穿云剧烈地抖动起来,似乎是遇到什么令它惊恐万分的东西,而零归在它背上已是摇摇欲坠。 “穿云啊!一定要坚持住,不能跟你的同伴那样,变成一堆白骨。”零归吓得胡言乱语起来,连自己都不清楚说的是些什么。 零归的话不仅没能让穿云安定下来,反而让它愈加狂躁不安。 “不管你看到或者想到一些什么,都不要害怕和抗拒,接受眼前面临的一切,无关善恶,只有生死。”零归继续胡乱说着话,他想这些话能让穿云有剧烈的反应,这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强。 愈加狂躁不安的穿云突然间让零归明白一个道理∶要么忙着生,要么忙着死。 “你一定能翻过这座石墙的,我可不想死得那么惨,你也不想吧!”零归不停地用语言刺激着似懂非懂的穿云,让它生命特征更加顽强。 “……” 时间缓缓流逝,大约过去一个时辰左右,零归已经喉咙发苦,就连呼吸都让他感觉费劲。 就在他迷迷糊糊的时候,穿云似乎安定下来,也听不见翅膀剧烈振动的声响,可是他们没有掉下去,而是落到这座石墙的顶端,身旁立着块写有天轴国三个大字的石碑。 碑文旁边还写着∶夜深了,唯有努力者生存。 楔子五 石墙那边,虽然没有传说中的遍地黄金,但却拥有富饶丰腴的财货、高度发达的文明以及完善严密的政治制度,天轴人凭借自身超常的智慧掌握陆地、海洋和星辰,从而将尘世织成一张错综复杂的大网。 天轴人传承着神离的观星天赋,并将离和猫头鹰视为近亲,尽管非常荒谬,但却让离教和天轴原始宗教的融合变得轻而易举。猫头鹰的眼能适应夜色,就像神谕般启示着天轴人昼息夜作的习性,并被视为用来获取智慧和力量捷径。 天轴夜空的星辰分野确实与其他地方不同,国土之外看到的天轴夜空呈现金黄色,而国土内看到的在表面上却没有特殊之处,只是在数量上被严格制约。天轴星辰里的每一颗星子明确地对应于地面上的每一个人,并通过它的四象(明暗、大小、形状和位置)来映射凡人的贫富、地位、行为和动向。于是,观星师籍此趾高气昂地宣称,那沉默的星子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星辰将天轴及其所属海域划分为四宫二十八宿,天轴人按此严格的区域规划建立起森严的等级制度,全国上下都必须服从星君的号令,并对外界宣扬君权神授的思想,将位于西宫昴宿的天宫山改建为宫殿群林立的山塔。天宫山曾是神离浪迹天轴时的居所,与东宫房宿处的雾都并称为圣地,广阔的大地对应于浩瀚的星空,而天宫山塔所对应的就是那片最明亮的区域,猫头鹰的群聚之地——雾都,对应于当空皓月,因此雾都又被称之为月宫。 天轴的官制、律法和君权在《星之痕法典》和《天轴国札》两部明文典章中都有详尽严格的规定,传说其中大部分的条例都是神离留下的笔记,后由历代观星师整理而成,天轴人必将世世代代遵从。 它不属于陆地和海洋,只属于浩瀚的星空,因此去往天轴的路在天上。 这句野丘古谚所要表达的意思不仅仅是陆地和海洋上没有通往天轴的坦途,更深层的含义是星辰掌管着所有天轴国人,一切尽在观星师眼中。法典中明文规定,不允许外来人进入天轴国,所有闯入天轴的外来人都将被全国搜捕,然后处死。在天轴国历史上,零归恰好是第一百个外来人,而前九十九个只剩下二十四人从层层诱杀中苟活下来,至今仍在天轴境内东躲西藏。 站在天轴边界上的零归并不知道这些事,更不知道就在他迈进天轴第一步的那时起,天轴的夜空中就点亮了一颗属于他的泛蓝星子,明暗多变。 第一章 修行地下搏击 忍痛品尝恐惧 从石墙上下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雾气很大,使劲睁着眼也就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房屋群俨然排列。走过乡村间的田垄,露水沾湿裤脚,潮气粘在身上让人难受。池子里蒸腾着白气,桑竹相间生长在土房的后面,叶子厚厚实实地落在檐子上。 穿过村庄,走进这片区域的中心地带,所见到景象截然相反,商区坊市层层推进,精巧高雅的木制阁楼,宏伟结实的砖瓦府邸,宽敞别致的院落,无一不彰显繁华昌盛。城镇和偏远乡村比较起来简直就是天上地下,可见天轴国贫富差距如此之大。 时值正午,零归孤身走在这些盘错交织的街道上,浓雾在炽烈的光线下渐渐散去,目之所及竟看不到一个人影。 天轴人日落而作,日出而息,正如传说那样,零归所看到的房舍高楼都紧闭着大门。绕过一处拐角,听见身后出现细微的响动,零归警惕地转过身去,三根箭矢“嗖嗖”朝自己飞来,已经来不及拿出古钝剑抵挡,只能侧着身子试图躲开,却被一箭射中小腿。 四五个蒙面黑衣人快速靠近摔倒的零归,企图置他于死地。见情况不妙,零归强忍着疼痛踉跄逃窜,绕过几条街道,逃到一个阴暗的弄堂里,却发现是条死路,而前方路口正站着一个蒙面人。 零归躲在一堆木箱子后面,咬牙拔出铁箭,伤口处乌青肿大,黑色正从伤口处蔓延,才知道这是一根毒箭。 为什么有人要置自己于死地呢?就算是要抢劫财货,也得找个衣着华贵的下手,像自己这破衣烂衫的有什么好抢的?零归蹲在箱子后面,用衣服上撕下烂布条困在没中毒的膝盖上方,避免毒性继续向上蔓延,却被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吓出一身冷汗。 零归拿着古钝靠在墙边,准备豁出去和走过来的人拼命。就在那人出现在箱子边缘时,零归闭上眼猛地一剑刺过去,却被那人用双手紧紧夹住。 “别怕,我是来帮你的。”出现的年轻人用手使劲把剑向下压。 看着眼前和自己差不多大的人并非是要谋杀自己的蒙面人,紧张的身体顿时松弛下来,慌张地问道∶ “你知道我是谁?” “我是第五个来到天轴的外地人,叫羽伊。你是第一百个到这里来的人,如果把你算上,天轴境内还有二十五个人活着。”羽伊介绍道。 “难道天轴国要封杀外来人?”零归隐约猜到些什么。 “你很聪明,但想要在这个国度活下来,还需要更多的生存技巧,我只有一个月的时间指导你如何开头,以后还要靠你自己。”羽伊扶起受伤的零归走出弄堂。 羽伊的家很宽敞,上下两层,里面装饰得富丽堂皇,日常用度都很奢华,家里有男女两个佣人,女佣人负责做饭、洗衣和打扫房间,男佣人是羽伊的助手兼管家,其实也没有多少事要做。 羽伊将他给零归做的训练称为修行,他先是给零归简单讲解这里(西宫奎宿)的地理环境,然后谈及整个西宫的地下搏击,说到西宫七宿都有自己的地下搏击组织,组织里聚集着成千上万的的职业搏击手和自由搏击手,他们都借此养家糊口或者寻求刺激。 零归要做的第一个修行就是去奎宿地下搏击部尽全力地打一场,不顾输赢和生死,起初零归有些犹豫,但听到羽伊的解释后欣然允诺。 天轴国的白天很短,夜晚来的早而且很长,零归身中毒箭在羽伊家修养几天后,伤势渐渐康复。羽伊说,第一个修行的目的就是品尝恐惧和痛苦。 “记住,以后遇到追踪你的蒙面人,不要手下留情。”羽伊领着零归走在前往奎宿地下搏击场的路上。 “为什么我一到天轴,他们就知道了我的行踪?”零归有些诧异。 “星辰告诉他们的。”羽伊穿行于灯火通明的街道,来到一处不显眼的平房前。 夜色很快笼罩下来,原本空旷的街坊此时都拥挤着人群,看着眼前被火光照亮的木牌,上面绘着的两人正在赤身搏斗,大片空间用赭料涂出血色。 跟着羽伊走进这间平房,里面一个壮汉出来迎接,羽伊出示自己的金卡,然后在壮汉的带领下走进地下室。还没有走到场内就能听见鼎沸人声传出来,光线在远处格外耀眼,在整个地下的黑暗中显得暴躁和冲动。 “羽伊,今天你要陪我打一场。”三四个认识羽伊的人走过来打招呼。 “我带个朋友过来玩玩,让他下场。”羽伊指着零归说。 “叫什么名字,打多大的场次。”另一人问道。 “他叫零归,我出五百给他打。”羽伊笑着回答道。 这种地下搏击的规则,零归到后来才慢慢了解。天轴国流通的货币有两种,星铢钱和纸钱,星铢钱根据大小差异有两种铢价,大星铢相当于五十纸钱,小星铢和一钱等价。