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锦衣卫开始斩妖修仙》 第1章 长安月夜,斩妖仙使 天朝景元十年,七月中旬。 逢乞巧节,长安不夜,灯火通明。 护城河畔,画舫此起彼伏。弦乐丝竹奢靡入耳,舞女临风起步。 花魁立在船头,怀抱琵琶,水袖飘扬。 高塔之巅,有一身着玄色斗牛长袍,头戴乌纱帽的锦衣公子,恣意而坐,一边沐浴晚间凉风,一边看那花魁迎风飞舞。 瞥见花魁轻纱之下,那曼妙身姿,婀娜多彩时,沈琮同那些个河畔伸直脖子观望的纨绔子弟一般,吹起一记口哨。 曲落舞终,花魁一脚独立于三寸金莲之上,玉足系着的银铃清晰可见。 台下一片满堂喝彩。 随着花魁退下,好几个纨绔公子争先恐后上船,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险些打闹生事。 沈琮摇头一笑。 红颜祸水哦。 倏然间,沈琮睨眼。 妖气? 他缓缓站起,取下腰间玉扇,倏然朝虚空一步跨出。 长安东南一隅,一处死胡同内,有一道金色光晕骤生。随光晕一道现形的,是从光晕内跨出的沈琮。 在他跨出的一瞬间,光晕迅疾消失。 沈琮微摇手中玉面龙骨扇,翕动鼻翼。 腐烂之气,血腥蔓延。 是吃人的妖精。 眉间冷色一闪而逝,沈琮骤然展开半叠的扇子,扇尖金光顿现,化作缕缕长丝飞向胡同尽头。 一声惨叫顿起。 沈琮朝前走去,手腕转动玉扇,玉扇散出柔和金光,照亮此处。 入目一具被啃食了一半的人尸,一只被打穿了肚皮,已经吐血气绝的癞皮狗。 “滥杀生灵者,锦衣卫不留。来世好自为之。” 沈琮说罢,便收了扇子蹲下,一手触上狗头,一手伸往虚空。 虚空金色古老阵法顿现,狗头飘出一缕气息,由沈琮指尖飞往阵法。 穿过阵法时,气息化成一只癞皮狗的模样,随着阵法一同隐入沈琮眉心。 “叮!恭喜宿主斩杀丁相二品癞皮狗精,获得随机一品丹药一枚!” 脑海冷不丁响起一抹机械音,沈琮浑不在意,起身在尸首身上留下一只被掐破的锦囊,而后拎起癞皮狗尸首扭头离开。 沈琮并非这个世界的人。 他曾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小白领,某日熬夜猝死后被一个斩妖系统意外绑定,开始在各个位面代替原主斩妖修仙。 这个位面,乃是他碰到的第一个低武位面。江湖习武至上,灵修乃是传说中的存在。 沈琮在这一世,是这架空世界的天朝七皇子。 天朝开国皇帝沈云清,是他老爹。 至于天朝前朝,则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大明。明末朝廷动荡,政权腐败,沈云清不忍百姓流离失所,便推翻腐朽大明,自立政权,国号为天,年号景元。 中原北有突厥匈奴虎视眈眈,南有大理占据云南,东有倭寇骚扰边疆,西有波斯罗马锁住丝绸之路。 百国共存,天下不宁。 他爹,也便是景元帝沿袭大明,奉君王死社稷,天子守国门之理,定都北塞长安,率顾氏虎将南征北战十年,终定中原,稳住天朝朝纲。 在嫡长子被立为太子之后,夺位之争便悄然展开。 沈琮无心皇权霸业,便拜入锦衣卫暗部门下,从衙门开始斩妖修仙。 锦衣卫注,明部捉人,暗部斩妖。 暗部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榜上妖怪皆可捉。凡暗部揭榜者,三次不成,便会被视为无能无信,将废除修为逐出锦衣卫,永不录用。 混了几年,沈琮依靠自个儿的本事,终于混上了捕头之职。 现下,他要带这只癞皮狗精,去暗部都尉府备案。 亥时初。 都尉府前,两个身着玄色飞鱼长袍的锦衣卫上夜,立在门口,放开神识感知四方。 沈琮提着癞皮狗精慢悠悠上前。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锦衣卫暗中握住腰间绣春刀,立即拦住。 “斩妖使,暗部沈琮。”沈琮递上一块令牌,在他们辨认后,正准备进去。 异变突生。 “小心!”一个锦衣卫面色一变。 一道诡异而森冷的气息从沈琮背后袭来。 沈琮面色不改,将癞皮狗精尸首往前一抛:“接住了,爷要备案的。” 便摸出腰间玉扇,扭头打去。 摊开的扇面散出云雾一般的金光,瞬时笼罩那妖物。沈琮见状,一摇玉扇,云雾金光化成锁链,牢牢锁住妖物奇经八脉。 “黄鼠狼精,丁相二品,二十五年道行。”沈琮看清妖物,缓缓启唇。 这是系统赋予他的能力。只消看一眼妖魔鬼怪,便可辨认其道行和真身。 沈琮收了扇子掰开黄鼠狼精前爪,微微蹙眉。 未曾开过杀戒,却如此狂躁。 见黄鼠狼精满目悲愤地盯着那只死去的癞皮狗精,沈琮挑眉,捻指推演一番,顿时了然。 这只癞皮狗精心系黄鼠狼精,黄鼠狼精亦如是。为了快速提升修为护住黄鼠狼精,癞皮狗精动了歪心思,开杀戒吃人元气,来提升自己修为。 有情有义,却用错了路子。 “它开了杀戒,你带不走它。”沈琮打出一个响指,锁链顿收。他看着落地的黄鼠狼精,笑了一声,“走吧,爷不杀你。” 黄鼠狼精哀嚎一阵,扭头跑开。 沈琮扭头,正要离去,忽而伸手朝虚空一抓。 只听一声哀嚎,一只妖物赫然落地。 正是方才那只黄鼠狼精。 “爷的耐心,是有限的。”沈琮侧头,噙笑的眼角多了一分冷色。 说罢,沈琮微微眯眼,一股灵魂威压骤然袭去。 黄鼠狼精瑟缩一阵,还是不甘心,仍目光紧紧地盯着那只身子已经冰凉的癞皮狗精。 “擅闯都尉府者,杀无赦。”沈琮却不再搭理黄鼠狼精,拎起那具妖精尸首,径直朝都尉府走去。 两个锦衣卫目视前方,全然无视那只徘徊不定的黄鼠狼精。 黄鼠狼精伸直脖子往里张望。 都尉府正堂,一把古老的绣春刀正挂在中央。刀鞘已经有些磨损,却仍可觉森冷之气。 在看到这把绣春刀的时候,黄鼠狼精下意识颤栗起来。 听闻都尉府之前,还有一个名字。 在那个朝代,这个府邸专门捉妖。 似乎…… 名唤北镇抚司。 第2章 揣榜而去,再度缉妖 黄鼠狼精身子一抖。 听娘亲说,入了北镇抚司的妖怪,便再没有一个出来的。 它爹爹便是如此。 看来,它带不走小郎君了。 念及此,黄鼠狼精顿时哀嚎一声,扭头跑走,身形瞬时融进夜色之中。 沈琮入了都尉府,将妖怪备案后,抬眸看向木栏。木栏上贴着的,都是揭下未执行的榜单。 左右也无睡意,不妨去将那只妖怪捉来换些银子,沽一壶好酒。 打定主意,沈琮缓缓睨起眼睛,取出那张今早被自己揭下的榜单,捻诀在榜单上画下一行咒法。 “临兵斗阵,寻!”沈琮一身低喝。 言出法随。 咒法顿时融进榜单妖怪画像之上,画像飞出一道细若银丝的金光,朝着不远处画舫飘去。 沈琮一步跨出,金色光晕顿现,他走入其中,转瞬来到画舫尽头的一处小巷之中。 将榜单收进袖袍,取出玉面龙骨扇,沈琮一边慢慢摇着,一边跟着金丝光线寻觅过去。 小巷深处,浓郁的腥臭散在虚空。 血腥味……又是一具死尸。 来晚了。 沈琮皱眉,将玉扇叠起握在手中,屏气凝神,悄然朝血腥浓郁的地方走去。 那是一只狼狗。 狼狗的眼睛和方才所抓的癞皮狗精呈一样的猩红色。 妖怪眼眸多为绿色,因妖力不同,以致色泽不同。 若开杀戒,则为猩红。杀戮之气越重,眸中颜色越沉。 这只狼狗,已经杀了起码有十几个人了。 狼狗正在啃食人尸,忽而间鼻翼翕动,闻到生人气息,便蓦然回头,阴冷地盯着来者。 察觉到沈琮不是善茬儿,这厮顿时警惕起来。 “平头狼狗,丁相三品,三十七年道行。”沈琮不紧不慢地拿扇子敲打手掌,眼角噙笑,笑意不达眼底,“主人家待你不薄,你为何杀他全家?” 他知道这些,全是依靠自己在上一个位面学习的八卦推演之术。 不甚精巧,却足以推演过去未来。 这狼狗精,便是他要缉拿归案的榜上妖怪。 “我妻儿守他家门,他却不念妻儿忠心,杀它卖肉五两,便连腹中孩儿也一并炖了汤。我不过以牙还牙,取回我妻儿的肉,何错之有?” 狼狗嗤笑,竟口吐人言。只是声音森冷,有若鬼魅。 “杀了他们之后,你因心头不满人族势大,便开始以报复为由,继续杀戮百姓,饮血吃肉?十数无辜老弱妇孺,便惨死在你口下。好一句以牙还牙。”沈琮哂笑。 头次被人族这般盯着,狼狗恼羞成怒,吐掉嘴中碎肉,朝沈琮扑过去。 “自作孽,不可活。” 沈琮展开玉面龙骨扇,扇子泛出金色光芒,灵气奔涌而出。 只见灵气化针,迎面而上。 狼狗悉数躲过,再朝前奔去。 沈琮不疾不徐,又挥出一扇子。 飞针再出! 较之方才,这飞针出去时,便是肉眼也无法捕捉。 不过弹指一瞬,无数飞针没入狼狗体内。 狼狗忽而四肢抽搐,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它阴鸷不甘的目光直勾勾盯着沈琮,瞧上去颇是瘆人。 “你是谁?”狼狗临死前,目光锁在沈琮身上。 “锦衣卫暗部,斩妖使沈琮。”沈琮将扇子叠起,化开灵光,微微一笑。 狼狗还没听到这话,便吐血而亡。 沈琮默默耸肩。 太弱了,一下就死了。 他走过去蹲下身子,伸手缓缓触上它的眉心。 “魂魄归地府,肉身归锦衣卫,修为归属天道。剩下的气息,便归我吧。” 这一句话落罢,沈琮骨节匀称的手指尖,便生出一道微弱的金光。 他朝虚空伸出另一只手,一道法阵顿生。 狼狗的气息从鼻翼间中飞出,沿着沈琮的手臂被引入法阵之中,等再出来,便化成了狼狗虚影。 阵法连带着虚影,一道涌进沈琮身体之内。 “叮!恭喜宿主斩杀丁相三品平头狼狗精,获得随机黄阶下品秘籍一本。”系统的机械音,顿时响在沈琮耳畔。 秘籍分为天地玄黄四阶,黄阶功法最是次等,但是在这低武位面,黄阶功法位同九阳神功,玉女心经那等独门武功秘籍,已然是拔尖的了。 不过放在沈琮这里,还是不够看的。 毕竟在上几个位面,他皆是修行到了大帝之境,返璞归真——所得功法虽可带到其他位面,但修行境界不够时,系统是不会准允他拿出超越品阶的秘籍的。 是以这个位面,修行不够,却也只能凑合着将就一下了。 沈琮起身,从乾坤囊取出一只锦囊,掐破之后仍在人尸身上,而后面不改色地拎起狼狗尸首,扭头离开。 人类的尸首,并不归他管辖。他只要留下信号,自有明部锦衣卫前来收拾。 将这尸首连同榜单一并交给暗部上报之后,结了银子沈琮便回了自己的王府。 秦王府里人口稀少,再者他虽年过十六,却没有娶亲纳妃。以至于偌大府邸中,下人加上他,也不过几十号人。 这没有娶亲纳妃是一回事儿,他不受老爹待见,也是一回事儿。 他的几位皇兄皆是年过二八,到了封王之年,却仍被留在皇宫,给了封号,压了两年才赐下府邸,准允搬出皇宫的。 而到了沈琮这里,他一到二八之年,便被景元帝一道圣旨赐下秦王封号,赐了封地和皇城府邸,便给请出了长安皇宫。 那封地看似疆域甚广,却没什么油水。是以沈琮虽位列亲王,俸禄却还没有朝中一些官员来得多。大多数银子进账,全靠他这些年来的揭榜斩妖。 至于为何不受待见,沈琮想,大抵是他母后的缘故。 他和太子沈瑨,皆是先皇后所出。 母后诞下太子时满天祥瑞,诞下他时天降洪灾,自己还血崩而亡。 景元帝和先后素来恩爱,不待见沈琮,倒也情有可原。 不过,沈琮对此倒是无所谓。没有妃子小妾,倒也图的一片清闲,不必被莺莺燕燕环绕,不必为后院之事所扰。 那些美人儿,看看过过眼瘾就行了。 他可是要修仙证道的人。 沐浴出来之后,已经过了子时。 第3章 白衣女鬼,林中遇险 沈琮没有睡意,在屋内打坐须臾后,忽而睁眼。 入眼一张鬼面,黑洞洞的眼睛直勾勾望着自己。在这灭了灯火的屋子中,他搁这一站,便似夜中魑魅一般,渗人得紧。 “能闯入爷的府邸,修行还算不赖。”沈琮慵懒地伸个懒腰。 府邸之中被他设下了禁制,若是有妖怪或者他人夜行擅闯,不死也要大残。 这厮身上邪气浓重,一瞧便知并非好鸟。 他能躲过自己的禁制,悄然来到自己的屋中,可见修行之深。 广袖之下,他一双手暗中翻转,心头悄悄捻诀。 想要拿下这厮,必得出其不意。 “素闻秦王殿下天赋异禀,师承仙家,今日一见,果然非是浪得虚名。”鬼面人桀桀一笑,忽而动身,甩出两枚飞镖,而后扭头一步跨出窗沿。 沈琮侧身闪过,抓起飞镖起身追出去。 哪料出了屋子,鬼面人已经不知所踪。 眯了眯眼睛,沈琮捻诀,在飞镖上画出一道咒法。 “临兵斗阵,寻!” 随着这一声低喝,咒法金光现行,融进飞镖之中。 一缕金丝光线忽而蹿出来,朝着远方天际而去。 沈琮朝着虚空一步跨出,金色光晕旋即而生,任他跨入其中。 待到再落地时,已然来到长安城之外的一片郊区。 前方竹林,蝉鸣阵阵。 沈琮散着青丝,出了一身的汗水。 真热。 想要吹空调。 他抿了抿唇,扔了飞镖,从袖袍之中摸出玉面龙骨扇,屏气凝神,小心翼翼朝着竹林一步一步走去。 倏倏然,竹林深处传出一阵别样的窸窸窣窣之声。 有蹊跷! 当这声音被捕捉到时,出于本能,沈琮在身前布下一道结界。 结界成形的一刹那,漫天箭雨从竹林中飞射而出,直直冲向结界——它们触及结界的一刹那,便直接没入其中。 而后旁边小溪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 原来,这道结界隔空挪物,直接将箭雨挪到小溪之中。 一道清悦悠扬的笛声,蓦然从竹林之中传来。 恍恍惚惚中,有一白影在竹林兀自舞动。 白影随着笛声扭动身姿,一双如玉的小足在竹林中格外清晰。 “嗯——” 漫漫轻呢,从竹林飘出。 这声音温温柔柔,酥酥麻麻,若是个寻常男子,听得当下就要忍不住,寻觅风花雪月,共赴巫山了。 沈琮缓缓眯起眼睛。 好听是好听,但他的鼻子告诉自己,这里蔓延着妖气。 里面女子,并非人族。 暗中握紧玉面扇子,沈琮缓缓朝竹林走去。 迈进竹林的一刹那,笛声戛然而止。 白影似有所察觉,提起一身轻飘飘的衣裙,朝着更深处跑去。 只一眼,沈琮便有了这妖怪的资料。 准确来说,她并非妖怪,而是鬼。 不过,妖魔鬼怪,皆在他斩妖的范畴之间。 问题不大。 “白衣鬼女,丁相九品,九十九年道行。不足一百年道行,能够修出人行,天赋倒是不错。”缓缓摩挲下巴,沈琮眉下双眸,闪过一抹深色。 这个世界,妖怪等级分作甲乙丙丁四相,每相九品,共计三十六等妖怪。 其中,甲相妖怪乃是千年大妖,皆是只差一步便可渡劫飞升的,他们大多不会祸世一方——证道渡劫,须得身心干净,若开了杀戒,雷劫一来,直接就给劈死了。 是以,他们鲜少出没,大多隐匿深山老林,潜心修炼。 乙相妖怪道行在五百年至一千年之间,丙相妖怪道行在一百年至五百年之间,丁相妖怪道行则在一百年以内。 丁相三品妖怪,若有天赋者,便可口吐人言了。而若能修行到丙相九品,也便是五百年妖怪,可以渡劫修炼出人形。 若有天资甚佳者,亦或得了秘宝相助的,也可快速修炼出人形。 这白衣鬼女乃是一缕怨气形成,在短短一百年内修出灵智,化成人形,委实稀奇。 她有成为鬼帝之姿。 只是…… 怨气生来只能待在死尸数十里之内,想来这密林便是她生前的葬身之处。 这里没有什么秘宝,她当真是靠着天资修出人行的? 还有,既然她是鬼,那为何,此方还有妖气出没? 沈琮有些狐疑。 他脚步不停地朝内里走去,当目光闯入一座竹亭时,便缓缓停下了脚步。 这里,有一位戴着面纱的白衣女子端坐其中,优雅地抚着一把长琴。 琴音悠扬动听,衬得女子越发温柔娴静。 沈琮看出她身上的浓厚阴气,微微挑眉:“姑娘,此方甚是阴凉,又无日照,大可不必遮掩容颜。” 这里确实挺凉快的,就和纯天然空调一样。 琴声骤停。 女子抬眸,望着沈琮,眼中滑过一抹惊艳之色。 沈琮继承了他爹的一副好皮囊,生得极其好看。长眉之下,尤那一双凤眼,似乎时时刻刻地噙着笑容。 看上去,有些雅痞。 这样的公子,尝上去,味道应该不错吧。 “公子,奴家面容丑陋,不敢揭下面纱。”女子缓缓垂眸,遮掩眸中一闪而逝的阴冷和贪婪。 “无妨。爷见过更丑的。”沈琮浑不在意。 “……” 女子抬眸,做出羞涩的模样,微微一笑,伸手缓缓揭下面纱。 一张恐怖的脸就这么露了出来。她的上半边脸颊有多纯美诱人,下半边脸颊便有多阴森骇人。 女子鼻梁之下,皆为白骨。白骨黏着瞧上去腐烂已久的血肉。腐肉呈现绿色,还有一些肉眼可见的小蛆虫,在腐肉之中攀爬蠕动。 当她揭露面纱的一瞬间,一道凌厉之气顿时从沈琮身后飞出。 沈琮淡定地朝前跨出一步,金色光晕顿现,直接任他跨入其中。 下一刻,沈琮出现在女子身后,一掌拍在她的背上。 “啊!”一声惨叫响绝竹林。 看着女子化成一摊白烟,那偷袭沈琮的家伙顿时火冒三丈,悲愤大喊:“阿妗!” 沈琮抬眸望去,赫然便是那鬼面。 是他,他是妖。 鬼面狼妖,丙相三品,二百三十二年道行。 这家伙,有些棘手呢。 沈琮缓缓捻诀,催动玉面龙骨扇里的仙法。 “臭小子,我要杀了你!”鬼面狼妖祭出一柄长剑,低吼着奔向沈琮。 第4章 蛟龙尸出,二重天成 闻言,沈琮微微挑眉。 这个世界,修仙品阶共分练气,筑基,化丹,结婴,洞虚,凝神,大乘,劫变,化真九境。每一境九重天,共计九九八十一重天。 其中,劫变和化真之境需要渡劫,化真之境圆满渡劫后,便会飞升,彻底脱离凡胎肉体。 而他修炼到化真飞升成功,这一世便算是证道有成,可以前往下一个世界了。 而今,他虽然只是筑基一重天,只能抓丁相之内的妖怪。 但若用巧劲,倒也未尝不可,重创击杀这丙相狼妖。 念及此,沈琮见玉扇仙法出,便一步跨出虚空,由金色光晕而入,倏然来到狼妖身侧,躲过他全力挥出的一剑。 狼妖就要扭头,沈琮眯眼,一扇挥出,只道细沙一般的灵气随扇风而去,化作长箭,顿时没入狼妖七窍。 可怜那狼妖,哀嚎倒地,口角吐血,气息渐弱。 它奋力挣扎昂首,不敢地盯着缓缓而来的沈琮:“为何……你道行不高,却可用此等高阶仙法?” “这便不必告知与你。你且告诉我,为何你二者道行薄弱,却可修出人行,口吐人言?”沈琮蹲下身子,用玉扇挑起狼妖下巴,定定与它这猩红眼睛注视起来。 狼妖本不想与他言语,可不知为何,被沈琮这般深邃的眼神盯着,它竟莫名生出了胆怯之意,于是下意识吐出真相—— “此方竹林之下,有一阵法。阵法化开,可见一大妖尸首。我和阿妗吃了它的肉,妖力大增,才得以口吐人言,修出人行……你让我抱抱阿妗……”狼妖忽而垂下了头。 他们修炼出人形,为了巩固修为,便以竹林为巢,定居于此,专杀路过此处,被妖气吸引过来的修真者。 狼妖吃女子之肉补阴,鬼女食男子精血采阳。他去引沈琮过来,便是看上他的修行,想让阿妗吃掉沈琮精血,彻底稳住人形。 他与阿妗相识于百年前,本是应了彼此要相守一世的,到头来竟是两两皆亡。 若还有下一世,他不求自己能投胎为人,有个锦绣前程,只求他的阿妗可以一世长乐无忧,不要再被殴打致死,抛尸荒野了。 狼妖眼角垂下一行泪,便再无了气息。 沈琮看在眼里,缓缓抿唇。 倒是个痴情种。 他将狼妖的尸首扛起来,放到鬼女尸首身侧。 沈琮握着扇子,默默吟诀,一手伸向虚空。 法阵顿成。 狼妖与鬼女的气息从尸首中飘出,沿着玉面龙骨扇钻进阵法之中,再出来时已成了一对紧紧簇拥的眷侣。 “叮!恭喜宿主斩杀丁相九品白衣鬼女,获得二品回元丹五颗!” “叮!恭喜宿主斩杀丙相三品鬼面狼妖,获得黄阶中品疾风步一本!” 系统的机械音,在虚影同阵法融进身子之后迅疾响起,沈琮查看了一下系统空间,默默抽离神识。 高阶的这位面用不了,能用的修为还没到,赠送的又看不上。 犯难。 想起狼妖说的话,沈琮打开折扇朝前方一摇。 若萤火一般的光芒从扇面飞出,绕着竹林飞了一圈,而后匀称地落在外围地面之上。金光落地后,竹林竟开始颤动。 不过须臾,便有一道妖阵出现在竹林之间。 望着这偌大阵法,沈琮不慌不忙,摇摇玉扇,一步从玉扇飞出的光晕跨入来到阵法中央落脚。 “临兵斗阵,破阵!”握扇结印,沈琮一声低喝,纵身朝地面一掌拍去。 握柄龙骨接地,一条灵光飞出。灵光化作八道金龙虚影,分别朝八方飞去,在阵法边缘落脚盘旋。 又有一条金龙虚影,生于沈琮足下。数息之后,九龙隐匿阵法之中。 见状,沈琮沉吸一口气,握着玉扇缓缓站起。阵法一阵颤抖,竟也随之缓缓飘上虚空。 再往下看,竟是九龙抬阵! 沈琮眯眼,骤然摊开朝上举起的手,玉扇上龙骨微颤,引得九龙共鸣,朝九方而去,将这阵法化散半空。 当龙影散尽,竹林顷刻间大雾缭绕,化成另一番天地。 沈琮握住玉扇,混不慌张。 又是一摇玉扇。 大雾散去,四方锃亮,不见十里之外,恍若白昼。 沈琮没有朝四面走去,而是定定看着前方。 这是一具被啃食了一半的蛟龙尸。龙尸身长数十丈,有如庞然大物。它一身龙鳞被拔了个干净,皮肉腐烂,便是两颗眼珠子也都深深凹陷,露出阴森森的黑洞。 不过,最是引人注目的,是蛟龙尸之上,那两条几丈粗的青铜锁链。锁链从龙脊插入,瞧着模样,是直接插到了它的脏腑之内。 一步跨出生光晕,沈琮没入其中,径直来到蛟龙脊背。他将玉扇别在腰间,蹲下身子伸手拉动锁链。 冲天恶臭扑鼻而来,沈琮蹙眉,顿时松手。 锁链已经没入其中,同血肉生长在了一起,硬拔必定牵扯五脏六腑——它是活着的时候被当成奴隶,生生折磨而死的。 从蛇修到冉莽,历经几度蜕变,需要千年之久。从冉莽蜕变为蛟龙,也是千年。 这蛟龙,起码有两千年修为,是位列甲相的老妖精了。也无怪乎那两只妖怪,能修炼出人形,道行低下,却有强悍的妖力。 沈琮摸了摸龙脊:“你死的冤屈,心口憋了团气,我知你不甘。不过,恶人食果,终有一报。你此生功德未满,便在来世好生修行,长天必不负你。” 他话音一落,蛟龙尸胸口竟然一阵起伏,龙嘴喷出一口浊气,经久方散。 又有一团气息从锁链喷吐而出。 气息化成一道蛟龙虚影,直接融进沈琮体内。 “叮!恭喜宿主获得甲相三品蛟龙精的祝福,获得九品增益丹一颗!” 九品增益丹…… 不愧是千年大妖,系统赠送的物件儿都不一样。