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之东周崛起》 第一章 工师世家 苍穹之下,茫茫草原一碧千里,微微起伏于辽阔的远方。 恰当仲夏正午,骄阳似火,阵阵热浪席卷,野草芳香四溢,分外怡人。 草原当中,一条小河若曲皱的丝带般川流而过,而河水却早已被烈日蒸干。 一驾孤零零的马车,沿着干涸的河床缓缓前行,拉车的马周身雪白,没有一点儿杂毛,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就像披了一身银丝。 “叮呤,叮呤……” 随着马车前行的节奏,阵阵清脆的银铃响起,片刻间便向四周飘散开来。 银是稀有贵重之物,马颈系银铃,若非王公,便是贵胄。 一车,一马,一银铃,置于茫茫草原,虽然尊贵,却略显寂寥。 眼见前方地势越发起伏,马车缓缓停下,赶车女子轻抚衣袖擦一把额头的汗珠,瞩目望着迷离的远方。 “槿姬,到哪了?” 伴随着一阵铿锵有力的男子声音,车驾帷幔轻卷,一面容俊朗,容姿焕发少年男子,翩翩走了出来。 少年男子正是现今的周天子周赧王。 现代人姬延偷采金矿之时,发生矿难,重生到了这末代周天子周赧王的身上。如今心心念念生前的那一笔横财,伪造了墨子传人“工师世家”的马车,带着宫中女御槿姬,溜出宫来找寻金子。 “回大王,已至韩国高都地界!”槿姬微微颔首,维诺应承了一声,神色却有些紧张。 “放松些!康庄大道便在我们眼前,寡人从此以后要真正翻身逆袭了。”姬延一边安慰槿姬,一边畅怀吮吸着周边野草的芳香,心情甚是愉悦。 高都是嵩县在这个时代的称谓,嵩县位于洛阳西南方向,正是姬延生前发现那一片鸡窝金的地方。 他心想:两千多年,对于人来讲是一代一代春去秋来,然而对于金子来讲却是一眨眼的工夫,所以那一大堆金子,铁定还老老实实的呆在那山窝窝里等待着寡人的眷顾哩。 他笑颜逐开,暗自窃喜:这一向王宫过的都是缺衣少食的日子,还欠了洛阳城中富绅们一大笔债,有了这笔金子,寡人再不用筑债台躲债,再不用看掌管洛阳控制王宫衣食的东周国昭文君的眼色。 “大王,是否继续往前赶路?”与姬延的兴奋不同,槿姬却有些犯难,二人所带的干粮和水已经所剩无几,若再往前,怕是只能饿着肚子爬回王畿洛阳了。 姬延倒是不担忧水粮的问题,他担忧的是高都那么大,现在地理风貌又定然两千多年以后完全不同,要找到生前的那个金矿,简直大海捞针。 然而一笔横财就在眼前,如此铩羽而归,却又着实扫了兴致。 哒哒!哒哒!哒哒! 就在姬延有些懊恼之时,远处地平线传来了雨点般密集的马蹄声。 “大王,有人!”槿姬一阵惊呼,心也跟随着提到了嗓子眼。 姬延抬头远眺,前方尘土飞扬,黑压压奔来一群骏马,马背上隐约可见到戎装束发,手执劲弩的军士。 待到靠近之时,才发现,所谓的骏马却是一群毛杂皮瘦的老骥,马背上驮着的军士也个个巴拉着脸,使劲儿喘着粗气。 这群人能守好边境?韩王老糊涂了吧。姬延心中感觉好笑。 “何人?胆敢擅闯我大韩国境!”为首的老边吏两鬓染霜,脸若刀刻一般,一边挥汗,一边提气冲姬延二人怒吼了一嗓子。 飒然,几十支让人不寒而栗的弩箭便霍霍地指向了车驾。 姬延立马明白:来人可以小觑,手上的武器却是万万马虎不得。天下强弓劲弩皆出自于韩,那可不是盖的。 “工师世家,野外行走,妄多担待。”依照来时姬延的吩咐,女御槿姬上前沉着应了一声。 工师世家,本是姬姓王族后裔,师承墨子墨翟,以巧工技艺闻名遐迩。家族之人个个技艺高超,深受各国诸侯尊重,于各国行走皆可便宜行事。 姬延伪装工师世家的马车,也是图个方便。毕竟擅闯韩国国境,哪怕是当朝天子,新近得志的韩襄王也不一定会买面子。 老边吏轻蔑地瞟了一眼车轸上“工师世家”的樟木牌子,眼角闪过一丝邪魅:“工师世家?你是何人?” 徒然被陌生男子问及姓名,槿姬倍感受辱,好在她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因而忍住心中怒火,缓缓答道:“民女工师槿,讨请军爷指教。” “指教?嗯!”老边吏顿了顿嗓门,直勾勾地盯着槿姬无双的秀靥,笑道:“久闻工师世家干得都是光膀子的体力活,既然有美人出来行走,这炎炎夏日,不如……” “哈哈哈哈——”老边吏身后的几十名从未开过荤腥的兵痞子开始联想翩翩,一边吞咽着口水,一边哄然大笑起来。 “你们……”槿姬背过头,脸上火烧了一般通红。 “工师世家奉韩王诏令,勘察高都之金,尔等胆敢造次?”就在此时,一旁的姬延怒吼了一嗓子。 老边吏和他身后的一群士兵闻言,皆面色沉重,再没了适才调侃的惬意。 韩国申不害变法虽然失败,却将森严的韩王诏令深深烙在了每个韩国百姓的心中。韩国国内,因违令诛族者不胜枚举。 “尊驾!可否出示大王诏令?”老边吏壮着胆子再问了一句,语气虽然平缓了些,身后的士兵却依旧是箭在弦上,并没有要收住的意思。 姬延一阵愕然,他临行前命人伪造了马车、银铃、“工师世家”的樟木牌子,却恰恰忘了造一道韩王的诏令。 好在他是个理工男,凡事都有应急预案,稍稍酝神,便结合之前做的一些功课,不紧不慢地说道:“韩王诏令,岂能轻示于人?现韩、楚征战。楚军细作皆深入韩国腹地,万一细作混进边境军队,知晓了诏令模样,回去依样仿造,后果尔等承担得起?” 老边吏闻言,眼神越发迷离,他抬手拭去额头汗珠,回头瞅了一眼身后的十几名士兵,的的确确有几个眼生的新兵蛋子,而且越瞧越觉得有些南蛮子的轮廓。 只一瞬间,他便吓得后背虚汗直冒。 楚军围困韩国南境屏障雍氏已经五月有余,韩王举全国之力御敌,善战之卒皆被征调,留下的除了老弱病残,便是刚送来的新兵,要是此时楚军出一支奇兵偷袭韩国腹地,后果不敢设想。 身后的新兵已有几个执弩的手开始颤抖起来,他们没见过什么大场面,此时目光都投向了在边境混迹了几十年的老边吏身上。 老边吏感觉不能在这群新兵面前丢人,虽然害怕,却依然绷紧面颊,硬生生沉住心中那口气,继续盘问道:“大王诏令之事姑且不说,尔等何以证明出自工师世家?有何能力勘察我高都之金?我看尔等眉宇之间皆有南蛮气息,倒是有几分楚人细作的嫌疑!” 老边吏曾在向邑任职多年,协助过工师世家的人勘金,耳濡目染,多少懂些门道。如此虚晃一枪,也算是给自己人提提气。 身后的一群新兵蛋子听到这么一句话,瞬间又振作了许多。 姬延却是面不改色,用鹰一般的眼神望着眼前似有几分得意的老边吏:“宵小边吏,胆儿倒是挺肥!你当真要刁难工师世家?当真要置王命于不顾?耽误大事,不怕脑袋搬家?” 姬延的话,句句刺中老边吏的心坎。以前前线缺粮,韩王委托工师世家开采韩国之金,去齐国购粮,也是有过先例的。现今大旱,雍氏前线粮草吃紧,自然也是有这个可能。 不过以前都收到了韩王诏令,而今,却没有任何动静。 他心中有些迟疑,却碍于在新兵们面前的威望,依然颤抖着答道:“高都……高都之金,自然是……是需要能者勘之!” 姬延笑道:“能者勘之?很好!很好!未免徒起纷争,今日某就破例为尔等讲习讲习我工师世家的勘金之术罢。不知尔等是要学勘砂金之术,还是勘岩金之术呢?” …… 姬延的话其他人听着糊涂可以理解,就连自诩略微懂一些勘金之术的老边吏也是一脸茫然。毕竟这个时代,能够勘察砂金已经是很牛逼了,哪有能力勘察岩金。 姬延并未理会,摇头晃脑地继续说道:“看尔等资历愚钝,便讲些皮毛罢!金乃名贵稀罕之物,延展广泛之河漫滩,地势平坦之支谷,狭小岩溶之洪积,皆为藏金之处。勘金之术,则有自然重砂法,旧采调查法,地貌分析法。” 勘金这等小儿科的事也能难倒寡人?作为一名资深采矿工程师,姬延心中得意洋洋。 这一下,刚刚还有些自鸣得意的老边吏目瞪口呆了,因为姬延所说种种,有些他略有耳闻,有些则是闻所未闻。 这还只是所谓的“讲些皮毛”?众人疑惑的同时,无不拜服!对姬延工师世家的身份自然也是深信不疑。 完了,这下闯大祸了!老边吏感觉身子蔫了一样,自马背上瘫了下来,连连朝车驾上的姬延欠身鞠躬:“原来果真是工师世家高人,某等唐突造次。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粗糙的颈项,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往下坠落。 身后的军士也一个个紧随着翻身下马,撤去弩矢,一同鞠躬致歉。 倒不是说工师世家让这群军士有多畏惧,而是来人所领的韩王诏令让他们不寒而栗。前段时间刚有几个新兵因违令被砍头,那离颈以后披头散发七孔流血的头颅景象,至今还是众人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 当然,姬延虽然心中有火,却也不敢深究,这荒郊野外的,一群兵痞子,万一狗急跳墙,杀人灭口也是有可能的。 他笑了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冲众人抬手道:“无妨!无妨!尔等也是公职在身而已嘛。” 简单一句话的体谅,众人却是感受到了春回大地般的温暖。 老边吏平身,又是连连抱拳:“先生高风亮节,某等拜服!拜服!” 说完一挥手,早有懂事的士卒牵来一匹瘦马,马背上一边驼有一个柳条大筐,筐里装满了麦饼,另一边则是两个厚重的羊皮水袋。 老边吏拱手道:“今先生为我大韩事业夙夜奔波,某等甚为感激,小小意思,还请先生笑纳!” 现在天将大旱,又恰逢秦楚大战,两边盟国亦相互征伐,黄河流域到处缺粮,因此这一番馈赠,就更显弥足珍贵。 “多谢!”姬延坦然笑纳,毕竟半个时辰前,自己还处于缺粮少水的窘境呢。 来人收了东西,自己的脑袋便算是保住了。劫后余生,老边吏大喜,又提醒了姬延一句:“还望先生他日面见大王,多多美言!” 平生第一次被人行贿,姬延感觉无上光荣,冲老边吏笑道:“自然!自然!” 将那瘦马栓在马车后面,姬延与槿姬二人辞别老边吏一行,驾着马车,继续沿河前行。 在一株孤零零耸立于草原上的老榕树下,二人停了下来。 老榕树枝繁叶茂,在它周围撑起一大片的绿荫,正是躲避炎炎烈日的极佳之处。 辟里啪拉!吧嗒吧嗒! 就在姬延正准备在树荫下面饱餐一顿,好好睡上一觉之际,耳边传来了杂乱无章的巨响,这声音浩浩荡荡,游离于眼前这广袤的草原,甚是刺耳。 抬头眺望,见前方地平线上人潮涌动,尘土飞扬,几只受到惊吓的秃鹫盘旋于无风的高空,发出阵阵惊空遏云的悲鸣声。 姬延心中一阵惊呼:靠!又来! 第二章 殷商遗民 才刚刚糊弄走一群兵痞子,韩王却又派了一支军队来追击寡人? 这金子还没开始找,韩王就接连派两支军队追杀? 妈蛋!要不要这么狠呀。 寡人好歹也是天下共主,这不是赤裸裸的谋反吗? 韩王毕竟是寡人的国舅,一点情面也不给吗? 姬延胸无宏图大志,一心念想生前的那笔横财,好不容易搞清楚嵩县的位置就是韩国高都,千辛万苦跑到这高都不毛之地,脚才落地,却惹来杀生之祸,心中不由得有些后悔了,早知道舒舒服服躺在后宫温柔乡还好些。 赶紧跑路!这是姬延此时生出的唯一一个想法。 马车目标太明显,不敢再上去。 “快跑!”姬延拉上槿姬,随便选了个方向,撒腿便跑。 炎炎夏日,空气窒息了一般。姬延没跑多久,便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浑身被汗珠浸透。 