地下搏击部将个人所出价格的分成几个档次,出价相同的两方如果都同意搏击,赢得一方可以拿走两倍的钱币。羽伊出五百给零归打,只能算是下等次的,这跟实力也有莫大关系,出价越高的对手实力越强,羽伊是担心零归下不了台。 天轴人生性好斗,从这几十个搏击场周围站满的观众来看,的确跟传闻属实。羽伊细心用手比划着临场教零归一些技巧,虽然不是太难,但对于性格淡定的零归来说,只能听懂一知半解。 在羽伊的带领下,零归很快跟自己的对手见了面。那人年龄偏大,中等身材但魁梧扎实,看上去不是那么容易对付。零归有点疑惑地在他俩之间看来看去,然后将目光停留在羽伊的脸上,轻声问道: “我这身段肯定打不过他,还是换一个人吧!” “此行的目的不是让你打赢比赛,而是让你挨打,然后尽全力反击。”羽伊直接拒绝零归要求换人的意见,把他们两人带上场。 场间,裁判站在中央,一身黑色布甲透着冷冽的寒光,这种感觉接近残酷、血腥和暴力。零归站在场上谨慎地盯着对手,心里想要退缩,可是此刻只要自己有丝毫的动作,对手就有可能冲过来把自己打倒。 这种地下搏击严禁使用武器和各种道具,而且一旦入场,双方都要进行不计生死的肉搏,直到有人站不起来或者被打死为止。对手打量零归片刻后,慢慢地朝他逼近,然后出拳,狠狠地打在他脸上,嘴里带出鲜血。 突然而来的痛感让零归清醒过来,躲过对手接二连三的拳脚相加,然后他保守地后退,与对手拉开三步的距离。对手在这三步距离之间再次进攻,零归找准其中间隙,飞起一脚踢过去,对手不仅没有受到丝毫伤害还将他反推到地上。 没等零归爬起身来,对手冲过去单手摁着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握拳朝他脑袋上猛打。 一拳又一拳,零归满脸都是血,身体痛得卷曲起来,脑袋被坚硬的拳头击中的瞬间出现片刻眩晕和恍惚,然而意识里却比平常更加清醒,剧烈的疼痛伴随着短暂的通明。 尖锐的痛感让零归心里恐惧,他想自己已经到达极限,如果对手再出一拳,自己就有可能被打死,自己现在已经爬不起来了,心想对手应该会放过自己。 “嗵”又是一拳下去,剧烈的疼痛和短暂的清醒。 鲜血模糊着视线,整个脸部变得麻木,脑袋里嗡嗡作响,但意识里却格外透明,似乎能够洞悉到一些格外重要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在平日里根本就看不见。 自己真的到了极限,零归整个身体都在不住地颤抖着,心想对手应该放过自己,自己已经爬不起来更说不出话来,如果再挨一拳,可能就真的会死在这里。 “嗵”一拳下去,剧烈的疼痛和超常的清醒。 零归真的再也撑不下去了,他多么希望对手能够放过自己,能够饶过他的命,思考最多的不再是那些无谓执念,更不是虚妄和悔恨,而是真正的找到一些重要的东西,那种生之喜悦。 终于,他艰难地伸出手,试图做出认输的手势,希望对手能够放过自己,如果再挨一拳,自己真的就没命了。 “嗵”对手似乎明白零归认输的手势,在放过他之前出了最后一拳,尖锐的疼痛和持续的晕眩。 幸好对手在这一拳后放过了他,没再继续殴打,羽伊走上台去,看着面目全非的零归,招呼两三个认识的人将他抬走。 零归再次醒过来时不知道是几天之后,躺在床上庆幸自己还活着,脑袋严严实实被白布包裹,只留出额头青鸟独眼的位置。仔细回忆所发生的事,确认自己正在一个叫做羽伊的人家里,这房间布置得格外高雅,书架上摆满各类古籍,窗台上放着盆向日葵,爬山虎在阳光的罅隙里探头探脑地伸到床边的墙上。 醒来的时候天刚亮没多久,屋里屋外却格外静谧,零归的确还没有习惯天轴人的作息习惯,白天无论如何是无法入眠的,而晚上也会瞌睡连天。 第二章 星玉国家公器 钟摆七宿透镜 羽伊的家坐落在西宫奎宿最繁华的路段,这条五车并行的商业街上聚集着无数巨贾富商,各行各业的都有,其中做古玩玉器买卖的最多而且市场也最大,仅在这一带发家致富的就有二三十家,更别说整个西宫。 离家不远处有一间名为玉珍阁的商舍就是羽伊的铺面,平常都是白胡子照看,羽伊和另外二十三人时刻都被天轴官兵通缉,因此需要经常变化住处,这里的家和玉珍阁只是在奎宿的两个落脚点。 白胡子是天轴人,算得上是西宫精通玉器的第一人,而羽伊来自丹朱国彩叶州的琢玉世家,两人都对古玉情有独钟,而且都有很高的造诣,于是便一见如故,毫不在意天轴国的律法规制。 羽伊自小习得家传的琢玉手艺,后来又阴差阳错地闯入天轴,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些奇遇。天轴人崇拜星辰,除夜空中的星子之外,玉器成为贵族和权臣的最爱,星和玉就被某种共同的属性联系在一起,在天轴国历史上变成动荡和安宁的引子。玉器在天轴被狂热追捧,这给羽伊的才能创造了在丹朱所没有的广阔发挥空间,于是玉珍阁才在奎宿如日中天。 从这些时日的相处来看,零归对羽伊的才智深有体会,他能以待罪之身在异国他乡混得风生水起,不仅掌控着奎宿古玩玉器界的半边天,还在西宫织出一张渗透政商的人脉关系大网。羽伊从不会因为自己才智独到而轻慢辱人,反而待人宽厚,谦逊自持,甚至对零归这个陌生人都尽心相助,这一点正是零归所看重的,因此他非常愿意和羽伊成为朋友。 零归曾向羽伊打听过景魂,但没有得到任何线索,寻找景魂的事就不得不暂且放下,因为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在天轴活下来。 自第一项修行完成后,羽伊去玉珍阁料理买卖上的事,零归在家里休养。羽伊在三天后匆忙赶回来,拉着零归开始进行第二项修行,掌握天轴的基本规则。 天轴国的最高统治者是星君,直接管辖星官、星祀所和星将三处,星官包括中央星官和地方星官,中央星官由参议所、刑办所和监察所三部组成,地方星官包括东南西北宫四职。星官负责管辖全国各地,星祀所的五人看管着整个星空,司观星卜测之职,四大星将统御各方,隶属于星君一人。 四方宫主由参议所选举决定,由刑办所上报星君,确定人选后和监察所派出的监察使一起任职,监察使在各宫主五年任期之中年年都要更换人手。 每宫之下又设有宫祀所三人,宫将七人,宿(xiu)使七人,如此层层管辖,构成天轴国森严的等级官制。 羽伊说,在逃的二十五人之所以还能活到现在,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星祀所中观星师的分歧,对于天轴夜空突然多出来的星子,五个最高级别的观星师有不同的看法,而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有决定星君成败的力量,因此星君在分歧的两派中处于尴尬地位,明智的选择便是只要在不引起国家动荡的前提下放任他们,如果真的出现那种情况他就会出手,神不知鬼不觉地消除所有的隐患。 观星师在天轴国属于特殊职业,由于人生来在灵魂感知力(魂力)方面就有差异,因此观星师存在等级高低之分,这种差异是与生俱来,无法改变的。只有强大的天赋魂力和先天敏锐的视觉相结合才有可能诞生出一位伟大地观星师,在这么严苛的条件下,天轴国的观星师比任何职业的人都稀少,因此他们生来华贵,生来就戴着耀眼的光环,拥有比常人更多的话语权。 魂力是一个模糊而且诡秘的概念,无从琢磨而且难以比较,只在观星师之间流传。可是相由心生,魂力也是心灵的一部分,而它则反应在观星师的瞳仁上,红色的纤维血管构成规则图案,以次来区别魂力的大小。平常人的瞳仁中是不存在纤维血管的,因此很难成功地去冒充观星师,能成为观星师的人一出生瞳孔中心就有一颗红点,随着魂力的增长,红点酒会逐渐变成红线,紧接着变成各种各样的图案。 羽伊解释到这里,零归想起他在如烟姐的双眼瞳孔中的确看到过时隐时现的红点,当时他以为是疲劳过度所致,没有深究更没有无礼地追问。照这样看来,如烟姐的确是来自天轴的观星师,但魂力却小的可怜,几乎在后来就不曾增长过一样。 