九品增益丹,提升的修为怕不是可以直接将他拉到洞虚,乃至更高之境。 话说回来,九品丹药,在这世界是仙丹一般的存在。 他这凡胎肉体根本扛不住,所以,他只能炼化,取一滴服用,跨入筑基二重天,一点一点推进才是。 第5章 夜间家宴,顾氏灭门 打定主意后,沈琮又摸了摸这具蛟龙尸。 “多谢你的祝福。日后我若得了空闲,便替你找找害你至此的罪魁元凶吧。你本应该升为龙族,同天地齐寿的。” 说罢,沈琮起身将这尸首超度,而后一步跨出,穿过骤生的金色光晕,回到了自己的府邸之中。 夜里闷热,隔日似有大雨。 褪了长袍,沈琮走入后殿温泉,悠哉悠哉坐了下来。 他也没闲着,一面坐下泡温泉,一面用神识催动法术,炼化那九品增益丹。 一个时辰后,沈琮缓缓睁眼,伸手朝着虚空一抓。 金色光芒在掌心浮现,赫然化成一滴液体。 这便是被炼化了的九品增益丹。 他攥在掌心,液体缓缓融进体内,灵力顿时在筋脉里窜流涌动,分外猛烈。 有些紊乱。 沈琮闭目凝神,专心吸收灵力。 一个时辰后,干净的温泉水化成了散着腥臭的黑色。索性是流动的,不多时便被冲到了外头。 沈琮缓缓睁眼,目光清明,略有一分疲倦之色。 筑基,二重天成。 起身披上长袍,沈琮命侍奉的侍卫换了一盆凉冰,待觉着凉快了些,这才躺上床榻安寝。 秦王府灯火渐暗,随着长安城一起安静下来。夜深时刻,却有一座府邸掌灯,仍欲通宵达旦。 城东,定国侯府。 大厅中,一家人围坐梨木圆桌,举杯畅饮,好不热闹。 坐在主位的中年男子身着战铠,风尘仆仆。战铠上满是深浅不一的划痕,烛光之下,这些划痕仿佛将沙场的气息带回了长安,满是肃杀。 男子头发微乱,额鬓还有一道没有愈合的疤痕。饶是如此模样,仍不减男子眉间威严。 他目光扫过旁边一位身着锦衣的公子哥儿时,威严的眼中有了一分慈爱的神色。 这男子便是定国候顾元甲。 坐在他身侧的锦衣公子哥儿,则是定国候世子,顾九龄。 定国候年轻时,适逢天朝开国,便助其推翻大明腐朽政权。而后随当今征伐四方,平定中原,稳住天朝,又在皇帝圣旨中,率军南征北伐,待四方小国皆俯首称臣,来朝纳贡时,才奉旨还朝。 顾家是千古世家,属忠烈之门。用他们的家训来说,顾家人只忠于中原,王朝与他们无关。谁在中原建立王朝,欲带来太平盛世,顾家满门将才相中那位帝王之后,便会助他一臂之力。 这一代,顾家择沈云清,放弃了腐朽的大明,于是有了现在的定国候。 顾九龄是这一代中,嫡系一脉的独苗苗,深得顾家宠爱,早早便被讨封了世子爷。 但宠爱归宠爱,顾元甲在顾九龄年幼时,便亲自教导他兵法武功。顾九龄幼年便被带上了战场,未曾参战,却亲眼目睹了那沙场点兵,见证了两军交战。 这等壮观场面,自然带动了顾九龄少年报国,参军杀敌的壮志豪情。 于是年过十三,顾九龄便率军北伐第一战,便以五百兵马歼灭突厥骠骑三千,深入大漠,擒拿突厥亲王,取其项上首级得胜还朝。 皇帝龙颜大悦,直呼其位比霍去病卫青之虎将。当即赏了黄金千两,良田百顷。 从此小战神之名,便扬名天朝。 不过两年,顾九龄立下的战功,便已抵上定国候的小半了。 前不久,太子沈瑨被派往南疆镇守边塞,同大理作战,而定国候父子二人,也被齐齐派往北疆,驱逐前来便将骚扰百姓的突厥蛮族。 赶走突厥之后,他们便同新来的将军交兵,奉旨还朝。 今儿才赶回长安,适逢乞巧佳节,皇上又准允他休沐,便彻夜把酒言欢。 说是举家欢宴,其实定国候府笼统也就顾元甲和顾九龄两个主子。其余的人以下属而称,也不愿叨扰他们,便早早歇下了。 “安弦再过小一年,便是二八。二八之年,该有亲事了。”又一碗烈酒入喉,顾元甲挥退侍奉的下人,抓起顾九龄的手,拍拍手背,“老爹提前给你一份大礼。” 顾九龄清冷的眼缓缓落在顾元甲这粗糙的宽大手掌之上。 他从来没有这么亲厚地对自己说过话。 “将军,你醉了。”顾九龄抽回自己的手,摇摇手中金杯。 这是皇帝赐的,他家吝啬的老爷子从不拿出来用。 今儿哪根筋搭错了? “老爹说过,在外只论将臣,在内可言父子。喊一声爹来听听,有三两年没听过了。”顾元甲目光炯炯地看着顾九龄。 “……爹。”顾九龄还是顺从地喊了一声。 “诶,老爹带你去藏书阁,给你一件好宝贝。”顾元甲顿时眉开眼笑,连眼角细纹都笑出来了。 他拉着顾九龄起身,走出大厅。 看着顾元甲高大的背影,那喜色难掩的模样,顾九龄免不住微微摇头。 却悄悄恍惚了神色。 老爷子很久,没有待自己这般亲和了。上一次这般,似还在稚年。 不知怎的,顾九龄有些微微的昏沉。 大抵是酒意上涌吧。 说起来,老爷子今儿还开了自己珍藏几十年的烈酒。 真是奇怪。 顾九龄一心思索着今日自家老爹的种种举动,未曾注意府邸上方房檐,已经悄然潜伏了一道身影。 也未曾注意到,前方顾元甲已经敛起醉意。 他紧紧抿着唇角,眸中是前所未有的深沉。 这一夜的定国候府,安静得出奇。 沈琮是被王府外喧闹的声音吵醒的。 他是修真者,又自幼习武,五感比常人灵敏百倍。 今儿休沐,又适逢雷雨天,他无需去衙门上工。 打个呵欠,沈琮起身随意洗漱穿戴一番,从院中拿了一只果子,一边啃一边撑着油纸伞,朝王府门口走去。 出门沽点酒,然后去满香楼看看新晋花魁。 嗯,美好的一天。 远远的,沈琮捕捉到了一缕极淡的血腥味。 在府门口落脚,沈琮瞥了一眼那站在府门口朝东边伸着脖子张望的老人,淡淡启唇:“老刘,你家老婆子不是回乡带孙子了么?”他在这里等谁呢。 名唤老刘的老人听闻沈琮声音,顿时一僵。扭头朝他作揖,讪讪笑道:“七爷醒得够早。” “外头发生何事?”沈琮蹙眉。 越靠近大街,血腥味越浓。 “……爷,定国候府……昨儿被灭门了。” 第6章 定国候府,初见九龄 今儿的雷雨,大得诡异。 雨水夹杂着劲风,马还受了雷电惊吓,本便坑坑洼洼的路,越发不好走起来。 沈琮干脆命老刘打道回府,自己撑着伞从雨幕中一步跨出,便随着倏然出现的金色光晕,一起消失在老刘的眼中。 老刘淡定地看着,御马回府。 他习以为常了。 定国候府四方,站着一群身着蓑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百姓。 他们一边瑟瑟缩缩地看着那些衙役不断抬出一具一具盖着白布还渗血的尸首,一边又伸直脖子,对着里头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沈琮来到侯府前时,便看到了站在狂风暴雨中的白衣少年。 只道少年身形修长,玉冠束长发。他头戴一轮抹额,抹额之中有半轮玉质明月。 远远瞧去,少年雌雄莫辨的五官虽有些青涩,却拥有足够让女子疯狂的资本,就是他都差点以为自己要断袖了。 少年一身月白锦衣,定定立在侯府门口,清冷的眼神古井无波,格外引人注目。 当沈琮以为他被人下了定身术时,少年身形缓缓一动,竟然双膝跪地,俯首拜去,月白抹额顿时被泥泞沾染,变得脏污不堪。 四个衙役抬出一具尸体,白布在血和雨水的冲洗下,变得红白相间,最后融成一气。 这具尸体,死得格外凄惨,从白布渗血便可看出。 沈琮眼尖,瞧见那露出来的一只手,便晓得了少年跪下的理由。 那只手露出来的衣物是战铠,侯府中可着战铠者唯二人,便是定国候和其世子——这手沧桑无比,全是茧子,一看便知是习武多年之人。 所以他便是那定国候,顾元甲。 这少年,是定国候独子。 顾九龄。 原来传闻中的小将军,长这模样。 真俊。 忽而,沈琮目光一簇。 顾九龄的身上,似乎有法术的气息。 是两种迥然不同的法术。 而且,有一道……似乎更偏向于妖术。 衙役抬出顾元甲尸首之后,几个空着的上前,欲搀扶顾九龄,却被他清冷肃杀的气质震慑,愣是没一个敢凑上前的。 小侯爷面无表情的模样,真恐怖。 “世子爷,您快些起来吧,跪坏了身子下官等可担待不起啊。”捕头看着自家下属一个个怂的,被迫上前作揖,硬着头皮开口劝他。 顾九龄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不远处那具尸首,磕头又拜了三拜,适才起身。 “何人灭我满门?”他眼角布满血丝,望着捕快缓缓启唇,声音低沉沙哑,不难听出疲惫之色。 “……下官不知,尚在寻查。”捕头俯首作揖。 他们才搬出了所有的尸首,这大雨天的,蛛丝马迹早就被冲跑了。 正要以此为借口,快些送这小祖宗离开的捕头,还没来得及说张口说话,便见一个小捕快慌慌张张跑出来,激动得身上蓑笠都歪了。 “头儿,有发现了!” 捕头:“……”想封了他的嘴。 沈琮走上前,被衙役们认出后,引着同捕头一起入内。 同时进去的,还有顾九龄。 一群捕快围在一处杂乱的角落。 那里血迹四溅,人头散落。 虽然雨泥冲散不少,叫他们险些分不清模样,却仍瞧得出昨儿这里经历了一场何等恐怖的屠杀。 当看到其中一颗头颅上某处的疤痕之后,顾九龄的身子狠狠一颤。 那是…… 他一步上前,不嫌脏地蹲地将那颗头颅紧紧抱在怀中。 沈琮看到,将这颗头颅抱在怀中的顾九龄,眼中不再古井无波。 “爹——” 这一刻,少年眼中沉沉的悲伤和愤怒,在狂风暴雨之中,被雷声吞没。 那颗头颅,是定国候。 可怜顾家,竟然落得除了小世子,无一生还的下场。 谁人如此恶毒,竟屠杀一门忠烈。 沈琮眯了眯眼睛,一缕怒气自心底迸出。 “报!”这时,外面又快速走进来一个捕快,同捕头作揖,高声启唇,“头儿,找到凶犯了!” 当捕头随着那捕快寻觅着一串滴滴哒哒的血迹,来到城东郊外贫民窟,一座破破烂烂的茅草棚时,都还有些恍惚。 这是他们抓住凶犯最快的一次。 若非雨水叫他委实觉着闷热,他还真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禀大人,就在里头。”先前那捕快再度上前,对着捕头抱拳作揖。 “抓!”捕头回神,沉声下令。 看着那最是积极的捕快,沈琮微微蹙眉。 有点不对劲。 一群捕快提刀冲进去,不多时便带着一个满嘴鲜血的乞丐走了出来。 这几个捕快面色微白,似乎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一样。 沈琮往里瞥了一眼,目光骤变。 顾九龄也要往里面看去,沈琮直接伸手,蒙住他的眼睛。 “顾家娃娃,别看。”沈琮紧紧捂着他的眼睛。 他比顾九龄还要高了一个头,于是这般举动十分轻易。 小少年的眼睫微微一动。 他骤然推开沈琮,扭头冷冷盯着后者。 而后跟着捕头,同那痴傻笑着不曾言语的乞丐一同离去。 “顾家娃娃脾气真大。”沈琮对着顾九龄的背影失笑。 待所有人皆离去之后,这才敛笑,扭头走进茅草棚中。 沈琮盯着那颗快被啃干净了的头颅,眼中沉霜微染。 方才,他故意靠近顾九龄,便是想细探那法术和妖术。可只探得一丝,未曾深察,顾九龄便离开了探查范围。 可惜了。 沈琮蹲下身子,细细打量被牙齿磨碎的沾血头骨。 虎牙十分尖锐,直接戳破了头颅颅骨,两排参差不齐的牙印在颅骨上方留下了深深的痕迹——这颗头颅已经被啃掉了所有的皮囊血肉,只剩部分里头的地方,乃至脑髓,未被吃尽。 沈琮怎般瞧这牙印,怎般觉着像是那些个猛禽留下来的。 毕竟一个人族,他做不到咬穿坚硬的头颅。 沈琮忽而想起方才还有一些,被自己忽略了的蹊跷。 比如,血液散落在外,遇雨而不化,这便非常理。 再比如,那个捕快……他的目光呆滞,行为却和常人无异。 有些,像是被操纵了的行尸走肉一般。 沈琮再细细回想,忽而听得外头一阵敲锣打鼓声。 他给锦衣卫留下讯号,忙走出去。 殊不知,在他离去之后,那头颅上的森白牙印,微微摇晃,竟然缓缓变了一副模样。 第7章 午门斩凶,七月飞雪 “顾家灭门案开堂,闲者避让!”一个打更的敲着铜罗,在衙门口高声大喊。 “大理寺卿到!刑部尚书到!县丞到!”一声尖锐高喊,公堂之上缓缓走来三位头戴乌纱帽,身着官服的中年男人。 落在中座的,便是刑部尚书,分别坐在左右的,乃是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 臧安才,也便是那刑部尚书盯着被押上来的犯人,目光冷厉。 皇上听闻顾家灭门,只留遗孤小世子之后,龙颜大怒,着令大理寺,刑部,还有衙门三堂会审,势必严刑拷打犯人,严惩不贷。 看着乞丐吃啥呆滞的目光,还有嘴角隐约可见的血肉,臧安才赫然想起方才捕快所述一事,越发怒不可遏起来。 顾家满门忠烈,竟然死于这等下九流之辈手中,就是他也觉着太过憋屈! “犯人何姓,报上名来!”升堂后,臧安才一拍惊堂木,大声喝道。 乞丐咿咿呀呀,左顾右盼,愣是说不出着边的半个字儿。 “蔑视公堂,岂有此理!来啊,上刑!”大理寺卿见状,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高声唤了侍从抬来刑具。 沈琮和顾九龄站在鸣冤鼓之后,静静看着被上刑夹手指的乞丐,发出一声又一声的惨叫。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何况,无甚可怜。 顾九龄盯着乞丐发白的脸,袖袍之下,手握成拳。 是他—— 当看到乞丐被打得气息奄奄,口吐血沫之后,微微蹙眉,缓缓松开拳头。 不……不是他。 这样一个四肢无力,疯疯癫癫的乞丐,岂会是灭了他顾家满门的凶手。 在逼迫乞丐强行画押之后,三堂会审有了最终的结果。 “乞丐疯人,灭杀顾家忠烈满门,其罪当诛!今本官宣判,三日后午门处斩,不得缓刑!”臧安才扔了木令,冰冷的目光里没有一分同情,“带下去,严加看守!” 乞丐被上了两条重重的锁链,在奄奄一息中被拖了下去。 两行被雨水冲散的血迹,引来围观的百姓一阵唏嘘。 当人潮散去,三官走来,对着沈琮和顾九龄作揖时,一直缄默不言的顾九龄缓缓启唇。 “他不是,灭我顾氏一门的罪魁元凶。” 此言一出,语惊四座。 四方皆静。 “小世子,犯人已经招了。众目睽睽之下,焉有审错之理?”大理寺卿笑着作揖,“还望世子节哀顺变,早些操办丧事,叫侯爷一等安心去也。下官等这便去了,下官关告辞。” 他同臧安才还有县丞使了一个颜色。 三者同时朝着沈琮和顾九龄作揖,齐齐撑伞御车离去。 顾九龄转头,看着他们离去的马车背影,微微抿唇。 沈琮伸手,拍了拍顾九龄的肩膀:“灭门一案,确有蹊跷。待雨停之后,我再去一趟定国候府,细细查看。” 顾九龄默不作声,草草作揖,恍恍然然走出衙门。 雷声轰鸣,这个身形高瘦的少年背影,在滂沱大雨中十分单薄。 有些……像丧家之犬。 瞧着他跌跌撞撞的模样,沈琮蹙眉。 方才,他应该将自己的发现说出口才是。 怎么就迟疑,白白冤枉了这乞丐呢。 乞丐…… 心有所动,沈琮一步跨出,前方金色光晕现,他迈入其中,直接来到牢房内里。 看着凭空出现的沈琮,一众捕快先是吓了一跳,而后想起沈琮暗部锦衣卫的身份,便很快镇定下来。 “见过秦王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捕快们跪地,齐声行礼。 “免。”沈琮匆匆摆手,径直走到关押那乞丐的牢房之中。 他蹲下身子,细细打量蜷缩在角落的乞丐。 乞丐本是咿咿呀呀低着头,摇来晃去的。察觉到有人来,便忽而抬头咧嘴一笑,吐出一口血沫,又重重垂下了头。 沈琮朝着那摊血沫看去。 当捕捉到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后,沈琮眯起眼睛。 果然被炼成傀儡了。 猜测得到证明后,沈琮起身离去。 三日后,暴雨骤停。 天闷闷热热,却不减百姓们凑热闹的心思。 接近午时,柴市口处刑台,已经围了一大批人。 最前面几个,竟人手捧着一只碗,碗里装着一只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 当乞丐被压上处刑台的一刹,众者的目光,皆落在乞丐身上。 有怜悯,有嘲讽,有不屑,有憎恨。 至于最前面的那几个,则是满目的期待。 “午时到,行刑!”不远处,臧安才端坐一方阴凉之下,观望一阵天色,而后扔出前方木案上的牍子。 刽子手走上高台,猛喝一口烈酒,喷在举起的断头刀上。 一声大喝,刀起人头落。 只听咕噜噜一声儿,人头伴随着喷溅的血液,滚下了高台。 那几个捧着碗的人顿时一拥而上,一个个趴在地上,用白面馒头蘸满血,小心翼翼就着碗裹在怀中,生怕别人抢了似的,紧紧抱着起身快速离去。 远处,顾九龄和沈琮并肩而立,看着闹戏一般的画面。 “愚蠢。”看着那几个抱着血红馒头离开的人,顾九龄冷冷转身离开。 沈琮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些瘦骨嶙峋的背影,微微抿唇。 天朝建立十年,战争却从未停止。 战争背后,受苦的还是老百姓。 那些王公贵族的日渐安逸,与他们无关。 这时,一道北风倏然吹来。 天逐渐浑浊。 沈琮感觉到一阵冰凉之意,他抬手,一片无瑕的六瓣雪花落在手背。 这是……雪? 沈琮一怔。 落雪初时小,慢慢随着刺骨的北风席卷大地,刹那间将它变成银装素裹。 “七月飞雪了!顾家灭门案有冤屈啊!” “落雪了,七月落雪了!” “灭门案有冤情啊!” “贪官无道,老天七月降雪啊!” “……”“……” 未曾散尽的百姓们看着鹅毛大雪,想起衙门强行画押一事,不由纷纷跪地叩拜,哭着哀嚎起来。 沈琮抬眸,看向不远处。 哪里还有臧安才三者的身影,看到天降异象,生怕被牵连,早便逃之夭夭了。 皇城脚下,能跑到哪儿去? 临去前,沈琮又看了一眼百姓们。 他知道凭一己之力,改变不了一个时代的思想,便既来之则安之。 第8章 皇帝扶灵,国丧入尘 消息很快在整个天朝传开。 顾家满门忠烈,竟被一个乞丐灭门。 午门斩凶,七月飞雪,实在荒唐。 此事影响甚大,民心都有些微微动摇。 天朝当今,也便是景元帝听闻七月飞雪之后,顿时勃然大怒,直接革了三人的官职,下旨刺配边疆。 这一日,景元帝正在御书房同丞相商议南方水患一事,总管李公公慌慌张张跑进来,低着头一拜,战战兢兢道:“万岁爷,那定国候世子在皇宫外头击鸣冤鼓哩!” 景元帝一愣,想起一茬事儿,顿时蹙眉。 那日七月飞雪后,他便想着要重审此案,后来南方传来了一封八百里加急密信。密信上奏,七月暴雨连天,江南钱塘江一代发了大水,淹了附近城镇,也淹死无数来不及逃生的老百姓。 水患一发,庄稼尽毁不说,那通着南北两方的官道也被淹没了。本是要赶在七月底之前送到太子身侧的军粮,不得已延误耽搁在了半路。 去年年关,大理发兵攻打江南,太子沈瑨奉旨率二十万铁骑前去南疆支援。他们带的粮饷,细细算来,最多还可撑一月。若一月之内军粮还未送到,势必军心动摇。 届时可否守住南疆,太子可否平安归来都是件事儿。 押送军粮的是个武将,不会治水,当即派人快马加鞭,送了这道密信入长安。 景元帝素来看重太子,太子又是嫡长子,自然越发疼爱。 沈瑨被立为太子之后,景元帝便请了天朝最好的大儒和武将当他先生,又亲自传授治国之道——他是拿太子当接班人来栽培的,而今太子要断军粮,景元帝第一个着急。 近些日子,他一直在同宰相商议如何治理水患,快些派送军饷,以至于将定国候灭门一案抛之脑后。 “万岁爷,今儿是定国候的头七,是扶灵下葬的日子。”李公公见景元帝回神,哈着腰提醒起来。 “朕去扶灵。”景元帝沉吟片刻,放下奏折,起身走出御书房。 讨论无果,丞相默默地抱着一捆奏折,回了丞相府,请来几位刚正不阿的朝中大臣,继续商议治理水患一事。 沈琮听到震耳欲聋的敲鼓声,打伞来到皇城之外。 雪停后,又是一场暴雨。 少年消瘦的背影在雨幕中分外清晰。他一下一下坚定地敲着大鼓,浑不在意自己是否会因受凉而撑不住倒下去。 人再抗,身子也是肉做的。 顾九龄连续淋了两次雨,这七日负责操办顾家满门的丧事,一刻未歇。 沈琮看得到,这小世子的疲惫,全部写在那双没有任何波澜的眼中。 他缓缓上前,拉住顾九龄冰冷的手。 “先去给你爹下葬吧。过了时辰,他便不能魂归地府了。”沈琮缓缓启唇。 顾九龄的身子微微一僵。 他垂眸,松了鼓槌。 鼓槌落地,少年眼中蓄上的氤氲,也跟着一起落地。 “顾家九龄,朕同你一起,为定国候扶灵下葬。”一道浑厚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二人齐齐望去,见景元帝身着麻衣从远处而来。 他没有撑伞,淋着雨一路过来,一把拉起就要下跪的二人,拍拍顾九龄的肩膀:“朕必给你顾氏忠烈一个交代。” “多谢皇上。”顾九龄垂眸,还要作揖,又被拉住。 “去定国侯府去,朕同你一起扶灵。” 沈琮望着二者远去,身后跟了个抱着伞紧追慢赶的李公公。 他默默扭头,去了衙门。 两个身着明色飞鱼长袍的人,在停尸房中和仵作一道验尸。 那具尸体,便是沈琮在茅草棚中看到的头骨。 沈琮过来时,看到头骨已经彻底空了,头骨上面的啃咬痕迹也变了摸样。 “人的齿痕,非是妖物所为。”其中一个飞鱼长袍对着沈琮作揖,缓缓启唇。 他们是明部的锦衣卫,负责审查人案。 沈琮蹙眉。 “当日我所见,是妖兽留下的痕迹。”他伸手触摸头骨,发现一丝妖术痕迹,微微眯起眸子。 想要瞒天过海? 他从腰间取下玉面龙骨扇,两手结印,在仵作新奇的眼光下打出一套法诀。 “临兵斗阵,破!” 沈琮一声低喝,头骨上瞬时冒出一阵青烟。青烟散去,那妖兽的齿痕又露了出来。 两个明部锦衣卫面面相觑,而后又作揖道:“既是有妖,那便转接暗部审查。” 景元帝在去定国侯府时,便叫李公公传了口谕,着锦衣卫调查顾氏灭门一案。 锦衣卫接手,立即前来验尸。 于是便有了这一幕。 