昏君!平日里光顾着消耗精血,也不知道多锻炼锻炼身体,跑路都跑不利索。姬延放缓脚步,心中一阵怒骂。 “大王!快跑啊!”前面的槿姬不断催促着。 连个女人都跑不过,姬延感觉很没面子。 噼里啪啦! 身后杂乱的脚步声越发清晰了。 姬延立马明白:小命比面子重要。 他咬紧牙关,铆足气力,死劲儿往前冲。 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自姬延周身涌出,如雨般滑落下来。虽然没风,却感觉耳边“呼呼”作响。 一身深衣全被汗液湿透,让姬延越发感觉难受。他开始怀念沙滩裤,短t恤,人字拖的清爽舒适。 可越是怀念,却越是热得踹不来气,胸口越是闷得慌。 姬延感觉前方视线越来越模糊,不知是被汗水遮挡,还是已经跑虚脱。 终于,他突感头重脚轻,一头栽了下去。 一阵清新的野草芳香扑鼻而来,姬延望着眼前一株鲜嫩鲜嫩的小草,似乎目睹了它从一粒小小的种子萌芽伊始的整个一生。 他想,这茫茫草原,遇到这一株小草,或许也是一种缘分。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姬延感觉肚子饿得慌,很想一口吞掉那一株他刚刚还认为很有缘分的小草,却硬是使不上劲。 身后的声音越来越大,也就意味着追击的人离这儿越来越近。 “大王——”前边的槿姬见势不妙,小跑了过来。 “国舅兄!好歹留条小命啊!”姬延最后默默祈祷了一下,头便彻底沉入了这茫茫草原的一小片草丛之中。 ……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 姬延苏醒之时,感觉周围空气窒息,却有人在不时高亢着一首千折百回的赞歌。 寡人重穿成商汤了? 商汤那可是开国之君啊。 他嘴角微微动了一下,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夫君——” 偏在此时,耳边传来了槿姬喜出望外的呼喊。 睁开眼,果然是那张羞涩迷人的小脸蛋,瞳孔再放大,又出现了那株熟悉的老榆树。 唉!还是这棵歪脖子树,还是这个废柴天子! 姬延有些失落。 夫君?姬延心头一颤。 槿姬此刻娇羞百态,若新为人妇一般。 他忘却失落感,忘却将来亡国易主的烦恼,一阵热血沸腾,刚要伸手去揩一把油。视线中却突然闪出一张让人深恶痛绝的黝黑老脸。 “你醒啦!”那张老脸裂开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姬延。 “鬼啊——”姬延吓得跳了起来,环顾四周,却见以老榕树为中心,里三圈外三圈严严实实围了一群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乞丐。 神马情况? 而就在他起身的那一刹那,他腾出来的一小片树荫,瞬间便被周围几个机灵的小乞丐抢占。 看来,在这炎炎烈日之下,这片老榆树下的绿荫,让人垂涎三尺。 站在这一群黑压压的乞丐之中,姬延真正感觉到了什么叫毫无立足之地。 “夫君——”槿姬被人一挤,有些重心不稳,就要往下栽倒。 姬延见势,赶紧伸出臂膀,一把扶住。 “退开——”先前的那张老脸突然冲着乞丐们大声呵斥了一声。 刚刚还在死命往这边靠来的乞丐群立马四散开来,显然,他是这群人之中的权威。 丐帮帮主? 姬延一边思索,一边扶着槿姬在刚刚腾出来的空地上跪坐了下来。 再看那群乞丐,一个个眼神都瞅向一个地方——姬延的马车以及马车后边刚刚收的那一笔贿赂,他们一边瞅一边连连吞咽着口水。 人群中,有一面黄肌瘦的小乞丐,在母亲怀里,刚刚被安抚好,这会又开始“哇哇”大哭起来。 看来这些人有些时日没吃东西了。不过他们没有像其他一些乞丐一样哄抢吃食,自制力非常人能比拟。 而那老乞丐,此刻则是缓缓起身,抬起头,迷离的双目眺望着遥远的东方,连连叹息:“河竭而商亡!河竭而商亡!” 姬延仔细瞅着这老乞丐,才发现他虽然皮肤黝黑,面庞却并不肮脏,五官轮廓清晰,也并不是丑陋之人。 “河竭商亡!河竭商亡!河竭商亡……”乞丐们群起而呼。 空阔寂寥的草原,立马喧腾起来。 乞丐们虽然个个乏力,却发出了嘶哑的呐喊,喊出了让人潸然的绝望。 河竭?黄河没水了? 大禹治水,王景治水,黄河在史书上被浓墨重彩地描写的都是水患,竟然还有没水枯竭的时候? 姬延难以置信。 “老丈!你们这是要去哪呢?”他出于好奇,问了一句。 “唉——”老乞丐长长叹了一口气,蹒跚坐下,“我等皆是高都殷商遗民。昔年商周之战,我先祖奉命西征,行至高都,见河竭,预知商亡,便安居下来。时至今日,恰当作物灌溉之时,河水又竭,某等缅怀先祖,思念故土,便举族沿河水一路向东,往宋国故土寻找生路。” 姬延点了点头:原来是殷商后裔,怪不得这般窘迫了还有几分骨气。 商末孤竹君的两个儿子伯夷、叔齐做了亡国奴后,因为不食周粟,一同饿死在了首阳山,从此成为了文人墨客们有骨气的典范。 这个故事,是姬延在嵩县金矿工作的时候,矿山附近的老光棍宋二狗跟他讲的。宋二狗说他出身高贵,有殷商王族血统,那时以为他瞎吹,现在看来倒是有几分可信。 姬延扫了一眼眼前的这一群乞丐:唉!也不知道宋二狗的祖先是哪一位仁兄,不过,怕是在他那一代要悲催地绝后了。 他心中却是大喜:若宋二狗的话属实,跟着这帮乞丐回去,不就找到自己魂牵梦绕的金矿了吗? 姬延瞅了瞅眼前这一群面黄肌瘦之人,冲那老乞丐淡然说道:“咋们相识于此也算缘分一场,我这里还有些吃食,不如先让大家饱餐一顿,好有劲儿赶路呢。” 一听到“吃食”两个字,人群开始不由自主地朝着两匹马涌动,小孩也哭闹得更加厉害了。 他们都用期待的眼神望向老乞丐这边,就等他的命令了。 老乞丐知道此番前往宋国路途遥远,所带的食物都是按计划分配,因而大家从没有吃过一顿饱饭。 “这……”面对那么多双渴求的眼睛,老乞丐于心不忍,无奈地摇摇头,朝人群挥了挥手。 得到命令,众人皆甚是欣喜,不过还是有序地分发食物,老弱妇孺先拿,青壮年最后面。 一筐麦饼,片刻间便消失殆尽。 一顿饱餐后,老乞丐领着众人长跪于姬延面前:“一饭之恩,永世难忘。” 姬延扶起老乞丐,又与他一道盘坐于树荫下,关心道:“老先生!恕晚辈冒昧,此去宋国路途遥远,依诸位目前的境况,怕是困难重重啊!” “唉——”老乞丐长长叹了一口气,还没走出高都,族人便已经倒下好几个,剩下的人能否活着赶到宋国,确实是个大大的未知数,他连连摇头:“河水枯竭,眼看庄稼无水可用,颗粒无收,某等守土也是等死啊!” 姬延躬身道:“晚辈不才,倒是有个法子,定然能够让诸位的庄稼都能得到很好的灌溉。” “当真?”老乞丐用将信将疑的眼神凝视着姬延,末了,他又感觉如此怀疑眼前的大恩人,似乎有些失礼,连连叹道:“也罢!也罢!与其客死他乡,不如埋骨故里。” 姬延笑道:“多谢老先生信任!” 其实,这老乞丐眼见族人一个个倒下,早就有返图的打算,只是碍于面子一直没表态。 而感受到路途险阻的众乞丐,对于原有生活的怀念也是一天比一天加重。 于是,姬延的顺水推舟,让原本打算一路向东奔宋国而去的人群,开始朝西边聚居之地折返。 姬延与槿姬二人,自然也加入了西行的队伍。 第三章 蟾蜍山的秘密 日夜兼程,赶了几日的路程,连两匹马也在路上杀了充饥,姬延二人终于跟随着众乞丐来到了他们聚居之地。 这里山高林密,一排排低矮的茅草屋掩映于参天古木之中,背山而立,若不细看,很难发现。 众乞丐再次回归故里,个个欣喜若狂,瞬间若鸟兽般四散开来,往各自的茅草屋狂奔。 只一盏茶的工夫,山谷之中,便开始弥漫起缕缕炊烟。 姬延一阵纳闷:不是说都没粮食了吗,咋地又开始埋锅造饭了? 他哪里知道,这些人都是历次灾荒年份挺过来的人,饿怕了。因而每当收成好的年份,都会或多或少地存些粮食,不到生死存亡之际,绝不拿出来。这一次赶往宋国,他们以为就是避一避灾,过些时日定然还会回来,所以依然舍不得携粮上路,直到这一刻劫后余生,方才开仓。 姬延沿着周边一遍一遍仔细观察巡视,感觉这地方与印象中似有几分相似,却又不那么肯定。毕竟两千多年沧海桑田,能够提供参考的东西已经不多。 他停下脚步,眺望着东北方向一座形如一只巨型蟾蜍一样的险峰,暗思若此处真是千年后的嵩县金矿,那么眼前这只威风凛凛的癞蛤蟆下面,便藏着自己梦寐以求的金窝窝。 那里不单单有金窝窝,还藏着眼前这群人渴求的水源。 姬延清楚地记得,一次偶然事故,爆破工误炸开了癞蛤蟆的屁股,紧接着洪水猛兽一般席卷了矿井,淹死了不少人,矿山还差点倒闭。 姬延担负了治理涌水的工作,带着几个工人钻进山洞,才发现原来这癞蛤蟆的肚子里藏着一条巨大的暗河。众人费尽周折游过暗河,想要查找涌水源头,源头没找着,却意外找到了一座鸡窝金,于是治水便顺理成章的变成了偷金。 姬延长长叹了一口气:要是炸药放仔细些,老子现在早已走上人生巅峰了。 “恩人!一起用膳罢!”就在姬延沉思之际,那老乞丐走了过来。 天色渐暗,这些人在村子中央生起一堆篝火,再将各家膳食围着篝火摆好,众人亦团团跪坐于膳食周围。 姬延和槿姬也跟随着老乞丐插入人群之中。 众人劫后余生,个个心情愉悦。 一簇簇摇曳的火苗,一阵阵开心的欢笑,一支支欢快的笛曲,一圈圈翩翩起舞的身影,使整个山谷成为了变成欢乐的海洋。 星光闪烁,夜风徐拂,篝火熊熊,到处笑语欢歌。 一通庆祝后,姬延让老乞丐召集村中精壮,聚在一起,商议明日开凿蟾蜍山,引出暗河灌溉村中庄稼之事。 “先生如何得知蟾蜍山藏有暗河?”老乞丐疑惑地问道。 “实不相瞒,某乃工师世家之人,专司勘察地理,修筑水利。蟾蜍山之地况,某早已了然于心。”姬延信心满满。 “原来是工师世家高人,失敬失敬!”老乞丐拱了拱手,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是村里最有见识的人,自然也是听过工师世家的名号。 众人亦点头欢笑,仿佛一场久旱后的甘霖便已经近在咫尺。 翌日清晨,天微亮。 村中妇人在家做饭,男子则跟随着姬延一道,带上工具,浩浩荡荡地朝那蟾蜍山进发。 蟾蜍山巍峨挺拔,构建山体的岩石坚硬无比,在这个没有炸药的年代,要一凿一凿凿开这癞蛤蟆的屁股,工程困难程度远远超乎了姬延的想象。 不过,更加超乎姬延想象的,是这群古人坚忍不拔的毅力。他们深信这癞蛤蟆肚子里一定藏着他们赖以生存的水源。因而即便烈日当空,即便饮食匮乏,他们依然夜以继日,不知疲倦似的一凿一镐地往前推进。 还只五日的工夫,便有人来报说听到了水流声。 众人皆欢声雀跃。 姬延亦大喜,癞蛤蟆身体里面藏有暗河,那就说明这儿确实是两千多年以前的嵩县金矿,也就意味着,那一大窝金子此刻便已经近在眼前了。 姬延领着槿姬,来到工地现场,见蟾蜍山山体,硬是被眼前这群蓬头垢面的古人,凿出了一条能够容纳一个成年人通行的歪歪扭扭的巷道。 面对这群先祖,姬延心中油然升起阵阵敬意,万里长城不是什么奇迹,而是先人毅力的累积。 姬延手执火把,缓步走入巷道,约摸一袋烟的工夫,便到了尽头,他俯身将耳朵贴在石壁,果然听到了“哗啦哗啦”潺潺的水流声。 伴随着水流的节奏,他仿佛见到了那一条暗河,瞅见暗河对面金灿灿的金子。他的心也跟随着水流声汹涌澎湃起来。 “先生果然高才!”