在解释完这些过后,羽伊拿出一个双面水晶片的木制圆形小盒,放在耳边能听见“嘀嗒嘀嗒”的声响,盒子外侧有一根可以抽动的钢条片,他盯着零归说∶ “这个小玩意叫做钟,跟沙漏一样能够记录时间。不要小看它的作用,来到天轴的百人中大都死在它的手上。” 跟沙漏一样能够记录时间,这零归能够理解,可是后面那句话却让他感到诧异,只能疑惑地望着羽伊,等待他的解答。 “一般的沙漏只能记录时间片段,而这只水晶钟能够记录一整天的时间,需要在睡觉前也就是天亮指针归零的时候,重新拉满刚性发条,才能继续记录下一天。”羽伊接着解释道。 “这样就能杀人?”零归不解地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每宫有七宿,每宿对应于夜空中的一片星域,每宿的人口数都会反应在星宿中的星子数上。因此,随着人口的流动,夜空分野的星象就会千变万化,这些你都知道。” 零归依旧不解地点点头。 “你难道不觉得星星就像一只只闪烁的眼睛吗?”羽伊循循善诱地问道。 “难道说它能看到每个人的行动。”零归说这句话时,后背有些发凉。 “聪明,它通过钟摆的确能够监视每个人在夜晚的行为。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起一个人——凫檀,顶着星祀所五大观星师领头人头衔的疯子,同时精通观星术、玉器和时钟的唯一一人,准确地来说,钟就是他在研究玉器时发明的,并将它用在观星术上,据说就因此才开始疯疯癫癫的。” “这和钟能杀人有什么关系吗?” “你知道吗?在天轴国制作玉器的材料有十二种,西宫娄宿盛产绿松石,觜宿盛产红绿宝石,东宫角宿盛产玛瑙,氐宿多出猫眼石,琥珀在心宿有三条矿系,南宫星宿还有未曾开采的翡翠,北宫虚宿富有鸡肝石、孔雀石和芙蓉石等等,上一代星君曾经和凫檀赌石将整个北宫壁宿都输给了他,而他在壁宿发掘出第十三种玉器的材料,他把它叫做星摆石,因为这种玉石都是整块存在的,通体深蓝色,能够吸收星光的力量,中间空心处灌满透明液体,而且液体中连接着一根悬浮着且依靠星光之力不停做规则单摆的红色菱形晶体。他曾经计算过,这种星摆玉石在每一天中都会严格循环摆动八万六千四百次,因此每天折算下来只有二十四个时辰,几乎每一天白昼占八个时辰,夜晚占十六个时辰,便以一次完整单摆作为单位制成钟摆。”羽伊将自己掌握的知识合盘托出。 “原来他是数数数疯的。”零归惊讶地调侃道。 “你能办到吗?这该需要多么逆天的瞳力啊,凫檀的观星天赋难以想象,如果他没有疯掉的话,肯定是天轴观星史上奇迹般的存在。”羽伊崇拜地惊叹道,眼睛里全是羡慕的神色。 “更为奇葩的是,这种星摆玉石在制成钟摆后在确定的时刻内能够打开星辰的透镜,也就是说在确定的时刻能够监视到凡间的种种。而凫檀就是在制成三套不同规格的透镜后疯掉的,从此这项触摸天机的技艺便无人知晓。” “在确定的时刻才能打开星辰透镜?”零归喃喃自语道。 “你总能抓住关键,接下来你需要掌握的就是如何推算出各地星辰透镜开启的时间,躲避观星师们的监控。”羽伊赞许道。 “你必须清楚一点,小规格透镜有二十八个,每宿都有一个,在十六个时辰内轮次监控每宿的十六个区域,宿内区域就是依据这个规则划分的,因此在小透镜监控某个区域的当下,其余十五个区域都是盲区,当然你还必须躲开一个时辰一次的巡逻和随机巡查的秘密商探。” “中型透镜有四个,分别位于四位宫主的府邸,这些透镜除了能监控当地以外,还能收集本宫七宿当下的透镜监控。大透镜只有一个,由星祀所掌管,自从诞生之日起从未开启过,传闻说那是一件半成品,凫檀未完工之前就疯掉了。”羽伊说完最后的细节,长长地出了口气。 “其余还有很多东西需要靠你自己慢慢掌握,如何寻找透镜的间隙逃脱,如何利用时间差混淆观星师们的判断,以上我所说的都是些皮毛,就算你能完美地摆脱透镜,你进出某地的动向也会被高明的观星师通过星子轨迹的变化给抓出来。” “那你是怎么做到在天轴游刃有余的。”零归好奇地问。 “因为我有比逃窜更高明的方法,但不能告诉你,就算告诉了你,现阶段你也学不会。”说完他拿出两本大书摆到零归面前,示意让他仔细通读,并且要深刻记忆。 一本是《星之痕法典》,另一本是《天轴国札》。 第三章 奇招羽伊金遁 住店零归仓皇 羽伊带零归去逛玉珍阁,阁内物什琳琅满目,有衣食住行类的玉饰品,禽鱼花鸟等玉器,舟车山水栩栩如生,各类玉佣唯妙唯俏,富裕的权贵们热衷于收集这些小件,成本低廉而且收益不错,玉珍阁也算得上大铺面。 前阁后面是琢玉作坊,白胡子在琢玉方面跟羽伊学手艺,不仅把玉珍阁照应得井井有条,而且还是阁子里一等一的琢玉高手。 零归跟白胡子见过面,两人都比较木讷,寡言少语,凑在一起更没有多少话,而羽伊则眉飞色舞地摆弄自己的得意收藏。 就在玉珍阁的这段时间,店里的小伙计跑堂的时候得到外面的消息,奎宿通缉榜上多了号人物,肖像画在商市街上贴得到处都是,要捉拿的人排在第五十六位,那人正是前不久刚在奎宿落脚的零归。玉珍阁的伙计在阁子里见到零归时大惊失色,但看到他和羽伊似乎很亲近的样子,便知道其中的意思,单独把白胡子叫到一边,将出门所见到的告诉他。白胡子才跟羽伊谈起,他盯着零归说∶ “你在东家这里可呆不下去了,刚才有伙计跟我说,外面正在通缉你,你犯了啥事?” “没想到奎宿使行动倒是挺快的,看来你要尽快准备一下,也不需要着急,准备好了再离开。”没等零归开口,羽伊抢先一步叮嘱道。 “莫非他也是外地人?”白胡子指着零归对羽伊说。 羽伊点了点头,在怀里摸出一块淡蓝色水晶钟递给零归,示意让他收下。 “这是……” “这块钟留给你,以后会有大用。”羽伊解释道。 “送钟?不好吧!”白胡子嬉皮笑脸地说,满脸的为老不尊,他平常话少,但真得说起话来,让人听起来很厌恶。 “你真是会开玩笑,别听他闲扯。”羽伊望了白胡子一眼,后又看着零归。 零归倒是不在意这些,收下这块水晶钟,心里面对即将面临的情况有些担忧。 在玉珍阁待到半夜,零归实在不习惯晚上出来活动,整个人精神都不是太好,便有些不耐烦。羽伊在天轴待过这么些年,如今跟天轴人一个习性,昼伏夜出,倒是比猫头鹰还精明。 羽伊看出零归的不适,就早早与白胡子辞别,两个人正准备出玉珍阁,羽伊却突然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盯着零归。 “怎么了?”零归不解。 “玉珍阁处于奎宿申区,现在是什么时候?”羽伊聚精会神地盯着零归手上的水晶钟。 “半夜申时。噢……对,现在这里的透镜已经开启。”零归看了看水晶钟,恍然大悟。 “一定要记住,夜晚十六个时辰,对应每宿的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庚、辛、壬、癸十六个区域,你现在出去绝对躲不过今晚。”羽伊认真地说。 “那就再等一个时辰,到夜酉时再走。” “以后在外面每人会提醒你,夜晚出门前一定要记得看时间。” “十六区域的划分以每宿中心为圆点呈扇形分布,是不是说在宿中心就可以完全避免被透镜监控。” “错,宿中心是一个特殊的地方,夜晚十六个时辰都在监控之下。” 听到这些,零归便没再继续说话,想在窗边看看今夜的满天繁星都无法办到,谁能知道有哪一颗星子正静静地注视着你。 在等待的这一个时辰里,零归几乎都在盯着水晶钟的指针,心情愈加烦躁,他实在无法想象天轴人是如何在这种注视下生活下来的。 终于,无聊的一个时辰过去,零归和羽伊几乎同时起身,朝屋外走去,外面热闹依旧,星光和灯火串通一气出卖着彼此,矛盾而复杂,躁动而不安。 走在路上,零归还是向羽伊询问了心中存在已久的疑虑,天轴人如何心安理得地在这种高层的制约下生活,难道不累吗? 羽伊的回答是,如果这些人都不知道被监控的事实,生活还是和以前一样,实际上很多人都不会去关注这些复杂的东西,你我若不是被生活所逼,也会和他们一样心安理得。 “纸是包不住火的,难道就没人反对吗?”零归走在羽伊身旁,满脸的震惊。 “星祀所就有人反对,那都是他们的事,你我决定不了什么,生活本来就够复杂的,你如果闲得没事干,尽可以去学习古玩玉器。”羽伊对零归毫不客气。 零归和羽伊走过灯火通明的商市街,拐过几条弯道回到家里,羽伊轻声扣门却迟迟不见佣人出来,家里没有点灯安静得出奇。 “他们该不会是已经睡觉了吧!这大半晚上的。”零归猜测道。 “你见过那个天轴人在晚上睡觉的。”羽伊没好气地白了零归一眼。 “不好意思,我还不太晓得天轴人,弯转不过来。”零归一脸歉意。 正在两人交谈的时候,门突然就开了,羽伊唤了几声下人的名字却不见回答,便径直朝里走去,里面静悄悄的。 来到厅堂,羽伊摸索着点燃煤油灯,接着便看到屋子里站满了人,统一的黑色铠甲,腰配刀剑,还没等零归反应过来就被两个人制服。 这队人马里走出一个高个武士,看衣着打扮应该是他们的头领,手握着腰间的佩刀,走到羽伊的跟前说∶ “你跟宿使有交情,这我们都知道,所以才没敢动你,可你也不该私藏嫌犯吧!”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宿将姚宙大人大驾光临,令鄙舍蓬荜生辉。”羽伊奉承一番,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纸钱,扔在桌子上,笑着说∶ “这些不多,但足够兄弟们吃喝玩乐两三天的,就当是犒劳兄弟们这趟任务幸苦。” “别跟我玩这套,人我要带走。”那人不依不饶地说。 “您过来一下,我给您看样东西。”羽伊拉着姚宙走进内屋,大概半个时辰左右,两人又从里面出来,似乎谈得很好,但做过什么谁也不知道。 “你们把他放开,抓错人都不知道。”宿将姚宙对下属一顿呵斥。 下属们都诧异地说不出话来,但没有人敢露出丝毫的不满情绪,只能按照他的意思把零归放开。 事后,零归问起是怎么解决的,羽伊说这叫金遁术,他给了姚宙一块稀世美玉,然后摆出更大的关系,这种关系让姚宙这种下层武士不敢胡作非为。 零归似乎开始理解羽伊所说的那种“比逃窜更好的生存方式”,怪不得这种金遁术零归学不来。 那天夜里自戌时过后,羽伊一直帮着零归打点行装,虽然此事这样有惊无险地躲过去了,但他帮的了零归一时帮不了他一世,零归还是无法在这里安然地待下去,准备趁天亮人静时离开。 羽伊给零归安排好一天的行程,大概能从奎宿申区到达亥区,途中要经过寅、卯、酉三区,如果没有意外发生,在下一天天亮能准时到达亥区,白天八个时辰能够离开申区横穿寅区,夜晚第四个时辰要在卯区找到住处,第十个时辰在酉区前往羽伊安排好的寓所躲避,而且不能在亥时整点抵达目的地。 临走之前,羽伊还给零归准备了一套护腕,里面装着十发暗箭,在紧急情况下用作防身,这种武器在天轴军部通用,比一般的刀剑要实用。 就这样,零归在白天又独自踏上行程,孤身一人游荡在空旷的街道上,按照手中的地图离开申区来到寅区,找到提前安排的路线没做停留,寅区似乎比申区要大,做绸缎生意的很多,看着商铺墙上贴满了自己的肖像画,他都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画出自己长相的,可能是在刚进入天轴遇到羽伊之前被无意中监视到的吧! 白天,零归尚且能气定神闲地赶路,但真正的危险是在夜晚,充斥着嘈杂和躁动的街道,星光和灯火明亮而凶险,自己要鼓起多大的勇气去面对,这让他不禁想起子虚临终前的那句话来“不要温顺地走进良夜”,虽然意思并不相同,但的确很适合用在这里。 不知怎的,他开始有些后悔来到天轴,后悔让子虚孤身前往凶险难料的迦南,但只有穿过天轴,他才能更加接近神离,也许才能够真正地摆脱身上的离冢,这该是他最后想要的结果吧! 对,还要找到景魂,虽然素未谋面,但他曾多次帮助自己,起码要知道他生活得怎样,应该与众不同吧! 穿过寅区时天色渐渐暗淡下来,满天繁星在卯区看来却格外恐怖,他只能在前三个时辰外出活动,必须要尽快找到住处,羽伊在卯区没有多少熟人,因此他只能依靠自己,而且在到达酉区后,没有会愿意帮他。 看着手中的水晶钟,丑时整点,零归大概走到卯区的西边,打算在寅时找一家客栈躲过昴时的透镜监控。 随着人流移动,零归沿路物色了几家中等档次的旅店,最后走进一条偏僻的巷道,店家看到零归时似乎怔了片刻,但还是让他住进去了。零归察觉到店主的举动,心里有些不安,本来打算好好休息一个时辰,却怎么也阖不上眼。 躺在床上半个时辰过去,零归听见下面有铿锵的脚步声,就隐约猜到自己行踪已经暴露,可是怎么也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就急急忙忙跳窗逃走了。 刚离开客栈,零归就心里一惊,现在卯时未过,而自己此时正处在卯区的星空之下,此时后背已经完全的湿透了。 第四章 卯区八人围堵 逃难初见浅月 在卯区卯时的后半个时辰里,大量军队从辰区向这里集结,零归的行踪被宫祀所里的观星师们发现,他无法在按照原来的路线行动。 幸好零归警觉,否则在客栈里都有可能被抓个正着,事后仔细回想,才弄明白自己暴露的真正原因,没有哪个天轴人会在夜晚来住店的,因此零归引起了店主的怀疑,应该是在他住下之后暗中差人向宿使通报的,为的是能领到赏钱。 零归跳窗逃走之后,便一直被昴区的透镜监视着,因此他无论逃向哪里,始终都有尾巴跟着,他尝试过好几种办法也没有摆脱。 终于卯时已过,零归并没有按原定计划进入酉区,而是准备从宿中心穿过直接潜进庚区,就在昴区里宿中心不到百里的地方遭到围堵,那些人个个凶神恶煞,丝毫没有要留活口的意思。 围住零归的只有有八个人,但他知道只要自己被缠上就会有更多的人跟上来,因此他必须尽快摆脱追辑,才能真正地走出困境。趁围过来的八人没有防备的时候,他打开右手暗箭护腕的保险,迅速干掉三个人,连他自己都为现在的果断感到惊讶。 随后只能跟其余五人缠打在一起,虽然他精通依新剑法,拥有心剑古钝,能勉强应付现在的局面,但毕竟双拳难敌四手,稍稍的疏忽,杀死四人的同时他已是身中数剑。 右手的古钝剑上血迹斑斑,自己身上衣物也被鲜血染红数块,将古钝剑拄在地上,稍作休息,剩下的一人看着脚下躺着的血淋淋的七人,心里有些发虚和害怕企图逃走,零归奋身追上,一剑刺穿那人的胸膛,血水溅出老远。 虽然零归干掉八人后身受重伤,但没有任何时间留给他休息,他只能拖着伤口剧烈疼痛的身体朝宿中心走去,当然这无法避免会暴露行踪。 穿过宿中心后,沿着沐河走到偏僻的下游,清洗完伤口,换上干净的衣服,在未时整点进入庚区。 来到庚区时,他已经一天没睡觉,而且身受重伤,实在是疲劳不堪,再也撑不下去了。可是考虑到后面肯定会有人追来,而且庚区的地方官员紧接着也会知道自己的行踪,他最好是趁着庚区的监控盲点潜进亥区,这样便可以混淆视听。 虽然更好的选择是前往亥区,但他此刻力不从心,急需要找到地方休息一下。这回他没打算去住客栈,而是就近敲开一户人家的门,一位宽额头的中年妇女从里面走出来,满脸狐疑的盯着零归。 “我身上受了些伤,能不能让我进去休养一阵子。”零归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能硬着头皮恳求道。 “你……是哪里人?”妇女有些不悦地问道。 “奎宿申区”零归谨慎地答道。 “即是本地人,就让他进来吧!” 正在这时,屋里传出一声低沉的声音,应该是这位妇女的丈夫,从屋里昏黄的光线中走出。 这位中年男子面色饥黄,脸上挂着浅笑,目光随和地打量着门口街灯下的零归。 走进屋子,第一眼看到的是一架织布机,大厅中央置着一张大桌子,桌子上堆满着各式各样的黑胆石,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正在摆弄着。这种石材不同于玉石,硬度较大,必须用特殊的机器削割打磨才能成型,然后就是钻孔和抛光各道工序。