沈琮颔首,待仵作离去后,同两个明部锦衣卫去都尉府请示暗部锦衣卫指挥使。 指挥使宋诚是个新上任的官儿,据说年仅三十有二,便已是结婴之境了。 在这个世界这般年纪修到结婴,可见其天赋之恐怖。 沈琮现下只是一个衙门捕头,从未见过自己的顶头上司。当见到真人后,他便总觉着自己似乎在哪见过宋诚这张瞧上去弱不禁风的脸。 思忖须臾,沈琮骤然想起来,去年那个贪了一方地主万贯家财,被景元帝怒斥革职的,好似也叫宋诚来着。 好似,就是他。 沈琮挑眉。 他这老爹行事素来果断,和明太祖一般,从不任用贪官,一旦查出便会直接革职,论贪污罪之大小量刑,而后沦为奴籍发配边疆。 这宋诚,似乎是个例外。 不过,当下的事儿,是要查清顾氏灭门案之真凶。 其他的日后再说。 宋诚听闻此事之后,沉吟片刻,缓缓启唇:“如此,本官下令,着沈琮接手此案,务必澄冤。” “属下遵命。”沈琮俯首作揖。 在锦衣卫,有许多王公贵族的子弟,他们通通放下自己的身段,只以下属自谓。 沈琮亦如是。 暴雨中,长安城钟声起,三声而绝。 是丧钟。 沈琮站在皇城高楼,眺望远方大街上的扶灵队伍。 他们皆身着麻衣,以白布盖棺淋雨而行。 顾九龄捧着定国候的牌位走在最前端,身后跟着扶灵的景元帝,和惶恐不安的李公公。 李公公抱着伞追在景元帝身侧,几欲撑伞而不成,只得无奈作罢。 第9章 再查侯府,猫鬼尸出 雨骤停。 七月炎热的长安终于有了一分喘息的机会,慢慢凉快下来。 路上积淀雨水未散,百姓们各个赤着胳膊,拿斗舀水,也不顾滤掉尘泥,都倒入瓦缸之后,留作日后用。 待天干燥了些,沈琮便带着锦衣卫去了定国侯府,重新寻找蛛丝马迹。 这场连续几日的暴雨,冲散了府中大多数的血腥味,剩下的也只有沈琮依靠修为,得以辨出。 几个人四下散去,开始重新查看定国侯府。 顾九龄站在远处,定定地望着走来走去的锦衣卫。 准确来说,他定定地望着在一处角落,来回走动的沈琮。 “顾小侯爷,你家侯府年久失修了吧。”沈琮侧眸,看了一眼顾九龄,指了指那边的洞。 顾九龄蹙眉,几步上前。 这个洞,俨然是新出现的,草中还有碎土渣。虽被大雨冲刷,较大的土块仍然清晰可见。沈琮身为锦衣卫,虽只有捕头之职,却不可能发现不了这些。 “定国侯府有家族影卫把守,能够擅闯者,绝非泛泛之辈。”顾九龄缓缓捏起拳头。 “影卫素来只有王公贵族得到准允,才可养在府中。那日搬出来的尸首共计四百二十五具,除却先定国候,以及顾家嫡系,还有几十奴仆,剩余便是影卫,共计二百一十九人。” 沈琮伸手拨开草丛,摩挲洞口上的尘泥,缓缓启唇, “其中,有修为者共计十人,皆达结婴之境。能够在长安城内悄无声息灭了你顾家满门,将那些人道行全部吸走的,便也只有甲相大妖了。” 顾九龄颔首。 忽而间,他想起什么,微微蹙眉:“影卫共计二百二十整,少了一个。” 还有一具被遗漏的尸首? 沈琮目光一深,从腰间抽出玉面龙骨扇,朝地面猛地拍去,又稳稳停在一寸不到之地。 “临兵斗阵,寻!”手指捻来半空一缕血丝,缓缓推动融进玉面扇子下方悄然出现的一道金色阵法之中。 阵法一闪,位列东南方的一条金色长龙颤巍巍从中挣扎着飞腾而起,在虚空化成一条金丝,极速朝府中某处飞去。 沈琮起身,面前出现一道金色光晕,就要一步跨出,他忽而回头看向顾九龄:“小侯爷,一道来。” 顾九龄颔首,跟着沈琮从金色光晕跨进去,下一刻便出现在府中东南方的一隅。 他愣愣回神,直觉这天地变了戏法一般。 这便是,修真者的奇招妙术么。 金丝停在这一隅的一汪潭水之中。 “江南园林甲天下,苏州园林甲江南。你这园林,倒是独成一景。”沈琮看着前方假山流水,不由叹道。 顾九龄没有接话,清冷的眼倒映着犹如死水的小潭。 有一股很淡的臭味。 是腐尸。 毕竟是从战场下来的,他对于气味的辨别很是灵敏。于是顾九龄迈步走到潭边,正要下水打捞尸首,却被一只手拉了起来。 “无需下水。” 沈琮说罢,一摇玉面龙骨扇,潭水便被扇风吹向两侧,一分为二。 潭底出现一具被泡涨到发白腐烂的尸首,在沈琮玉面扇子的法术加持下,缓缓朝上飘了起来,停在潭边。 顾九龄定睛一看。 这具尸首身着定国候府影卫衣袍,正是那消失的一具尸首。 彼时,有两个锦衣卫寻查至此,看到那具尸首,齐齐围上来。 顾九龄自觉退至一边。 “尸体精气和先前发现的一样,被那大妖吸干了。”一个锦衣卫低头抓起他的手掌翻过来细细打量,“掌心筋脉有断裂迹象,生前有过激烈打斗。” “头颅不自然下垂,脖颈被妖力折断,骨头碎裂,妖力属甲相。”另一个锦衣卫从这尸首脖颈出捻起一缕黑色的妖气,仔细辨别。 “一个凡人,能打过一只甲相的千年大妖?”沈琮摩挲下巴。 两个锦衣卫面面相觑。 漏了一点。人与妖实力悬殊,何况此乃甲相大妖,是成了气候的。若要杀顾氏满门,只需弹指一挥即可。 那么这人,是如何做到在千年大妖掌心下过招的? “他是妖。” 沈琮说罢,一摇折扇。 一道扇风扑去,泡涨的腐尸颤了颤,竟变成一只死去多时的猫妖。猫妖一身的毛被拔了个干净,血淋淋的皮肉下隐约可见折断的骨架。骨架以诡异的趋势扭断,胸口凹陷一大块地方,已经腐烂的不成样子,甚至还有几条蛆虫,从那凹陷处爬出。 锦衣卫察觉到猫妖背部有东西,将它翻过来一看。猫妖背部脊梁上贴着一道已经泛黄的符箓,符箓上的文字格外潦草,仿佛匆匆忙忙写上去一般。 “这是……”那锦衣卫想起了什么,面色骤然一变。 “古隋长安,有贵妇夜半闻狸奴喰食,腹痛若撕咬,不日殒,万贯家财多不明。”沈琮缓缓敛眸,眼中折出一缕冷霜, “是猫鬼。” 这一日后,定国侯府被上了封条,除锦衣卫众者皆不得入内。 顾九龄除外。 翌日,沈琮又独自来了一趟定国侯府。 昨儿他们将猫妖尸首带回去后左右看了一遍,连暗部的仵作都来了,却未曾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反倒是因为查的时间过长,仵作还不小心弄坏了那张本便泛黄欲成灰的符箓。 于是猫妖尸首跟着一起化成了灰烬。 为此,宋诚雷霆震怒,将参与此案的锦衣卫每个杖责三十大板。 他也没逃过。 不过,大抵是碍于他的身份,那些人下手时放了水,看似凶猛,落在身上不痛不痒。 于是他第二日便趁着休沐,又来了定国侯府。 这一次,他是悄悄来的。 因为今日,他要用高阶仙法回溯过去,查看真凶。为了避人耳目,他便一个锦衣卫也没带上。 立定前厅后院中央,顾折缓缓取下腰间玉扇,正要作法,忽而扭头一扇挥向角落。 一道白影从中蹿出反手一掌,竟然直接化开了这扇风。 是顾九龄。 “能以掌风化开我这法力,内功倒是深厚。”沈琮瞥了一眼立定一旁的少年,扭头展开折扇,开始闭目结印做法。 第10章 侯府大火,妖丹现世 顾九龄抿唇不言。 他的目光里倒影着沈琮变幻莫测的结印动作,还有那脚下缓缓浮现的偌大阵法。 不知为何,顾九龄竟觉得一身热血翻滚了起来。仿似体内禁锢了某种力量,即将冲破束缚它的枷锁一般。 沈琮立定阵法中央,四方金色灵气环绕,逐渐往上飘升,化成水幕,浮于沈琮身前。 沈琮缓缓闭起眼睛。 神识开,入其内,看过去,晓未来。 这道秘法是他在上个位面结合八卦两仪之术学会的,在这个世界多耗费一些心神,也可勉强使出。 唯有一点不好,便是瞧见的东西不清楚,大多模模糊糊。 回溯。 灭门之日。 定国侯府举家安宁,唯大厅热热闹闹。 沈琮走在漆黑的小道之上,一面摇着玉扇,一面抬头打量四方。当目光触及房檐,缓缓顿住。 一步跨出,过金色光晕径直来到这房檐上,沈琮盯着面前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的东西,缓缓蹙眉。 法力低微,瞧不清楚。 “系统,检测妖怪。”沈琮忽而联系自家系统。 “叮!正在扫描——” “叮!扫描结果,甲相大妖,详情未知。” 这和没扫描有何区别。 沈琮切断和系统的联系,一步跨过光晕来到大厅。顾元甲和顾九龄正在举杯痛饮,似乎浑然不知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 当顾元甲拉着顾九龄起身,前去藏书阁时,沈琮看到,房檐上那只大妖身形一动,跟着来到藏书阁上方。 顾九龄晃了一晃,倒地不省人事。 “阿弦,日后的路,没有老爹保护,也要无惧无畏。”顾元甲蹲在地上,慈祥地抚了抚倒在藏书阁中的顾九龄,而后将他背起。 “可惜啊,老爹看不到你的亲事咯……”顾元甲絮絮叨叨地兀自说话。 他推倒一阁书,趁此动静扭动暗门,将顾九龄推给里面藏身的几个士兵。士兵带着顾九龄立刻离去,暗门迅疾合上。 顾元甲扭头,看着散乱的藏书阁,一身冷峻肃杀的气质,便是沈琮也感受的清清楚楚。 大妖抬手,布下一道结界。 沈琮就要继续回溯,忽而发现四方烟气弥漫。 心感不对,沈琮化开水幕睁眼四下望去,瞳孔一缩。 定国侯府走水了。 火光冲天,呈一片妖冶的墨红色。 是妖火。 小侯爷还在府内! 沈琮一步跨出,四下寻觅顾九龄的身影,左右不见,便直接两手结印捻诀。 “临兵斗阵,寻!”从半空捻来一缕顾九龄的气息,沈琮低声一喝。 玉面龙骨扇下阵法现,九龙化金丝,齐齐飞向不远处的藏书阁。 沈琮扭头一步跨出,由光晕入内,径直来到藏书阁前。 一道白影冒着幽幽大火,径直闯入其中,赫然便是顾九龄。 顾九龄在沈琮来时,便已往里方冲去,左右环顾。 这时,有一块梁木塌下,顾九龄纵身,一脚踢至旁侧,想起顾元甲交代给自己的话,迅疾跑去西南墙边打开一处暗阁,入目一只紫檀木盒。 将之抱起,顾九龄往后方看去。 只道是墨火冲天,房梁将塌,退无可退。 此番命将绝…… 顾九龄咳嗽着,紧紧抱住紫檀木盒,将头紧紧往下低垂。 这时前方忽而出现一片金色光晕,一道身着玄色长袍的身影,将半个身子现了出来。 “拉住我的手。” 这是一道略富磁性,有些低沉的声音。 是沈琮。 火光又上一层楼,浓烟四起,黑得吓人。顾九龄抬眸,没有一分犹豫,伸手搭上沈琮胳膊,沈琮骤然发力,将顾九龄直接拽入光晕,带离藏书阁。 二者离开藏书阁的一刹那,整片书阁大厦倾塌,轰然倒下。 沈琮拍了拍身上的灰,瞥过紧紧抱着紫檀木盒的顾九龄,哂笑:“小侯爷当真无畏无惧。” 便不再搭理他,扭头看着四方火焰,直接从袖袍摸出一只卷起来的烟火,朝上拉动往下卷起的绳索。 信号飞,暗部锦衣卫来。 当看到定国侯府这般阵仗的大妖火时,当即请来宋诚。 宋诚命属下驱散四旁围观,对这异象惶惶恐恐的百姓,而后立即从腰间摸出一张符箓,咬破自己的手指之后滴血其上。 “敕令天神灭火,急急如律令!”宋诚将符箓送出,一声厉喝。 符箓飞上半空,瞬时金光大作。刹那间虚空风云翻滚,一阵大雨倏来,竟直接灭了这诡异的妖火。 捻诀收雨,宋诚朝着虚空拜了三拜,而后望向定国候府。 定国候府已被烧成断壁残垣,焦木之间,有两道人影缓缓走出。 是沈琮和顾九龄。 宋城的眼皮子飞速跳动。 这两个祖宗,若是出了什么闪失,他一百个脑袋都不够万岁爷砍的。 训斥一番二人之后,宋诚忽而转了话锋:“皇上近日传旨,战况吃紧,天朝百姓,乃至王公贵族,不得铺张浪费,大兴土木。既如此,小侯爷便暂住秦王府内。若有异议,随本官去问皇上便可。” 这都搬出他爹了,沈琮还能不同意么。 在众人离去之后,沈琮便带着顾九龄回了秦王府,着老刘收拾了东厢房出来,腾给顾九龄。 两个灰头土脸的人各自沐浴后,齐聚大厅。 “盒子上施加了法术,你可能打开?”待刘叔添置一壶清茶过来,清了下人后,沈琮端起茶盏,小抿一口,瞥向顾九龄抱着不离身的紫檀木盒。 顾九龄将木盒放到梨花木案上,微微摇头:“打不开。” 沈琮放下茶盏,缓缓抚上紫檀木盒。 妖气? 他蹙了蹙眉,在扣子处悄然施加系统法力。 只听一声清脆之响,沈琮骤然打开木盒。 内里端正地摆着一只瓷瓶,沈琮将瓷瓶取出,递给顾九龄。 “殿下代小臣开吧。”顾九龄定定注视这只瓷瓶。 不知为何,他竟觉得这瓷瓶格外亲切。 准确来说,是瓷瓶内里的东西。 沈琮依言,拔了塞子缓缓倒出一粒圆丹。 当看到这圆丹的一刹,顾九龄的心骤然一紧。 这丹散着微弱的白气,白气之中,隐约有黑气沉沉浮浮。 “是妖丹。”用系统扫描后,沈琮缓缓启唇, “是即将成仙的大妖内丹。” 第11章 百鬼夜行,花楼惊魂 影卫来报,那个锦衣卫无故失踪,定国候府灭门案的线索算是彻底断尽,便暂时被搁置下来。 猫鬼一事也暂无头绪,便一同被搁置。 将妖丹给顾九龄之后,沈琮叮嘱他一定要藏好。 毕竟内丹对于妖魔鬼怪而言,便是最好的修行良药。况且此乃即将成仙的大妖内丹,若被察觉,势必会引来杀身大祸。 他现在的修行,只能斩杀丁相妖怪,丙相妖怪若非巧计,最多重创。若碰上甲乙二相的妖怪,能否自保,便是问题。 护不住顾九龄。 至于这妖丹为何会被定国候所得,沈琮也无暇去想,今儿他揭了一张榜,要去花满楼捉妖。 花满楼乃是长安第一青楼,那些喜爱看花魁的文人雅客聚集之地。也不乏朝堂官员来此醉酒当歌,寻欢作乐。 寻常百姓,也有来的。不过,他们并非仅仅只为了花银子观看花魁妖娆绝艳的舞姿。 酉时末。 花满巷。 一道身影趁着夜色,鬼鬼祟祟跑到巷子深处,停在一户贴着泛黄对联的家门前。 王狗子见四下无人,轻轻叩响贴合的窗门。 “银子带了么。”内里传来一道娇嫩柔媚的声音。 “带了带了。”王狗子忙舔着笑,将揣在怀里一袋碎银子从窗口的小眼子塞了进去。 而后屈腰,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那里。 一只如玉素手缓缓伸来取走袋子。 丝丝甜香扑鼻而来,闻得王狗子不自觉咽了口唾沫,眼中泛起精光。 “五两足了,进来吧。”内里姑娘笑了一声,尾字带着翘音,娇媚媚地勾走了王狗子的魂儿。 门一往里打开,王狗子便迫不及待进了去,将姑娘抱在怀中。 “好娇娘,想死我了。”王狗子一边摩挲杜娇娘的脸蛋儿,一边不安分地伸手。 杜娇娘面上多了两坨红晕。 这死鬼。 烛火明灭不定,木屋随着那动静都有了微微颤抖。 只道春宵一刻,千金也。 夜中,有一道修长身影随着骤然出现的金色光晕,出现在花满巷中。 听着下方咯吱摇晃的床板,沈琮默默一步跨出,来到花满楼顶的凉亭之中。 “非人?”缓缓摩挲下巴,沈琮盯着花满巷走出来的一道身影。 他微微睨眼,取下腰间玉面龙骨扇从虚空一步跨出。 光晕现,身瞬移。 沈琮带着扇子一掌拍在那身影后背,背上顿时露出一道被金光灼伤的痕迹。 身影痛苦惨叫,狠狠回头,露出一张阴森森的脸。 这女鬼唇畔发紫,脖子以诡异的模样扭曲,脸颊两侧各自挂着一只木钉,黑色鲜血凝固在下头,幽深的眼眶空洞无比,却直勾勾盯着沈琮的脸。 “镇妖钉?”沈琮浑不畏惧,挑眉打量着那两只木钉,“折颈鬼女,丙相一品,一百一十一年道行,百年桃木镇压,你也敢跑出来吸食阳气?” 那女鬼见沈琮认出自己身份,心头一惊,顿时化作一道青烟散去。 沈琮没有追,而是扭头看向花满楼。 花满楼阴气深重,这女鬼是从楼中飘出,若非风水格局招鬼,那便是鬼魂生来,便被束缚于此。 也便是说,花满楼的背后,还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沈琮微微睨起眼睛,两手结印,握着玉面扇子一掌拍在离地一寸之上。 “临兵斗阵,鬼现!” 一声低喝,玉扇之下金阵出,九龙现。 将阵法压至地底,阵法化作金光飞向花满楼。只不过片刻,内里便阴气四散,众多死相凄惨的女鬼从中飞了出来。 原本热闹的花满楼,在阴气飘出时乱作一团,惊叫声和逃窜声此起彼伏。 连上那只,共计九十九。 沈琮一只不差地数过去,微微蹙眉。 还少一只,那只是他要抓的,祸世鬼。 迈步跨出,由光晕入内。 径直来到花满楼内,里方已经乱作一团,空无一人。老鸨带着一众妓子躲在外面,慌慌无措地盯着被倏然赶来的一众黑衣影卫围住的花满楼。 这些皆是沈琮的影卫,在沈琮暗中传递信号后便迅疾敢来此处稳住局面。 为首的影卫名唤鹤七,自幼便被景元帝派下来跟在沈琮身侧,保护他的安危——他虽不受待见,但该有的皇子影卫兵马,一样不少。 听说,鹤七也是修真者,而且师从仙家大能。但从鹤七来时,沈琮便未曾见过他使出一分法术。 更何况,这等世界的仙家早便在凡间销声匿迹了,沈琮权当景元帝说了个玩笑话。 “殿下,恶鬼被属下施法困在花满楼,殿下可需属下入内擒拿?”鹤七来到门口,对着打量了一圈走出来的沈琮抱拳作揖,目光不卑不亢。 “不必,我自前去便可。你带影卫查看百姓可有受伤,将那群老鸨和妓女通通压入都尉府诏狱,我稍后便去审问。”沈琮挑眉,看了一眼鹤七,扭头走进花满楼。 这里确实有布置过阵法的痕迹,那只鬼被困在阵法中四处寻找阵眼,足见有灵智。一只有灵智的鬼道行起码百年,能在无声无息间布下阵法困住丙相妖鬼,鹤七的实力确实不容小觑。 看来,他这身边卧着一只虎呢。 花满楼灯火明灭不定,内里仿若冰天雪地,尤甚冰冷刺骨。 沈琮缓缓抬眸,上方一片漆黑如墨,有一团鬼气肉眼可见。 “祸世鬼,丙相二品,一百六十九年道行。”沈琮缓缓启唇,念罢脑海讯息后骤然握紧玉面龙骨扇,朝上方一步跨出。 光晕现身形入,这玄色身影来到鬼气旁边,铆劲朝鬼气挥出一拳。 鬼气猛地一颤,花满楼跟着一颤。 一声尖锐的嘶吼响彻云霄,由内而外,听得外头之人无一不是掩耳龇牙。 鹤七面色不改,扭头望着里方汹涌的阴气,目光微微一深。 殿下的实力,好似并不仅仅只在筑基二重天。 “临兵斗阵,借兵!”沈琮发觉这祸世鬼异常难缠,便干脆两手结印,玉扇展开,朝鬼气扇去。 凉风过处金光落,尽数化成一位位身着甲胄,目光冷厉的士兵。 “杀!”不知是谁,沉声大喝。 第12章 百鬼夜行,仙门借兵 一声令下,万将齐发。 鬼气被包围金兵之中,左右无法逃窜。 无数长剑挑来,刺穿鬼气,鬼气一声惨叫,化出鬼魂原形。 女鬼被锁在金兵中央,动弹不得。 她一身的皮囊都被剥了下来,里面的腐肉青筋那样清晰。本应如玉如珠的面上,两颗眼球凸显在外,分外恐怖阴森。女鬼身着白衣,衣衫被浑浊凝固的黑色血液沾染,变得脏污不堪。 女鬼目光凄厉地看着缓缓走来的沈琮,尖锐的声音仿佛刀剑摩擦,刺耳难听:“他们杀我,剥我皮囊,卖我脏腑,我也杀他们,剥他们皮囊,吃它们脏腑,为何你们不捉他们,为何这般不公!” “天道公正,断不会放过一个假善之人,也断不会放过一个行恶之鬼。你有冤屈,大可申诉城隍爷。犯了杀戒,滥杀无辜,纵你有再多冤情,我也不轻饶。” 沈琮目光冷冽地盯着女鬼,“这非是你开杀戒的理由。” 音落,他抬袖一挥,金兵化作长光没入女鬼体内,女鬼顿时化作黑雾散去。 “叮!恭喜宿主斩杀丙相二品祸世鬼,获得二品随机道门符箓一张!” 收了女鬼的气息,脑海回荡着系统的机械音,沈琮不曾理会,化开虚空阵法,看着前方光芒渐落的阵法,目光微怔。 妓子,所谓的下九流之辈,一生如同笼中鸟,渴望无羁,却一世无羁。 此方百鬼,皆是妓子死后魂魄所化。数量之多,可见花满楼背后之人的手段残忍。 “竭我所能,为你等伸冤。” 收了折扇,沈琮从乾坤囊摸出三支长香,拂过点燃,插在地面之上。 封印已破,百鬼魂魄归地府。 长香送君别,此去无归期。 他看了看这彻底寂静下来的花满楼,抿唇扭头走出去。 着令鹤七将楼中所有人押走,散了百姓之后,沈琮便要跟上。 身子一晃,忽而便吐出一口闷血来。 伸手随意抹去唇畔血渍,沈琮将玉面龙骨扇别回腰间,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一次借兵,便耗损了他的大半体力。回元丹那等丹药,还是日后留给将士吧。 罢了,明朝再审。 沈琮一步跨出,乘着光晕打道回府,这才跨入府中,他便察觉到了一丝别样的诡异气息。 从东厢房传来的。 顾九龄! 沈琮瞳孔一缩,取下腰间折扇迅疾一步跨出。 东厢房,无妄阁。 一袭翩然白衣立在房檐之上,手持三尺长剑,面无表情地盯着身前这只两目空洞,浑身腐烂的猫妖。 顾九龄两手微颤,指尖握柄处,血流如雨,滴滴落落。 猫妖骤然而动。 一剑刺入猫妖腹部,顾九龄还未来得及抽回,便觉身后有一只手将自己拽了过去。 “若侯爷觉得手不珍贵,便卖给屠夫吧。” 沈琮将顾九龄推在身后,展开玉面扇子,一掌拍向猫妖,在它躲闪之际顺势抽回长剑,往后抛还。 顾九龄接住长剑,手腕间传来一阵灼烧一般的刺痛。他垂眸掀掌,手腕伤口处正泛着一丝黑气。 方才,此处被猫妖利爪所伤。 “临兵斗阵,阵来!” 心口一阵气血不顺,沈琮眯眼一掌拍在房檐,折扇之阵法顿现。九龙化锁,将猫妖牢牢束缚其中。 诡异的笛声,倏然响起。 猫妖一阵躁动,见逃脱不得,索性自取灭亡。它骤然贴近阵法,金火拔地而起,瞬时将猫妖烧成齑粉。 笛声落,阵法散。 “叮!恭喜宿主斩杀丁相三品猫鬼,获得一品疗伤丹一枚。” 气息被收入神识海,沈琮将这丹药取出,回头递过去:“仔细着你的命,在我这王府没了,我便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顾九龄犹豫一瞬,接过丹药一口服下,手掌上的痛处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二人齐齐跳下房檐。 沈琮身子一晃,唇畔溢出一丝血。 法力过度,反噬脏腑。 这便是修为低微的弊端。 “小臣给殿下惹上麻烦,还请殿下恕罪。”顾九龄抱剑作揖,清冷的眼多了一分愧疚。 沈琮目光一动。 难得啊,面瘫小侯爷居然还会露出人的神色来。 “小侯爷,容我唐突。你的武功乃是何人所授?”沈琮摆摆手,随意抹了抹唇畔血渍,运转一个周天平息了一些,定定望着前者。 “皆是家父所传。” 定国候么。 