姬延走出洞口时,老乞丐对他连连称赞,接着又领着众人跪于姬延跟前:“先生贵手高抬,救我族人于危亡之中,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众人亦山呼,声音响彻云端。 “那个……诸位都起来吧!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姬延神情略微有些尴尬,两边各取所需,到底应该谁向谁说感谢呢。 众人起身。 “族长!当务之急,咱们还是凿开最后一道石壁,将水引出来吧!”人群中一体格消瘦的年轻男子早已按奈不住心中的喜悦。 “正是!正是!”众人亦点头附议,显然,大家都在忧心自己地里眼看着就要枯黄的庄稼。 而老乞丐,则是将目光投向了身旁的姬延。 姬延会意,朝众人说道:“我理解诸位的心情,然而此事切不可莽撞而为。咱们不了解眼前水源的水量,盲目放出来,全部注入这荒山之中,完全是浪费呀!” 其实姬延真正担心的是万一将这暗河之水全部引出,露出了它对岸的金窝窝,那自己历经千辛万苦跑到这里来,可就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人群中,有人点头同意,也有人是一脸疑惑。 “先生可有高策?”老乞丐问道,显然,他也是同意姬延的观点的。他是族长,且最为见多识广,具有绝对权威,因而他的态度基本也就决定了全族人的态度。 姬延谦虚道:“高策不敢当,不过本人身为工师世家之人,对农田引水之法,多少有些涉猎!” 老乞丐拱手道:“还请先生赐教!” 众人亦用期待的眼神凝视着姬延。 姬延笑道:“那就献丑了。个人认为,首先咱们应该多伐些参天古木,然后仔细剥开宽阔的树皮,然后将树皮自眼前这山洞口,一路搭接至农田处,然后凿开最后的石壁,再将洞口封住,仅留一小口,使水流刚好没过树皮。” 老乞丐闻言大喜,连连拍手:“妙哉!妙哉!如此一来,暗河之水悉数抵达农田,便不会有一滴浪费了。” 众人皆不是很明白姬延说的话,但见族长赞叹,也都一个个拍手称快。 农田作物时不我待,老乞丐立马吩咐族人,依姬延计策分工开动。 又过了两日,树皮水渠已然建成。 与此同时,石壁被凿开,洞口也紧接着和姬延描述的一样被封堵得严严实实。暗河水流自预留的小口潺潺流出,注入到树皮水渠,一路顺流而下,最终流入田地。 当第一批水灌溉到岌岌可危的庄稼后,众人皆欢呼雀跃。 而姬延对于洞口封堵住了里面的秘密,也甚是满意,他抬头朝北边的王畿洛阳方向瞩目望了望,感觉是时候打道回府,召集人手,过来揽了这个金窝窝了。 翌日,姬延与老乞丐辞行,便领着槿姬奔王畿洛阳而去。 第四章 这个公子有点老 泾水、渭水皆发源于周室肇基之地北豳,二水携义渠国与秦国的泥沙在秦都咸阳汇于河水。河水骇浪淘沙,一路向东,经秦国栎阳、魏国阴晋、韩国渑池、西周国河南,最终与洛水、伊水汇于周朝王畿洛阳。 周赧王四年,因张仪欺骗楚怀王商於之地,秦楚大战爆发。又恰逢大旱,河水、洛水、伊水三川枯竭。 王畿洛阳,虽然没了昔日的辉煌,却也还算富庶,因而大批躲避战争与灾荒的灾民蜂拥而至。 曾经的洛阳城墙,雄立一方,傲世天下,眼下却满是沧桑岁月摧残的痕迹,恰如江河日下的周王朝。 城墙之下,蜷缩着黑压压一线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灾民,若一条逶迤的巨蛇一般,依着土灰色的墙根,渐渐消失在远处朦胧的薄雾之中。 雾中,一皮肤若根雕一般的老者,泪眼婆娑,抬头眺着远处枯竭的洛水,一边摇头,一边叹息:“昔伊、洛竭而夏亡,河竭而商亡。今三川皆竭,宗周危矣!宗周危矣!宗周危矣!” 他声泪俱下,闻者无不为之动容。 身旁一瘦骨嶙峋的长者微微起身,将他拉一把坐下,安慰道:“周夫子,莫要太悲观,宗周虽弱,却为九州正统,也不是随便哪个诸侯国能取代的!” 长者的话,被旁边一体格健硕,却少了一条胳膊,脸上还有几块刀疤的中年男子听到,他脸色阴沉地长叹一口气:“唉!您还是太乐观了,我是韩国军士,刚从雍氏前线退下,现在楚柱国景翠率十万楚军已经围困雍氏五月有余,又恰逢大旱,韩国缺粮,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楚本蛮夷,好战贪婪,楚王早有窥伺九鼎,代周行王事之野心。若灭韩,接下来怕是就要北上兵犯王畿了,看来洛阳也并非我等久待之地啊!”一尖嘴猴腮的少年吐掉嘴里含了很久的狗尾巴草,也上前插了一句话。 …… 这些人的言谈,都被路过的姬延与槿姬二人听到。 二人辞别老乞丐一行后,一路忍饥挨饿,此刻蓬头垢面,浑身乏力,总算是赶到了王畿洛阳。 依《周律》,贱民妄议国政,轻者处截舌,重者判车裂。 槿姬以为天子姬延会上前问罪,却不曾想他只是笑了笑,便大步流星地踏入城门。 本来姬延路上是一心想着回来搬救兵去采他的金窝窝的,然而现在的他,却只想早点进入王宫饱餐一顿,其他一切皆是浮云。 一入王宫,姬延顾不得踹口气,流着哈喇子跑到膳房翻箱倒柜地找起食物来。 不过天子王宫的食物都是由掌管洛阳的东周国昭文君姬文每日按时供给,现在还早,食物还在配送路上。再加上最近闹旱灾,人人食不果腹,哪会有多余的食物。 食物没找着,却有心腹内监徐来来报,说是大司徒公子庆求见。 公子庆? 姬延脑海闪现出一张腐朽守旧又经常对他颐指气使,俨然一副权臣做派的老脸。 这个公子有点老! 姬延感觉像是吃了一只臭水沟里的跳蚤一样,阵阵恶心。 “不见!”姬延不耐烦地扔下一句话,继续寻找他心仪的食物。 这个回答,让徐来甚为惶恐。 大司徒韩庆,为韩国公子,韩襄王韩仓以及王后韩姬的叔叔。韩襄王新君继位,颇为忌惮国内的一大票王族公子,便颁布诏令,将有些实力的公子悉数发往各个诸侯国。 其中,这位已经年过六旬的公子庆,便被发至周天子的朝堂领了个大司徒的差使。 王畿洛阳,四面皆临韩国。韩国虽在诸侯之中实力较弱,却在天子朝堂具有左右局势的能力,因而地位不容小觑。 公子庆作为韩襄王在天子朝堂的代理人,平日里经常以大国公子地位自居,在天子姬延面前耍尽威风。 徐来立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他猜想姬延此番微服出宫,定然是受了什么委屈。但却从未见过天子如此毅然拒绝过权臣公子庆的求见。 “大王——大王——” 就在此时,膳房外面传来了中气十足的喊叫声,伴随而来的是阵阵急促的脚步声。 姬延、徐来二人皆识得,来人定是大司徒公子庆无疑。 看来,王宫之中,也藏有韩庆的心腹之人。 “吱呀!” 俄而,老公子韩庆未经姬延准允,推开膳房木门步入。 “老臣韩庆,拜见大王!”韩庆象征性地鞠了一躬,稍稍瞟了一眼姬延蓬垢的着装,还没等姬延发话,便开始数落起来,“大王!您贵为天子,诸侯共主,应为礼乐表率。如今衣着不整,又深入庖厨卑贱之地。此举有辱天威,有丧国格。臣身为天子近臣,执掌地官司徒,有谏言天子之职,不得不说。” 奶奶个熊的!老子是大王还是你是大王?韩庆的言谈举动让姬延气不打一处来。 虽然,在姬延的记忆中,这种气他经常受,大多都是忍一忍就过了。 然而今日的姬延,却天性暴脾气。 是可忍孰不可忍? 姬延将怒气沉住,微微笑道:“老国舅!寡人这番着装,是因刚刚微服私访,体察民情回来。正所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寡人此举,实则是为了张扬宗周王道之礼,社稷之乐。” 姬延这一番对答,大大出乎韩庆的意料:平日里天子在自己面前若孩童一般,只有点头维诺的份,今天怎滴倒反驳起来了。 这还了得! 韩庆高昂着头,蔑视着姬延质问道:“老臣怎么听说,有人在韩国高都见到了大王行踪,莫非大王还体察了韩国民情?” 韩庆之所以急急忙忙求见姬延,就是因为获知了姬延在韩国高都出现,来指责他干涉韩国国政的。 奶奶的!竟然还监察天子行踪?派人追杀天子?胆儿好肥! 姬延脸色一沉,正色道:“老国舅,你也算是老臣了。有些道理难道还让寡人教你?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诸侯,哪一国国土不是拜寡人封赏?哪一国诸侯爵位不是拜寡人恩赐?别说韩国、魏国、赵国、秦国。溥天之下,凡日月所照、江河流经之地,寡人皆可往体察!” 姬延这一番话看上去很有道理,其实是在强词夺理。现在诸侯国,还有哪一个认你周天子的宗主地位?一个没有一点地盘的天子,别说去什么日月所照、江河流经之地,就连出个王宫逛一逛洛阳都需要得到东周君的点头许可。 然而,韩庆虽然气愤,却硬是不知道如何驳斥姬延的言论。 而姬延的火,却是还没有泻完。他不紧不慢地说道:“寡人此番出宫,获知了不少事情,倒是桩桩件件与老国舅有关呢!既然老国舅都来了,不如一起探讨探讨?” 姬延这话让韩庆怒火中烧:我本是来指责他的,他倒是倒打一耙了。因而,脸色通红,怒怼了一句:“老臣愿闻其详!” 第五章 竟然偷寡人的鸡 姬延笑道:“其一,河、洛、伊三川枯竭,王畿作物颗粒无收,就连寡人的膳房都找不到吃食了;其二,贱民妄议国政,说三川枯竭,我宗周要亡国易主;其三,王畿灾民泛滥,不堪负重。难道这些,都不是司徒属该管的事?不是老国舅该管的事?老国舅一向颇有政绩,是不是应该给朝堂六官做个表率呢?” 大司徒相当于隋朝以后的户部尚书,姬延所言三件事,可不就是桩桩件件与大司徒韩庆有关么? 韩庆闻言愕然,额头冷汗直冒,怵在了那儿,他很难想明白,眼前一直握在自己手心的天子,怎么如此不走寻常路了。 姬延并没有理会发愣的韩庆,甩一甩衣袖,径直走出膳房,临走前还交代了韩庆一句:“记住,地官司徒不是老国舅的司徒,而是寡人的司徒。” 出了膳房,姬延虽然心中甚是畅快,可肚子还是有些受不了。 膳房都找不着吃食,还能去哪呢? 他东张西望,诺大的王宫,似乎已空空如也。 姬延来到御花园,心想这儿说不定会落下些瓜果菜蔬什么的,也能勉强充个饥嘛! “抓住它!抓住它!”就在姬延立足御花园之际,听到远处假山后面传来阵阵希冀的喊叫声。 抓贼? 这小偷也太没眼力见,王宫都穷成这逼样了还冒险钻进来找抽? 姬延没再理会,继续寻觅他的瓜果菜蔬。毕竟此刻肚子比什么都重要。 可能御花园已经被宫中很多人搜罗过,姬延找了很久,也只勉强找到了几个野果子,塞入口中,顿感酸涩无比,根本难以充饥。 就在姬延已经饿得有些筋疲力尽的时候,鼻子却闻到了阵阵香味。凭着直觉,他认定这是一只烤鸡。 难道是幻觉?姬延心中暗道。可是连连扇了自己几个耳光,这香味却还在。 看来,这是一只实打实的烤鸡了。 这香味,便是从那假山后面飘过来的。 莫非刚才不是抓贼,而是抓鸡? 乖乖玲叮咚!宫中有谁会养鸡这么奢侈的物种呢?而且养了也没进献给寡人。 乱臣贼子!改天拉出去“咔嚓”。 姬延一边思索,一边循着香味蹑手蹑脚地朝假山前进。 靠近假山,透过石头缝,姬延发现,山后面有四个健硕的男子正在烤着一只刚刚抓来的鸡。虽然没有放任何调料,这烤鸡的香味却是阵阵浓郁,扑鼻而来,让姬延哈喇子流个没完没了。 姬延识得,四人便是宫中四门的虎贲中士。 奶奶个熊的!寡人的虎贲护卫,竟然偷寡人的鸡,还在寡人的御花园放火。 成何体统! 眼前的四人却全然没有顾忌那么多,一边翻烤着香喷喷的烧鸡,一边说笑着,扑腾腾的火苗映衬着几个人的笑脸,让姬延是又羡慕又嫉妒又恨。 