黑胆石色泽深黝黧黑,价格适中,家境不太富裕的妇女们只能将它作为玉件的替代品。 零归大概能猜出这家人是做什么的,他们进口各种黑胆石的半成品,然后加工成成品出售,并且还有纺织这一项副业。 男家主给零归安排好一间空房,让他安心疗伤,而女主人时刻都绷着一张苦瓜脸,对零归很是冷淡。零归在偏房里休息,虽然房门紧闭,但依旧能听到外面时有时无的吵架声和打杂东西的破碎声,零归作为一个外人只能安静地在屋里养足精神,没打算去劝解掺和进去,只想睡一觉就离开。 可是,外面的响动越来越大,伴随着嚎叫声、厮打声和谩骂声,零归无法休手旁观下去,想要出去劝说他们,刚打开房门,零归就被血腥的场面震惊得呆住了。 妇女的嘴角被撕烂,鼻腔里不停地流着血,正躺在靠椅上喘着粗气,嘴里时不时骂着难听的脏话。男家主的脸上全是密密麻麻被指甲划伤的痕迹,血肉模糊,家具被打得稀巴烂,屋子里一片狼藉。 零归的突然出来并没有让他们消停下来,他们不停地对骂着,见语言无法解恨时则会冲上去撕打,就当零归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就在零归想要劝阻却无从下手时,另外一幕又再次让他哑口无言,本来在厅堂中央的桌子被推到角落里,黑胆石散落一地,桌旁的少女依旧安然地坐着,神情冷淡,眼睛只盯着手中的黑胆石和透明晶线,自零归出来那时起,头都没有抬起来过一次。 可以想象她该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血腥场面,以至于这种肮脏的辱骂和无赖般的嘈打已经让她麻木,她的动作很安然,将圆溜溜的黑珠子一颗颗穿到晶线上,好像丝毫都没有被父母的暴戾所影响。 零归看着还在撕打的夫妇俩,走上前去轻声劝说了几句,可是丝毫不起作用,他的话和他本人一起都化作空气。就在这时,他们的女儿站起身来,眼睛却没有看向她的父母而是死死地盯着零归,眸子里没有一丝暖色,好像无数冰屑在其间犬牙交错,又像一块斑驳的薄玉片,支离破碎。 “你走开,让他们往死里打。”她站起身来,就仅仅说出这样一句寒彻心扉的话,冷血无情。 她无神地怔了一会儿,然后朝零归走来,直到走进跟前,零归才发现她白皙的额头上和脖颈处残留着深深浅浅的疤痕。 “你……能带我离开这里吗?”这次她说话时,语气里全是苦苦的哀求,眼神依旧冰凉透骨,让人无法拒绝,但零归不可能答应,因为这里才是她的家,无论走到哪里依然是,就好比尘土本该归于大地。 “他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她似乎看出零归的犹豫,接着说道。 等她的话音刚落,场中的撕打突然停止,宽额头妇女踉跄地跑过来,拽着她的女儿扯到身边,一个巴掌就直愣愣地打在她脸上,顿时映出五条拇指血印来,至于血却不知道是谁的。 “你这个吃里爬外的小杂碎,老娘幸幸苦苦把你养大,你现在倒是想跑。”妇女毫不客气地说道。 就在这时,那个中年男子转过身来,气势汹汹地对着零归,随时都有可能出手。 “隔壁的林姨亲眼看到,我是被他们从雪地里捡来的,求求你带我离开这个地方。”少女鼓起勇气说出了真相,目光始终停留在零归的青鸟独眼上不放。 “啪”又是狠狠地一巴掌下去,少女没有丝毫的还手之力。 面目狰狞的男人此刻也和宽额头妇女站在一起怒视着零归,此刻将他们互相的仇恨都转移到零归的身上,就想扑上去撕打,想借此打消零归将人带走的念头。 其实零归是不可能带着她去逃亡的,也并没有打算把人带走,而这对夫妇却直接把矛头指向了他,感觉到两人愈加厉害的怒意,零归毫不犹豫地唤出古钝剑,指着对面两人。 “让我离开这里,你们的事与我无关。” “扑嗵”少女听到零归的话直接就跪了下来,眼睛里噙着泪花,哽咽着恳求道∶ “求求你带我走,无论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中年妇女越发来气,一脚踹在少女的小腹上,少女痛苦的倒在地上,像小虫子一般蜷缩在一块。 零归看出夫妇俩并没有把她当作亲生女儿来看待,再这样百般虐待下去,真不知道她还能坚持多久。突然间,零归顿生恻隐之心,想到自己在凉衣国的经历,渐渐生出同病相怜之感。 “我要带她走,你们再敢阻拦,就别怪我剑下无情。”零归走到少女身边,把她拉起,朝门口移去。 就在零归拿出古钝剑的时候,夫妇俩就被吓住了,实际上他们并不敢与身份不明的零归作对,只能愣愣地看着零归把人带走。 零归救下的少女叫浅月,从她口中得知,这么些年来她一直被那对夫妇用作苦力,而且时常遭到百般毒打。在离开那家人的时候,他看过时间,恰好是亥时左右,零归把浅月救出后分给她一半钱财,希望她能自谋生路。 可是没想到浅月脾气倔的很,她什么都不要,只要求跟在零归身边,零归没有隐瞒自己是外来人的身份,把自己将要面临的一切凶险都告诉了她,把钱硬塞给她后转身离开,见浅月没有跟来,就急急忙忙地赶往辛区,再过一个时辰,庚区就不能待了。 零归到达辛区时,心里拿定主意,准备就从辛区离开奎宿,到娄宿安顿一段时间,去打听打听关于景魂的消息。 第五章 辛区奇闻轶事 茶阁波谲云诡 奎宿子区,宿使府邸的观星台上站着两个人,一老一少,其中少年昂首挺立,眉宇间散发着逼人的英气,老人伫立在阶下毕恭毕敬。观星台呈八边形高高耸起,八个角上插着绘满星辰的旌旗,台子中央用支架悬挂着一只巨大的钟摆,钟摆的两面镶嵌着整块的水晶,下方连接着一只玉槌,正在有规律地左右摇摆。其中一面的中心嵌着两根指针,较短的分针在玉槌摆动六十次后前进一格,另外一面的水晶上呈现出车水马龙的街市景象,灯火熠熠,人潮在光影下流动。 观星台上的老人便是奎宿的宿使禾泽,而其间的少年则是西宫宫祀所里的三大观星师之一居沔,禾泽此刻正紧盯着水晶光幕,注视着里面的民生百态,而居沔始终抬头仰视着星空,他双眼的瞳孔里有三条红线在中心交错。 “居沔大人,为何宫祀所会如此在意这个刚来天轴的外地人,竟然让你来帮我缉拿他。”禾泽收回目光,敬畏地打量着眼前衣着观星服的少年。 “他的命星忽明忽暗,色泽偏蓝,形状像漏斗,位置飘忽不定,现在应该进入到辛区,他可能会打算从辛区直接离开奎宿前往娄宿。”居沔手里握着星晷,星晷的指针左右摇摆不定。 “形如漏斗?这意味着什么呢?”禾泽好奇地问。 “不知道,我只是受命于断夏来这里帮你找到他,其他问题我回答不了你。” “这人名叫零归,好像是来自凉衣,在申区和卯区被监测到,根据他的行踪判断,的确有可能穿过宿中心到达辛区。”禾泽把以前在水晶光幕中看到的如实汇报。 “抓他的事就交给你了,记住,断夏祭司下的命令是格杀勿论。你我若是让他逃出奎宿,你就会掉脑袋,而我也会被撤职。”居沔交待完所有事就匆忙地离开观星台,只留着发怵的禾泽。 奎宿辛区,零归本来打算直接前往娄宿,最后想起在羽伊家看过的书中说到辛区有一个好去处,锦会堂。书上说锦会堂是一家棋舍,也是整个西宫消息汇集之地,锦会堂,消息海,老话是流动的,他便打算找到这地方探探消息。 棋舍是上流权贵经常光顾的地方,而这家锦会堂却不避下层平民,重大的消息和秘闻从权贵们的口中传出,流进民众耳朵里,就会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因此消息在这里也会被当做商品来买卖。 走进锦会堂,零归才知道这里气势果然非凡,本意是专为达官显贵们提供的娱乐之所,却最终成为各类人物鱼龙混杂之地,里面分为棋室、茶室、玉室和书室,来这里的人都能各得其所。 进门便是棋室和玉室分居两侧,楼上则是茶室和书室,看着厅堂中央挂着的大盘天问棋局,零归不禁想到景魂,若不是景魂帮他在丹朱国赢得那盘时空境里的天问棋局,他就不会来到这里。 下大盘棋时,周围总有密密麻麻的围观者,对下棋双方的每一步都有评点,或高声赞扬,或低头惋惜。玉室则时刻拥挤着大批古玩收藏者,聚在一起研究各种玉器的质地、风格和出处,是谁的大手笔,或出手自家的收藏,或讨价买进自己钟意的宝贝。 