想起那一日回溯灭门案所见之幕,沈琮断定顾元甲隐瞒了一些侯府密辛。 这些事情,也许关乎顾九龄的身世。 以及,他一身若隐若现的仙法和妖法封印。 “能够和猫鬼平分秋色,可见小侯爷武功了得。看来虎将美誉,并非浪得虚名。”沈琮笑了一声,忽而凑近顾九龄,俯首低声道,“别动,我给你写一道保命符箓。” 他伸出袖袍,沾着自己嘴角血的手在袖袍中拉过顾九龄骨节修长的手,在其掌心飞快写下一道符箓。符箓闪闪发光一阵,便隐入顾九龄体内。 顾九龄僵直不动。 凉眸之中,光芒沉沉浮浮,明灭不定。 符箓成,沈琮退离,发现这小侯爷的耳根子有一道诡异的红晕,不由挑眉。 “看戏看够了,须得本王请你滚么?”他看着顾九龄,却另有所指地冷冷启唇。 这道声音不知为何,竟传到了十里之外。 一株柳树独立。 长条之下,立着一位身着斗篷,头戴鬼面的公子哥儿。公子哥儿缓缓垂手,一支黑色长笛赫然出现在月光之下。 听到这声音,公子哥儿抬起一双格外深邃而妖娆的眼睛,朝秦王府看过去。 “血脉震猫鬼,竟平分秋色。”他舔了舔唇角,眼中精光一闪而逝,仿佛猎鹰盯住猎物,任其奔跑闲然自得的慵懒一样。 当真有趣。 公子哥儿吹出一记口哨,旁头林木窜动,一只壮如虎豹的黑猫窜出,乖巧地落在公子哥儿身前。 “走吧,去见见下一位主家。”公子哥儿抚了抚黑猫的头,纵身一跃,跳上房檐,隐入黑暗之中。 黑猫躬身一跃,灵敏攀上房檐,不闻一丝声响。它不紧不慢地跟在公子哥儿身后,一双苍绿的猫瞳在夜中幽幽发亮。 长安城渐静,似乎一切又安谧了下来。 第13章 诏狱审案,异变突来 修养几日后,怠工的沈琮在宋诚一顿臭骂中,缓缓动身离开秦王府,去了衙门上工。 捕头将一只荷包递了过来:“七爷,都尉府宋大人派人送来的。” 沈琮伸手接过,赫然想起自己还要审问一批人,便径直去往都尉府。 门口站着一位头戴乌纱帽,身着飞鱼长袍,右腰配绣春刀的男子,赫然便是那暗部锦衣卫指挥使,宋诚。 同他一道站在门口的,还有一位点头哈腰的朝廷官员。瞧着模样,似乎是新上任的大理寺卿。 “大人,下官为谢大人引路,特意带了一支上好的山参前来,还望大人纳下。”大理寺卿面露谄笑,奉宝似的捧上一只木盒子。 “哟,还是上好的百年山参呢。”宋诚打开盒子一瞧,不由挑眉,“既如此,本官便收下你一片心意。好生断案,若你也犯糊涂,本官必不轻饶。” 他将盒子递给旁边身着玄色飞鱼长袍的锦衣卫,拍了拍大理寺卿的肩膀,朝外走去,路过沈琮,不由蹙眉。 这小子,三天两头休沐,例银都被扣完了也不知积极上进。 “多谢大人将自己的俸禄舍出,赠与属下。”沈琮挑眉,朝宋诚遥遥一拜,便催动法术,从金色光晕径直来到诏狱之中。 “光天化日的,沈琮这厮,也不晓得收敛一些。”见他如此招摇地运用法术,宋诚不免摇头。 到底年少,有些天赋也不遮遮掩掩一些。如此这般,是会引来他人嫉妒的。 罢了,还是去收些银子回来吧。 念及此,宋诚送走那大理寺卿,扭头朝着都尉府外走去。 诏狱内阴森幽冷,时或有妖魔鬼怪的尖锐嘶吼,从中传出。 这里是关押犯了轻罪的妖怪的地方,偶也会关人,譬如牵涉妖鬼案的老鸨和她一众姑娘。 沈琮来时,审讯室木门推开,走出一位头戴乌纱帽,身着玄色长袍,腰坠捕快令的公子哥儿。公子哥清冷如月,见到沈琮,古井无波的眼多了一分诧异,旋即归于平静。 是顾九龄,他怎会身着暗部捕快衣袍? “殿下。”顾九龄朝着沈琮作揖一拜。 “在工期间,无需唤我殿下。”沈琮摆手,“你怎来这腌臜之地?” “属下已入编锦衣卫,现就职京城衙门。” “你把那东西吃了?”沈琮不解,捻指推演,顿时蹙眉。 顾九龄颔首。 他在紫檀木盒中找到一个暗层,内里有一封顾元甲写给他的信。看罢之后,顾九龄便吃了妖丹,也同时打开了自己尘封十五载的灵根。 通过入门考验后,宋诚便将顾九龄安排在了沈琮手下。 “那一日,你所写符箓,究竟是何?”顾九龄望着沈琮,缓缓摊开满是薄茧的手掌。 “隐你之息。若妖怪发觉你这块肥肉,我的秦王府就不太平了。” 沈琮话锋一转,挑眉看着前者,“我说小侯爷,放着好好的定国侯大将军不做,非得跑来做个小捕快,你是嫌命太长了么?” 暗部锦衣卫,面临的是各路妖魔鬼怪,直对死亡的时候,比明部要多上好几番。稍有不慎,便会跨入深渊。 尸骨无存。 “我要查清灭门一案。”顾九龄缓缓摇头,坚毅的目光在凉眸中迸射而出。 沈琮颔首。 入编已是定局,那他便带这小侯爷引气修真吧。 “云遮,老鸨和妓子都已被世子审讯过了,只从老鸨口中得知做人皮买卖的暗桩生意,皆是源自长安,发往四方。”旁头一位锦衣卫对沈琮作揖。 他是隶属暗部的衙门捕快秦铮,和沈琮是多年出生入死的兄弟,手足情谊深厚。 云遮是沈琮的小字,景元帝待他不亲厚,这么多年,怕是也只有秦铮尚还记得他的小字。 “审问过了么。”沈琮缓缓摩挲下巴。 军中审问方式皆是用于叛徒或敌寇,手段方式比起诏狱,多有过之而无不及。顾九龄的审讯自然不成问题,那么便从老鸨那里,再取一分蛛丝马迹。 念及此,沈琮走过去推开木门,入眼便见惊慌失措的老鸨。老鸨头发凌乱,衣衫不整,满身的血腥之气分外浓重,一瞧便是被上了刑的。 室内唯一一盏烛火摆在木案之上,摇摇晃晃,明灭不定,显得老鸨面色苍白无比。 暗部诏狱的刑具,大多针对妖怪。若放在人身上,只会更加疼痛难忍。她这般神色,倒也不怪。 “人皮何用?”沈琮坐下来,端起秦铮送来的一盏茶,慢悠悠摩挲茶盖。 “大人,奴家真不知啊。那人皮子剥下来便装入箱中,只等夜中,自有人来取,奴家只是听命行事啊。”老鸨见到秦铮,身子一抖,直接哭嚎起来。 “再哭拔了你的舌头!”秦铮听的不耐,瞪着老鸨。 老鸨哆嗦一阵,打着哭嗝缓缓噤声。 “天子脚下,买卖脏腑人皮,你们好大的胆子。”沈琮缓缓放下茶盏,挑起眼皮子,冷冷望去。 茶盏放在桌案的一声不轻不响,却听得老鸨心颤了一颤,身子抖了一抖。 沈琮一身气度矜贵不凡,不怒自威的模样比秦铮还要恐怖。尤其在这阴森的地儿,他这一双丹凤眼,便似能洞穿人心思的鬼面差吏,叫老鸨心头越发恐惧起来。 颤颤巍巍一阵,老鸨正要说些什么,外头蓦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动静。 木门倏然被推开,本便微弱的烛火彻底暗了下去。 阴森之气陡然而来。 “喵——” 一声尖锐的猫叫从前方传出。 沈琮定睛,对上一双在黑暗中发着绿光的猫瞳。 猫瞳闪了闪,逐渐多出一分猩红之色。 浓郁的血腥味,也在这时传出。 是猫鬼。 不妙! 取下腰间玉面龙骨扇,沈琮打个响指站起,点燃烛火。 那猫鬼已然化成一摊青烟散去,而对坐的老鸨,竟被猫鬼咬穿了头颅骨,惊恐睁圆眼,抽搐一阵,便断了气息。 头颅颅骨—— 微微睨眼,沈琮疾步绕过去查看,发觉颅骨有一撮黑色猫毛,那咬合痕迹竟和那日在茅草屋中发现的有九成相似。 莫不成,当日大妖灭了顾家满门,猫鬼趁势夜入,挑了一具尸首带走了? 不,不对。那一日的咬合痕迹,明显要深过今日。 沈琮蹙眉。 这桩案子似乎牵扯甚大。 而今越发迷雾重重。 第14章 拜入暗部,奔赴南疆 “秦铮,将她带去给仵作验尸,记得拿上次那只头骨详细对比。”沈琮吩咐了一句,离开都尉府。 途经大堂时,他缓缓顿住脚步。 高堂正中央,那一道墙上挂着一把绣春刀。刀鞘已有些磨损,上头沾染的妖血已变成墨褐色,瞧上去甚是古老肃杀。 听说,北镇抚司改名都尉府之前,也分明暗二部,分别捉人捉妖。 这把绣春刀,便是那北镇抚司的初代斩妖人,顾野所有。因其丰功伟绩甚多,他的故事被流传至今,便是斩妖佩刀,也被供奉在都尉府中,震慑妖魔鬼怪。 那会儿重文轻武,这位老祖能做到这般地步,已然不凡。 对着这绣春刀作揖一拜,沈琮缓缓离去。 还未跨出都尉府,一道玄色飞鱼长袍便火急火燎地赶回来。 “都尉府暗部听令,集结大堂!”宋诚一面往大堂走去,一面手腕反转捻诀,传音至都尉府每一寸之地。 沈琮默默扭头,转了回去。 顾九龄和秦铮从诏狱走出,同沈琮站到一块儿。 “云遮,出了何事,大人面色怎生这般差?”秦铮传音入密问道。 沈琮摇头。 他还未推演,也不晓得前后。 “方才南疆八百里加急,送来密诏。钱塘江大水乃是妖怪作祟,其道行甚高,当地道士无法镇压,请皇上派暗部锦衣卫前去协助降妖。现本官点人,所念之名,随本官一同奔赴南疆收妖!” 宋诚缓缓敛起焦急的神色,开始点名。 点到最后,沈琮三人皆被念在其中。 顾九龄蹙眉,动了动唇角,正欲开口。 “在锦衣卫,若不从令,便要被踢出。要想查案,便不要忤逆上头。”沈琮暗中拉住顾九龄,传音入密道。 闻言,顾九龄垂眸。 三人同时作揖应下各自打道回府。 沈琮将调查人皮买卖一事交给鹤七,而后走进无妄阁。 他敲了敲门,发觉门上了木栓,挑挑眉从墙中乘着金色光晕一步跨入其中。 正在收拾物件的顾九龄:“……”门栓与他而言,似乎只是形同摆设。 “小侯爷,你可知拜入锦衣卫暗部,接下来面临的是何物?”沈琮随意而坐,展开玉面龙骨扇摇晃起来。 “妖魔鬼怪,作祟者与恶人无异。杀敌是杀,杀妖——”顾九龄缓缓拿起桌上佩剑,握住剑柄,面无表情地将长剑拔出剑鞘,开始小心擦拭, “也是杀。” 干净的剑身寒光折射,只一眼便可望见沙场下来的肃杀与残酷。 “好生勇猛的小将军。”沈琮笑了一声,眸中神色却不见半分玩味, “妖魔鬼怪,岂可与人同论?虽有良妖,但大多生来残忍暴虐,人道与他们而言不过摆设。若行差踏错一步,你便将尸骨无存。” 那些大妖弹指一瞬,便可毁天灭地。 再者,据古籍记载,妖魔虽受天道制裁,但毕竟上界和凡界连接不甚紧密,一来一回最快须得百年。上界来到凡界,打破了妖与道之间的平衡,实力便会受到界域的限制,未必会高过即将飞升的散仙,甚至会适得其反。 但善恶两方大妖相互牵制,久而久之仙家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下界自降修为,冒着危险去降妖了。 顾九龄将长剑收起,目光定定地望着前者:“故,请殿下,带小臣修真。” 暴雨骤来。 一行瞧上去朴实无华的车马,趁着夜色,缓缓融进雨幕之中,离开灯火通明的长安城。 居中的一辆马车上,沈琮上下打量换上便衣的顾九龄,摩挲着下巴问他:“小侯爷,你当真想好,要我替你化开那妖丹,转成你的法力?” 对坐的小公子正在打坐,闻言睁眼,缓缓颔首。 他要亲自查清灭门一案,便要拜入锦衣卫暗部。 锦衣卫暗部面对的皆是妖魔鬼怪——他丧期未满,三年不得入朝为官,边疆有其他将领镇守,他心无牵挂,自也不畏死亡。 至于那妖丹…… 想起被自己烧掉的那封信,顾九龄清冷的眼中逐渐多了几分温和。 那是,他爹给他的,最好的生辰礼。 “好。”思忖一番,沈琮颔首,“半仙妖力与法术相通,且更加纯粹。只是过程稍有痛苦,若你不能忍,我便用秘术将它取出来。” “我可以。”顾九龄摇头。 他自幼在边疆长大,所成之苦远非常人所能及。 他爹是定国候,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却也正因为他爹是手握重兵者,他自小便受到顾元甲更加严格的训练。 垂髫前,他与犬搏斗,与狼同眠,受伤也不过烈酒一浇了事; 舞勺时,他率军出兵,首战告捷,深入敌军腹地,拿下突厥亲王的首级。 这本是无上荣耀,他满心欢喜地受着一众将士的追捧,满心欢喜地等着顾元甲的褒奖。 可换来的只有顾元甲的痛骂。 他说他太过莽撞,若是腹背受敌,他便身死疆外,归不得故里长安了。 顾九龄记得,那日风雪连天。 他伴着呼啸刺骨的寒风,在营帐外跪了一夜。 若是他们一直待在南疆,也许……便不会落得满门绝灭这般的凄惨下场了吧。 顾九龄垂眸。 “小侯爷,抵达南疆还有些时日。我且教你引气入门之法,好生吸纳妖丹法力。”沈琮缓缓启唇,适时打断顾九龄的回忆。 这小侯爷缓缓抬头,干净清澈的眼睛深不见底。远远瞧去,一袭白衣如他,便似云中月一般淡雅。 “多谢殿下。”顾九龄微微颔首。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大抵莫如是吧。只可惜,似是一块捂不热的凉玉。 “在外无君臣,无需唤我殿下。”暗中感慨面前人的好皮相,沈琮慢悠悠正坐,“我将入门法诀传与你,信与不信,学或不学,皆在你一念之间。” 散修各有门道,领悟的入门法诀自然不同。 若初入者一步错,便是步步错。后来只会走火入魔,再无药可救。 沈琮念出一段,见顾九龄似有不解,便在虚空以灵力画笔,写了出来。 第15章 夜巡遇妖,沈琮受伤 有的人生来资质愚钝,究其一生迈步进筑基之境。 有的人生来得长生天眷顾,须臾几十载,便已得道飞升,返璞归真。 沈琮用系统淬体重铸,后天改变原主资质,从诞世起修炼至今,也才堪堪筑基二重天。 而顾九龄,在引气入门后,途中不眠不休,短短几日便跨入练气五重天。 妖丹转化成法力被吸收时,沈琮察觉顾九龄明明已经疼得浑身痉挛,冷汗汩汩冒出,却咬紧牙关,只字不言。 此等耐力,便是他也为之惊叹。 若论绝世修真奇才,顾九龄当属头一甲子。 小道快马加鞭,一行人不日便抵达了山东边境。 “从山东一带过去,便是江南。今儿我等在此安营扎寨,明儿去驿站换了马匹赶路。”宋诚叫停车马,嘱咐几个随行的锦衣卫看好粮饷和赈灾所用的银子,便径直走向沈琮。 他们明面上是去收妖赈灾的,暗中却还得了景元帝一道密诏。 给援军再添一批粮饷,好叫太子早日得胜还朝。 “沈琮,你去巡视四方,若有妖魔,斩无赦。”宋诚瞥了一眼顾九龄,“你留下来,随锦衣卫一道守护粮饷。” 顾九龄和沈琮同时抱拳作揖:“喏。” 待宋诚悠哉悠哉去烤火温酒,沈琮摸出玉面龙骨扇,缓缓一步跨出,由光晕而去,径直入了前方山林之中。 眼下正值三伏天,外头炎热得很,这山林倒是别样的清凉。 甚至有一丝丝阴冷。 “妖气?”翕动鼻翼,沈琮缓缓挑眉。 宋诚定是察觉到了有妖出没,才叫他四方查看。 这妖气,似乎还是丙相妖怪。 看来传闻并非虚假,宋诚确有一手。 沈琮一掌排在离地一寸不到的虚空,掌中玉扇铺开一角,金光顿现。 “临兵斗阵,寻!” 从虚空捻来一缕妖气,融进金光幻化的阵法,沈琮看到金丝飞出,竟直直朝自己飞来。 窸窸窣窣的窜动,伴随着身后的邪祟之气陡然而生。 沈琮蓦然起身朝前跨出一步,一道黑影顿落他原先所在之处。 扭头望去,沈琮定睛一看。 这厮一身黑色长毛,活似个毛脸雷公。似猴非猴,身形魁梧雄壮,一双眼睛猩红无比,一瞧便是开了杀戒的妖怪。 “人面青兽,丙相四品,二百七十九年道行。”沈琮睨眼,眼中肃然一闪而逝。 是个棘手的妖怪。 风渐来,入林无声,似绝万物。 车队旁,头戴蓑笠的白衣公子哥儿眉心一动,缓缓睁开清冷的眼,朝前方密林望去。 已是卯时初,黎明方至。 沈琮一夜未归。 顾九龄微微蹙眉,缓缓握紧腰间佩剑,压住心头的一丝不安。 宋诚已经在指挥众者,整装待发了。 瞥了一眼还未出动的车队,顾九龄一步跨出,施展轻功朝密林快速而去。 一入密林,顾九龄便闻到了满天的血腥味,旋即入目的,便是一只倒在血泊里正在垂死挣扎的妖兽。 他再度皱眉。 来时密林安安静静,不曾有任何异样,这一入内,怎般变了模样? 顾九龄来不及细想。 他看到了单膝跪在不远处的那一袭玄色身影。 这身影一手握紧玉面龙骨扇,一手握紧插在地面的绣春刀,乌纱帽被打得歪七扭八,鬓发凌乱,赫然便是沈琮。 此时,沈琮低着头,气息若绝。 “沈云遮!”顾九龄目光一变,疾步过去,蹲下来正欲搀扶,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便迎面而来。 顾九龄低头望去。 沈琮的身下有一摊已经变成褐色的血液。 “沈云遮,醒过来!” 顾九龄的瞳孔一阵瑟缩,也顾不得自己素来看重的白袍,迅疾盘膝而坐,拉过沈琮的手便开始为他灌输灵气。 有了灵气滋润,沈琮终于不再奄奄一息。 他缓缓睁眼,入目一袭白袍,一怔之后,抬眸往旁边看去。 是顾九龄啊。 “顾安弦,你不要命了。”沈琮用余光瞥向那只还在挣扎的人面青兽,握紧绣春刀的手骤然发力,拔出深深入地的长刀,猛然朝前掷出。 长刀没入妖兽腹部,彻底斩断它的气息。 “是你不要命了。”顾九龄哂笑。 沈琮挑眉。 哟,面瘫小侯爷还会笑话他呢。 “车队快走了,我背你过去。”顾九龄说罢便要起身,却被一只黏糊糊的手拉住。 “我身负重伤,不宜在马车上调养。你将这个带给宋大人,说是我给那群边关将士的。”沈琮摇摇头,从乾坤囊取出一只瓷瓶,递了过去。 顾九龄接过,目光落在沈琮的手上。 大抵是握刀过紧,这手心竟有着深深的红痕,似乎下一刻便可见血肉。 “你们先走,我调养之后须臾便可寻到你们的踪迹。”他还未说话,沈琮便摆手示意顾九龄离开。 顾九龄拗不过沈琮,抿唇起身。 他走去将那妖兽腹中的绣春刀拔出,扔到沈琮旁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琮瞥了一眼这把沾血的长刀,伸手触及刀身,金色法阵顿现,捕捉人面青兽的气息,将之纳入系统。 “叮!恭喜宿主斩杀丙相四品人面青兽,获得三品增益丹一枚!” 脑海中系统冰冷机械的声音,打破了沈琮的最后一丝清醒。 这人面青兽实力强悍,沈琮从一开始便落尽下风,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不得已取出被系统重铸过的绣春刀,沈琮催动系统所能给予的全部法术,借着密林地形,才斩中了这妖兽命门。 到头来,他和妖兽皆是身负重伤。 人面青兽已经萌生灵智,在密林中布下阵法,阻绝妖气,叫外来者感受不到内里一分异样。 这也便是为何沈琮和妖兽打得激烈,外界锦衣卫却无动于衷的缘故。 顾九龄寻来时,他已是强弩之末,即便有灵气支撑,他也没那劲儿打坐了。 一口血从嘴中溢出,沈琮晃了一晃,便彻底瘫软着倒下去。 在他昏迷之际,眉心散出一阵金光。光芒落地化大阵,竟和结界融成一气。 宋诚细数人马时,发觉顾九龄和沈琮不见了。 他的眉心狠狠一跳。 这俩祖宗! 第16章 半途折返,九龄相守(求不要养书) 宋诚收了花满楼送来平息众怨的银子,晓得沈琮出来的时候将所有的影卫留在了长安,听命鹤七差遣,调查人皮买卖一案。 他身边没带一个影卫。 当看到顾九龄一人从林中出来,气息未乱,衣角却染着一片血污时,宋诚便晓得大事不妙。 沈琮定然遇袭。 “沈琮呢?”宋诚一步跨出,径直来到顾九龄身前,往他身后望去。 “他让我等先去,不可耽搁行程。此物,乃是他托属下转交大人,说给边关将士。”顾九龄将握在手中的瓷瓶递过去,垂眸作揖。 宋诚一怔,将瓷瓶拔了塞子,倒一粒丹药,细细打量须臾,面色骤然一变。 这……这一瓶,居然都是最上乘的一品回元丹? 这些若是化水与将士们服下,便可叫之须臾恢复体力,七日不觉饥寒。虽只有一瓶,却足以能够分给每一个将士了。 在极度缺粮饷的情况中,这丹药是最珍贵的无价宝。 何况,良丹本身,便是千金难寻。 宋诚小心翼翼地收起丹药,将瓷瓶放在袖袍中,朝密林缓缓走去。 才迈三步,他便驻足不前了。 前方密林鸟鸣清脆,蝉声阵阵,溪水淙淙。 缓缓伸手,宋诚手指触及虚空之处,是一道无色的屏障。 若隐若现的金光,包裹整片密林。 宋诚微微眯眼。 听皇上讲,沈琮自幼便与仙家大能结缘,适才得以修真问道,拜入锦衣卫暗部,斩妖除魔。 只是这等阵法结界,瞧着并非似是凡界所出。 倒是有些,像异界而来。 天外有天,界外有界。 沈琮受伤,得怪他几分——他应该提前推演那妖怪道行的。 不过,眼下确不可耽搁行程,若晚去一分,锦衣卫的脑袋都得不保。这屏障既在保护沈琮的命,那么—— “出发,过山东!”宋诚不再踌躇,当即手腕翻动,捻诀在屏障上写下一道符箓,而后扭头大步流星朝着车队走去。 车随马动,将扬尘离去。 顾九龄在宋诚催促下,缓缓上了马车。 临去前,他回眸瞥了一眼那方树林。 那一双清冷的眼,随着马车一道摇摇晃晃。 星月高照,清风拂境。 密林之中。 四旁稀薄的灵气泛着温和白光,随徐徐而来的清风飘在玄衣公子上方。灵气一阵晃悠,慢慢凝成细雨,均匀落在公子的每一寸。雨水渗过衣袍,径直没入皮囊之中。 沈琮眉心一动,缓缓睁眼。 丹田饱满,溢出的灵力在筋脉横穿,不但为他开拓筋脉,还间接治了伤。 还好,留了系统的妙手回春,在他气息将绝时用了出来。 沈琮起身盘膝,开始闭目打坐。 彼时,一道白影乘月色纵马而来,停在屏障前。 白影伸手,手指竟直直穿过那道屏障。 微微一怔,白影迈步而入。 在他跨进密林的那一刻,便觉脖颈一凉。 “莫乱动,爷这绣春刀,可是不长眼睛的。”一道喑哑的低沉声音从前方传来。 “沈云遮。”白影佁然不动,缓缓启声,音如其主一般清冷。 是顾九龄? 沈琮放下绣春刀,挑眉打量着身前一袭白衣的少年公子:“你不是随锦衣卫去南疆了么?” 顾九龄没有说话,只是垂眸看向掌心。 他竟然,可以化开沈琮的屏障。 “那半仙妖丹的主子来历不凡,可穿凡界内任意结界。你沿袭了它的妖法,它自然倾囊相授。”将绣春刀收入乾坤囊,沈琮取下腰间折扇,猛然朝地面打去。 金光四溢,阵法顿现。 将结界巩固一番,沈琮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目光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 这道结界,乃是他全身法术凝结而成。 他没有使出第二次的力气了。 “顾安弦,我去沐浴小憩一番,你留神四方,还有妖怪在暗处。” 闻言,顾九龄抬眸,望着玄色身影朝林中小溪走去,下意识悄然握紧腰间佩剑。 