姬延心想,这么美味可口的东西,让几个粗人给糟蹋,真是可惜了。 他皱了皱眉头思索一番,而后微微一笑,清了清嗓子,躲在假山后面,朝那四名正在等着吃美味的虎贲中士大喊道:“大王驾到——” 大王不是出宫了吗? 四名虎贲中士先是迟疑,而后开始慌张起来,瞬间作鸟兽散,不一会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计谋得逞,姬延大喜,赶紧冲过去将那已经烤好的鸡连同木棍一道拿起。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左手边的假山。 待到确定身后没有人追来的时候,姬延才停下脚步。然后找了一片藏身的灌木,便蹲在里边开始享受起这美味佳肴来。 整整一只烤鸡,姬延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便将它吃得个干干净净。连骨头都要左舔右舔地吮吸干净。 解决完这一只鸡,姬延感觉肚子已经胀得鼓鼓的了,这才长长打了一个饱嗝,表示对这一顿很满意。 而那四名悲惨的虎贲中士,此刻却是火冒三丈。 他们没跑多远,却没有听到身后再有任何的动静。感觉不对,便连忙掉转过头,再看那柴火之上,哪还有半根鸡毛。 他们连连跺脚,大呼上当。冒着被砍头的风险抓来的鸡,烤了大半天都没舍得动一口,如今却让奸邪之徒给盗了去。让他们气得眼冒金星,咬牙切齿。 然而他们本就是在犯罪,如今又找不着偷鸡之人,也只能打掉牙齿往肚里吞。 不过让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偷鸡之人,竟然是他们日夜守护的大王。 饱餐一顿后,姬延感觉有些口渴。想起自己在乐夫人的濂珠宫似乎还存了几坛美酒。 乐夫人? 一想到乐夫人,姬延大呼大意。原来乐夫人深得姬延宠幸,以前没闹灾,宫中补给充足的时候,姬延不单存了很多美酒,还存了不少美味佳肴在那濂珠宫。 早想到这一茬,就没有必要这么狼狈地去偷鸡吃了。 可能是两段记忆杂糅,他感觉反应总会慢那么半拍。 想到美酒,他便直奔濂珠宫。 才走到半路,却又被内监徐来迎着,奏报说王后病危了。 病危? 王后韩姬,最近韩姬找她兄长——韩襄王韩仓借钱粮以供周王宫廷开支。 不曾想,韩王一口回绝。理由是现在秦楚大战,韩国作为秦国盟国,除了要支援秦国前线粮草,本国还与楚国在雍氏征战。况且又逢大灾之年,所以韩国也没有余粮了。 韩姬气得七窍生烟,一口气闷在心中,病躺于床。 作为韩姬的男人,姬延却是一次病都没有去探视过。 姬延迎娶韩姬,并封她为王后。全是迫于她的父亲——韩威侯韩康的淫威。 作为一朝天子,姬延自然是很生气的,他先是将这气撒在韩姬身上,到后来干脆冷落,连气都懒得撒了。 可怜韩姬一代佳人,却若耗干的灯油一般,日渐消瘦憔悴。 如今自己的美人眼看便要香消玉殒,姬延慌了神!王后病躺于床才几天的工夫,怎么说病危就病危了呢。 “走!去玉漱宫!” 姬延换好行头,在徐来引导下,赶往王后韩姬的住所玉漱宫。 玉漱宫。 “娘娘,大王来了!”门口值守的女御槿姬本是在一边抽树枝一边发着呆,远远瞅见姬延朝这边走来,瞬间打了鸡血一样,若一只欢悦的雀鸟一般跳到韩姬牙床边报信。 牙床上侧躺着一女子,秀靥绝世,清雅如同夏日的荷花,轻抿的唇绛,却没了丝毫血色。 女子正是周天子姬延的后宫之主,韩襄王的妹妹,王后韩姬。 韩姬听到槿姬之言,心中喜甚是欢喜。 她已经记不清楚天子姬延,有多久没有踏足这玉漱宫了。 韩姬自小成长于韩国王宫,过着雍容华贵,锦衣玉食的日子。 本以为嫁给天下共主周天子,自然就更是光耀门楣,锦上添花。不曾想天子王宫落寞如斯。 好在韩姬是一个温柔娴淑,蕙质兰心的女子。不但没有去计较这些,反而对待姬延更是体贴细致。 这些年被姬延冷落,韩姬虽然郁郁痛心,但也明事理,依然为姬延精心打理着后宫,甚至为了替王宫节省开支,遣散了玉漱宫所有宫女,只留女御槿姬常伴左右。 第六章 王后韩姬 韩姬不顾身子的虚弱,挣扎着一边爬起床,一边吩咐槿姬:“快快迎接。” “王后——”行色匆匆的姬延,在韩姬思索的片刻,双脚早已踏入了玉漱宫。 而此时,槿姬也正搀扶着羸弱的韩姬往外移步迎接王驾。 三人皆没有注意,便撞到了一起。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惊了王驾的槿姬,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惊扰王驾,臣妾死罪!”韩姬也紧咬绛唇,强忍着病痛跪在了地上。 姬延虽然对病危之人能够起床迎接王驾表示怀疑,但是他是一个天性怜香惜玉之人,此刻见两位美人惊慌失措,也是慌了神。 “快快起来!”姬延一边将二人扶起来,一边自责道:“是寡人唐突!地上凉,王后身子虚,切莫再染寒气了。” 姬延说完,又回头望了一眼背后的徐来。 徐来会意,大王的意思是要他不要将此事传言出去,让闲杂人等抓了韩姬的把柄。 徐来朝姬延躬身道:“大王,老奴在宫外候命。” 姬延知道徐来理解了意思,便点了点头。 徐来蹒跚出去了。 这一幕,让韩姬始料未及。 惊扰王驾是大罪,现在大王不但没有怪罪,还言谈自责,甚至还费心思替自己提前将谣言阻断。 韩姬难以置信,许久未曾见面,大王何以便转了性子? 幸福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她心想即便此刻为大王去死,那也是万般愿意的。 “王后为何流泪呢?是寡人哪里做的不好吗?”见韩姬落泪,姬延有些不知所措,他平生最见不得女人流泪。 韩姬闻言,泪如梨花,柔声道:“大王,切莫如此!臣妾福薄命浅,怎能承受大王如此大恩大德。” 姬延这才知道原来韩姬流的是感动的泪,于是一边上前用衣袖轻轻拭去韩姬眼角的泪珠,一边笑着说:“王后说傻话了,夫妻之间相敬如宾,本就是理所当然之事嘛!” 王后“嘤咛”一声,将头埋在了姬延宽广的臂膀之中。 “王后有病在身,还是躺在床上好生修养吧!”姬延说完就要去扶韩姬入卧室。 服侍人完全是下人的活计,怎能让唐唐一朝天子去做。 韩姬赶忙松开姬延的手,娇羞地吟了一声:“大王——”,然后朝身后小退了一步,颔首俯身,以示对姬延的尊敬。 姬延知道韩姬的意思,自然不会勉强,甜蜜的朝她笑了笑。 “槿姬——”韩姬朝那没了机灵的槿姬嗔了一声。 槿姬估计是吓傻了,怔在那儿半晌没有动静。 此刻听到韩姬叫她,才回过神来,惊呼道:“王后!有何吩咐?” 槿姬自小养于韩国王宫,是韩姬自娘家韩国王宫带来的,很是贴己,这也是韩姬唯一留她在身边的原因。 换做平时,只要韩姬一个眼色,槿姬便知道要去做什么,今日却是因惊了王驾,吓得灵魂出窍,这才失了分寸。 好在韩姬是一位宽仁的主子,知道她吓得不轻。因而也不介意,将玉手伸向了她。 槿姬领会,赶忙扶着虚弱的韩姬入了卧室,躺坐于牙床之上。 姬延也陪坐在床沿,一边帮韩姬擦拭虚汗,一边安慰道:“王后一定要好生调养身子,等到病好了,寡人还要与卿一道赏花赏月赏冬雪哩!” 姬延心想:现在王宫缺衣少食,王后有病在身,营养却跟不上,得想想办法才行。 “大王——”韩姬闻言,又是梨花带雨。 “怎滴又哭了呢?”姬延甚是心慌。 韩姬本就是找了个病危的借口将姬延骗来的玉漱宫,姬延越是体贴细致,她便越发觉得心里愧疚。 “大王!臣妾死罪!”刚刚还柔筋若骨的槿姬突然自姬延怀中起身,语气也变得异常坚毅起来。 “王后何以如此?”姬延一阵纳闷。 韩姬放下所有顾虑,冷静地说道:“大司空赵累,颇有才学,又忠心于大王,辅佐两代先王,颇有功业,大王一直也赞其为王室之肱骨。今日臣妾冒死谏言,恳请大王留用此人。” 说完,便要挣扎着起身给姬延行跪拜礼。 大司空赵累,掌管朝中百工,也是这个朝堂姬延唯一的死忠粉,却因为不肯去帮姬延找金子,被他一怒之下给炒了鱿鱼。 “娘娘——”一旁的槿姬心疼韩姬,“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王后身子要紧!”姬延赶紧将韩姬扶好躺下,接着又扶了一把跪在地上的槿姬。 “臣妾主管后宫,本不应干预朝政。然实在不忍见朝堂无人可用,大王成为孤家寡人!这才出此下策,委人谎报病危。”韩姬一边长吁着气,一边谆谆而言。 斗大的汗珠自韩姬额头冒出,顺着秀靥滑落,甚是惹人怜惜。 她实在是太虚弱了。 姬延心疼王后,连忙安慰道:“王后所言甚是!寡人一时糊涂,让贤臣离寡人而去。现在想想,实在懊悔。改日,寡人一定亲往赵司空府宅,三顾茅庐,请求原谅。” 姬延的话,大大出乎韩姬的意料。她清楚天子姬延是个很要面子的人,现在却能如此礼贤下士,前后反差简直天壤之别。 大王去了一趟韩国便如此英明贤达,难道是韩氏先祖怜惜我韩姬? 韩姬纤细如葱的玉手紧紧握住姬延准备要去帮她拭泪的手掌,柔声道:“臣妾前世定是积德行善、大慈大悲之人,今生才能得大王如此垂怜恩宠。今日此时,臣妾即便殒了这身肌骨,也心满意足矣。” 姬延赶忙用手堵住韩姬的朱唇,嗔道:“又说傻话了!” 韩姬知道失言,便不再言语。 自玉漱宫出来,路过御花园,姬延心想如今酒足饭饱,是该好好谋划谋划挖金子的事了,金子虽然找着了,但是不挖回来,那也是虚无缥缈之事。 不过高都是韩国的地盘,韩王不是省油的灯,况且瞧那老公子韩庆的嘴脸,寡人走了一趟韩国之事怕是早已暴露无遗。此时若再次前往高都挖金子,无异于火中取栗。 况且诺大的王宫众臣各怀鬼胎,寡人也没有信得过的人堪此大任啊。 想到用人,姬延又想起那几个在宫中放火烤鸡的虎贲中士。 寡人的虎贲护卫,如此无组织无纪律,不好好整顿一番,哪天半夜抹了寡人的脖子都说不准呢! 于是,姬延将因没办法立马去挖他的金子而堵在胸口的那口气,瞬间撒在了那几名虎贲中士身上。 周王宫虎贲氏,本有下大夫二人,中士十二人,府二人,史八人,胥八十人,虎士八百人。但是现在王宫没落,只剩余中士四人,各统领五十虎士,负责王宫四门,归大司马杜赫统辖。 姬延越想越气愤,便朝身边的内监徐来命令道:“即刻宣宫中四门虎贲中士于内廷面圣。” 徐来闻令,吓得赶紧跪在地上:“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原来,徐来以为姬延召集虎贲,是想要问他欺君之罪。 “你起来吧!并非问你罪,只是寡人有话要问他们而已。”姬延宽慰道。 “谢大王!”徐来起身,想明白要是大王真要问罪于自己,也没必要召集齐四名虎贲中士,便领命召人去了。 第七章 三川枯竭 姬延故意在诺大的王宫逛了一圈,待到早膳时间过去,方才步入内廷。 而此时,四名虎贲中士早已饿着肚子等候多时。 “参见大王!” 礼毕,四人立于殿下,姬延则跪坐于王座之上。 “不知大王召集某等,所为何事?”奏问之人名叫韩敬,负责东门护卫。 四人昨夜值了一晚的班,饿得心慌。今早走运,在御花园碰到一只羽毛鲜艳的大公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抓到,拔了毛烧烤,正准备下嘴,却被奸邪之徒偷去。 这会眼睛没眯一下,肚子一粒米没进,又困又饿,只想早点回去。 