茶室还能经常见到穿着华贵星服的观星师,两两谈天说地,剖析天文肢解各种天轴的大事。 锦会堂的书室在天轴国都是出了名的,这里收藏的书籍连国府书库都难以企及,因此这里也时常汇聚着各行各业的奇能异士。 零归径直走上二楼,执事出来招呼,先是询问在哪里就坐,茶室还是书室,然后安排案几,他选择了个靠廊的位置,便于看到下面的天问棋局和听到各种人物的议论。 “听说,天轴国又有外地人来,那人好像叫零归,如今正在奎宿境内逃往。”一位喝茶的中年人对另一位说。 “咱们宿使大人禾泽派兵到申区和庚区捉拿,都没有抓住这个人。”对案的人接道。 “你知道吗?宫祀所把观星师居沔都派过来了,说是一定在奎宿将零归制服。”第三个人凑过来说道。 “那他应该就逃不出奎宿,曾经有十几个外来人都栽到他手上。”第一个开口的中年人推测道。 没想到零归一到这来就听到有关自己的消息,正听得入神,那群说话的人突然间戛然而止,目光一致地盯着门口,只见一个相貌堂堂,衣着华贵的人昂首走进堂内,目光来回在楼上楼下扫过数遍,然后停留在零归的身上。 “你知道那人是谁吗?”厅堂片刻安静后,靠窗另一群人开始小声嘀咕。 “西宫监察使季琅,监察使直属吏员,西宫宫主都要对他礼让三分。”见众人摇头,他又开始炫耀起来。 听到这里,零归心里一惊,但没有丝毫慌张无措,见那监察使始终盯着自己,零归与他对视一眼,脸上带着坦然的笑容,然和随和地收回目光,心里思忖着脱身之计。 监察使季琅同样来到零归所在的茶室,并在他对面靠窗的地方坐下,偏过头去便能看到彼此。 零归有些如坐针毡,却始终装着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端详着案上的茶杯,那人自进门看过看过他一眼后就没再看他,只是用余光盯着门口。 门口到底有什么呢?零归好奇地斜着头看去,隐约能看见一些穿着异常的人在门口晃动,危机感油然而生。似乎明白些什么,那人不知是什么来头却有意暗示自己,危险正在逼近,零归朝他望了一眼便是感谢,然后起身找到执事询问茅房的位置。 执事将零归带到锦会堂的后面,正好有道门直接通到外面的街上,他刚想直接逃出去,下意识地看了看怀里的水晶钟,时间恰好是辛时,这里的星辰透镜正好开启,出去可能死得更快,躲在锦会堂还能让那些人有所顾忌。想到这里,零归迂回堂内,再次找到执事,装作富贾大商的样子请求能和这里的堂主见上一面。 执事将零归带进内阁,叫他在这里等待,执事出去通告堂主,这里完全与外面隔绝,他的本意是只要捱过一个时辰,就能安全脱身。 不到一会儿功夫,执事先走进内阁,后面跟着一位气质不凡的女子,装束打扮超尘脱俗。 零归没想到这间偌大的锦会堂竟是一个弱质纤纤女子张罗起来的,执事走到零归身边,彬彬有礼地介绍道∶ “这是堂主斐尔姑娘,你们聊着,我去沏茶。” 斐尔径直在对案上坐下,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零归,等待他开口说话。 “我想盘下这家店,姑娘出个价吧!”零归心不在焉地说着,时刻关注着格外的动静。 “这锦会堂是我父亲一手撑起来的,也是他唯一留给我的东西,我是不会出手的。” “那我想租下这家店,三个月后原样奉还如何,价钱还是你出。”零归搅尽脑汁拖延时间。 “你想用这家店的铺面做什么什么生意?”斐尔端起香茶轻泯了一口。 “我想把这些年来收藏的玉器古玩展卖出去,你这里的条件得天独厚,因此我就有这个打算。”话音刚落,格外惊现一阵嘈杂,零归猜到可能是官兵进来搜查。 执事进来在堂主耳边轻声说着些什么,然后斐尔就面色古怪地盯着零归看,看得他心里发毛,坐立不安。 “外地人肯定不敢到这里来,你就让他们搜吧!”斐尔对执事吩咐道,执事唯唯诺诺地走出内阁。 “你想出手古玩玉器,也算是正当买卖,这样吧!三个月我分文不收租给你,并且这店里的执事一并交给你使用。”斐尔笑着对零归说。 “天下还有这等好事,你岂不是在做亏本买卖?”零归心里不安,却没有好的脱身之计,又被堂主的话怔住。 “只需要你三个月后,拿出利润中五分之二就行。” 正在这时,阁门前传来嘈杂的对话声。 “这是堂主的内阁,不让人进去搜查。”执事拦在门口。 “我们奉命搜查,你再敢阻拦,连你一起抓走。”门外武士大声嚷道。 听到这句话时,零归惊吓地站立起来,察觉到自己不安的举动,又连忙端坐下来。斐尔一直望着他笑,似乎从一开始就知道零归的来路,也许这就是锦会堂的能力。 斐尔站起身来,走出阁子,零归在里面能清楚地听到他的说话声。 “你知道这家店是谁的吗?”女子的声音传来。 “不管是谁的,我都要搜查。” “我们堂主是西宫前任宫主斐延的女儿,你若还想在军队里混口饭吃,就赶快道歉。”锦会堂里资格老一点的管家出来说话。 “锦会堂是……是前宫主斐延的?”阁外武士有些慌张起来。 “误会,完全是误会,我们这就离开。” 堂子里的嘈杂声渐渐安静下来,斐尔堂主笑着走进内阁,一言不发地喝着茶。 零归松了一口气,看着手中的水晶钟,辛时已过正值壬时,满脸歉意地起身说道∶ “感谢姑娘相救,有恩后报。”说完零归转身准备离开。 “有胆子跑到这里来避难,还请阁下告知尊姓大名。”临走时,斐尔堂主追问道。 “在下零归” “噢,你就是短短几天从追缉榜上五十六名排到第十五位的零归啊!不错,不错。” 听到这句话,零归一脸茫然,心想这又不是什么好事,还不错,不错,直接让他有就地遁走的感觉。 就这样,零归在壬时离开锦会堂,算是有惊无险地躲过一劫,便开始打算下一步前往娄宿。 第六章 转生亦诗亦魔 梦醒半逃半躲 从辛区锦会堂逃出来到娄宿的时候,癸时已过,甚嚣尘上的浩瀚星子连同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齐隐去,天心泛白如同羊毛般枝展开来,和昨夜盛世胪欢一起转身的还有今晨的颓圮狼藉,如若在白昼的孤行是一个错误,那为何注视黑夜的双眼会完全变成黑色。 自从离开奎宿申区,零归一路上都很少休息,现在白天的八个时辰对他来说弥足珍贵,他打算远离城镇去乡间,去田野上晒晒被天轴人忽略的明媚阳光。 娄宿丑区的边缘多山,但大都不高,村庄被青山环绕,上山的路在杂草丛中很容易寻找,狭道两旁生长着高大的槐树,树丫上挂满逸着悠悠清香的洁白花串。 穿过一片石榴地,山埂上的野枣树结着稀疏的涩果,野蒿和狗尾草织成一块绿毯铺在山坡上,微风拂来席卷着绿意盎然的波涛,上下起伏。 站在山坡上向下俯视,村子和近处的城镇尽收眼底,从这个角度看上去,俨然但死寂的房舍并不让人觉得冷清。 在树荫下的杂草丛中躺着,除了周遭的风吹草动,落叶沙沙和胡言乱语的蝉声聒噪之外,心中就只流淌着自己的声音,片刻的忘忽所以,片刻的自娱自乐。 微眯着眼,柔和的光线从翻飞的密叶罅隙里穿梭,恍惚间一切都动人心魄,却又平凡得就如同杂草一簇。 西宫昴宿,天宫山塔的顶峰,星月如晦的夜空之下飘摇着鳞鳞千盏的苍白祭灯,宫殿前的教徒和群臣们虔心地颂偈,声声呜咽。 殿门敞开着,灵柩里躺着一具冰凉的尸体,史官们正一页一页焚烧着记载他此生功过的君历,观星师凫檀向灵柩中抛洒着从东海岸拾来的贝壳,嘴里不停地念叨着∶ “身随江流兮,不忘前世;魂归彼夜兮,回星转生。” 瓷盆里的熊熊大火在吹进殿门的夜风中翕然跳窜,燃过的灰烬在偌大的前厅里飞舞盘旋,急促升腾,倏忽落地。 “身随江流兮,不忘前世;魂归彼夜兮,回星转生。”凫檀的悼词像是在跟远去的亡灵晤谈,希冀他能在走进轮回的彼道前留下暗示。 祭文刚念完一遍,时下夜风更紧,满天翻飞的灰烬如狂沙般愈加肆虐,待风过盆火伏偃,点点滴滴的纸灰落到转生簿的白板上,歪歪扭扭拼凑出十六个黑字。 凫檀接着向转生簿上撒下一把贝壳,高声朝殿外宣读着簿上的殪言,也是星君皋胥转世的结果。 “房宿景魂,亦诗亦魔,妖怜魅生,不宁不令。” 