他确是不大放心沈琮,适才半路道别宋诚纵马折返。 眼见沈琮无碍,顾九龄便微微宽了心,绕着结界边缘走动。 不知不觉,已是子时末,丑时初。 密林唯闻蝉鸣,不见虫鸟动。 顾九龄浑无睡意,清冷的目光落在结界之外某处,顿时凝住。 目光所至,乃是一株参天大树。大树侧旁,有一团诡异黑气飘忽不定。 在顾九龄望去时,那黑气化成一只面色惨白的厉鬼,朝着自己扑过来。 可惜才碰上那结界,厉鬼两只森白的手便冒出一阵青烟。 厉鬼惨叫着松开手,意识到前方有结界,便朝后方退离逃跑。 顾九龄微微眯眼,纵身一步跨出屏障,祭出长剑朝前方俯身斩过去。 长剑被沈琮开了光,既可杀人,亦可斩妖。 当剑身没入厉鬼背部的一刹那,它瞬时化成一团青烟散去。 顾九龄收剑入鞘,缓缓转身。 入眼一袭玄色长袍,长袍被这公子哥儿随意劈在身上,露出一身小麦色的肌肤。 未干的三千长发随意散落在肩头,公子哥展开玉面龙骨扇摇了一阵,挑眉一笑:“爷的身子不是给你馋的。” 顾九龄收回视线,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一声。 “第一剑便斩了一只丁相三品的鬼,资质不错,不愧是爷的徒弟。”沈琮骤然收了折扇,一把将顾九龄拉进结界。 晚间微凉,晨霜渐显。 “待天明,我等便启程追上大军。那瓶丹药,你可给宋诚了?”沈琮随意坐下,用法术收来些柴火点燃,眯眼惬意地烤起火来。 “嗯。”顾九龄淡淡颔首。 沈琮便也不再说话。 那些皆是系统赠与他的一品回元丹,也是以他现在资质,仅有的可以拿出来的丹药。 神识入内查看丹田,沈琮赫然发现自己的丹田竟在自个儿不断补充灵气。 大抵也是系统所为。 如此也好。 沈琮喟叹一声,抓起一根草衔在口中,仰头倒地,双手做枕,开始闭目养神。 顾九龄看着他这小纨绔的模样,嘴角微微抽搐。 早前听同行的几个锦衣卫讲,秦王和太子皆是先后所出,太子颇得皇恩,秦王却与皇上离心,自幼不得盛宠,任其成长,从不以皇族之名拘束。 而今一见他这模样,虽有几分矜贵的气度,更多确是那江湖中的不拘洒脱,倒确实可信。 第17章 赈灾济粮,宋诚显威 自古帝王多薄情,王庭之下,似也没有真正的亲人。 念及此,顾九龄望着沈琮的目光,多了一份不易察觉的怜悯。 天明时,沈琮睁眼,两目炯炯有神。 休憩一晚,丹田内的灵气回来了九成,修为也自行朝上涨了一番,虽不及三重天,却也达到了二重天的后天之境。 他缓缓起身,看向身旁的白衣公子哥儿。 顾九龄一身麻衣如雪,抹额间半轮明月在微醺暖阳里分外剔透。他如是闭目盘膝打坐,即便不动也自成一景。 不过,沈琮却在关注着顾九龄体内,那两道相互制衡的妖术和法力——二者明明相生相克,却融洽地共存一体,井水不犯河水。 真是奇怪。 大抵是沈琮的打量过于明显,顾九龄眉心一动,缓缓张开清冷的眼,望向前者。 “他们已到江南。”沈琮起身打理一番行头,将乌纱帽稳稳系住,捻指算了算,而后化开结界扭头瞥来,“牵马走吧。” 顾九龄起身,往林外走去。 入目所至,竟是一具被吸干了精气的干瘪马尸。 是昨日那只鬼。 “它功德圆满,来世便可投胎为人。”沈琮忽而走来,拍拍顾九龄的肩膀,“顾家安弦,我带你走。” 说罢,便一手取下腰间玉面龙骨扇,一手抓起后者衣袖,而后朝前跨出。 金色光晕顿现,二者入内,眼前竟变作另一番天地。 天色阴气沉沉,地面满是参差不齐的水洼。四方明明山清水秀,却给人别样的森冷之感,仿若此方乃是邪祟之地一般。 这里,赫然便是江南。 而沈琮和顾九龄前方那群人,正是在赈灾济民的锦衣卫,以及当地官兵。 瞥见凭空出现的二人,锦衣卫们面色麻木,习以为常,倒是那些个官兵,头次见到活生生使出了法术的灵修,顿时激动得语无伦次。 “莫失了身份,还不快见过秦王殿下。”为首的一个领队认出沈琮,垂眸捂拳咳嗽一声。 他便是天朝皇族里,唯一的灵修秦王殿下? 一众官兵心头一惊。 “卑职见过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官兵们回神,迅疾跪地作揖。 “在外我只是锦衣卫,无需以殿下之名相称。”沈琮浑不在意地摆手,示意他等起身,扭头望向不远处在那里同百姓问话的宋诚。 宋诚左手拎着一只鸡,右手提着一只鸭,脖子上挂了一串土鸡蛋。若非这一身玄色飞鱼长袍,沈琮险些将他当成乡下来探亲的了。 钱塘江发大水,庄稼尽毁,颗粒无收。百姓们已经饿得瘦骨嶙峋,他这位好大人却还刮得出来家禽。 沈琮摇了摇头,随着锦衣卫一道去寻了当地知府开仓济粮,一面拿出粮食救济灾民,一面去查看那洪涝之源。 “如此说来,那妖怪早在半年前便蠢蠢欲动,被道士镇压无果,这才现世引发洪涝?”这厢,宋诚听罢那百姓所言,微微挑眉。 “正是。当日草民随那前来寻查的钦差大臣查看庄稼时,那妖怪便苏醒过来,而后引来钱塘江洪涝,淹死众多乡亲,捡走了他们的尸首尽数拆骨吃入腹中。” 说话的人老泪纵横,浑浊的泪和着脸上泥沙一起滚落。 宋城将鸡鸭塞给这老人,拍拍他肩膀宽慰道:“这些拿去烧了吃吧。至于降妖,交与我等即可。” 老人看着手中的家禽,总觉着有些眼熟。 蓦然瞥到鸭子身上一块烙印,他猛地一哆嗦。 “这是……黄员外的?”老人的身子下意识颤抖起来。 “方才我登门探望了一番。黄员外人到不惑,却身子精壮,想来也不需要这些家禽。他奉与本官,本官也不好这口,便都与你等回家吃。” 宋诚说罢,便扭头望向不远处的那位男子,面带微笑,“是吧,黄员外?” 那里站着一位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男子身形肥壮,一双眼睛又大又圆混似个铜铃,头上那顶乌纱帽,叫他瞧上去颇有几分灶王爷的姿态。 见他望来,忙谄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大人若觉着草民家禽不甚合口,草民便命厨子做些江南膳食款待诸位大人。” “合该如此。”宋诚理所应当地点点头,吆喝一众锦衣卫,还有那些官兵,随着黄员外浩浩荡荡去了府邸。 等到沈琮和顾九龄带着几个锦衣卫,推了几车粮食回来时,发觉只有秦铮尚还在那里派粮食。 “人去哪了?” 沈琮望着空空如也的大棚,蹙眉问道。 “都在黄员外家吃山珍海味呢。”秦铮忙得火热朝天,嘴却空出来说了一句话。 沈琮见状,同顾九龄及几个锦衣卫上前搭手。 小半晌下来,领米粮的人总算散了一些。 彼时,一阵强烈的震动从远处传来。 “发大水了!发大水了!乡亲们快跑啊!” 远处一个背着竹篓的年轻人面色苍白,慌慌张张朝这里跑来,铆足劲四面大喊。 人群皆乱,来不及收拾细软,便拖家带口地跑向不远处高山山坡。 沈琮朝前看去,微微睨眼。 妖气…… 彼时,宋诚带着一众锦衣卫和官兵已经吃好喝好,悠哉悠哉走了出来。 听闻发大水,宋诚面色不改地指挥锦衣卫和官兵,带着乡亲百姓井然有序撤离。 瞥见不远处的沈琮三人,宋诚蹙眉道:“莫在那里碍手碍脚的,还不退下。” 沈琮挑眉,依言作揖,同顾九龄和秦铮一道退离至不远处山巅。 也好,叫他看看这位指挥使的实力如何。 山洪夹杂着泥沙树木碎枝席卷而来,有若一只身形巨大的水怪。飓风不知从何处飘来,叫这山洪似一艘扬了帆的大船,激流通进,恐怖如斯! 眼见洪水越来越近,那一身玄色飞鱼长袍仍旧佁然不动,瞧得高山上的百姓们提心吊胆的,连呼吸都不自觉微微屏住。 再道宋诚,感受到山洪之间的磅礴妖气后,便缓缓闭目,两手飞快结印,口中吟诀。 “敕天地镇妖,急急如律令!” 宋诚倏然睁眼,眼中金光一闪而逝。 他伸手朝前拍去,虚空金光乍现,狂风四起,吹得宋诚衣袍鼓鼓作响! 那金光迅疾演变成一道方圆数十丈的阴阳八卦阵,以一己之力硬生生阻住了汹涌而来的山洪。 地面颤抖愈烈,一道阴沉的声音,自山洪之中传来。 第18章 秦淮河夜,偶逢陈新 高山一端,沈琮驻足远望。 阵法之后,只道山洪高立而起,骤然化成一只骷髅头模样,以头顶冲击阵法——这力道之猛烈,竟叫阵法裂开两条大缝。 “锦衣卫听令,布天罗地网!”微微眯眼,宋诚朗声大喝,手中的结印愈发眼花缭乱。 原本正在山头守护百姓的一众身着玄色飞鱼长袍的锦衣卫听得宋诚所言,齐齐一步跨出。只是须臾功夫,十数人便来到后者身侧。 见状,顾九龄也要上前,沈琮伸手,将他阻拦下来。 “为何不得前去?”顾九龄不解。 “因为我等,还不够资格。”沈琮微微摇头,指指他们三的衣袍。 秦铮见这小侯爷似有所不解,便干脆同他讲起锦衣卫来。 天朝锦衣卫制度,沿袭前朝大明。 前者那些都是玄色飞鱼长袍,位属他们之上,他们现下在衙门上工,属无品小官,只能和下属穿玄色斗牛长袍。 待到有了品阶之后,便可改换玄色飞鱼长袍,若得皇帝亲赐,便可穿上蟒袍,享无上荣耀。 倘若越阶身着非本阶衣袍,便会被视为不从主令。 锦衣卫中,不从令者,皆施以重刑逐之。 顾九龄听得秦铮所言,若有所思。 原来锦衣卫,和军中制度一样森严,不容侵犯。 这厢,一众锦衣卫现身,手腕反转,一道口中吟决。 一道一道的金光在他们掌心浮现,飞上虚空化作长丝。长丝纵横交错,连接成网的一刹,宋诚骤然大喝,一掌朝前拍去。 大网顿收,竟将山洪统统包裹吸纳,连带着那阴沉恐怖的吼叫也敛入其中。 山洪骤退,被席卷的房屋却已毁坏,不成模样。 宋诚抬手撤回法阵,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随手抹了一把面上冷汗,他再度结印,将天罗地网化作一只锦囊圆球,纳入掌心。 圆球剧烈颤抖,似在垂死挣扎。 宋诚咬破手指在圆球上写下一道符箓,符箓化作金光融入其中,那圆球散出一阵青烟,便颤抖着沉寂下来。 将圆球抛给身旁的锦衣卫,宋诚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忽而鼻翼翕动,目光一变。 黄员外家有妖气! 一行锦衣卫踹开紧闭的木门,径直闯入大堂。 沈琮和顾九龄跟在宋城后方,见后者抬手,便停下脚步,目光却随着一众锦衣卫往里方望过去。 尸横遍地,皆被咬穿头颅而亡——熟悉的手法。 又是猫鬼。 沈琮缓缓摩挲下巴。 “封锁此地,转移尸体,寻找妖物蛛丝马迹!”宋诚冷声启唇。 他的眼中蕴含着一丝怒气。 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杀人,好大的胆子! 听闻黄员外满门皆亡,百姓们前来围观的时候,不忘指指点点,却都是暗地咒骂的—— “那黄员外霸占我等良田,素日里又克扣长工税钱,活该灭门。” “虽然惨了些,但我只觉大快人心。长工又非是奴隶,他把自己当土皇帝呢。我家栓子在他手底下上工,三年就没了命。我可怜的孙子哦!” “是啊,我家老头子耕他家的地,四亩田一年收的粮食,都还不够我们两口子糊口的。” “……”“……” 听着他们的窃窃私语,沈琮忍不住挑眉。 原是一方毒瘤子,自个儿当着太岁爷呢。 “沈琮,顾九龄听令。”前方宋诚忽而启唇。 “属下听令!”沈琮同顾九龄同时一步跨上前,朝宋诚作揖一拜。 “南疆战事在即,本官命你二人送军饷,明朝一早出发,万不可延误!”宋诚将一块令牌递给沈琮,“随太子殿下一同返京,不得私自折返。” 沈琮接过令牌,微微蹙眉。 莫不成,那只妖怪只是一道分身? “那妖怪凶悍异常,可引来山洪,绝非泛泛之辈。你等实力不济,便老老实实护送军粮。若出了岔子,本官唯你二人是问!”宋诚说罢,便挥挥手,将二人赶出黄员外府。 沈琮抽了抽嘴角。 罢了,还是去护送军粮吧。 说起来,也有许久未见他这皇兄了。 “顾安弦,你可识路?”敛起思绪,沈琮侧眸,看向身旁清冷的小少年。 “早年同家父去过一趟南疆勘察长城地形,正在如今太子军营附近。”顾九龄颔首。 抛了抛手中令牌,沈琮忽而朝前走去。 “我去沽一壶江南好酒,再赏一番江南花魁风姿。”沈琮一边说,一边朝着顾九龄摆手,“小孩子家家,快些回去收拾行囊。” “庸俗。”顾九龄面无表情地扭头,回了驿站。 夜间的金陵城,可谓是灯火通明,比起长安,有胜之而无不及。 秦淮河上画舫此起彼伏,琵琶声声慢。 某隅高墙上,一道金色光晕忽生,走出一位一身玄色斗牛长袍,头戴乌纱帽的公子哥儿。 沈琮纵身跃到屋檐,恣意坐下,举起一只酒坛,仰头大口痛饮。 江南酒也妙,江南美人儿也妙。 悠闲之余,沈琮开始思索那黄府猫鬼案。 猫鬼非是一朝一夕便可豢养出来。且古法自隋唐以后便已经失传。方才在黄府寻找妖兽蛛丝马迹时,他看到了一撮黑色猫毛。 和那一日在诏狱看到的一模一样,气息亦如是。 灭门案里那具猫鬼尸首,也有一撮黑色猫毛,只是毛色枯燥,瞧着已经有些年头了。 “殿下好兴致啊。”正在沈琮深思之际,一道慵懒的声音蓦然传来。 沈琮侧眸,瞥见一袭斗笠,单足立于屋檐一角。 这公子哥儿生得面若桃花,一双眼睛尤为机灵,浑似一只玉面狐狸。 “几年不见,你小子轻功见长啊。”沈琮笑了一声,祭出一壶酒抛过去。 公子伸手接住,纵身一跃来到沈琮身侧,随他一道恣意坐下,拔了塞子悠哉悠哉地喝起来。 原来,这公子哥儿名唤陈新,乃是江湖鼎鼎有名的侠盗,一身轻功出神入化,曾在武林大会引来诸多老前辈感慨,自愧不如。 “江南风景秀丽,我来这里相一位姑娘娶回家。”陈新咧嘴一笑。 “鹤七可有同你联系?”沈琮颔首,忽而问道。 “有,先等小爷饮茶先。”陈新说罢,从怀中摸出一壶温茶,放下酒壶,大口痛饮。 第19章 抵达长城,兄弟相会 “茶有酒香?”沈琮晃了晃手里酒壶,挑眉。 “爷这是上好的大红袍,自然香的紧。好了,说正事。”陈新放下茶壶,目光多了一分肃色,“暗门情报显示,人皮买卖数十年前便已出现,且范围甚广,涉及天下各国。我说殿下,你当真要查?” 他并非仅仅只是一个侠盗。 他还是闻名天下的情报机构,暗门门主。 当年沈琮出门寻仙,遇到陈新同之结为好友,便晓得了他暗门门主的身份,却一直未曾动用这等关系。 直到遇上这起人皮买卖,他想起当年南下认识的那位轻功高手,便将联系的法子给了鹤七,让鹤七去联系陈新,帮忙调查此事。 “人命关天之事,为何不查?”沈琮慵懒地撑着砖瓦,静静倾听琵琶曲,目光却清明而坚定,“我要抓住凶手,严惩不贷!” “殿下可真是包青天再世呢。”陈新咂舌一叹,“好,我这便去调动江南一带的暗门势力调查人皮买卖一案。” 他倏而起身,提着茶壶对沈琮抱拳作揖,而后咧嘴一笑:“殿下,回见您嘞!” 说罢,便纵身一跃,只道衣诀翩飞,这身形高瘦的公子哥儿就融进奢靡的夜色之中。 秦淮河畔,不知是谁家花魁唱起了秦淮景,沈琮听着,想起最初那一世,曾经看过的一部电影,不自觉跟着哼起小曲来。 “我有一段情呀,唱把那诸公听——” 翌日寅时末,沈琮早早洗漱一番,便同顾九龄,运着军粮,从官道悄然离去。 又行三五日,二人协力斩了一批前来抢官粮的山贼,终于抵达南疆长城,太子驻军一带。 适逢斜阳西下,主帅营帐内,一群身着战铠的将士,正在观摩那大理边疆险峻山脉一带的地图。 “殿下,末将以为,大理边境玉龙山常年飘雪,渺无人烟,若从那里偷袭过去,许可破城得粮。”一位头发凌乱,目光凌厉的将军剑指一方山脉,看着身前的年轻将军。 年轻将军一身明光铠,青丝玉冠高束,头戴红布抹额。一双长眸温润坚毅,一身气度似那霁月清风,与这充满肃杀的边疆那样不和。 若是再细看,便会发觉,这位将军和沈琮有八分相像。剩下的两分不同,便是二人气度。 是了,这位将军便是天朝太子沈瑨。 “不可。探子回报,玉龙山脉极其险峻,夜间常有狼群出没。稍有不慎,便会引来敌军注意。”沈瑨摇头,继续看着那边境地图,开始思忖反攻路线。 他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外头忽而急急跑进来一个小兵,对着诸位将士抱拳作揖,激动朗声道:“报!秦王同定国候送数万斤军饷前来支援我军,现已抵达驻军一带!” 阿琮来了? 定国候也来了? “快快随本太子前去迎接!”沈瑨心头一喜,忙走出主帅营帐。 南疆斜阳甚美,晚风徐徐而来,旌旗飘扬。 沈琮同顾九龄立于军营之外,见到那如珠如玉的身影急急而来时,俱是上前俯首作揖:“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唤我皇兄即可。”沈瑨忙扶起沈琮,上下打量他,不免感慨道,“许久不见,阿琮清减了。” 又看向顾九龄,沈瑨发觉非是顾元甲,先是一愣,这才想起前一段时日听闻的顾氏灭门惨案,不免唏嘘叹惋。 如此好的良臣虎将,便陨落在大妖之手。 “辛苦你二人,万里迢迢来南疆送粮。父皇不晓得多派些个兵马。”沈瑨拍了拍他二人的肩膀,转身看向身后紧跟着自己的将军,“张将军,传令下去,今日烹牛宰羊,犒劳三军!” “末将遵命!”那头发凌乱的将军抱拳作揖,扭头离去。 沈瑨命一众将士安置粮饷,这才将沈琮二人引入主帅营帐,命下属取来他床板下珍藏的两坛酒,拿了三只大陶碗斟满。 “阿琮,且尝尝皇兄酿的烈酒,可还对你口味。”沈瑨正坐上方,端起陶碗,朝沈琮举了举,又朝顾九龄举了举,微微一笑,“小侯爷也尝尝。” “多谢殿下。”顾九龄垂眸,同沈琮二者一道大口痛饮。 沈琮放下大碗,赞许一番,瞥见前者这洒脱豪迈模样,不免挑眉。 原来和皇兄一样清风霁月的定国小侯爷,也会豪爽如斯。 “阿琮此番前来,不知几时归去?”沈瑨放下陶碗,忽而问道。 “宋大人命我二人同皇兄一道折返。”沈琮微微一笑,“皇兄几时击退大理,我便几时可回长安。” 想起甚么,又祭出一个瓷瓶,递了过去。 “此乃我炼制的丹药,化开服下,可叫军中士兵七日不觉饥寒。”他本是想让宋诚代自己送来的,奈何宋诚又派了他去,还将这丹药还给了自己。 于是,沈琮便自个儿带了出来。 “好,那皇兄便早些击退大理,你我一同还朝!”闻言,沈瑨当即收了瓷瓶,一拍桌案,迅疾传来几位不喜饮酒的将士,商议反击大理事宜。 夜朗星稀,明月高悬。 沈琮在附近小溪沐浴一番,觉着闷热,便随意披了一件长袍,来到军营外头。 不远处稀疏小林中,隐约可见一白衣少年。 这少年负手持长剑,临风而立。 一片枯黄的树叶随风落在少年肩头,少年忽而挽出剑花,开始挪动身形。 一步一出剑,一剑一落叶。 当少年随剑身扭头时,立定不动的沈琮正对上他布满寒霜的眼睛。 沈琮祭出乾坤囊中的绣春刀,一步跨出,从金色光晕入内,径直来到少年身前,长刀一斩,凌厉的气势顿时扑面而去。 顾九龄目光一凌,迅疾持剑迎上,以浑厚内力挡住这刺向他命门的一刀。 “好身手,再来!”沈琮一笑,再挥手中长刀。 顾九龄也不留情,拿了九成内力同他打斗。 刀剑相撞间,沈琮不经意滑过前者发簪,竟一下斩断这白玉簪子,叫顾九龄一头青丝倏然落下。 这少年郎本便是个雌雄莫辩的容貌,夜间白衣散发,虽尤甚清冷,瞧着却颇有几分女儿家模样。 “沈云遮!”顾九龄快速收剑后退,咬牙瞪着前者。 “纵横沙场的小将军,原来也是一个美人胚子。”沈琮浑不在意他这吞人的寒凉目光,咧嘴一笑,从怀中摸出一支白玉簪扔了过去,“顾家安弦,爷对男的不感兴趣。” 第20章 大理兵败,凯旋班师 顾九龄接住玉簪绾起长发,冷冷瞥了一眼这似个纨绔一般的王爷,扭头离去。 沈琮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眼中戏谑之色缓缓收敛,转为旁者瞧不懂的深邃。 顾安弦身上的妖术与法术,似乎是有人刻意而为之,仿佛在替他隐藏着什么东西。 究竟是什么。 摩挲下巴,沈琮也推演不出什么头绪,干脆就地打坐,借助此方天地灵气开始修炼。 大抵江南灵气浓郁的缘故,沈琮发觉,自己的筑基二重天,终于有了朝三重天迈步的迹象。 不像某位侯爷,生来得长天眷顾,修炼可谓是如鱼得水。 想必不出数月,他便可以赶超自己这位引他入门的师傅咯。 翌日清早,一支身着轻装的弓兵在黎明初升时,悄悄从玉龙山脚下摸了过去。 沈瑨立于长城之上,目送弓兵远去,温润的眼里倒映出飞扬的旌旗,以及初升的霞光。 他的身侧,立着两个身着玄色斗牛长袍的公子哥儿。 “小侯爷,此计可成?”沈瑨缓缓启唇问道。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顾九龄亦是目送弓兵远去,一身清冷犹在,眉眼间却已不觉露出战场独有的运筹帷幄,这般少年老成的模样,不由引来沈瑨侧目。 “何出此言?”沈瑨挑眉,眸中精光一闪而逝。 “大理将军段正擎疑心甚重,行事仔细。玉龙山脉险峻,傍于大理边疆,乃是天时之利地。若顺利渡过玉龙山,由此处偷袭敌军,势必可破其边疆。” 顾九龄感受到来自上位者的威压,面色泰然自若,“殿下能想到这点,老谋深算如段正擎,自也会想到。昨夜小臣观那方,有寒铠磨刀,铁骑窜动之声。想来,是有重兵把守。” “那为何,侯爷还要命本太子发兵,从玉龙山偷袭?”沈瑨再度挑眉。 “此,便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段正擎自负聪明,算准我等心知他会重兵把守险要之地,从而放松其他要塞。我军从平原要塞攻去,正中他之下怀。” 说及此,顾九龄微微勾唇,“只是,他自负过了头。” 段正擎以为他们会放弃险渡玉龙山,从平原攻打大理边塞,便派了重兵把守其余几方。那险峻之地,所谓的重兵,不过草木皆兵,唬人的噱头罢了。 弓兵服下了沈琮带来的丹药,增强体力后,从那里过去,换上便衣假装难民,按他所使计谋去蒙骗几个将士,便可悄然混入城中,届时内呼外应,天朝二十万铁骑攻城,段正擎必定来不及撤兵守城。 