姬延瞧着四人灰头土脸的样,心里便觉得好笑。 不过他却是一本正经地大声呵斥道:“放肆!你四人可知罪?” 四人本就饿得头眼昏花,这会再受这么一吓,顿时双腿一软,瘫了下去:“大王饶命!” 虽然四人很纳闷:昨夜某等恪尽职守,彻夜守卫王宫,大王不赏功,反问罪,这是为何? “求大王明示!”负责西门的许渊壮着胆子奏道,他心想即便死也要死个明白。 姬延怒道:“明示?寡人刚刚回宫,便有奏报说有人在寡人的御花园放火烤鸡,你四人掌管王宫虎贲,竟然还需寡人明示?如此怠慢臃散,留了何用?” 四人闻言,心中皆是大骂:奸人偷吃了鸡,竟然还要去大王那进谗言,置某等于死地,着实可恨。 四人咬牙切齿,恨不得将那偷鸡之人剥皮生吃。 “某等失职,请大王治罪!”四人屈下腰,不敢抬头直视姬延。 姬延并不吱声,内廷寂静如水。 许久,姬延方才说了一声:“暂且都起来吧!” “谢大王!”四人起身,面如土色。 “失职之罪暂且放在一边。明日你四人随寡人秘密出宫一趟,若能助寡人办成一事,不但不治罪,寡人还会赏你四人下大夫之衔!”姬延清了清嗓子,坚毅地望着四人。 下大夫之衔?这可以说是四人一生的追求。 虎贲氏最高官衔便是下大夫,然而却因大司马杜赫的打压,一直空缺。现在大王金口玉言,四人如何不激动。 “谢大王恩德!某等定当誓死效忠大王!唯大王之命是从!”四人连连磕头谢恩。 姬延满意地点了点头。 …… 翌日清晨,洛阳城外。 姬延领着四名虎贲中士,骑在五匹高大的马背上,身着黑衣,腰系黑带,逆日向西而去。 驾—— 众马奔腾。 哒哒!哒哒! 雄浑的蹄声如密集的鼓点,由近及远,在寂静的清晨,久久回荡。 嘶—— 最终,五匹黑马在河、洛、伊三川汇集之处停了下来。 马鸣与风啸声夹杂,顺着枯竭的三川渐行渐远。 姬延眼神刚毅,端详着眼前干涸的河床,喘了几口粗气。 那老乞丐一直说三川枯竭,自己一直不信,此刻亲眼目睹,方知果然不假。 沿着河床,姬延的目光忽远忽近,四处游离。 终于,他笑颜舒展,似乎松了一口气。 “苏见,你沿洛水;李充,你沿伊水;寡人与韩敬、许渊沿河水;皆朔流而上,三日后此时此地汇合。”姬延冷静地下了命令。 “喏——”众人领命,各自依三川纵马向西而去。 “哒哒”的马蹄声,卷着尘土,再次飘扬。 …… 临近暮色,姬延依旧领着两名虎贲沿河水往西赶路。 马儿越发没了脚劲,看样子是疲惫了。 吁—— 姬延将马停下,抬头远眺,前方一马平川。 如他所料,一路往西,枯竭的河水竟然有了潺潺的水流,而且越往西,水流越大。 天色渐暗,远处的地平线上泛起了点点红晕,夕阳西下,在河面上撕下了金色的余辉。 四周山峦的轮廓开始有些隐约,山峦之间是一片旷野,如铺开的豪墨。河水,若一条丝带般穿越旷野,连结着这山与那山。 这儿以前定然有惊涛骇浪的喧嚣,眼下却是死一般寂静。 “这是何处?”姬延问身后二人。 “回大王,此处乃两周边境,翻过前面那座山,便是西周国国境了。”身后的韩敬维诺答道。 边境,却不曾见到一个守边的兵卒。 只因二周皆羸弱,少量的军队仅用来护卫都城。 姬延若有所思。 周王朝的最后两块地盘分封给了东周国与西周国,国主皆是姬延的叔叔辈。 西周国都河南,现任国主西周武公姬共之,去年刚熬死了八十多岁的老爹惠公姬朝,今年新继的位,同时在周王朝领了个太师的职位秉政。从谥号就能看出不是一个什么善茬。 东周国都巩城,现任国主东周昭文君姬文,是那西周国武公姬共之的堂弟,也在周王朝领了个太傅的职位秉政。这位倒是有自知之明,刚继位就自贬“公”号为“君”号。 王畿洛阳,为东周国封地,所以姬延不单为二周夹持,而且寄居于东周国,寝食难安。 姬延隐隐觉得有些闹心,吩咐道:“今日便在此处歇息,明早早起赶路。” “喏!”二人领命,随姬延一道,翻下马背。 将马拴好,备好马料。 姬延盘坐于一株枝繁叶茂的老榕树下面休憩用膳。 说是用膳,也只是几片干瘪的麦饼就着凉水而已。然而,即便是这样的膳食,作为堂堂一朝天子的姬延最近都很难得到充足的供给。 憋屈如斯,亘古未有。 韩敬、许渊二人,则轮番于百丈之外警戒放哨。 一阵凉风吹过,姬延感觉有些冷意。原来北方的初夏,在入暮时分,还是会寒气凌人的。 火能取暖,却是不能生的,虽说放眼望去不见一兵一卒,但是此行绝密,不敢有丝毫闪失。 先前伪装成工师世家的人去高都找金子,却还是被那老公子韩庆知晓了行踪,可见王宫可信赖的人并不多。 所以此番前往西周国,更加要小心翼翼,要知道,那西周武公姬供之,本就是一个爱犯浑的主。他可不会顾及什么叔侄之情。 稍许,一轮弯月挂于天际。 睹月思人,姬延想到槿姬、乐夫人、王后韩姬……他后宫里的这些绝代佳人们。 楚王发兵韩国,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日兵临王畿城下,若如他后世西楚霸王项羽一样一把火烧了寡人的王宫,三千佳丽一朝香消玉殒,那将回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 第八章 后有追兵 翌日清晨,天微亮。 姬延睁开睡眼,起身稍稍整理衣冠,便翻身上马,沿河水向西继续赶路。 韩敬、许渊二人如影随行。 翻过眼前那座起伏层叠的山,三人转眼间便已身处西周国国境。 为免引人生疑,三人将马栓于山中密林。然后徒步择茂盛的蒿草丛继续前行。 虽然前方一马平川,立于高山远眺,万物生灵净收眼底。但三人皆遁于高高的蒿草之中,不细看,很难发现。 晨风席卷蒿草草稍,腾起阵阵微浪,“沙沙”作响。 不知走了多久,姬延忽然隐约听到了水流湍急的声音。 他止住脚步,倾耳细听,远处似乎传来惊涛拍岸之声。 “可曾听到水浪声?”姬延问身后韩敬、许渊二人确认。 二人皆是习武之人,又长期值守于宫廷,听力自然敏于常人。 “有!”二人斩钉截铁地回答。 姬延大喜,加快了前行的脚步。 越往前,水浪声越大,“哗啦啦”似有大河在奔腾咆哮。 韩敬、许渊二人甚是疑惑:河水已竭,哪来如此白浪滔天之声? 而姬延,却是越走越兴奋,因为前方,便是他心中疑团的答案。 俄而,水浪声已经充盈于耳,姬延止住脚步,稍稍舒了口气,歇在那儿。 稍许,姬延猫在河水边上的蒿草丛中,俯下身子,拨开一点点缝隙,然后透过缝隙往河水探望。 不单姬延,就连他身后的两名随从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远处两座山包毅然耸立,若两朵出水的芙蓉。山包之间,便是宽广的河水,河水之中,筑有一座威严的大坝,力士金刚般与河水交融在一起。 大坝再往上,是一片沃野,河水川流而过,河床两侧,却掘有两处巨大的缺口,若撕开的伤痕一般。 河水便是在这儿急流飞溅,巨浪滔天。 韩敬、许渊二人又是疑惑:河水为何在此改道了?难道是…… 二人额头直冒冷汗,不敢往下想下去。 姬延却是显得异常冷静,昨日在三川相汇之处,他见河床边缘水痕较新,便猜到上游定是有人作梗。 这是何人所为?他的目的是什么?做出如此天怒人怨之事,就不怕东窗事发,遭三川域内诸侯讨伐? 姬延脑海中又生出了一个个新的疑问。 “有人——”就在姬延思索之际,耳聪目明的许渊听到不远处有脚步声朝这边而来,轻唤了一声。 三人赶紧猫回草丛。 噼噼啪啪! 脚步声越来越大,听上去,像是有一队士兵在巡视。 有士兵巡视大坝,说明有人对这儿看得很重。 “走!” 为避免被发现,乘着士兵离这儿还有些距离,姬延吩咐后撤。 三人猫着腰,依原路逶迤返回。 已经听不到丝毫脚步声,三人站起身,稍稍舒展一下躯体,便大步流星地朝拴马的密林奔驰。 待到遁入密林,见到熟悉的宝马,三人方才将心放下。 嘶—— 三驹齐鸣,风驰电掣一般冲出密林,沿河水向东奔去。 马儿奔腾不到十里,却听见身后传来“哒哒”的马蹄声,马蹄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清晰,似乎是冲着三人而来。 又有追兵? 可是仔细听声音,却能清楚的听见是一骑绝尘。 单骑便敢追来,忒瞧人不起了!韩敬心中怒火中烧。 “韩敬,料理身后孽障!”姬延似乎能读懂韩敬的心思似的,在三马疾驰的剧烈运动中下了这道命令。 “喏!”韩敬欣然领命,诧然调转马头,朝远处一个模糊的白点奔去。 为了避免行踪暴露,姬延与许渊离开河水堤岸,马头径直往北而去。 二人行了数里,在一处光秃秃的山包处停下马,静候韩敬归来。 等了很久,依然没见着韩敬的影子。 出事了? 依韩敬的身手,料理一两个追兵,也就是三招之内的事。难道另有伏兵? 姬延与许渊二人皆预感大事不妙。 姬延要调转马头回去营救韩敬,却被许渊止住:“大王,圣体要紧!” 他肩负姬延安危的重任,神经时刻绷紧,不敢有丝毫大意。 “无妨!要真有伏兵,我等三人今日怕是插翅难逃。与其落荒逃窜,不如热血御敌,也不枉我等男儿万丈豪情。”姬延正义凌然,毫无惧色。 许渊不再阻拦,他觉得姬延说的有道理,同时对眼前天子的临危不惧暗自拜服。 于是二人依原路折返。 稍许,耳边传来“哐当!哐当!”兵刃相接的声音,再往前,却见一黑一白两个小点在烈日之下舞动。 待到看清楚前方是韩敬正在与人搏斗时,刀光剑影开始在眼前游离,划破了周围的空气。 姬延先是暗喜并没有伏兵,接着又替渐渐落入下风的韩敬捏了一把汗。 “卑将愿往助威!”许渊早已跃跃欲试,没等姬延下命令,先行请示了起来。 姬延微微点头。 许渊大喜,麻利地翻下马背,腾空而起,瞬间跃入眼前缠斗的战场。 那白衣男子本已渐渐占了上风,以为结束这场酣战只在瞬息。不曾想斜刺里杀出一人,顿时招架不住,连连后退了几步。 韩敬见许渊来助战,瞬间信心大增,挥剑直指白衣男子心窝。 噫! 白衣男子拼死一侧身,躲过了致命一击。 好险! 白衣男子倒吸一口冷气。 “抓活的!”姬延觉得自己一路小心谨慎,还是被眼前怪异的白衣男子尾随,定要问个清楚明白才是。 韩敬、许渊领命,招式明显放缓了许多。 终于,白衣男子精疲力竭,被二人如期擒拿。 姬延这才走上前去,见眼前之人约摸三十几岁,面若重枣,横眉冷眼瞅着姬延,似在盯着杀父仇人一般。 “庶子莫非不服?”姬延冷呵一声。 “倚仗人多,何以服人?”白衣男子凌然怒斥。 见人顶撞天子,韩敬、许渊义愤填膺,都想用手中之剑抹了这狂妄之徒的脖子。 姬延却并不在意,笑道:“你是明白人,死到临头,逞口舌之快只是徒劳。” 事已至此,白衣男子不再言语,闭目引颈受戮。 这一番气概,倒让适才还想结果了他的韩敬、许渊二人心生敬意。 第九章 工师谋的秘密 姬延当然不会如此不明不白地就了结此人,要不然也不会枉费周章活捉他。 只见他不骄不躁,语气平缓地问道:“为何尾随某等?” “哼!”白衣男子冷哼了一声,怒道:“黄天厚土,茫茫草原,本是自由驰骋之地,偏生只许你走?” 姬延笑了笑:“果然豪气!能否告知姓名?” 白衣男子依旧不卑不亢:“怕你作甚!父母赐予姓名,本就应坦荡浩然,洛阳工师谋是也。” 工师谋? 姬延心中泛起了嘀咕:洛阳姓工师的并不多,看他言谈举止,定是大户人家。莫非是工师世家子弟? 工师世家承揽了诸国水利工程,而工师谋此行与自己的行进路线近乎重合,这越发让人生疑。 “你也休要猖狂!念你是条汉子,方才问你姓名立块墓碑。说吧,可曾有临终遗言?”姬延面不漏声色,淡淡地说出了这句话。 韩敬、许渊二人皆是诧异:天子杀念,竟起于一瞬之间。 