史官们重新备好纸张,肃穆地写好这十六个字,准备续写回星转生后另一个星君的君历,而这就是他的开始,也是无尽轮回中的一环。 回星转生结束后,凫檀用手势招进一队兵马,然后让他们抬着灵柩离开宫殿,走下天宫山塔,朝臣们接着长队紧跟在后面,密集的人潮向着东方海岸挪动,将要去完成祭礼的最后一项——海葬。 画面突然剧烈闪动,片刻间转向黑暗,零归提着灯笼来到一扇半掩的柴门前,房子里一个年轻绝美而面容凄恻的女子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站立在身材魁梧的中年人身旁。 “晓月,你必须带着儿子尽快离开这里。” “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叫晓月的女子脸颊上流出两行清泪。 “等我把事情办完就会去找你们娘俩,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中年人焦急而动情地为女子拭去眼角的泪滴,然后弯下腰去怔怔地看着旁边的男孩。 “景魂,男孩子不能哭,爹不在你身边你一定要照顾好你娘。”中年人指着景魂的肩膀,接着把他们送到房外,敦促他们尽快离开。 零归此时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更不知道为何会看到景魂小时候的事,只惊觉自己的视线跟着画面的移动而移动。 月明星稀的晚上,他跟着景魂母子俩离开房宿未区,走进一片荒林,黑魆魆的林间窜出一队兵马,刚一打上照面,无数箭矢便朝他们母子射来,晓月不知何时闪到景魂身前,用身体挡住所有飞来的毒箭,然后用仅有的力气推搡着让他离开。 看着浑身鲜血的母亲倚在自己身上,年幼的灵魂被吓傻过去,他手足无措只知道哭泣,晓月使出最后的力气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 告诉他,让他快跑,让他一定要活下来,找到自己的父亲…… 景魂和往常一样听话地朝前没命地跑去,那队兵马踩过晓月的身体一直穷追不舍。景魂当时的脸色看不太清楚,大概能猜出眼睛里除了泪水和悲伤以外,就只剩下愤怒和绝望。 他就这样一直跑着,穿过荆棘丛,越过高山涉过湍流,而四周的景象如同白驹过隙一般向后倒退,景魂在这段浮光掠影中渐渐长大,直到遇见观星师奕辞,直到置身于忘生河谷。 等零归醒过来后才发现这只是一个梦,但却无比真实,他对这个莫名其妙的梦境感到疑惑,又在曾经读过的《天轴国札》里找到某些吻合。 看着天色不早,零归起身拍去杂草,沿着原路朝山下走,这里是娄宿丑区,夜晚的第一个时辰子时还能在此处停留。 来到丑区的城镇中心,便听到关于奎宿的最新消息,奎宿宿使禾泽被刑办所里的人下令处死,而观星师居沔也被解去职位,贬为庶民,这一切都跟零归的逃脱有关。 就在零归来到娄宿的同时,上层就把诱杀零归的极密任务交给了娄宿宿使,并把西宫剩下的两名观星师都派遣到娄宿来协助这次捕杀行动。 对于通读《天轴国札》的零归来说要在这里生存下来并不是难事,而他本人就是这样想的。子时过半,他躲过巡逻队惯常的巡逻时间潜入到丑区边界,准备在丑时来临之前进到寅区,这样便能靠时间差躲过星辰透镜的监控。 零归所在的地方有一个巨大的室内会场,会场在今夜被娄宿一位富商租用,正在展览着一批精美的古玉器,对于钟爱古玩玉器的天轴人来说,这里自然是人满为患。会场除了宽阔的正门以外,两侧墙壁上分别开着两道圆拱门,整座建筑雕梁画栋算得上是娄宿最为知名的地方。 不爱凑热闹的零归此时却也被会场蒸腾的氛围所吸引,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到拍卖台前,台上摆着一件镌刻成天宫山塔模样的玉器,看样子是打算开始拍卖。拍卖台两侧的架子上摆放着密密麻麻的各类古玩,看得人眼花缭乱,每个架子旁都站着至少十几个带刀武士,眼珠子都不转地盯着台下躁动的人群。 没过多久,大概拍卖第三件玉器的时候,一个穿着怪异的人从幕后走到拍卖台前,附耳轻声对台上的会场管理员说了些什么,管理员就接着对四周挥了挥手。起初零归并不是太在意,但这么久以来的逃亡经历告诉他,危险就潜藏在一些小细节中,等他朝四周看过去时,五道门中的三道已经被紧紧关上,只留下右侧两道小门。 就在这情急之中,零归立马确认两旁的灯盏数目,并快速记住剩下两扇门的大概位置,然后打开双手护腕的保险,迅捷地将周围数十盏灯一一击灭,整个会场顷刻间漆黑一片,人群在短暂的恍惚后沸腾起来,左右推搡,乱作一团。 黑暗中,零归确认一大半的人群接二连三地跟着彼此朝着其中一扇门涌去,他便趁此机会向着人少的那一扇门逃出会场,没想到的是,一出会场他就被另外一队人马盯上,他只好沿着蜿蜒曲折的小巷逃窜,希望能甩掉这些讨厌的尾巴。 结果是甩掉一队又被另一队跟上,他才意识到,巡逻队的数量在激增,而且巡逻的时间也变得无章可循,似乎娄宿宿使被奎宿禾泽被杀的事情吓破了胆,决定舍得一身剐都要把零归杀。 零归意识到娄宿的事情正在向着自己无法控制局面发展,而他自己一直处于被动,如果长久这样下去,就算丑时未到,就算这里一个小小的丑区都能把他从肥拖到瘦,从瘦拖到死。于是他决定要想办法变被动为主动,混淆娄宿上层的视听。 就在零归边逃边想的时候,子时慢慢过去,这里的星辰透镜即将打开,但他并不怎么慌张,而是向着宿中心快速移动,就在靠近宿中心的时候,所有的尾巴都被他甩开,但星辰透镜却看到了零归的行踪。零归知道透镜钟摆在宿使的府邸,也就是娄宿子区,要将零归在宿中心出现的消息送达这里最近的巡逻军需要半个时辰,而接下来的一个时辰他就有充足的时间从寅区折回,在寅区透镜打开的时候,就可以造成远离宿中心出现在寅区的事实,接着进入丑区以此循环,便可以做到行踪飘忽不定,让娄宿上层焦头烂额。 这样做的确能让零归暂时摆脱危机,但他还是低估了观星师的力量,就在刚进入寅区没过多久,还未实施计划之前,寅区的巡逻军就开始激增,零归再次陷入困境。这里的关键在于从西宫宫祀所而来的两大观星师时刻注视着夜空,而夜空告诉他们的,他们就会告诉每一个人。 第七章 寅区泛音相助 猫眼浅月蒸发 丑时,零归逃到娄宿寅区,这里严密的排查并未给他实施自己计划的机会,好几次有惊无险地从巡逻兵手中逃脱,追踪他的人马看着就要将他逼入绝境,却忽然有意放过他,这让他大感意外,并隐隐约约察觉到有人一直在帮他,至于是谁他实在想不出来。 最后零归不得不逃进一家旅店,这回他没有傻乎乎地住房,而是混杂在吃饭的人群中,在靠着窗户边的餐桌旁安然坐下,点了几样招牌菜,心思却完全放在外面。 店里的伙计在上菜前送来一壶热茶,他便一边喝茶一边观察着店里的顾客,发现角落里一个戴着斗笠的年轻人正注视着自己。 难道又暴露了?零归缓缓站起身来准备朝门口移动,没想到那人也站起身来迅速向他走来,然后平静地在坐在他的对面,并示意让零归坐下。 “你是谁?”零归谨慎地小声询问道。 “西宫观星师泛音。”那人将斗笠拿下,露出一张干净年轻的脸庞,微笑着答道。 零归听见他是观星师被吓了一跳,准备坐下的屁股又抬了起来,右手护腕的保险也在暗中打开。 “宿使大人正在到处抓你,你还有心思在这喝茶。”叫泛音的年轻人始终很开朗地笑着。 “难道你不想杀了我吗?”零归看见泛音没有恶意的笑容,安心地坐了下来问道。 “星祀所里的五大高级观星师都有派系之分,更何况我们,巫间和居沔想杀你,而我就想和他们作对。”泛音把玩着手里的斗篷,没有看他。 “噢,这又是为什么呢?”零归追问道。 “星祀所里的代巢和断夏明里暗里都是凫檀亲信,他们这一派主张封杀外来人,表面上对星君忠心耿耿,却借着自己的影响力为非作歹,现在已经是权倾朝野,恐怕是在觊觎星君之位。而奕辞和浅念虽然势单力薄,但都是前任星君信赖的左膀右臂,对待外来人也主张宽容接纳,不像那些蝇营狗苟之辈。” “凫檀不是疯掉了吗?” “那是因为前任星君皋胥对他野心的打压,依我看他是在装疯卖傻以此掩人耳目,现在皋胥去世已久,下一任星君还在忘生河谷,现在他又出来闹腾。”