此,为人和。 天时地利人和,大理挠北,只是时机问题。 “从前便听闻先定国候南征北战,麾下世子,小将军顾九龄有昔年卫青霍去病之战神美名。今日一见,果然并非浪得虚名。我天朝有你,实乃大幸!” 沈瑨忽而朗声大笑,拍拍顾九龄的肩膀,忽而侧眸,看向旁边一脸赞许钦佩的将军,肃穆道,“传令下去,全军严正以待,随本太子杀向大理边塞,活捉段正擎!” “末将领命!” 沈琮看着自家意气风发的皇兄,看着他额头上的红色长带,目光微微恍惚。 古往今来,战场都是给将士青史留名的地方。 抛头颅,洒热血。 南征北战,戎马一生。 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只言片语,便是史书上的一场惨烈激战。 殊不知,覆盖在这寥寥几句之下的,是何等血腥哀凉的惨烈战场。 史书记载,天朝景元十年,八月末,适逢三伏。 太子沈瑨,以定国候顾九龄之计,声东击西,率二十万铁骑,大破大理边塞,活捉将领段正擎。 大理不敌,甘愿俯首称臣,纳贡天朝。 此一战后,太子沈瑨扬名天朝。 九月初,大军凯旋,班师回朝。 长安街上,百姓掷果盈车,由衷对着军队前段,那御马而行的年轻公子哥儿跪地叩拜。 “恭迎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沈瑨笑着左右回应,如珠如玉,泰然自若的翩翩君子模样,引来一大片闺中女娇娥的芳心暗许。 太子殿下弱冠有三载,府中却只有一位太子妃,连个通房侍妾也不曾纳入。素日里,太子和太子妃举案齐眉,乃是长安一段佳话。 这等清雅自矜者,纵是嫁他为妾,也不觉着亏啊。 更何况,殿下乃是当今指名道姓,未来天朝的君王。 一朝入宫,荣耀满身。 何乐而不为呢。 皇宫前,景元帝率文武百官,亲迎沈瑨还朝。 军队遥遥而来,井然有序地停在皇宫正门口。 “儿臣拜见父皇,父皇万岁金安。”沈瑨落马,战铠摩擦声响,格外清晰。 他俯首作揖,后面的沈琮和顾九龄,也跟着一起落马作揖。 “微臣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景元帝一步上前,扶起沈瑨,拍拍他的肩膀,面上带着老父见子独有的慈祥:“驻守边疆半载,苦了你了。” “守足下之土,乃是儿臣本分。”沈瑨垂眸,面容不卑不亢。 “在外论君臣,在内称父子。爹给你摆了庆功宴,犒赏分封诸位将士。”景元帝拍拍沈瑨的手,正要往里走,忽而顿住脚步,回头又问,“段正擎,同那大理质子何在?” “皆在马车上。”沈瑨作揖。 “质子送入驿站,派一队禁卫军看守。至于段正擎——”景元帝想起这些年来大理骚扰南疆,南疆百姓流离失所的事儿,目光渐冷,“来人,将他打入天牢,严加看守!非朕允许,不得动用重刑。” 说罢,便同沈瑨一道去了御书房。 在景元帝离去之后,立即有几个将士,去马车前押着段正擎走向刑部天牢。 又不过多时,赶来一队禁卫军,护着马车去往长安驿站。 这质子乃是大理皇帝最宠爱的皇子,自诞世便被立为太子,因着年幼懵懂,便被天朝要求作为质子带到长安扣押,非景元帝亲令,不得还朝。 沈琮望了一眼马车离去的方向,扭头走向都尉府。 顾九龄缓缓跟上。 “近来多加留意驿站,大理皇帝野心勃勃,断不会轻易俯首称臣。”沈琮压低声音,同顾九龄说道。 顾九龄颔首。 第21章 宋城受伤,蹊跷大妖 都尉府大堂,一众暗部锦衣卫集聚,目光肃然地望着正中央。 沈琮同顾九龄进来时,明显觉察到这紧张的氛围。 恰逢秦铮望来,瞥见二人,赶忙悄悄走来,对着他们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伯仲兄,何事如此肃穆?”沈琮颔首,传音入密询问起来。 伯仲是秦铮的小字,在他拜入暗部之后沈琮为他起的。 “那一日头儿去捉拿钱塘江大妖,大妖重伤了头儿——咱众目睽睽之下,那妖怪给逃了。现下头儿适才赶回都尉府,正借着顾家祖宗的绣春刀祛除妖气呢。云遮,你可别出声儿啊。还有那位小侯爷。” 秦铮指了指被锦衣卫围起来的宋诚,看看沈琮,又看看顾九龄,对他也传音入密道。 闻言,沈琮蹙眉。 那妖怪,撑死不过五百年道行。 宋诚已有元婴之境修为,同那厮斗起法来,应是游刃有余的。 岂会落得如此狼狈下场。 “都退下吧,本官无碍,只需要静静调养。”此时,前方蓦然传来一道嘶哑低沉的声音。 是宋城发话了。 一众锦衣卫退下,唯独沈琮三者留下。 宋诚抬眸,青白的脸顿时映入沈琮眼帘。 “那只妖怪,非是五百年大妖。”沈琮打量着宋诚的脸色,缓缓启唇。 宋诚瞥了一眼沈琮,颔首后,眉间露出一缕凝重:“当日,我确实收下了那只发水引来洪涝的妖怪,也灭杀了猫鬼。” 只是入黄府勘察猫鬼踪迹时,发现了另一只妖怪的踪迹。 且,那妖怪是追寻着锦衣卫的气息而来的。 “那只妖怪未曾偷袭百姓,在同我等打照面时,布了结界,打算悄无声息地倾数轰杀。若非那只是一道分身,我又拼了全力,今儿你二者怕是见不到我了。”宋诚说到此,不免感慨起来。 那只妖怪已经位列甲相,只是杀气甚重,一看便知非是良妖。 “待我得空了,去查查北镇抚司妖魔录,看看可有那只妖怪的文案。”宋诚喝了一口热茶,缓缓启唇。 都尉府有一本记载世间妖魔鬼怪的天书,因为出现时间乃是北镇抚司时代,是以又称为北镇抚司妖魔录——因天书乃是上界仙人所赐,是以同绣春刀一起,被奉被为镇府之宝。 顾九龄在听闻妖物杀人之法时,目光一颤,蠕动唇角。 忽觉袖袍一动,原是沈琮暗中拉了拉他。 “稍后我以法术回溯,你莫问他,叫他好生歇息吧。”沈琮面色不改,浅浅传音入密。 顾九龄踌躇,缓缓垂下眼睫,将未出口的话咽回了腹中。 从都尉府出来后,秦铮拍了拍沈琮的肩膀,递上一只锦囊。 “云遮,此乃那大妖分身逃窜时留下的东西,反正我留着也无用,索性与你。” 接过锦囊,沈琮闻言,朗声一笑:“知我者,莫若伯仲兄也。” “我都同你出生入死数载了,还不晓得你那些小心思?”秦铮说着挑起眉头,目光在顾九龄和沈琮二者之间来回窜动一番,面上突然多了一分古怪的笑意。 沈琮眼角抽搐。 这混小子,一天到晚想些劳什子玩意儿。 “云遮,不请我喝一壶好酒么?”秦铮又挑眉,眼底揶揄清晰可见。 “自己沽酒去,爷有要事。”从袖口摸出一锭银子,丢了过去,沈琮扭头拉着顾九龄,直接一步跨出,乘金色光晕入内,径直去了秦王府。 沈琮这一走,引来好几个百姓的惊叹。 秦铮撇嘴。 罢了,不酸了,沽一壶好酒去看花魁去。 念及此,秦铮悠哉悠哉回家换了身便装,抛着银子去寻觅酒家了。 秦王府内。 鹤七一早便听闻沈琮回来,便守在沈琮院落前。 见到二者,鹤七俯首作揖一拜,而后递上一卷羊皮纸:“殿下,陈公子送来的密辛,还请殿下亲启。” 鹤七口中的陈公子,自然便是陈新。 动作这般块? 沈琮挑眉接过羊皮纸,也不顾及顾九龄,打开细细一瞧,面色顿时沉了下去。 这卷羊皮纸上,所写内容乃是人皮买卖案中,一位伢子数年前的口供。那伢子数十年来,操办这一行业,不慎露了马脚被当地官府通缉,遇见暗门,便记下此事。 那些被剥了人皮的,皆是年轻貌美的姑娘。剥了人皮,还要将脏腑一道发卖。人皮落下,挖空脏腑之后,人魂便会被施以符箓束缚,养成厉鬼,被迫镇守此地。 而今算来,被发卖的人皮,已经不计其数。 也便是说,被残害了的姑娘,早已非是寻常统计便能数清的。 沈琮缓缓握紧手掌,掌中羊皮顿时化作齑粉,从掌缝落到地上。 “鹤七,继续查。”他垂眸,望了一眼地上齑粉,眸中冷光乍现。 既然他存在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他便要竭尽所能,尽力减少罪恶和杀戮。 哪怕于这个年代而言,他所阻止的,根本微不足道。 “属下遵命。”鹤七作揖一拜,扭头离去。 “人皮买卖案后,有妖邪作祟。”彼时,一直缄默不语的顾九龄,缓缓启唇。 沈琮颔首。 他闭了闭眼,心头难得烦躁起来。 灭门案未定,又来一桩人皮买卖案,且牵扯甚深,范围甚广。 罢了,好好查案吧。 “你不是想晓得那只妖怪么,随我来。”叹出一口气,沈琮睁眸,明亮的眼底倒映着顾九龄的一袭玄色斗牛长袍。 以及,顾九龄格外清澈的眼睛。 这样干净的眼睛,纵有一朝跌入尘泥,也会淤泥不染吧。 沈琮如是暗叹,转身走进院落。 顾九龄迈步,同他一道入内。 沈琮院落名唤云斋居,一入其内,顾九龄便察觉到内里浓郁而充沛的灵气。 他不动声色地四下观望,眼神微动。 虽然出身沙场,但自幼起,顾元甲便也传授顾九龄道教奇门遁甲。虽不是很精通,他到底还是能够看出来的。 阵法改风水,引灵气养一地。 风水格局……沈云遮会的,还真不少。 “此处我设阵法引灵,方便修炼,莫要多想。”回眸瞥见顾九龄眼中深意,沈琮失笑,“顾家安弦,我要布阵回溯,且退离些。” 第22章 回溯过去,疑见真凶 顾九龄颔首,退离至角落一隅。 “记好了,我只念一遍。” 沈琮说罢,立定庭院中央,抽出腰间折扇,打开秦铮给的锦囊,缓缓闭目,开始吟唱法诀。 声音清亮,朗朗上口。 言出法随,锦囊随着一道地上飞出的金光飘悬在虚空,朝沈琮天灵盖释放出一缕血色灵力。 只见那四方灵气浮动,朝沈琮奔涌而来。 灵气化作肉眼可见的云雾,打着旋儿沉在他一袭玄色长袍之下。云雾又化金阵,金阵再浮水幕。 水幕出,回溯大阵成。 吐出一口浊气,沈琮缓缓睁眼。 “顾家安弦,记住了么?”沈琮侧眸,瞥向角落的玄色身影。 顾九龄再度颔首。 “走吧。”沈琮便也不再多问,放开神识,化出人形朝水幕走去。 一步来到阵法中央,顾九龄放开神识,跟着沈琮一道走入水幕之中。 时光回溯。 被洪涝洗刷过的黄府,四处皆尘。那边角一隅,甚至还有一两条蹦跶的大鲤鱼。 沈琮二人跟着宋诚四处走动,直至某一刻,宋诚忽而僵住身形。 “锦衣卫听令,立即退出黄府,隐匿气息!”他盯着前方虚空,袖袍之下手腕翻动,掐指一算,顿时面色大变,迅疾捻诀四方传音入密。 锦衣卫们虽有不解,却还是照做,依言隐匿修真气息,施展轻功从黄府离去。 宋诚沉声一喝,放开自身修为,灵魂威压夹杂着风尘,顿朝四方飞散。 “何方妖孽,还不速速现身!”他盯着前方,手掌翻动,暗暗结印。 也是这时,沈琮看到了那前方虚空一阵波动。 结界落,万物皆不可入。 一道身影从虚空显形,身遭为墨紫邪气覆盖,却叫人瞧得清楚,内里是个身形姣好的女子。 身影踏风凌空,立于黄府房檐之上,尤似一只鬼魅。 “是甲相大妖。”系统发出一道提示,沈琮缓缓启唇。 顾九龄紧紧盯着那妖怪,袖袍之下,双拳已经握得泛起了青筋。 “从山东一带追踪至此,你这妖孽,是何居心?”宋诚冷眼盯着妖物,袖袍之下诀法已成。 墨紫邪气散去,露出一袭黑袍。黑袍之下,是一身姿窈窕修长的女子。女子面覆黑纱,眉眼深邃妖娆,犹似西域绝世舞女。 “灵修者,杀无赦。”妖女缓缓启唇,空灵冰冷的声音落下,眼中红光乍现。 只道刹那间,黄府地动,大厦倾塌。 尘埃四散,宋诚以袖拂面,袖袍飞扬。 那尘埃未落,他便骤然拔出腰间绣春刀,使出轻功,纵身朝妖女斩去。 妖女飘在虚空,猩红的眼里倒映着宋诚逼近的身影——危险在前,她却立定不动。 一刀斩落,斩的却是妖女碎影。 身后妖气骤然而来,宋城意识到自己被戏耍了,面色微微一变,迅疾扭头再斩一刀。 又斩了一个空。 尘埃落,废墟现。 废墟之上,十丈紫黑法阵出。法阵中央,立定着一只被白光包裹,瞧不清容貌的妖怪。妖怪关节处有光化而成的丝线,丝线尽头,竟是皆被出现在另一方虚空之上的那妖女握于掌心。 宋诚立在阵法之上,看着下方缓缓睁开一双没有瞳仁的眼眸的妖怪,面色再度一变。 “先秦古术……古镜傀儡?”宋诚衣诀翩飞,他盯着妖女,一贯随和的眼中多了一抹肃杀之色,“你到底是何方妖孽?” 察觉到话语关键,沈琮蹙眉。 宋诚晓得妖女来历,却还说要去查北镇抚司妖魔录——他是不想他二者去查这大妖来历,还是另有其谋。 “杀——” 妖女和傀儡同时启唇,空灵之音重叠,分外森冷。 话音落下,妖女面无表情地变动十指,两手结印。 丝线被十指牵引,傀儡伸手,朝虚空抓来一团黑色邪气,邪气触及指尖的一刹,瞬时化作一把长镰。 傀儡抬眸,只有眼白的瞳仁望了望宋诚的方向,旋即一步跨出。 只一息,傀儡便在妖女操纵下来到宋诚身后,举起长镰朝他脊背扎去。 宋诚负手扬长刀,刀背刹那间便同长镰尖端碰撞,擦出火花。 傀儡身形再动,仍只一息来到宋诚身前,一身邪气朝前飞出,将他吞噬在内,又举起长镰猛地扎下。 其速之快,有若乌云中的千钧雷霆,虽一闪而逝,却威猛甚佳。 宋诚倒底非是初生灵修,神识感知杀气迎面,顿时从邪气中飞出,手中绣春刀翻动,刀身龙面又撞上那长镰。 只这一次,龙眼处爆开一抹金光,金光化作一条长龙,从刀面飞出,张开大口,竟将整个傀儡,连带那长镰一道吞入腹中。 丝线断裂,从虚空坠落,浑似星陨。 长龙飞上半空,高吟一声,骤然化作云雾散去。 宋诚在妖女愣神之际,提着绣春刀一步跨出,劈向妖女胸前。 妖女回神,眼中杀气乍现。 “鼠辈蝼蚁。”妖女冷笑一声,手中丝线从虚空飞起,白纱御风即飞一般,在宋诚来到身前的一刹,再度将他困在其中。 这一次,宋诚使出全身气力,也挣脱不开了。 妖女朝虚空伸手,一把黑漆漆的长镰顿生,缓缓飘落妖女掌心。长镰镰柄垂着一条铁链,铁链血锈斑斑,比方才那灵气而化的更加恐怖阴寒。 若为常人所见,必因胆颤不敢望之第二眼。 下方,顾九龄看到妖女举着镰刀,朝宋诚脖颈扎去时,眼眶微红,杀意顿生。 那一日,侯府尸首皆无头颅。 包括…… 他爹。 彼时,宋诚手中绣春刀察觉主人遇险,爆鸣一声从其掌心挣脱,一刀划开丝线,直直没入妖女腹中。 结界内,一声尖锐痛苦的嘶吼响彻四方。 阵法自外端一寸一寸倒缩至中央,化作一点墨紫黑气散去。 那妖女收了长镰,愤然拔出长刀,一掌将宋诚拍在地面,旋即化成云雾散去。 宋诚吐出一口血,侧眸看向旁边被黑气沾染的绣春刀,忽而叹出一口气。 沈琮见状,顿时晓得宋诚为何身负重伤了。 绣春刀开过光,有仙门庇佑,刀的本身便是克制妖魔鬼怪的法器——倘若刀身法力低微,受到妖气反噬,其主亦如是。 他这位大人,舍不得好好锻铸绣春刀,现下到了用的关头,这刀便成了拖油瓶。 真是……吝啬到家。 第23章 勾栏捉妖,沈琮升官(1) 退离水幕之后,二者神识各归其身。 看着顾九龄面无表情的模样,沈琮心头再次叹惋起顾氏灭门一事。 为守护中原王朝,顾氏一族千百年来损失的人才不计其数。 却为了这片足下之土,义无反顾。 顾氏满门人才,皆尽忠报国,因衰劳而亡。 “顾家安弦,顾氏久负盛名,今嫡支一朝灭门,天朝皇族必定重视。那只妖怪来历非凡,又是甲相大妖,纵是宋大人对上那妖物分身,也是挠北。” 拍了拍顾九龄的肩膀,沈琮语重心长地看着他,“现下你需要做的,便是养精蓄锐,莫要自发去找那大妖,打草惊蛇不说,丢了性命,你便对不起你爹拼上一族之力将你护送离去。” 闻言,顾九龄目光一怔。 那一日,他醒来是在衙门里。 听闻有血案发生,他心感不妙,便跟着捕快一起出去。 狂风骤雨中,他便亲眼目睹了满门皆亡。 想起那一日的痛苦与愤怒,顾九龄眼眶逐渐变红。 目睹亲人被妖物杀死,他却毫无头绪。 现下心头逐渐蔓延出来的无能为力与挫败,让他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太过懦弱无能。 连亲人都守不住,谈何守足下土,谈何定天下。 “一步一修行,莫轻举妄动。顾家安弦,你天赋甚佳,必可在有生之年报此血仇。今儿且好好歇息吧,莫修炼了。调整了状态,明儿入定打坐,免得你走火入魔。”沈琮见他道心似有一缕不稳,心头一跳,忙启唇宽慰他两句,又暗暗催动清心咒。 见顾九龄面色平静下来,扭头回了无妄阁,沈琮唤出十数名影卫守着此处,待他们来报顾九龄无甚异样后,才颔首宽松了心。 沈琮折返云斋居,捻诀一步跨出,乘金色光晕入内,径直来到都尉府中。 内里一处院落,有一男子盘坐庭院中央,入定吸纳灵气。 他的前方,有一柄龙纹绣春刀漂浮左右。 察觉有人闯入,宋诚,也便是男子佁然不动,只是缓缓启唇道:“成日无所事事,还将自己当成是一个纨绔子弟么?” “为何不将镜中人之事告知我等?”沈琮望着那把飘悬半空的绣春刀,眼中有一缕深邃一闪而逝。 在回溯时他倒是未曾仔细看,今儿细细一瞧,总觉得这绣春刀有些…… 诡异。 便似生人站在他面前一般。 莫不成,这绣春刀已经有器灵了? 彼时,宋诚缓缓睁眼,起身将绣春刀握住,从袖袍里取出一块锦帕,小心翼翼地擦拭刀面。 沈琮清晰地看到,他眼中溢出的神色,分外温柔。 “北镇抚司妖魔录记载,镜中人乃是千年大妖,自先秦便已存在。至于何等来历,我也不知。”宋诚缓缓摇头,“她太过危险,还不是你等有资格靠近的。纵然是我,面对她分身,也尚有几分勉强。” 沈琮默。 将绣春刀插进刀鞘,宋诚瞥向这个突然闯进自己院落的人:“沈琮,若你无所事事,便去看看榜单。近日长安城里妖怪频频出没,你不是嫌功绩少么?再抓一只妖怪,本官连着此次送粮功绩给你一起算上,叫你升个官。” 闻言,沈琮挑眉:“此话当真?” 锦衣卫中,官阶越高,所能接触的妖怪越多,所能斩杀的妖怪品阶也越高。 此等有益他修仙之路,他何尝不想快些走上高位。 可惜爬了数年,他才爬上捕头之职。 “当真。”宋诚不耐地摆摆手,“快走,本官今儿休沐。” “大人,属下多嘴一句。大人佩刀,瞧着有些古旧啊。听闻大人日进斗金,何不重铸一把宝刀?”沈琮颔首,正要作揖离去,忽而问道。 宋诚一愣。 他低头看了看腰间刀鞘,垂眸轻描淡写地说:“这是一位贫贱之交的故友,赠与本官的。” 原是亡故之友。 沈琮晓得这些密辛非是自己可以多问的,便作揖离去。 察觉到沈琮气息远去,宋诚抚了抚刀鞘,扭头走进内屋。 锁上门拴,布了结界,他扭动书柜一层暗阁,两手结印作法,前方白墙忽而一颤,现出一道阵法来。 宋诚一步跨入其中,再驻足时,已然身处另一番天地。 阵法之后,乃是一方庭院。 庭院中央,一株歪了身子的梨树静静独立。 微风徐徐过,满堂梨花白。 宋诚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忽而几步上前。待靠近那随风摇曳的梨树,嗅到花香时,他却又似是胆怯了一般,硬生生顿住脚步。 “那一日,我又见到她了。”宋诚看着梨树,缓缓低头。 他还是和当年一般,即便只是面对她的分身,也浑无招架之力。 “你——”会怪他笨拙无能么。 宋诚伸手抚上垂下来的一缕枝丫,沉沉喟叹。 路过被贴了封条的花满楼,沈琮缓缓顿住脚步。 想起羊皮卷上所见内容,他心头边腾升出一股愠怒。 罢了,有陈新和鹤七他们在调查,他便不必去插手。 念及此,沈琮收敛眉心杀意,朝拐角另一处勾栏之地走去。 这一带的勾栏院儿,已经有了些年头,那弄堂巷子深处,还蹲坐着好些个乞丐。其中,有一个尚且只有垂髫之年的小乞丐,在看到沈琮进来的一刹,陡然睁圆了眼睛。 “哥哥……后面……白衣——”他伸出手,颤巍巍指着沈琮身后。 沈琮已经感受到了身后的阴冷之气,不曾惊慌,淡定驻足扭头,望向跟着自己的白衣男鬼。 “我非是你的亲人,快些去轮回吧。你的头七,末限将至。”为避免引起慌乱,沈琮传音入密,同他讲话。 男鬼浑身湿漉漉的,散发着一股咸腥的味儿。 他对着沈琮俯首作揖,眼眶渐红:“大人。小的无意冒犯,只是想再见一眼家中妻儿,尚在襁褓的娃娃,还有我那花甲之年的老母亲。” 沈琮掐指算了一番,微微缄默。 这白衣男鬼在外经商,出海时遇上海难,船队撞上礁石,倾数沉入海底,葬身其中。 男鬼因为心中有所不舍,便万里迢迢从海关折返长安,只为看一眼家中妻儿老小。 第24章 勾栏捉妖,沈琮升官(2) 每一个生人所害怕的鬼魂,也许,也是他者牵肠挂肚的心尖人。 “若我算得不错,你家就在附近。去吧,莫错过投胎的时辰,子时一来,阴差借道,你便该归去地府了。”沈琮侧身,为他让开一条路。 男鬼万分感激,作揖离去后,沈琮走到小乞丐身前,打量着他清澈的眼睛,微微一笑:“小东西,你这眼睛能见阴阳,倒是与生俱来的天资。” 小乞丐垂眸,将自己蜷缩在一起。 “大人有所不知,可就是草民这一双生来与众不同的眼睛,叫草民一家被村民当作不详邪祟,给焚火祭了天。”想起那些前尘影事,小乞丐心头一阵苦涩,眼角冒出一片氤氲。 沈琮伸手,揉了揉小乞丐的头。 先天阴阳眼,比道门后天阴阳眼的资质好上不要太多。 他们害怕,只不过是害怕那些阴阳眼可以瞧见的邪祟罢了。 也是出于这份害怕,才将生来拥有阴阳眼的人当做了邪祟。 “小东西,愿否随我入锦衣卫,惩恶扬善,斩妖除魔?日后不必风餐露宿,不必受人排挤,也不必惶恐度日。”沈琮微微一笑。 小乞丐骤然抬眸,错愕地看着身前这个头戴乌纱帽的公子哥儿。 饶是这一片被黑暗包裹,四方散着别样的酸臭气息,公子哥儿的笑还是被他尽数收在眼底。 大哥哥丹凤眼角弯弯,笑起来真是好看。 “真……真的么?”小乞丐有些迟疑。 他乞讨了四五年,见过上流权贵们面对下九流人儿,和上九流人儿时的两副嘴脸——他害怕自己跟着这位公子走了,便不会再见到明日的阳光。 “我乃锦衣卫中者,非品行端正者不得入编。”沈琮将锦衣卫的腰牌取出,递给他看,又将之挂起。 确是如此。 除了他们的头,那位宋大人。 远处都尉府,某座庭院中。 正在打坐的宋诚冷不丁打出一个喷嚏,浑身一个激灵,陡然睁开双眼。 他掐指算了一番,顿时面色一黑。 这个沈琮。 小乞丐低头,暗中抚了抚饥肠辘辘的腹部。 锦衣卫制飞鱼长袍,在大明时是凶残和杀戮的象征。 