工师谋哑然了,他倒不是怕死,只是眼下心中有一个重要的牵挂未了,甚是揪心,这也是他急匆匆赶往洛阳王畿的原因。 见工师谋不再言语,姬延朝韩敬微微点了点头。 韩敬是个习武之人,能够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自然心心相惜。再加上工师谋言语之间豪情万丈,便更是难以痛下杀手。 不过,天子之令不可违。 韩敬缓缓举起手中铜剑,就要挥下。 “且慢!”危急关头,工师谋突然喊了一嗓子。 韩敬赫然止住,静候姬延的命令。 “哦?你也是怕死之人?”姬延微微一笑,似乎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一听有人说自己怕死,工师谋心中热血滚烫,就想去与那人搏命。 不过,他冷静了下来,慨然辩道:“谋岂是贪生怕死之辈?只是心中挂念未了,愧为男儿。可否借谋大限三天?三日之后,亲自登门,引颈受戮。” 姬延闻言,甚是满意,大笑道:“工师谋,某不杀你。也不问你话了,你的秘密,某一清二楚。你心中挂念,定是洛阳家中老父。三川枯竭,想必也少不得有你的功劳吧。” 语毕,姬延翻身上马,双跨一用力,纵马往东而去。 姬延知道,对于工师谋这种性子刚烈,重视面子的人,这般羞辱,比要了他的命还严重。 韩敬、许渊二人亦策马紧随。 苍穹烈日之下,只留工师谋一人瘫坐在地上,形单影只,若沧海中的一叶扁舟。 三言两语,便将自己看得透透彻彻,这个神秘的人,真是比魔鬼还要可怕。 工师谋此生无畏无惧,此刻竟然吓得有些灵魂出窍,瘫坐在苍茫的河水岸边,久久不知离去。 姬延、韩敬、许渊三人,沿着河水北岸,一路策马向东狂奔。不知不觉中,已是入暮。 姬延刚想着找一处僻静之地下马歇息,明早继续赶路。却瞧见河水南岸远处的地平线上,突然涌过来黑压压的一群人,若遍野的蚁虫,又似滚滚的潮水。 人群一路向北,似乎是往河水干涸的河床而去。 慢慢的,人群终于到了河水边,不过却依然没有停留,先是争先恐后的跃入河水,然后缓缓爬到对岸,继续往北而去。 三人皆甚是疑惑。 人群杂乱无章,显然不是兵卒。 那会是什么人呢? “许渊,你去打探一番。”姬延命令道。 “喏!”许渊领命,策马朝人群而去。 许久,许渊回来复命,气喘吁吁地奏道:“大王,是洛阳的灾民。说是景翠率百万雄师已经兵至洛阳城郊不下五十里,吓得往北去魏国、赵国避难去了。” 原来如此。 姬延若有所思:那天早上城墙下那断臂军士口中景翠的十万兵马变成了百万雄师,围攻雍氏五月不下变成了兵临洛阳城郊。看来谣言扩散开来,着实可怕。 不过灾民散去,洛阳王畿压力减少,真乃天助我也。 “灾民人流挡住了去路,况且天色也已微暗,今日就在此歇息罢!”姬延命令道。 “喏!” 韩敬、许渊二人躬身领命。 …… 翌日清晨,三人继续赶路,一路有意躲开已有些稀松的人群,便走得慢了些,直到中午烈日当空,方才到达来时指定的集合地点——三川汇集之处。 苏见、李充早已在此等候,不过他们身边,却是围坐着一圈衣衫褴褛的年轻男子,这些人一个个面黄肌瘦,形容枯槁。体格似乎与年龄及其不符。 姬延数了一下,足足有八人之多。他们低垂着头,静若寒蝉,根本不敢看人。 “公子英明!伊水、洛水果然有猫腻,某等一路沿二水探查,终于在两周边境处,发现筑有大坝,又在西周国境决口引水。伊、洛二水枯竭,原来并非天灾,而是人祸。”还没等姬延问话,苏见便奏报了起来。 他还算机灵,外人面前,并未称呼大王。 姬延点了点头,又瞟了一眼身边圈坐着的八个人。 李充会意,赶紧奏道:“此八人为某等拘得之筑坝掘河工匠,听候公子发落。” “很好!很好!”见二人办事如此周到,姬延满意的笑了笑。然后问道:“你二人可识工师籍的府宅?” 苏见、李充二人甚是疑惑:大王为何突然问起工师籍的府宅? 不过二人还是维诺答道:“工师籍乃东周国前任丞相,工师世家的掌舵者,其府宅甚是富丽,某等皆识得!” 姬延吩咐道:“你二人速速乔装一番,秘密将这八人押往工师籍府宅,一定要工师籍亲自接收!” “喏!”二人虽然都无法理解姬延此举的用意,但是依然领命办事去了。 姬延则带着韩敬、许渊二人打道回宫。 行至洛阳城墙边时,想到一路遇到北上的灾民,姬延特地停留了一下,他想找一找那早上圈在一起聊天的那几个灾民。 可是城墙边虽然还稀稀拉拉散落着些许灾民,却硬是找不着那几个人的影子。 “大王!工……工……”就在姬延沉思之际,突然听到了许渊的惊呼声。 在外面称呼大王,许渊是越来越不懂事了,这让姬延很不满意。还好这个时候身边并无他人。 许渊惊慌之余,手却一直指着前方。 姬延顺着他的指向望去,发现离城墙不远处的一株老槐树下面,蜷缩着一人,正在专心致志地抠脚抹汗。 第十章 天下诸侯之朝堂 姬延粗粗一看,此人好生面熟。 他在搜寻脑中记忆,突然灵光一闪。 “工师谋?”姬延脱口而出。 简直难以置信,工师谋难道插上翅膀飞过来的? “此人并非工师谋!”一旁的许敬却斩钉截铁地予以了否认,他与工师谋缠斗甚久,自然知道他的很多细节。 姬延仔细一看,也发现了端倪,此人不单衣着异于工师谋,而且身材也较工师谋消瘦得多。不过五官却是复制一样。 世间竟有如此相似之人。 姬延虽然好奇,但最终也没有去打搅那人。 王驾依计划回宫。 洛阳王宫。 姬延刚刚换好衣装,内监徐来便来告知,说是大司空赵累已在内廷等候多时。 赵累虽是赵国人,却一生仕于周王朝,是姬延在这个朝堂唯一能信任的大臣,不过前段时间因为没找着金子,被炒了鱿鱼。 一个被炒了鱿鱼的大臣,还来内廷作甚? 也罢!答应了王后要留住赵累,这会自己亲自登门,也省去了一番周折。 一入内廷,姬延便看到满头白发的赵累佝偻的背躬,在这殿内略显形单影只,心中不禁五味杂陈。 “亚父久等了!”姬延扫去心中阴霾,兴奋地上前叫了一声。 亚父是姬延学者项羽给赵累的一个尊称,用他的话说以这么一个虚号笼络赵累这么一个大咖,何乐而不为呢。 “老臣拜见大王。”赵累依人臣本分行了礼。 姬延迈步过去一把扶起赵累,握着他有些干瘪的双手,关心道:“亚父珍重身体,切莫再久站了。” 天子关心下臣,那是莫大的殊荣。 不过,白发老头赵累却并未领情。 他缓缓躬下老腰,蹒跚后退了几步,然后轻扶衣袖,凑道:“大王!老臣赵累,不日将返回赵国老家,特来向大王辞行。” 辞行? 短短两个字,铿锵高亢,在姬延耳中久久回荡。 姬延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他本想得空的时候亲自前往赵累府中献一番殷勤。 不曾想老头自己来,却突然上演这么一出,姬延顿时心里添堵,生出些不痛快。 他疾步走到王座坐定,脸色阴沉地问道:“亚父真要舍寡人而去?”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姬延有些莫名的孤独。 这一问,也问得赵累莫名其妙:明明是天子罢了我的官,怎滴倒成了我要舍他而去了? 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已经尽心尽力连续辅佐三任周王,风里雨里,从未曾想过背离。 然而现在,自己被天子摒弃,彻底心寒,只想回乡与远在赵国的家人团聚。 想到家人,赵累两行老泪夺眶而出:他离开赵国之时,夫人还怀有身孕,现在一去二十几年,也不知他们母子二人过得可好。 赵累一边抹泪,一边叹息:“老臣年迈,盼早日入土为安,恐无力再辅佐吾王。” 姬延怒道:“寡人不准奏!亚父走了,朝堂之上,寡人还有何人可以依托?” 赵累老泪横秋地答道:“虎啸而谷风至,龙举而景云往。朝堂乃大王之朝堂。大王知人善任,从谏如流,自然有忠义之士为大王驱使。大王之朝堂也自然会君明臣贤。” “寡人之朝堂?天下诸侯,谁人还识得寡人?”赵累此言,让姬延心中气不打一处来。 这个天子之位,没有让他激动,反倒让他觉得如此憋屈。 周王室虽然羸弱,却有一个让诸侯们觊觎的正统地位,所以诸侯们很是关心周王朝朝堂的动态。 各个诸侯国没有积极朝拜这个朝堂,却都积极安排了自己人,在这儿领着一份兼职。 所以所谓大王的朝堂,其实是天下诸侯的朝堂。 姬延,也只是诸侯们眼皮子底下,顶着天子头衔的玩偶而已。 诸侯不朝,不单是天子姬延的痛心之处,也是那些还心系王朝之人的痛心之处。这里面,自然是包括赵累的。 短短一句“谁人还识得寡人”,让赵累哀叹万分,无言以对。 而姬延,却还只是刚刚开始打开积压在心中愤懑的缺口,他依着这个缺口继续发泄:“寡人的朝堂,何人为寡人之贤臣?何人为寡人之良将?是大宰宁越?大司马杜赫?大司寇颜率?大宗伯史舍?还是寡人的国舅,大司徒韩庆?” “大王——”姬延滔滔不绝,字字揪心,让听者赵累早已泣不成声。 是啊!大王所言之人,皆是各个诸侯国在天子朝堂的代理人,自己一走,朝堂的天子岂不真就是孤家寡人了。 他羞愧万分,不敢抬头再看王座上的姬延一眼。 见火候已到,姬延稍稍舒展一下心情,走下王座,来到赵累跟前,再次拉住赵累的双手:“亚父乃寡人之肱骨,若无亚父,寡人就真的只是诸侯们的一具傀儡了。” “大王——”赵累连连后退,跪拜于地,久久不起。 这一次,姬延没有去扶赵累,而是又回到王座,淡然道:“卿虽为寡人之亚父,但这一跪,寡人也受得起。此跪以后,妄亚父再莫有归田之念。起身吧!” 姬延此举,让赵累的愧疚之心稍稍缓解,连连磕头:“谢大王!谢大王!” 待到赵累起身站直,姬延再次走下王座,毕恭毕敬地朝赵累鞠了一躬:“寡人一时糊涂,有错在先,妄亚父见谅。还请亚父早日归来,助寡人重振朝纲。” “大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受姬延一鞠躬,赵累虽然惶恐,却很是感动。 一番寒暄,已去了一刻钟的工夫。 二人终于开始谈论正事。 姬延知道赵累人不在朝堂,心肯定是一直关心朝政的,便笑道:“寡人出宫几日,怠误了不少朝政,亚父快快与寡人说道说道吧。” “喏!”果然,赵累维诺领命,滔滔不绝地奏道:“现下天降大旱,又有景翠伐韩雍氏之战。两事皆系我宗周,大王不在朝中,群臣自然都很是不安。” “亚父以为两事会如何发展?”姬延问道。 赵累答道:“景翠率十万楚军精锐,久攻小小雍氏五月而不下,可见其并非统帅之才,因此不足为惧。唯有三川大旱,饿殍遍野,又有灾民聚集王畿,洛阳不堪负重。此事大王需慎之又慎。” “亚父所言甚是。”姬延满意的点点头,“寡人此番出宫,便是访问民情,探查地理去了。” 第十一章 祸国殃民 访问民情?探查地理?不是去韩国高都找金子去了吗?赵累心生愤懑。 姬延会意,继续说道:“寡人访问民情,遇到了归宋之殷商遗民,回想秦王嬴驷国书,言及义渠王驹衍残忍暴虐,有感我岐山十万先民,甚为忧心。至于洛阳灾民一事,已有人谋划,相信几日后便可悉数退去。” 赵累心头一怔:原来自己的谋划,天子早已了然于心。同时对于天子的洞察秋毫很是满意:“大王爱民如子,乃当世成王也!” 姬延谦虚道:“成王大器,也是多仗周公辅佐。亚父便是寡人之周公也!” 赵累惶恐拜道:“大王谬赞,老臣愧不敢当。” 姬延点头笑了笑。 赵累亦笑颜舒展。 二人似乎有些心照不宣。 …… 是夜,皓月当空。洛阳东周国前丞相工师籍府宅。 