泛音接着回答道。 听完泛音的回答,零归心中一惊,他想起白天在丑区休息时所做的梦,看来这一切不仅仅是梦,而是有人故意为之,难道是景魂?他知道自己已经来到天轴? “那……下任星君是谁?”零归为了验证心中所想,继续问道。 “房宿景魂,亦诗亦魔。你来天轴这么久难道就没有听说过吗?”泛音对零归的无知感到诧异。 至此,零归已经完全确定梦中所见到一切都是真的,但还是不太信任眼前这个一直嬉皮笑脸的陌生人,继续问道∶ “是谁派你来的?” “我们只是恰好遇到,没有人给我下命令。唉,算了,算了,告诉你也无妨……”泛音正准备开口,零归抢先一步说∶ “奕辞” “你……认识他?”这回让泛音再次感到诧异。 “奕辞是景魂的老师,他们如今都在忘生河谷,而我是景魂的朋友。”零归认真地解释道。 “哈……哈,你开什么玩笑,景魂还会有朋友,知道他存在的恐怕就只有我们这些观星师,见过他的也就只有奕辞和浅念罢了。”泛音不相信零归所说的话,轻声笑道。 “他的母亲叫晓月,应该是被凫檀的人害死的吧!他们在皋胥回星转生后就想除掉景魂,取而代之。” 泛音站起身来,一脸严肃地望着他,然后挤出个勉强的微笑,从怀里取出星晷摆到桌子上,神秘兮兮地对他说∶ “把你的血滴在这上面,然后跟我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事情到这个地步,零归选择相信他,咬破手指照他的话做,然后跟着他朝外面走去,刚走到门口,零归下意识地看了看水晶钟,时间正值寅时,便犹豫不决地停下脚步。 泛音看着零归的动作,大概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举起手中星晷对他说∶ “星晷上有你的血,我就能随意移动你的星子,现在来抓你人都在往胃宿赶,你放心地跟我走吧!” 一路上,泛音帮零归找到自己在夜空中的位置,他以前在樗立疾的指导下学习过粗浅的观星术,看到自己的命星此刻的确在胃宿子区,而且正在向丑区缓缓移动。 零归想让泛音教他星晷的用法,这样在以后的日子里就不用没命地逃亡,泛音说这是观星师专用的工具,需要魂力来催动,零归也就只好作罢。 另外一方面,零归从奎宿庚区救出的少女浅月自他离开后便一直跟着,一直跟到娄宿丑区,才被零归不定的行踪甩开,这些他是不知道的。 浅月跟丢零归后,直接从娄宿丑区胡乱地来到胃宿辰区,就在零归进入娄宿寅区的这段时间里,她被一辆华贵的马车接走,而马车驱驰的方向正是天宫山塔所在的昴宿未区。 天宫山塔就跟天轴等级森严的制度一样,层层分隔,顶端是星君日常起居和决断国政的地方,包括前殿、内院、左右偏殿以及主殿和后殿,前殿和下一层之间隔着百步玉阶,高度相差几十米,由三大宫殿群围绕着主山。 这三大宫殿群分别是星宫,星祀所和星将府,星宫宫殿群是其中最大的,包括左中右三个部分,也就是参议所、刑办所和监察所三个机构。而星祀所宫殿群没有严格的划分,只是因为两派的主张不同,以凫檀为首的被称为外阁,而奕辞和浅念被称为内阁,内外阁相互制约和均衡,这就是天轴的整个宗教现状。星将府的结构比较简单,包括东南西北四座府邸,分别是星君钦定的四大星将的行宫,负责维护秩序和处置四方宫宿的叛乱,属于星君直辖的军队,这些中央军队无论从地位和实力上都比地方官兵要高,如此便能保证星君至高无上的权力不可动摇。 第三层有六个部分组成,除东南西北四方宫宿政务汇总机关以外,还有教枢处全权处理大小事物,不能决断的事情还需要上报参议所,剩下的一处宫殿群住着军衔比星将低一个等级的各类军官。 如此按照《星之痕法典》的规定,天轴整个统治阶级除去地方星官和军队以外全部汇集在天宫山塔十八层中,而与此处神离宗教对立统一的是位于东宫房宿的雾都,传说这里聚集着数不清的猫头鹰,是天轴人认识星辰和魂力的途径,因此民间自发信仰的俗教中将猫头鹰和神离视为地位平等的月神和天神。如此一来,天宫山塔引导天轴人去认识星辰,而雾都则象征着与星辰相互对立的明月,这样的星和月,天宫山塔与雾都,离教和俗教,便构成如今波澜壮阔的天轴。 星祀所内阁近十年来只有观星师浅念在打理,前任星君皋胥去世后,奕辞得知外阁已经暗中展开行动,四处捕杀皋胥回星转世之身——景魂。奕辞曾派人暗中保护景魂一家,派去的所有人最终都没有回来,而景魂的父母亲在十年前都被凫檀的人所杀害,因此他是最不愿意看到景魂成为星君的人。星君之位空缺的这十年来,他权倾朝野,一手遮天,伺机打压各路反对势力,曾经策划让自己的儿子凫梟成为下任星君,却被从野丘国而来的神秘人残忍杀害,就连尸体都被带走,这件事情不仅没有让他收手,反而促使他愈加专横,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将丧子之痛发泄到景魂的身上,最后终会找个借口觊觎星君大位。 作为内阁观星师的浅念,九岁那年因观星天赋异禀要被送到星祀所的人并不是她,而是她的妹妹浅月。 那时她才九岁,而她的妹妹就更小,当时正值盛年的观星师凫檀找到她们家,想要把浅月接走填补星祀所的空缺之位。因为浅月太小不知事,又生性软弱,哭闹着不肯离开父母亲,而她在那个年龄已经知道,如果违背星祀所的命令不让浅月去,她们一家都可能没有好果子吃。 如果照着凫檀的话做,虽然她们家的日子依旧清苦,但终归能保住一条活命。可是浅月死活不愿意跟着凫檀走,没有办法,浅念不愿看见妹妹受到委屈,便主动提出要代替浅月去往星祀所。 凫檀再次来到她家接人的时候,误把打扮后的浅念当作浅月接走,这一走便是杳无音讯的十年,等她真正摆脱凫檀的控制,派人回到家里的时候,一切已经物是人非,烂房子空空如也。 现如今她在机缘巧合之下发现妹妹浅月竟然还活着,而这事就跟寻找零归有关,她欣喜若狂地派人用马车前去胃宿迎接,虽然自己被凫檀的人监视着无法离开星祀所,但她却顶着寒冷的夜风站在高耸的观星台上眺望,而心早已飞到胃宿。 接走浅月的马车很快来到天宫山麓,驾车的马夫揭开车帘,唤道∶ “浅月姑娘,你姐姐就在上面等你,跟我来吧!” 看这人气质不凡,应该不仅仅只是个简单的马夫,他拄在车旁等了很久也不见车里的动静,便趄过身子向里看,顿时就呆住了,车子里的大活人就这么凭空地消失了。 他突然想起车子驶过胃宿辛区时发生的一件怪事,当时有一大群猫头鹰围绕着车棚盘旋,随后又向他冲来,他被吓得摔下马车,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车子停在几十里开外,难道是那群猫头鹰。 猫头鹰一般是独立行动的,那天晚上一定发生过什么。不对啊!重新找到马车后,他还听到车里有咳嗽声传出,说明那时浅月姑娘还在车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正在他左思右想的时候,车里的地板上有东西发出的光泽在他眼中闪了一下,是一块猫眼石,血红色的。 车夫捡起猫眼石,匆匆向上攀去,径直来到宫祀所。 “不可能,我看到她的命星此刻就在宫祀所里,那他人呢?”浅念愤怒地问道。 “路上就发生过那件事,其他地方都很顺利,我也不知道这么个大活人怎么就……”车夫原来是宫祀所里的学徒,算得上是奕辞的亲信。 “噢,对,我还在车上捡到一块血红色的猫眼石。”名叫斯隋而装扮成车夫的那人拿出那块石头递了过去。 “原来是雾都啊,这就不奇怪了。此事不怪你,但你必须要严守秘密,先下去吧!”浅念似乎知道一些关于雾都的不为人知的事情,接过猫眼石冷淡地说着。 斯隋此刻看到,这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女眼中停留着的是什么,深深地打个了冷颤,点头后静静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