而在天朝,锦衣卫是皇族的左膀右臂,是贪官最惧怕的一股势力——锦衣卫有景元帝准允的特权,上可斩皇族,下可诛朝臣。那些贪官一旦被明部锦衣卫查出来,锦衣卫便会先斩后奏。 凡有滥竽充数锦衣卫者,皆会被施以重刑而处之。 若是他拜入其中,也会受到百姓们的崇拜与尊敬。 他日后,将再不必风餐露宿。 他也可以有喜欢的姑娘,也可以像那些富家公子,堂而皇之出门,而非是一只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草民……”小乞丐缓缓抬眸,定定看向沈琮,“草民愿意拜入锦衣卫。” 沈琮颔首,又抚了抚他的头。 他起身,从腰间摸出一只造型精致的骨哨,递在唇畔一吹,不多时屋檐便有蹭蹭响动。 “殿下。”两个黑衣影卫倏然落地,对着沈琮俯首抱拳作揖。 “带他换一身行头,带去都尉府告知宋大人。”沈琮又看向旁边那些暗中观摩的乞丐,“给他们一些银两,替他们寻一份差事。若无人要,查了家世送入府邸做个下人。” 两个影卫再度作揖,带着小乞丐扭头离去。 沈琮缓缓转身,在一众乞丐诧异的目光中,淡定一步穿墙而入。 只是须臾间金色光晕乍现,便没了人影儿。 “若我记得不错,那墙后面似乎什么也不曾有。”一个乞丐讷讷出口。 “我记得有的,当年沿路乞讨来京的时候,为寻一处安身之地,我顺着狗洞进去过一次。那里是个院落,那里面哦,啧啧——”另一个乞丐回想起当年所见一幕,不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诶,你们可曾觉着,方才那位贵公子左右有些眼熟?”又有一个乞丐指指掉了漆的白墙。 “听你这么一说,是有些眼熟。” “貌似……是太子殿下?” “不对。” “嗯,非是太子殿下。不久前殿下归朝时,我曾远远见过一面,那模样温润俊朗的,活似一位生生在世的谪仙。” “那位公子同太子爷那般相像,又是锦衣卫的,莫不成——” 几个乞丐顿时想到了另一位皇子。 那便是太子沈瑨的同母亲弟,秦王殿下沈琮。 “秦王殿下虽不得圣宠,却也是和太子爷一般黜邪崇正的人啊。” “嗯。秦王不喜皇权,素来与世无争,一心修真问道,如此也不失为一种风雅。” “我说你几个老头子,都被罢了官了,说话还要文绉绉的。”旁边,一位缄默的老乞丐忽而启唇嗤笑。 先前说话的几个乞丐闻言,纷纷缄默垂眸,苦笑几声,便不作多言。 他们都是大明末代,被宦官罢免了官位的十年老臣。罢官之后,还被寻了一个由头抄家,族中财产缴纳朝廷,男女老少倾数沦为奴籍,发配边疆,永世不得为官。 家中子辈孙辈素来拣衣挑食,皆受不得苦难先后离去。 如今就只剩下他们这些老弱病残,主家嫌弃他们干不了活,觉得他们尸位素餐,便干脆将他们通通赶出府邸。 他们的故乡本在长安,如今没了亲人,便越发想念长安城。 于是他们相继结伴,经年沿路乞讨后,终于回到了长安城。 曾经充满奢靡之气的长安,一如记忆中那般繁华。没有了那股子腐败的味儿,取而代之的,是天朝欣欣向荣的蓬勃之气。 他们感慨。 天朝若兴,安定天下必不日将来。 只是,他们心有自知,他们是见不到沈氏皇族,给天下带来的太平盛世了。 他们年岁渐高,好些个都已经过了古稀之年,身染疾病。 能见万国和书,来朝纳贡,便是他们这一生最后的期盼。 这厢,沈琮来到那被四面高墙堵起来的院落之中,入鼻一阵恶臭的血腥味,不免蹙眉。 院落不见灯火,竟比那弄堂小巷还要昏暗三两分。 沈琮取下腰间玉面龙骨扇,伸手抹了一把眼睛。 眼中有一缕金光一闪而逝。 待他垂下手腕时,入目所见之景,皆变得清晰至极。 当看清院落内里时,一贯淡定的沈琮,竟微微怔愣。 第25章 勾栏捉妖,沈琮升官(3) 目光所至院落,皆是皑皑白骨。 遍地血液粘稠无比,新陈相交。沈琮落地时,险些都迈不开脚步。 不知名的皮毛碎肉夹杂在白骨之中,堆满院落四方。 这里比乱葬岗还要熏臭恶心。 不远处,枯萎的枝丫上,有一只麻雀腾空飞起,飞到虚空,触到一层血色长光,转瞬成灰,化作齑粉落回枝丫之下。 沈琮微微眯眼。 这里有结界。 难怪在一个乞丐报案之前,这里不曾为人发觉。 “对镜贴花黄,夜中吟,骨生香,好一个软玉小娇娘——”倏然间,不远处传来一道慵懒的声音。 沈琮侧眸,看见一只白毛狐狸斜坐屋外木台,靠着凉亭长柱悠哉悠哉地浅斟低唱。感受到沈琮的目光,白毛狐狸缓缓侧眸,睁开一双慵懒的苍绿色狐眸。 未曾开过杀戒? 沈琮蹙眉。 “生人?”那白毛狐狸微微挑眉,似乎有几分诧异。 “此方庭院主家何在?”沈琮见它并无他意,便抱拳作揖问道。 此时,系统已经给了他这只狐狸精的资料。 三尾白毛狐狸精,乙相一品,五百五十七年道行。 经他暗中推演,前些年这狐狸精,已经渡劫化出了人形。不曾杀人,却也不曾结善缘,可谓是亦正亦邪之辈。 只因当年那母狐生他时,血腥味引来山中猎户和家狗的注意,将之射杀。 白毛狐狸精承蒙山中之灵眷顾,自幼吸纳天地灵气,早早开启灵智,得知生母乃是为人类所害后,自此憎恶人类,又不愿开杀戒,便一直隐匿山林,潜心修行。 至于他缘何来到长安,沈琮便不甚明知了。 “我若晓得他何在,便不会在这等上三宿了。”白毛狐狸精笑了一声,身上一阵光芒蔓延,慢慢化作一位袒胸露乳,披头散发的公子哥儿。 沈琮蹙眉。 不在? “瞧你这身行头,可是那吃皇粮的锦衣卫?”白毛狐狸精挑眉。 沈琮颔首。 “说来也巧。昔年我初来长安,遇见一稚子,险些为那伪装成锦衣卫的妖物所迫害。也是不忍妖物杀生,我便破例救下那稚子。” 想起当年一幕,白毛狐狸不免感慨一声,“若是那小娃娃未曾被妖魔吃掉,想来也有你这般大了。” 听罢他这一番言语,沈琮缄默须臾,缓缓启唇:“那稚子,乃是十三年前的我。” 昔年他出门寻觅机缘,遇上一个妖物假扮的锦衣卫,因年幼无甚反抗之力,险些被迫害致死。若非遇上那只白毛狐狸精,而今的他,想必已经身处另一个位面,开始修仙了。 也是在那之后,鹤七成了他的影卫。 白面狐狸精愣愣,笑了一声:“小娃娃,你我倒算是有个缘分。” “嗯,多谢当年救命之恩。”沈琮作揖。 “无妨,权当我为自己积攒个善缘。”白面狐狸精摆摆手,浑不在意似的,“不知小娃娃何名何姓,我瞧着你颇有几分贵气。” “在下沈琮。” “沈……原是天朝皇族中者。”白面狐狸精颔首,忽而起身,“此番前来,我本是想来收了这丁相妖怪,好有些生肉回去祭祀先母。既然你来了,我便先去也,再寻觅一只祸世的妖种。” 说罢,他便起身化成一滩青烟,悠哉散去。 沈琮望了一眼那道青烟,捻诀隐匿在角落之中。 人分善恶,妖亦如是。 子时方至,天上一声鸦啼,倏然划破长夜寂静。 一道漆黑的身影在长安城各街房檐上飞速窜动,当穿过此处结界时,竟身无损坏之处。身影缓缓落地,朝旁边扭动头颅。 只听咕噜噜一声,一颗被咬断的人头从那方滚出,在院落一隅缓缓停下。 正在闭目冥想的沈琮,听闻动静,缓缓睁眼,瞥见脚跟子前那死不瞑目的人头,眼中冰冷一闪而逝。 他抬眸望去,正对上一双阴鸷狠辣的猩红眼睛。 一尾犬妖,丁相四品,四十七年道行。 修行十载,不知食人几何。 当系统在脑海给出这妖怪资料时,沈琮不再犹豫,取出腰间玉面龙骨扇,纵身一步跨出,乘金色光晕入内,径直来到犬妖身侧,带着金光闪烁的扇面一掌朝下拍去。 犬妖到底成了精。 早在沈琮暴露气息的一刹,它便觉察到危险。在前者朝自己打来时,它凭着本能往旁头侧闪,而后转身,反咬过去。 殊不知,沈琮等的便是它这反咬。 扇面直直朝前伸去,只一刹便没入犬妖口中。 爆开的金光仿似刀刃一般,在犬妖口舌之间来回窜动,疼得它不自觉松了口哀嚎起来。 沈琮面无表情地抽回扇子,又是一掌拍去。 只听轰一声巨响,那犬妖内丹碎裂,身子也被沈琮这一击拍得凹进满是粘稠血液的地面之中。 弥留之际,犬妖奋力睁圆眼睛,想瞧清这三招便将自己灭杀的人儿,乃是何方神圣。 可是它的瞳孔已经开始倒映长夜剪影,万物化作雪花,皆入其中。 隐隐约约间,它只瞧清面前一方皂角靴。 沈琮蹲下身子,收了玉扇,朝犬妖尸首伸手,另一只则朝虚空伸展。 阵法顿现。 一缕气息从犬妖鼻翼间飘出,顺着沈琮的手一路攀至另一方,穿过阵法,化作一只摇着尾巴的黄面儿狗。 “叮!恭喜宿主斩杀丁相四品一尾犬妖,获得随机一品丹药一枚!” 听着脑海冷不丁响起的机械音,沈琮淡定提起那犬妖尸首,将之收入前不久换来的,专门收妖魔尸首的乾坤囊中,起身望着四方庭院。 乱世,天下不安,妖魔当道。 最无辜的,永远都是百姓。 叹出一口气,沈琮两手结印,闭目捻诀。 他默念法咒,脚下飞出一片接一片的金光。 金光落地,带出无数鬼魂。 这些都是惨死在犬妖口下的人与妖。 朝地面插下三根燃起来的长香,沈琮望着那些鬼魂,缓缓启唇:“我已用长香为尔等引路,快些入地府轮回吧。” 他方才念了往生咒,化解了这些鬼魂生前的怨念,是以他们是可以轮回投胎的。 第26章 勾栏捉妖,沈琮升官(4) 众鬼魂感激涕零,跪地叩拜一番,便借着长香引路而去。 沈琮临去前,瞥向那未曾消散的结界,目光一凝。 他疏忽了一点。 一只丁相的妖,是化不了结界的。结界属中等妖法,需百年道行,也便是丙相妖物方可化出。 这只一尾犬妖只有丁相道行,浑不似这化结界的妖物。 除非…… 这犬妖还有同伙! 沈琮意识到这点时,身后忽而传来一声低沉阴森的猫吼。 说时迟那时快,沈琮手腕一翻,腰间玉扇顿时落在掌中,随修长手指展开扇面。 当阴邪气息靠近之时,扇子往后伸去,一道金色光晕顿现,那厮钻了个空,再落地时,竟转瞬来到了房檐之上。 沈琮缓缓抬眸,对上一双猩红的猫瞳。 一尾猫妖,丙相一品,一百一十二年道行。 他暗中握紧扇子。 上次借着林中地势,轰杀那丙相妖怪,已是他的极限。 今日此方,这猫妖才是东家,且阴气甚重。 再者,他的修为都被这邪祟之地压了一分,若正面对上,吃亏的只有他。 “是你将我夫君灭杀的?”猫妖后背高拱,猫瞳中盛满滔天悲怒。 “他开杀戒,屠戮无辜百姓,罪恶滔天,合该如此。”沈琮淡淡回应,面无惧色。 “他是我夫君,生也属于我,死亦如是!”猫妖发出一串凄厉的低吼,俯身冲过来,眼中妖芒大盛,杀机毕露。 沈琮欲抬脚躲闪,忽而发觉地面交杂的新陈血液一阵颤动,竟化作血锈斑斑的锁链,缠上他那一双皂靴,施以妖术,使之束缚原地,动弹不得。 糟糕!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虚空忽而传来一道声音—— “大半夜的长着一双红眼睛,不晓得的还以为你是一对灯笼。” 一柄桃木长剑从天而降,骤然落在沈琮身前。 猫妖猝不及防,撞上桃木长剑。 只见那长剑爆鸣,释放出一阵强光,竟灼伤了那猫妖。 猫妖惨叫一声,迅疾往后退离。它落在木台,猩红的眼盯着随长剑一起倏然出现的公子,尖锐的声音似乎可以划破长夜—— “休要多管闲事,快滚!” 公子落在沈琮身前,脚不沾地,衣诀翩飞。他面视猫妖,随手握住桃木长剑,手腕一翻,剑尖在沈琮几处穴道一点。 沈琮身上立刻浮现一团金光,往下跌去——触及锁链的一刹,锁链被金光吞噬。金光不灭,继续往四方地面一寸一寸蔓延。 须臾间,一道金光大作的阵法便初显身形。 抬眸看着身前公子哥儿身后的阴阳图,沈琮缓缓凝眸。 是道门中人。 “斜眉歪眼——啧,夜叉都生的比你好看三分。长得丑不怪你,大半夜出来吓人就是你不对了。爷这条命宝贵得很,你吓到了爷,不赔点宝贝?”公子挑眉,扬起木剑朝前掷出。 那猫妖对峙沈琮时,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而同这道士斗法时,竟被碾压的毫无招架之力。只不出数招,便被这道士收入一只囊中。 “多谢老祖借法!”道士朝四方俯首作揖一拜,旋即拂袖化开阵法。 同时,他也收了满院的血腥白骨和皮囊碎肉,待地面彻底干净了,道士才收起道法悠哉落地,回首看向不远处的锦衣公子。 “锦衣卫暗部?”道士挑眉。 沈琮颔首。 “在下周杭,乃是道门第五十二代传人。此番前来长安,但寻一位故人之子。不知这位道友可否引荐一二?”周杭收起蔫坏的笑,对着沈琮抱拳作揖。 “不知那位贵人何名何姓?”沈琮作揖回礼。 “新晋定国候,长安顾九龄。” 半盏茶后,都尉府中。 某处院落书房内。 宋诚一身里衣,面色黑沉地写了升官文缴,从桌下抽屉摸出一块崭新的令牌,连同那墨渍未干的文缴一并给了身前的锦衣公子。 “明儿上工时领两套飞鱼袍。”宋诚说着,瞥了一眼外头,“此外,闲人不得入内,下不为例。” 正在外头和一众锦衣卫大眼瞪小眼的周杭闻言,目光微微一顿。 师傅曾同他说,道门与其他灵修素来格格不入。同佛门如此,同锦衣卫暗部亦如此——他告诫自己,出门在外,须得做人温谦。 今日一见,似乎……还真是有点偏见。 “喏。”沈琮作揖,将令牌收起,缓缓出门。 他看向周杭:“去寻顾家安弦?” 周杭颔首,而后伫立不动。 “随我去秦王府。”沈琮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某个方向。 “你的法术,再使一次,直接带我二者过去不便成了。”周杭懒散散打个呵欠,“殿下素来行事果决,想必不会墨迹的吧。” 原来,在来时,周杭推演出了沈琮的身份,也见到了沈琮的高等身法挪移术。 沈琮:“……”这厮这般懒怠,是如何被道门收入其中的。 眼角微微抽搐,沈琮还是手腕翻动,取下腰间别扇,朝前一展。 一缕光芒乍现,化作金色光晕,二者从中跃过,径直去了秦王府。 暗部锦衣卫们习以为常,倒是周杭连连称奇。 “你这法术,似是高等法术,类同于那千里乾坤挪移。只是殿下境界似乎——”周杭侧眸,上下打量沈琮,砸吧着嘴,“有点弱。” 沈琮浑不在意,指指前方:“顾安弦在无妄阁,你既有事,便自己去寻他,爷要歇息了。” 话音未落,他便扭头离开。 周杭颔首,朝他背影作揖谢过,而后上前扣门。 木门缓缓往后打开,露出一袭如月白衣。 顾九龄五感极好,在沈琮和周杭出现的一刹,便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听得周杭说寻自己有事,不免狐疑。 大半夜上门,所为何事? “阁下可是新晋定国候,长安顾九龄?”周杭看着面前少年公子这张雌雄莫辩的脸,惊艳于他一身的清绝,却不忘此行目的,赶忙俯首作揖。 “正是。”顾九龄颔首。 “侯爷可否现下随我出府一趟,有一位前辈等候侯爷多时了。”周杭咧嘴一笑,不动声色打量身前之人。 和老侯爷迥然不同,这小侯爷的气度更加清冷一些。 似那寒间云月,不食烟火一般。 第27章 广陵散仙,巧言算卦 不过,有子如斯,顾氏嫡支一脉,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我同你素未谋面,但凭三言两语,作甚随你而去?”顾九龄没有毛毛糙糙应下,只是淡淡看着周杭。 周杭一笑:“便知侯爷不会轻信在下。” 他在袖袍中摸索一阵,缓缓摸出半块玉佩,递给顾九龄。 顾九龄接过。 月朗星稀,长夜之下,这块玉佩被捏在公子骨节匀称的手掌,散发出一道温柔的白光。 白光包裹住玉佩,融进顾九龄掌心。 前所未有的温暖在心间蔓延,顾九龄直觉其妙。 这种感觉,让他下意识想起了那一日吞噬半仙妖丹后,妖丹带给他的温暖——和这种感觉如出一辙。 顾九龄心头一动,竟鬼使神差颔首,脱口而出道:“我随你去。” 长安城内灯火不夜,郊外却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村落,都早早灭了烛火。 炎热的气息,和着蝉鸣蛙声,一道迎面而来。 抬眸遥遥望去,顾九龄远远看到,不远处小丘端坐着一位仙风道骨的白发老人。老人未以乌纱帽束发,白发只以荆木而绾。 夜间微风徐徐,长发随意摇曳,颇显老人三五分慵懒恣意。 彼时,老人正盘膝而坐,仰眸夜观天象。 似察觉远处有人来,老人缓缓垂眸望去。 顾九龄一袭白色麻衣,同周杭一道踏月而来。他眉间一轮半月玉佩分外清晰,衬得这一双眼睛越发干净澄澈。 好一个谪仙公子哥儿。 老人抚一把长髯,朗声笑道:“侯爷,老夫等你已久了。” “长安顾九龄,见过前辈。”顾九龄随周杭上前,同他俯首作揖一拜。 “诶,不必多礼。”老人摆摆手,打量着顾九龄的面相,微微感慨,“十五载不过白驹过隙,当年那个面带命煞的小娃娃,竟已长成护国定天下的侯爷了。” 面带命煞…… 想起当日灭门一事,顾九龄不自觉垂眸。 “不过——小侯爷,你的面相,似还有些奇怪,且伸手来与老夫瞧瞧。”老人啧了一声,忽而笑眯眯道。 顾九龄依言,朝前摊开掌心。 老人抓过,小心翼翼观摩,忽而有些错愕,惊奇咂舌:“奇哉,奇哉。” “前辈所言,是为何意?”周杭好奇心起,下意识问道。 “阴相阳面,本末倒置。千载传承,妖法束魂——此本应逆天之举,只是侯爷遇了位贵人,逢凶化吉,改了侯爷的命中犯煞,还叫天道归还了侯爷了本应存在的凤命之相。”老人松手,抚了一把长髯,慈祥随和的眼渗出一抹深色。 小侯爷这命格,当真稀奇。 看来那会儿是他疏忽大意了。 想来是当年他所不曾在意的那一道妖法所为。 不过那道妖法,似与小侯爷身上妖法甚是相像。 莫不成—— 念及此,老人手指捻动,心头一片了然。 果然如此。 听闻此言,顾九龄袖袍下手指一动,面色有些微妙。 本应存在的,凤命之相么。 “前辈说笑了,侯爷明明应是定天下的良臣虎将之相。”周杭未曾注意到顾九龄的异样,兀自打趣着笑起来。 “老夫算卦百余年,从不曾拿命相说笑。”老人摇摇头,再度看向顾九龄那张同顾元甲有八九分相似的脸,叹惋一声,“可惜是一只无爪之凤——纵有良木可栖,也无法落地啊。” “前辈此言何解?”顾九龄回神,作揖问道。 “侯爷的血脉至亲,拿出毕生修为为侯爷遮天改命——侯爷本应有一锦绣前程,奈何所遇贵人亦是遮天蔽日而来。所谓阴阳,乃是两极相交,端正平衡。二位皆是打破了这天道平衡,天道自不会坐视不理。”老人望着顾九龄的面相,又喟叹一声。 如此好的顾家子。 可惜。 “敢问前辈,小子何归?”顾九龄迟疑一番,再度抱拳作揖。 老人一怔,但笑不言。 须臾,他伸手指了指顾九龄身后的虚空:“侯爷,你往后瞧。所见之处,便是侯爷的归宿。” 顾九龄闻言,和周杭齐齐转身。 不同的是,周杭见到一片空空如也,而顾九龄,却看到一片从地面飞起的荧光。 光芒四散,叫他恍恍惚惚,看到了一片别样之景。 那里,是…… 顾九龄目光一颤。 再回首时,老人已经不见踪迹,周杭也不见了踪迹。 仿佛方才所见之人,所闻之事,皆不过黄粱一梦。 望了一眼天方的鱼肚白,顾九龄慢慢踱步折返长安城。 远处送君亭下。 周杭看着将自己骤然拉走的老人,眼角抽搐起来:“前辈,为何这般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老夫用些早膳。”老人从怀中摸出一个油纸包,将之摊开,取出一块泛着霉点的糕饼,慢悠悠吃起来。 “前辈,糕饼坏了。”周杭好心提醒。 “不妨事。这包饼老夫存了十数年,坏了也能尝出昔年的手艺。”老人慢条斯理地咽下,目光清明地望着前方高高耸立的城墙。 可是侯爷的命,他却再算不出同当年一模一样的卦了。 便似云端行进一般,入目所至,都是一片白茫茫。 未来不可期。 周杭看着老人,不自觉想起了自家师傅说过的话。 这位老人乃是广陵散仙,一手天象推演之术乃是人间一绝。 昔年师傅与散仙游历山川,结为至交,有幸识得顾氏大将,先定国候顾元甲。 也是那一年,小世子诞世。 出于交情,散仙立于庭院之外,当即为顾九龄算出一挂。 至于算得什么卦,师傅也没有细说。 周杭回忆着方才前辈说的那些话,直觉是一些不好的卦象。 不过……方才前辈口中的凤命之相,他还是有些不大相信。 定国候瞧着一身正气阳刚,岂会似个小娇娘。 他是老侯爷一手栽培,来扶植中原沈氏天朝,问鼎天下的良臣之才,岂会被披上霞帔凤冠,做个三千佳丽。 又非是千百年前,那个五胡乱华的年代了。 一想到小侯爷身披凤冠霞帔的模样,周杭便想笑。 又念及旁边这位老前辈,周杭只得捂拳咳嗽,肩膀抖啊抖。 老人悠哉啃着饼子,不多时缓缓掩唇,也咳嗽起来。 待他松了手,周杭赫然瞥见,老人掌心那片触目惊心的血红。 “前辈?!” 老人摆摆手:“我推演半生,一次推演咳血一次,无需大惊小怪。” 周杭:“……”前辈说得当真轻巧。 老人浑不在意,只是隐约有所感悟。 天地万物,皆有法则为序。序列紊乱,方生祸端。凡界妖魔横行,便是法则不稳。 捻诀化开手中鲜血,老人又看向长安城,眼角隐隐含笑。 以他偷窥之天际来看,法则之序,皆握在那群后生之辈手中。 如此,未来也可期。 第28章 宫宴夜变,十面埋伏(1) 秦王府安静了下来,长安皇宫夜宴,仍在通宵达旦。 三个时辰前。 一众朝臣悠哉而来,按序入座。太子沈瑨一袭明黄蟒袍,坐在景元帝身侧,目光温润地同旁头一位女子耳鬓厮磨。 那女子一身宫装,生得容貌张扬美艳,面向英气十足,尤其眉心一点花钿,分外引人注目。 有官家小姐儿瞧见那花钿,不免好奇,脆声声问着一侧服侍的宫女:“太子妃那花钿甚是好看,是何人所画?可否替我寻来,也画上一个?” 宫女掩唇,盈盈一拜道:“回小姐儿,那是太子亲手所绘,小姐儿可使唤不得。” 太子殿下啊。 官家小姐儿看着那边的一对人,不免心生羡慕。 原来,这美貌的宫装女子,正是那太子妃沈萧氏。 沈萧氏出身将门之后,精通兵法,武艺高超。 数年前,沈萧氏曾随其父上战场,支援沈瑨的北伐收燕大军。也是那一战,太子夫妇结缘,回了朝廷后便奏请景元帝赐下一纸婚约。 