府宅掩映于绿树之中,就着月色,依稀可见其气势恢弘的轮廓:周围粉墙环护,绿树茏葱。房屋上的琉璃瓦片压得密如鱼鳞,似乎天河决口也不会漏进一点儿进如屋子。 屋檐下点着一对大红灯笼,与那皎洁的月光交相辉映,将这一大片区域都照得很是亮堂。 大门前躬着两个值守小厮,今日府中突遭变故,二人着实吓得不轻,这会稍稍缓过神,便闲聊开来。 面瘦眼斜的小厮先开了口:“哎呀呀,这架势。别看他们有十个人,我眼都没眨一下,抡起拳头便上去干上了。” 他一边如是说,一边在对面有些驼背的年长小厮面前掰着手指头。这是他仅能识得的数字,也巧合,今天来府中闹事之人恰好凑足了这一双手的数目。 驼背不屑道:“得了吧,全府上下,就你躲得最快。看看我,为了老爷夫人,遭了多少罪啊!” 驼背边说边撸起袖子向瘦猴展示他满身的伤痕,继而又吹嘘道:“要不是我腰子有些不方便,少说也能放到他三五个。” 瘦猴也是不屑:“切!你受伤,还不是因为驼背跑不动。看把你能耐的。” 驼背刚要反驳,却冷不防听见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瞧前方月光下一匹骏马驮着一白衣飘飘,披头散发之人,正冲着府宅这边而来。 闹事的又回来了? 驼背放下衣袖,惊出一身冷汗,一边大呼:“要死了!要死了!”一边转身就往外跑。 白天在府里留的伤痕,此刻还是钻心的痛,哪里还敢进去。 没跑几步,却被瘦猴一把拽了回来。 “跑什么?是少爷。”瘦猴因为没受伤,恐惧感没那么严重,所以壮着胆子细瞅了一番,发现来人是工师谋,登时欣喜万分。 驼背定睛发现是工师谋,也是转而大喜,瞬间感觉提气了许多。 因为工师谋文武双全,是全府上下的英雄,他这一回来,二人以为是收到家中被欺负的消息,赶回来报仇的。 驼背赶紧去牵马,瘦猴则赶紧打开大门迎接工师谋入府。 工师谋翻下马背,却是神情凝重,面无表情。未出一声,直接入了大门。 两个小厮甚是疑惑:平日里少爷对待下人宽厚仁慈,这会怎换了个人似的? 不过想想白日里府中遭遇的变故,工师谋的状态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父亲!父亲!”一入府宅,工师谋没来得及洗洗一路的风尘,便匆匆直奔工师籍的卧房。 “慌里慌张,成何体统?”在工师籍书房门口,工师谋被自己一路担忧的父亲呵止住了。 虽然没有见到老父的容颜,但是话语铿锵,中气十足,哪里像是要病危的样子。 工师谋昨日收到家书,说老父病危,这才自西周国单骑连夜往东赶路。 他明白了:原来病危只是托辞,是为了将自己骗回来。 工师谋一向孝顺,要是平日里,无论老父亲待他怎样,他都没有半句怨言。 可是昨日,却正是因为老父的谎言,让他路上遭遇了此生最大的侮辱。 一想到这,工师谋怒火中烧,没说一句话,掉头便往大门口奔去。 “回来!”还没走几步,却被工师籍给叫住。 “梳洗一番,来书房有事问你。”工师籍撂下这么一句话,便不再言语。 至始至终,工师籍席坐于书房,连身子都未曾动一下。 看来在这座府宅,他才是真正的主宰。 工师谋虽然性子刚烈,却从未做过忤逆老父的事。所以即便心中有再大的不情愿,也只好整理好发容衣冠,步入工师籍书房乖乖候命。 “父亲一向身子可好?”工师谋问候道。 工师籍脸色阴沉,瞟了一眼侧立的工师谋:“家有逆子,祸国殃民。一把老骨头,好与不好,都无颜以对列祖列宗了。” “孩儿愚钝,请父亲明言。”被老父亲骗回家,工师谋本就心有不悦。现在又无端被他指责为祸国殃民的逆子,顿时有些不满。 “孽畜!”工师藉怒火中烧,激动地站起身来,将手中竹简,狠狠地砸向工师谋:“自己造的孽,还不如实道来。” 工师谋瞟了一眼地上的竹简,“西周公国水利概览”几个字赫然映入眼帘。 工师谋心头一怔:原来,自己秘密替西周国改道三川之事,还是被眼明心细的老父亲知晓了。 不过,工师谋知道这一天早晚会到来的。 只见他缓缓拾起地上散开的竹简,又慢慢卷起。这才心平气和地回答工师籍:“不错,三川改道之事,确是孩儿主持。蒙西周公赏识,委孩儿以重任,孩儿这才有了振兴我工师世家的机会。” “啪!”工师籍冲上去,猛抽了工师籍一记耳光,怒道:“孽畜!工师世家就要亡于你手了,还在此言辞凿凿!” 工师籍急火攻心,有些招架不住,连连往后打了几个趔趄。 “父亲——”工师谋赶忙扶他坐定,继续说道:“且听孩儿细说,东周昭文君姬文,宠幸奸佞,无端夺父亲相位。孩儿此举,定然能够让东周之稻颗粒无收,到时候西周公率军东征,东周国国破定在眼下。如此,便洗了父亲此生耻辱。” 第十二章 白发人送黑发人 工师谋的话,句句戳中工师籍心口。 这一刻,他方才明白:原来儿子如此头昏脑涨,皆是因为要替自己报私仇。 工师籍本为东周国丞相,任内也颇有作为。 然而,东周昭文君一上任,为了树立威信,无端就把他父亲时代的丞相工师籍解了职,接着马不停蹄地改任自己的亲信吕仓为相。 这件事,也是一直卡在工师籍喉咙里的一根刺。 现在儿子为老子出头,还哪有脸面去责备他。 工师籍稍稍舒了口气,眼中泛着泪珠,望着窗外的明月,叹道:“西周公乃武断冒进之人,为让东周之稻无水可用,人为截断三川。此举上忤苍天,下逆黎民。哪日东窗事发,域内诸侯定然群起而攻,我工师世家怕是也要陪葬了。此乃天欲亡我工师一族啊!” 东窗事发其实也是工师谋一直担心的事,不过他自诩整件事保密工作做得很好,断然不会有东窗事发的这么一天。 再加上这是他唯一能够把握住,亲手报复东周国的机会,他自然就有意蒙蔽自己。久而久之,他越发看到了此事的利处,而忽略了它的风险。 他上前替工师籍斟了一杯茶,安慰道:“父亲且放宽心,此事绝不会泄露半点风声。” 见儿子这一刻还是这么天真,工师籍越发痛心。看来言语已经无法让他回归正常,只能猛水浇醒他了。 “你随我来!”工师籍缓缓起身,领着工师谋出了书房,然后沿着曲折的游廊,一路往东,最终在一处阴暗的矮房子前停下。 月光倾洒,拉长了父子二人的侧影,翕然单薄。 工师谋一阵疑惑:这儿是工师家的私牢,平日里用来处罚犯大事的下人的,工师家一向宽厚,这儿便一直废弃,父亲带我来这作甚? “开门!”工师籍朝房里喊了一嗓子。 稍许,房内灯亮,淡黄色的灯光透出窗户,接着响起阵阵急促的脚步声。 门“吱呀”一声开了。 工师谋又是纳闷:开门的竟然是管家福泉。 福泉将两父子引入房里,也不吱声,便走到外面关好门,值守起来。 眼前一幕让工师谋更加咋舌:狭小昏暗的房间里,竟然蜷缩着八个噤若寒蝉之人,这些人皆是西周武公委派给工师谋的工匠,他再熟悉不过了。 八人一日之内经历生生死死,吓得不轻,这会见到上司,竟然已经不知言语。 狭小的屋子似乎容不下这么多人的呼吸,空气中弥漫着阵阵恶臭。 工师谋感觉恶心,这行快些逃离这糟糕的环境。 工师籍亦没有出声,他清楚,此时无声胜有声。 二人沉默了许久,方才走出来。 自私牢自书房,短短几十步的路程,父子二人一前一后,却走得甚是吃力。 工师谋脑中一直在拷问自己:此事一向保密,八名工匠为何就稀里糊涂到了府中呢? 工师籍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说道:“八名工匠,想必你也都认识。事到如今,你还认为天底下有滴水不漏之事吗?” “父亲,何人将他们押入府中的?”工师谋仍然心有不甘。 “只有两人,虽然乔装,但与府中家丁有过交手,观其身手,定是官军无疑。”工师籍淡然道。 “官军?哪一路官军呢?”工师谋惊出一身冷汗。 “三川枯竭,谁最为关心?”工师籍反问。 “东周君?”工师谋虽不愿提起,但是显然东周昭文君便是最渴望三川下水之人。 工师籍无奈地微微点头,算是默认了儿子的猜测。 他一向自诩算无遗策,可这一次他却万万没算到,指使送八名工匠过府的背后之人,竟然是当朝天子。 终于,工师谋像泄气的皮球一样蔫了:东周君知道了此事,处于洛阳的工师世家,被屠灭还不是迟早的事吗? “怎会这样?怎会这样?”直至此刻,他还难以相信。 他不惧自身的安危,却害怕工师一族跟着自己遭殃。 工师籍本是一个善于明哲保身之人,在东周昭文君新君继位的宫廷争斗中用相位这个头衔,换来阖府平安,足以证明他的老谋深算。 可是,工师籍千算万算,却是没能算到自己的儿子会背着自己,去走这么一步险棋。 他望着眼前近乎绝望的孩儿,无奈地摇头叹息:“唉!” 老父亲的无奈,让工师谋内心刀绞一般疼痛。 “东周君为何要将工匠押于工师府?”工师谋用最后一点理智询问老父亲。 工师籍点了点头,算是对工师谋还不算完全昏头的认可吧。 他缓缓起身,叹道:“这定然是东周君与我工师世家做的一笔买卖。” “一笔买卖?”工师谋难以想明白。 工师籍转身望着窗外的皓月,泪眼婆娑,于心不忍地吐出几个字:“以你之命,换工师一族。” 工师谋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此刻听到老父亲说自己的命能换来工师一族周全,内心竟然兴奋无比:“请父亲赐教!” 眼看着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工师籍哪里还有什么心情赐教,然而,事关工师家全族,他又不得不讲。 他内心挣扎着说道:“东周国实力远逊于西周国,即便东周君清楚西周公所为,也是敢怒不敢言。唯有将此事公诸于众,方可借域内诸侯之刀惩戒西周公。试问,哪里是最好公布西周公恶行之场所。” “天子朝堂!”工师谋脱口而出。 工师籍闭上眼睛点了点头:“东周君乃中庸之人,自然不会强出头而让西周公有东征口实。你是此事经办之人,又于天子朝堂领有乡师的微职,由你出面,便再合适不过了。” 听老父亲这么一分析,工师谋恍然大悟:现在东周君手握工师世家命运,自己想不替他卖命都困难。 一想到要去替仇人卖命,工师谋恨得咬牙切齿。 然而,一切又那么无可奈何。 他双膝跪地,朝着老父亲的背躬连连磕头:“父亲,请恕孩儿不孝!” 泪水顺着眼眶留下,浸湿了地面。 而工师籍,则是一直望着窗外,不敢回头。 他对自己的孩儿最是清楚,自打今日步入书房之时便知道他会做什么选择。 可是真到了这生离死别的时候,他那颗饱经风霜的心,也会刀绞般疼痛。 工师谋不愿再说一句话,去刺激眼前风烛残年的老父亲。 他知道,自己受戮,只是一时之痛。而父亲老年丧子,却是一生的伤。 他心中已有盘算,缓缓退出了父亲的书房。 当晚,工师谋最后仔细梳洗一番,便领着自己家中关押着的八名工匠,连夜往洛阳东周昭文君姬文的府宅奔去。 第十三章 又见工师谋 次日早朝,姬延于王座静听群臣奏议。 朝前阅完群臣递来的奏折,了解今日早朝主要商议两件事。 其一,三川流域大旱之事。 其二,景翠大军围攻韩国南境屏障雍氏之事。 《左传》里面说:“国之大事,在祭与戎。” 现在天降大旱,需要祭祀先祖。而楚怀王对韩国用兵,背地里却是有取道韩国伐二周,窥伺九鼎,代周行王事的野心,自然又关系战争的大事。 端坐在王座上的姬延,听得有些乏味,便开始闭目养神地睡起大觉来。 “大王!大王!”姬延耳边突然传来内监徐来的轻唤声。 昨日因忧心王后韩姬的病情,姬延一夜未眠。徐来作为和姬延最为亲近的内监,自然是知情的。 按理说一朝天子打个盹,谁敢说二话。 可是太傅东周国昭文君姬文不但脸色阴沉,还朝徐来连连使了好几个眼色。 现在整个王宫都是寄居于东周国,王宫开支也依仗东周国供给。徐来无法,只好轻轻唤起了姬延。 姬延从睡梦中醒来,稍稍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才发现此时朝堂早已雅雀无声,殿下群臣虽神色各异,却都瞪大着眼睛望着王座这边。 “那个……,诸位爱卿。没什么事的话,就早些退朝回家休息吧吧。”姬延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略显尴尬。 再加上上了这么久的朝,尽听老臣们扯淡,没听到半点干货,所以只想早些抽身。 “大王——”立于左手边首位的太傅姬文本是有要事要奏的,只是一直藏着掖着,等待时机。 此刻听到姬延说出这么一句搪塞的话,心生不悦,便站了出来。 姬文凛然望着姬延,继续说道:“昔伊、洛竭而夏亡,河竭而商亡。今天将大旱,三川枯竭。实乃大凶之兆,恐于我朝不利,妄吾王慎思、慎言、慎行!” 姬文这番话肺腑感人,下边群臣闻言,便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大王!臣夜观星象,太白移位,紫薇黯然。乃亡国易主之患。正是应了太傅之忧。”一耄耋老臣旋即铿锵附议姬文。 此人正是东周国现任丞相吕仓,亦在天子朝堂任太史一职,太史主要负责国家典籍、天文历法等事宜。 吕仓一直是姬文的心腹,取代工师籍做了东周国的丞相后,对姬文那是越发忠心耿耿。 君臣二人一唱一和,看来是说点秘密了。 姬延会心一笑:西周国武公姬供之,邀请自己的堂弟东周昭文君姬文一起联秦抗楚,被一向以中立国自居的姬文断然拒绝。姬供之怒而指使工师谋在上游偷偷截断三川,以使下游种水稻的东周国无水可用。 这个所谓的秘密,在略微读过《战国策》的姬延心中却已经是一个笑话了。 姬延清楚:姬文和吕仓表面上忧心周王朝的社稷,实则是到天子这儿告御状来了。 虽说目前周天子只是徒有一个天下共主的虚名,并不可能给告御状的人主持什么公道 不过天子朝堂还是有一个好处为昭文君姬文所看重,那就是这儿发生每一件事,会以最快的速度传到其他诸侯的耳朵里。 所以周天子朝堂很大程度上是各诸侯国彼此之间龌龊行为的揭露地,是相互征伐的导火索。 昨日工师谋连夜来告密,昭文君姬文自然很是不爽,可是他自知实力不如自己的堂兄西周武公姬供之,有苦难言。 他心想唯有借刀杀人,将姬供之截断三川的事情捅破,让同在三川下游的韩国、魏国、齐国、卫国、鲁国等去拿自己那好事的堂兄问罪,方可解了这心头之恨。 一切倒是和老谋深算的工师籍昨晚分析得一模一样。 姬延眼角闪过一丝笑意,故意装作不知情的样子问姬文:“寡人有一事不明,现下大旱还没开始多久,三川河水那么大的流量,怎么早早就枯竭了呢?” 姬文闻言大喜,正襟答道:“吾王圣明。此番三川枯竭,并非天灾,实乃人祸也。” 姬文此言一出,立刻在朝堂之上引起不小的轰动。尤其是受旱情影响的域内诸侯国代理们,更是义愤填膺。 然而并没有一人站出来表达自己的不满与愤懑,毕竟这些人代表的是各自的诸侯,说错一句话便有可能引发一场兵灾。 因而谨小慎微,便成为了他们为人处世的基本原则。 “人祸?叔父这番话,倒叫寡人糊涂了。还烦请叔父仔细道明原由。”姬延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 群臣也是满腹狐疑,用期待的眼神凝视着伺立于朝堂首位的当朝太傅东周昭文君姬文。 此时的昭文君姬文,弹指间成为了整个天子朝堂的焦点。 面对众人的疑惑,姬文却脸色泰然,笑而不语。 显然,他不想成为焦点。因为他知道,焦点即众矢之的,是没有好下场的。这也是他继位即自贬“公”号为“君”号的原因。 接下来是当炮灰的时候,姬文追崇儒家,一向以中立身份自居,自然是不会冒着得罪西周武公的风险,亲自出面的。 而姬文的沉默,似乎是在传达某种特定的信号。 “大王!臣有奏!”飒然,群臣中一男子面若重枣,持笏缓步走到朝堂中央,朝王座躬身作揖。 果然,有人收到了姬文传达的信号。 工师谋? 姬延以为自己没睡醒看花眼了,又仔仔细细揉了一遍眼睛,确信眼前之人定是工师谋无疑。 此人为何在此?姬延甚是疑惑。 其实工师谋本就是姬延朝中下大夫,领乡师之职。只是他身微职卑,又长期任职于西周国朝堂,没有在姬延面前露过脸而已。 “准奏!”姬延虽有些疑虑,还是顺水推舟,静待事态发展。 而那工师谋,也是第一次面圣,先前一直在埋头打腹稿,没有注意王座上坐着的姬延,这会瞟了一眼,见眼前之人竟然与前日羞辱自己的少年一模一样。 登时惊出一声冷汗。 工师谋心中一直挥不去的魔鬼,竟然是当朝天子。这着实有点超出他的认知范围。 他呆若木鸡一般傻站在了那儿,竟然忘记了自己要干嘛了。 群臣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工师谋身上。 第十四章 各怀鬼胎的大臣 “工师谋?”内监徐来为了缓解尴尬,给工师谋提了个醒。 工师谋诧然回神。 “谢大王!”他毕恭毕敬地作了一个揖,方才依着打了许久的腹稿奏道:“大王!微臣有两事启奏。其一,今天将大旱,三川枯竭。实乃太庙多年未祀,触怒先祖,降下灾祸也。微臣恳请吾王择日整备王驾,戒饬车徒,亲往太庙祭祀先祖。” “爱卿所奏正是寡人所想,现大旱降临,三川黎庶涂炭,着实是因为寡人失德而触怒了先祖,寡人自当卜个吉日,亲往太庙祭祖罪己。准奏!” 祭祀是这个时代人的头等大事,作为现代人的姬延,自然也是不敢松懈怠慢。 况且,这也是一场收买民心的超级政治作秀,还可以趁机敲一笔诸侯们的竹杠,缓解捉襟见肘的王宫燃眉之急,何乐而不为呢。 “吾王英明!”工师谋虽心中还没将眼前之人的角色转变过来,不过还是依照计划拍了一下马屁后,接着奏道:“其二,微臣要弹劾一人。此人乃当朝大员,微臣身微职卑。恳请大王圣裁。” 先抛出个祭祀的球让姬延接,再引出个弹劾大臣的炸弹来。看得出他也是有些说话艺术,倒也不损这个“谋”字。 看情形,工师谋要弹劾的,定是昭文君姬文口中的人为截断三川之人,这一点众臣都听的清楚,看的明白。 而从地理上看,能够同时在上游截断三川的诸侯国只有韩国和西周国,韩国现在前线急需粮草,不可能自己截断上游害下游的百姓。 所以众臣猜测,人为截断三川之事若属实,八九不离十定是那好事的西周公姬供之所为。 “放肆!弹劾百官轮得到你一个小小的乡师?”还没等姬延发话,大宰宁越先站出来呵斥了起来。 作为天官冢宰的掌门人,监察群臣是他的权利范围。自然是见不得本属于地官司徒属的乡师在此僭越行权。 其实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宁越是秦惠文王的人,代表的是秦国的利益。 东周昭文君是个谨慎之人,没有掌握证据不会随意出言,所以可以断言,西周国武公姬供之截断三川而使其枯竭之事,现在已然明了。 只是秦国位于三川上游,与秦国对立的另一豪强齐国位于河水下游,所以宁越乐见其成。 且西周国是秦国最忠实的小弟,做大哥的哪能见小弟被人欺负而不插手。 不过代表三川下游其他韩国、魏国、齐国、卫国、鲁国等诸侯国的大臣此刻也是一言不发。 小小的西周国自然是不在他们眼里的,他们真正顾忌的是它背后的大秦帝国。 而宁越,此刻则正是秦国的代言人。 这些大臣们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可谓心术不正,各怀鬼胎。 现在秦国如日中天,秦楚大战,韩国和魏国作为秦国的盟友,虽然受灾,但是也不敢有怨言。 至于齐国、卫国、鲁国等,在秦楚大战战事不明了,国内国主没有明确选边站的情况下,自然是不会去触强大的秦国的霉头的。 这些大臣都在观望,同时自然也希望站出来一个不怕死的人来捅破这一层窗户纸,让事态有进一步的发展空间。 现在宁越出来呵止工师谋谏言,众大臣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 只有代表楚国利益的大司马杜赫此时心情最为愉悦。 西周武公姬供之截断三川这件事,无论怎么发展,对楚国都是有利的。 若这件事捅破了,虽说是西周国所为,但难免不让人怀疑背后会有秦国指使,那秦国的声誉自然会受到很大影响,山东诸国便有背秦向楚的可能。 若这件事压下了,大部分国土在三川流域的韩国就会因旱灾而缺粮,韩国一直在往秦国前线运粮,粮草就会更加短缺。那眼下楚将景翠率领十万楚军围攻了五个月还没能攻下的雍氏城,就会不攻自破。 雍氏一破,韩军必会一溃千里,如此一来,楚怀王窥伺九鼎,代周行王事的政治抱负也就近在眼前了。 空隙间,早有宦官悄悄溜出宫门,往洛阳西周国驻地通风报信去了。 “宁相莫气,本君管教下臣不利,还望担待。不过我王圣明,广开言路,下臣踊跃谏言,也是应当提倡的。”作为司徒属掌门人的大司徒国舅韩庆此时站出来当起了和事老。 韩庆为韩国公子,代表的是韩国利益,他倒是不客气,直接将工师谋僭越行权一事扣到了天子姬延身上。 眼下韩国前线战事吃紧,他自然是希望三川水流畅通,灌溉好韩国农作物,保证前线粮草供给。只是明面上不敢得罪盟友秦国,现在见有人不怕死去捅这个马蜂窝,很是乐意。 “韩国舅如此雨露均沾,左右逢源,倒是自在呀。”魏襄王的代言人,大司寇颜率出言讽道。 所谓虎落平阳被犬欺,魏国作为没落的战国霸主,自从被秦国打趴以后,现在成了周边大小诸侯国眼中一块很大的肥肉,各条边境线都很不太平。 南边的楚国,早就盯上了还在楚晋之战时就想得到的魏国重镇鄢陵。 北边同属三晋的赵国,也不顾同出手足之情,陈兵十万于魏、赵边境的中牟,蠢蠢欲动。 而东边的齐、宋两国最近也走得很近。 宋国先祖薇子启乃纣王同父异母的哥哥。宋国国都宋城便是在原来商都亳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 宋国国主宋康王最近倒是很得志。 先是东伐齐,取五城。而后南败楚,拓地三百余里,接着西败魏军,取二城,顺带灭了滕国,有其地。江湖人送外号“五千乘之劲宋”。 周围一票大国被这宋康王虐了个遍,俨然一副战国小霸主的作派。 王宫熠熠生辉的宋康王,趁着秦楚大战的契机,近来频繁与齐国互动,大有取道魏国东部屏障煮枣,西进王畿洛阳,夺回九鼎,复兴殷商的野心。 在这秦楚大战的契机,宋国和齐国重修旧好,怎能让魏国心安。 所以危机重重的魏国,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紧紧抱住盟国秦国的大腿不放。 颜率见韩襄王的庶出弟弟公子庆两面三刀,对秦国不忠,自然很是生气,这才出言讥讽。 这些人自顾自的发言,全然忽视了端坐于王座上的周天子姬延,好在姬延是现代人,对一些细枝末节般的虚礼不甚讲究。 朝中唯有刚刚官复原职的大司空赵累,一边为王朝的礼崩乐坏皱眉摇头,一边为周王室的江河日下唉声叹息。 看到满头白发的赵累佝偻的背躬,在这朝堂之上略显形单影只,姬延心中不禁五味杂陈。 同时姬延还注意到赵累旁边一白面小生看着面生,似乎是在和赵累商议着什么,又好像是在安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