景元帝欣然应允,给太子夫妇办了一场热热闹闹的大婚,便是太子妃的册封礼也奢华的不像话。 今儿夫妻二人团聚,沈萧氏早早便在大明宫等候。眼见沈瑨前来,忙上前行礼,景元帝见状,便任由小夫妻去偏殿聊体己话了。 直到晚宴开场,二者适才落座景元帝身侧。 再往下看,便是几位尚只有垂髫之年的皇子公主了。 景元帝左瞧右瞧,不见一者,往旁边招招手。 李公公抱着一柄拂尘立即上前,弓腰笑道:“万岁爷。” “长乐何在?”景元帝问道。 “回万岁爷,公主殿下正在偏殿更衣,说要献舞迎接太子爷还朝哩。”李公公笑眯眯回应。 长乐乃是天朝四公主沈朝的封号,为沐贵妃所出,在三位公主相继出嫁离宫后,尚在闺中的四公主便享尽景元帝的大半宠爱。 这丫头。 景元帝摇头笑了一声,举杯遥敬四方恭贺太子凯旋回朝的大臣。 一曲落,曲音陡然一转,淙淙流水骤然而出。 “公主迎宾献舞!” 一声太监高喊,舞台四方长灯骤灭。 锦瑟齐鸣,又有箫声紧随其后。 舞台上方一盏纸灯亮起,远处黑夜红绸飞来,缠在舞台上空大梁之上。 有一水袖长袍抓住红绸一端,凌空而来,稳稳落在台面,缓缓侧身弯腰回眸。 这少女鬓发高绾,眼角两坨红晕有若桃瓣。少女戴着一方白纱,只露出那同太子一般,笑起来眉眼弯弯的眸子。 也是这一双水眸,回首一笑时,引来台下一片惊叹。 所谓回眸一笑百媚生,大抵莫如是了吧。 乐声骤转,琵琶声声起,大钟击奏,台上少女扬起水袖随乐起舞,一颦一动好似敦煌壁画里的飞天姑娘。 台下某一隅,一位锦衣公子哥儿亦是随着诸位王公贵族,抬起清雅淡漠的眼,仰望那仿若此间一绝的姑娘。 他浑然不觉,自己的心,正慢慢随着乐声加快。 有些朦胧的醉意。 不知人醉人,还是酒醉人。 曲落,台下掌声如雷贯耳,此起彼伏。 少女朝着高台那方,垂眸婉婉一拜:“儿臣见过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又朝沈瑨夫妇一拜:“长乐恭迎太子哥哥凯旋还朝。” “长乐无须多礼,快些来坐下,爹给你留了你最爱的芙蓉糕。”景元帝朝她乐呵呵地伸手招呼。 沈朝,也便是少女闻言,顿时展眉一笑。 她忙去换了一套裙裳,颠儿颠儿跑到景元帝身侧依偎着坐下。 看着面前一满叠芙蓉糕,沈朝眼中盛满悦色。 天下间,唯太子哥哥,芙蓉糕可展颜乐也。 她缓缓摘下白纱,捏起一块芙蓉糕,慢慢抿起来。 下方,那一直用余光观望此处的锦衣公子,瞥见沈朝面纱下的容貌,微微一怔。 夜宴仍是歌舞升平,沈朝同沈瑨夫妇说了些体己话,便同景元帝撒着娇,带着贴身宫女往沐贵妃所在的蓬莱殿。 沐贵妃已经身怀六甲,委实不便出席,景元帝念她身子笨重,便着李公公送去了好些冰块为她解暑。 沈朝沐浴夜色,悠哉朝前走去。 一路踏着青石板地,乘晚间微醺凉风,分外安闲。 “你去替将我宫中那例份的冰块取来,母妃怕热。我在那方长廊等你,一同去蓬莱殿。”走着走着,沈朝忽而想起甚么,忙顿住脚步,侧眸看向身旁宫女,启唇笑道。 宫女福身一拜,转身离去。 沈朝走向长廊,慢慢坐下。 荷塘间月色弥漫,小叶才露尖尖角。 沈朝惬意地眯起眼睛,心情颇是愉悦。 今儿太子哥哥还朝,日后她又可以去东宫听哥哥讲述边塞奇闻了。 须臾间,荷塘上方大风倏起。 沈朝骤然睁眼,摸向袖袍,抽出一条软鞭。 “谁人在此,还不快快现身?”一步起身,沈朝四下望去。 她虽娇生惯养,却因沈瑨崇武而深有所感,自幼习武。尤其一手鞭法,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一缕邪风忽来,拂乱沈朝一头青丝。 沈朝转身,水眸骤然睁圆。 数息过后,荷塘又现蛙鸣。 长廊也安静了下来,仿似无甚异样。 除了那一条,安静躺在地上的软鞭。 大明宫,麟德殿内,夜宴仍旧钟鼓奏乐。 彼时,外头忽而传来张罗打鼓的声。 嘈杂无比,似隐隐约约,还依稀可闻一阵厮杀。 击鼓奏乐声骤停。 众者面面相觑,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不对劲。 景元帝眯起眼睛,朗声问道:“外头何事,如此喧哗?” 李公公慌慌张张跑进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面色惶恐十分:“万岁爷,有人夜闯皇宫,杀了重犯段正擎!” 此言一出,语惊四座。 原来,有一群刺客趁夜而来,潜伏大狱,在狱卒们喝酒吃肉时,迷杀一众人等,并割下段正擎的首级正要离去。 那上夜的禁卫军看到刺客,登时拔刀上前。 那外头的厮杀,正是两方交军引起的。 “放肆!云济,带兵去擒拿刺客,务必拷问何人指使!”景元帝勃然大怒,拍案起身。 第29章 宫宴夜变,十面埋伏(2) 云济乃是沈瑨的小字,在他诞世那一日,景元帝亲自提笔取下的。 沈瑨闻言,迅疾起身,俯首作揖道:“儿臣领命!” 稳住慌乱的一众朝臣后,沈瑨命一众影卫保护景元帝先行离去,而后看向身侧的沈萧氏。 “三娘,你去东宫等我,我很快回来。”沈瑨微微一笑。 “殿下,三娘同你并肩迎战。”沈萧氏摇头。 她的一身武艺,皆得老将亲传,又是上过沙场的小将军,随同沈瑨擒拿几个刺客,还是十拿九稳的。 “好。”沈瑨心头一动,悄然握紧沈萧氏的手。 外头的厮杀已是白热化。 刺客和禁卫军两边对峙,谁也不分上下。 直到一支长箭破空而来,径直插入为首的一个刺客心间。 不远处,沈瑨手握长弓,缓缓走来。 “留一个活口,其余刺客,杀无赦!”沈瑨背起长弓,拔出腰间佩剑,冷冷朗声启唇,“诸子听令,杀!” 旋即一步上前。 沈萧氏抽下背上长弓,纵身跃至房檐,在沈瑨迎面而去的一刹,张弓搭弦,为他开路。 又有数十影卫从皇宫各处赶来,应援沈瑨和禁卫军。 有了太子冲在前,禁卫军被鼓舞了士气,个个握紧佩剑,怒吼飞奔过去。 忽明忽灭的黄光之下,两方混战。 刀枪碰撞,鲜血横流。 就在沈瑨力压刺客,即将捉到那拿着段正擎头颅之人时,一记哨声忽而响起。 四方温度骤低,有一群蒙面刺客从皇宫房檐飞跃而下。 数量之多,竟生生超过了禁卫军的一倍。 “计划有变!擒拿沈瑨项上人头者,赏良田百顷,黄金万两,封大将军!”不知是谁大喊一声,一众刺客径直冲向被禁卫军和影卫包围起来的沈瑨。 “殿下小心!”沈萧氏心头一跳,忙往后背抽羽箭。 却不料羽箭已尽。 “三娘,后面!”沈瑨抬眸,瞥见沈萧氏背后寒光一闪,顿时目光一沉,大吼道。 沈萧氏毕竟非是初生牛犊,在看到十面埋伏的刺客时,便晓得今儿夜刺早有预谋,她一直在暗中防备着。 当察觉身后杀气袭来,沈萧氏扔了长弓纵身朝前方飞跃几步,倏然扭头一甩广袖。 夜光之下,一枚散着幽幽绿光的银针飞出,以离弦长箭之势没入那偷袭的刺客眉心。 刺客瞳孔骤然放大,从房檐滚落地面,抽搐一阵,便没了气息。 见沈萧氏暂无性命之忧,沈瑨松了口气的同时,又看向那抱着头颅准备后撤的刺客。 心头怒意生,杀气在沈瑨这张谪仙人一般温润的脸上,展露无疑。 “杀!”沈瑨提起全副内力朝那刺客冲过去,刺客扬起匕首抵挡。 怎奈匕首不及疆场剑,只一息便被长剑硬生生斩断——剑身势如破竹,长驱而入,径直刺穿那刺客的琵琶骨。 钻心疼痛袭来,刺客痛得面色扭曲。 沈瑨手腕翻动,将这刺客手脚砍去,一掌将他打晕之后,回眸看着朝自己逼近的刺客。 他淡然望着前方步步紧逼的刺客,紧紧锁着的眉宇忽而松展,一身肃杀之气也内敛——似乎上一刻杀伐果决的那位太子殿下,与他判若两人。 怕不是有诈? 刺客们心头犹疑,下意识放慢脚步。 也正是他们这一阵放慢脚步,给了赶来的明部锦衣卫出手的大好时机。 “锵——”“锵——” 只听一声声出鞘,绣春刀在长夜余火之下,随着主人起起落落,翻动着打出刀花。 不过须臾功夫,一众刺客便被杀的所剩无几。 剩下那几个尚在房檐之上的,见大势已去,欲要逃窜。 “撤!” 这话音落下,他们顿时往皇宫外头跑去。 “咻咻——” 夜间白月中,数道细丝银光飞射而出,径直没入那几个刺客的后背。 刺客们闷哼一声,便从房檐之上衰落下去。 沈萧氏淡淡收回广袖,哂笑一声。 想跑?打听过她在江湖的名声了么。 原来,沈萧氏非但武功一流,一手暴雨梨花针更是出神入化,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那暴雨梨花针,乃是江湖一位赫赫有名的大师倾囊相授。沈萧氏又不是个偷懒倦怠的主儿,又天资聪颖,自然将之练成了看家本事。 待锦衣卫和一众禁卫军,以及影卫开始收拾残局,沈瑨一手提着段正擎的人头,一手提着那半死不活的刺客,进了皇宫天牢。 拔了那刺客口中含着的毒牙,一番严刑拷打下,沈瑨终于问出了刺客乃是何人指使。 非是他者,正是大理皇帝。 大理皇帝听闻段正擎战败以后,生怕他将大理机密托盘而出,便派了死士伪装成随行的俘虏,白日守在驿站。 等到了夜间,便换上夜行衣,倾巢出动。 先是悄无声息杀了看守驿站的禁卫军,又悄无声息潜入皇宫,待到禁卫军和影卫大部分都集中在大明宫,保护景元帝安危时,便伺机而行,潜入天牢诛杀段正擎。 正好,以此为借口,再度向天朝开战,索要质子。 可怜段正擎,一生忠心耿耿,无怨无悔守护寒疆十数载,却逃不过帝王猜忌。 落得如此下场。 沈瑨沉默一阵,见再问不出什么,直接给了刺客一个痛快。 他可以仁慈,但是他的仁慈,不会成为他心软的借口。 命人将段正擎尸首收拾起来,沈瑨便去了一趟驿站,发觉那质子尚且还在驿站之中安眠,不免松了口气。 又派了一波禁卫军和皇宫影卫轮番看守,沈瑨这才回了东宫。 沈萧氏未灭灯火,一直等在门口。 见沈瑨满目疲倦,不由面露心疼之色。 她三两步上前,将一件薄薄的大氅披在前者肩上。 “殿下长年金戈铁马,又同诸将共承寒凉。不多惜着些身子,日后该如何替父皇分忧?”沈萧氏嗔怪。 沈瑨微微一笑,想伸手抚一抚面前女子散落下来的青丝。 却又想起自己从天牢折返,一身血腥臭味未除,便默默放下了手。 “三娘,早些歇息吧。”沈瑨俯首,望着沈萧氏额头上的花钿,微微一笑。 沈萧氏颔首,同他一道回宫。 这一夜,沈瑨总觉得还有些心头不宁。 直到翌日,外头的嘈杂喧闹,吵醒了整个静谧的皇宫。 第30章 焚烧妖穴,初识慕枫(1) 沈瑨素来浅眠,被吵醒之后,迅疾更衣起身。 沈萧氏也醒了过来。 “殿下?”她有些迷茫。 “天色尚早,你再歇息一会儿。”沈瑨抚了抚她的头,起身走出寝殿,带上木门。 沈瑨一面朝门外走去,一面闻着随行的公公:“外头何事如此喧哗?” “殿下,昨儿夜里,昨儿夜里——”那公公犹豫一阵,眼眶渐红道,“长乐公主被妖怪掳走啦!” 一个踉跄,沈瑨没稳住脚跟,险些摔倒在地。 娇娇……被妖怪掳走了? 那般一个小姑娘,若是入了妖怪巢穴,还能活着出来么。 呼吸一窒,沈瑨顿时晓得昨儿的心头不宁源自何处。 若是昨儿出门询问一番,也许现下他的四妹妹就还在宫里,甜甜酣睡。 沈瑨懊恼至极,提起内力快速朝蓬莱殿行去。 寅时初。 蓬莱殿外。 景元帝下朝后,目光冷沉地来到此处,同李公公说道:“不得将此事告知贵妃。若她有何闪失,朕断不轻饶。” 李公公战战兢兢地应下,赶忙去告知蓬莱殿的一众宫女和太监,将沈朝被抓一事封锁起来。 彼时,宋诚带伤上工,正带着沈琮和顾九龄寻觅线索。 看到那条长鞭上的妖气时,宋诚翕动鼻翼仔细辨别,当闻到鞭子某侧的那丝骚气时,宋诚迅疾捻诀推演,目光瞬时一变。 是即将跨入乙相妖怪之列的丙相九品狐妖。 公主这下陷入险境了。 “沈琮,本官给你说一处地方,你且记好——子时三刻,阴气正盛,沿长安城西行,千步而止。带上长鞭,以公主之息引灵,叫那狐妖洞府现形。” 宋诚说着,似是动了气血,咳嗽两下沙哑道,“带上鹤七。他修为高你一筹,可护你之命。” 沈琮颔首。 在嗅到长鞭上所沾染的妖物气息一刹,系统也告知了他那妖怪来历。 四尾黑狐,丙相九品,四百九十七年道行。 这是个颇为棘手的主儿。 纵是他拼上一身修为,也必将陨于其手。 沈琮也不犹豫,作揖之后迅疾命自家府邸的影卫去找鹤七。 顾九龄见状,准备继续随同一众锦衣卫清扫此方妖痕。 “顾九龄,本官着令你前去驿站。不日之后,有妖出没。你带上几个锦衣卫,守株待兔,将之生擒。”宋诚又道。 顾九龄作揖离去。 不远处,景元帝看了一眼两个离去的公子哥儿,目光闪了闪,而后疾步上前问道:“宋爱卿,为何朕这长安城始终有妖魔出没,而燕京却不曾有过一只妖魔?” “皇上想必是忘了前朝那位大人,咳咳——所做之事了吧。”宋诚捂拳咳嗽,作揖苦笑一声。 “何者?”景元帝有所不解地微微蹙眉。 “三分天下诸葛亮,一统江山刘伯温。微臣口中所说之人,便是他。”宋诚淡淡启唇,“长安城的妖魔鬼怪,皆与刘基有关。” 原来,在当年,明太祖朱元璋开国后,便暗中给那刘基下了一道圣旨,命他斩尽天下龙脉,只留下应天府一道。 刘基四方游历,斩尽神州龙脉,推演出应天府龙脉气数将近,便悄悄留了一条燕京龙脉。 于是便有了后来的燕王朱棣称帝。 至今,神州华夏,唯一的龙脉,便只有那燕京一条了。 而燕京至今尚在突厥手中,是兵家重地——天朝北伐十年,也未夺回那一方紫禁城。 龙脉,为仙家庇佑之风水宝地,得长生天眷顾,又有帝王紫薇之气震慑,是以千古以来,凡有龙脉之地,百里之内皆无妖魔横行。 而长安的龙脉,早在先朝初,便被刘基斩断。 也是因此,那妖魔才敢无视帝王紫薇之气的震慑,横行四方。 听罢宋诚所言,景元帝若有所思,又问道:“可否修复龙脉?” “修复龙脉,乃是逆天之举。若强行修复,必将引来天谴,影响国祚。”宋诚顿时严肃地摇头,“皇上,此举断不可行。” 景元帝颔首:“老七修为薄弱,对峙四百年妖精,有几分胜算?” 倘是折了两个孩子进去,他定要和那狐狸精不死不休。 “若他一者而去,必无胜算。若有鹤七随行,则有九成。”宋诚失笑,收了面上严肃,“皇上忘了,昔年是皇上亲自寻来,将鹤七塞到秦王身侧的。” 景元帝缄默一瞬,摆摆手带着李公公离去。 宋诚望着景元帝的背影,不免摇头。 若真的离心,皇上也不会将这般好的高手安置在沈琮身侧。 罢了,帝王心难测。 他是吃皇粮的,还是莫要揣摩主家心思了。 念及此,宋诚遣了清理好四方的锦衣卫,随着自己一道回府。 话说沈琮,在折返秦王府后,正换了便衣,鹤七便匆匆忙忙赶了回来。 看着他一身上下的伤,沈琮挑眉:“去和野狼打架了?” “殿下说笑属下了。”鹤七摇头,垂眸递上一本簿子,“此乃陈公子派暗门之人送来的名册——昔年人皮买卖案陨落的半数姑娘,皆在此处。” 沈琮闻言,接过簿子翻开一瞧。 是原笔手札。 这东西,若不打入暗桩,怕是弄不着的。 想来是鹤七和那暗门之人交接时,被负责买卖人皮的追了上来,准备杀人灭口,夺回手札。 “来者几何?”沈琮一面翻着,一面问道。 “约莫十数,皆是元婴之境。其中,乙相妖怪一只。”鹤七抱拳作揖,淡淡回应。 沈琮翻书的手微微一顿。 妖怪? 他缓缓蹙眉。 “此事先告一段落。今夜子时,你随我出城,擒拿狐妖,营救长乐。”将簿子收入随身的乾坤囊,沈琮手腕一翻,祭出一瓶丹药递过去,“现下回去好生养精蓄锐。” 他拍了拍鹤七的肩膀,扭头走向云斋居。 鹤七看着手中的瓷瓶,目光微微一深。 殿下对于炼药的天赋,近些年来似乎……并未有所长进。 白昼交替,星辰初升。 两道身影在皎皎明月之下,以迅雷之势离开长安城。 黑暗中,有一双苍绿的猫瞳紧紧盯着那两道健步如飞的背影。 它缓缓走出,在长夜明月之下,一身黑色的皮毛是那样清晰。 第31章 焚烧妖穴,初识慕枫(2) 彼时,又有一道披着黑色斗篷,头戴鬼面身影缓缓出现在街角那一隅。 “今日,带你尝尝王公贵族里的千金小姐。”望了一眼离去的背影,那鬼面挑唇一笑,摸了摸身侧大猫背上的鬃毛。 大猫瞳孔一闪,苍绿色的猫瞳逐渐转为一片腥红。 沈琮同鹤七按着宋诚所述之法寻觅到狐狸精洞府时,发觉已经有人抢先一步入了狐狸精洞穴。 耳朵捕捉到内里的斗法声音,二者面面相觑,捻诀催动法术隐匿身形,小心翼翼往里头走去。 洞府深处,囚牢之内。 沈朝被下了迷药,昏昏沉沉醒来时,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骚臭,顿时面色一白,彻底清醒过来。 她伸手闭了自己的嗅觉,而后睁眼望去。 入目一双沾血的木屐。 顺着木屐往上看去,沈朝瞥见一袭月牙长袍。 这是个公子哥儿。 他的容貌相较于那新晋定国候,也便是顾九龄,有过之而无不及——二者气度皆若谪仙,只是顾九龄骨子里偏冷,而面前之人似乎更加淡漠一些。 彼时,这公子手持一把寒冰长剑,正同一只四尾狐狸斗法。 他戴着乌纱帽,两鬓垂下的碎发随身形飘动,肆意飞扬。一双眼眸如风,布满沉着,应付狐妖时,浑不见慌乱。 从沈朝这里看去,就好似一位画里出来的小郎君。 也是看到那寒冰长剑,沈朝混沌的脑中,有了这公子的身份。 自古以来,隐世世家不计其数。其中,凌氏一族为头一甲子。 而身前这公子哥儿,便是那凌氏一族的少主,凌君寒。 凌君寒,字慕枫,号广陵君,师从道门大师,又拜师顾元甲习武修身,承兵法之大道,可谓是灵武双修。 昔年,他曾以一手家传寒冰剑法,冠绝天下。 出师后,适逢天朝开国征伐四方,凌君寒因不忍中原没落,于是弃武从商,带领凌氏一族出山,同顾氏一族一道辅佐沈氏天朝,问鼎中原。 中原有五杰,这广陵君当仁不让占了首位。 原来,他便是那个文武双全的凌家哥哥。 听父皇说,若非是这广陵君无心仕途,只怕现下的朝堂之上,必有他一席之地。 再观那二者斗法。 四尾狐狸已经有了半个人形儿——妖面人身,后方四条黑尾不时偷袭一下凌君寒。 凌君寒不遑退让,当狐尾再偷袭过来时,他借力纵身一跃,手腕反转,一剑往下劈去。 剑尖触及那黑尾的一刹,冰霜瞬时蔓延,只是须臾便将那狐尾生生裹住,冻在半空。 凌君寒稳稳落在那狐尾之上,狐尾应声而裂,碎成一地齑粉。 狐妖痛得大吼,目眦欲裂地盯着凌君寒,铆足全副妖力冲上去。 “寒冰剑诀,急急如律令!”彼时,从入内开始便缄默的凌君寒缓缓启唇,咬破手指滴血剑身。 寒冰长剑爆鸣一声,脱离主人之手,径直刺入那狐妖背上命脉。 四尾黑狐惨叫一声,被长剑所没入的那一块皮囊,冰霜顷刻蔓延。只是须臾,整个儿狐身便成了冰塑。 凌君寒抽回长剑,长剑随掌中之力化散,他不再看那狐妖,瞥了一眼旁边的鹤七和沈琮,作揖一拜后,便走向牢笼。 “殿下,草民救驾来迟。”凌君寒一掌拍上牢笼,生生震碎后者,将沈朝搀扶出来,退离三两步,再俯首作揖一拜。 沈朝摆手:“是我还得多谢广陵君出手相助才是。” 她又看向沈琮,对着沈琮福身一拜:“七皇兄。” 沈琮摇头:“在外不论亲。劳烦广陵君护送公主回宫,在下要去一趟都尉府。” 说罢,便化开凌君寒的冰法,将狐妖尸首收入锦囊,带着鹤七扭头离去。 凌君寒对着沈琮的背影作揖一拜,侧身垂眸道:“殿下,还请移步。” 沈朝听着他随和的声音,脸颊不自觉多了一坨红晕。 “好。” 长月之下,两道翩然身影缓缓走出妖穴。 沈朝在前,忽而发觉身后人驻足,正要回头,只听后方人浅浅开口—— “殿下莫回头,且往前走。” 愣了一愣,沈朝依言朝前走去。 步伐格外缓慢。 凌君寒回首看着妖穴,两手结印作法,闭目吟唱咒语。 须臾后,这公子哥儿忽而睁眼,伸手在虚空写下一道符箓。 字字带金光,尤甚惊奇。 “敕天地烧邪祟之地,急急如律令!去!”符箓大成,凌君寒一掌朝前拍去。 那符箓以镇山河之势,压向妖穴。 “轰!” 只听一声巨响,整个妖穴泛起冲天火光,乍一看有若白昼,明**人。 沈朝终是有些不大放心,驻足回首。 抬眸望去,那一袭月牙长袍背着滔滔火光,朝自己缓缓走来。 他眼中盛满了的,是斩妖除魔的坚毅,还有平待众生的随和。 这个被捧在掌心的小公主永远也不会忘记这样一幕。 那一夜,他如风清雅的谪仙风姿,随着明亮的夜中火,一起闯进了沈朝的心。 这边,沈琮命鹤七回秦王府歇息,而后使了那挪移术,从金色光晕一步跨出,径直来到都尉府前。 “大人。”看到沈琮一袭玄色飞鱼长袍,两个上夜的锦衣卫赶忙抱拳俯首作揖。 “宋大人可就寝了?”沈琮摆摆手。 “云遮,宋大人一直在等大人。”这时,秦铮从都尉府走出,指指内里,“快去吧,他等你多时了。” “多谢伯仲兄。”沈琮作揖一拜,递了令牌待那二位锦衣卫例行查过,便径直去了宋诚的院落。 沈琮叩击门上圆环,三下后,内里传来一道嘶哑的声音—— “进。” 推门而入,沈琮瞥见宋诚身着中衣,只披了一件薄氅坐在庭院长廊下,温着一壶小酒悠哉悠哉小饮。 只是,桌案上摆着两只酒盏。 “坐。”宋诚朝沈琮招手示意。 沈琮依言坐下。 “见到鹤七的实力了么?”宋诚为沈琮倒上一杯温酒,二者举杯相碰。 “今日救下公主的,乃是中原五杰,广陵君。”沈琮一饮而尽,微微蹙眉。 这酒兑水,口感便大打折扣了。 第32章 猫鬼再出,贵妃早产(1) 宋诚端着酒盏的手微微一顿。 中原五杰……广陵君? 他近些年出师道门后,便力求恢复中原商贸繁荣,再开昔年汉唐西域之路,叫天朝之商布泽天下——这个弃武从商的主儿,怎么又拿起了手里剑? 莫不是…… 想起沈朝,宋诚心头渐渐有了揣测,不免咂舌。 果然,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这广陵君,也算是年轻一辈的领军者了。 “怎么,嫌弃我这酒水不醇正?”宋诚侧眸,正看到沈琮皱起的眉,不由失笑。 “大人只是有些不舍得花银子罢了,也非是酒水不好。”一坛上好的女儿红,被你这吝啬主儿煮成这样。沈琮淡定放下酒盏,一本正经地抬眸望去。 宋诚:“……”这臭小子。 他干脆将一壶温热的酒抱在自己怀中,一面大口痛饮,一面望着长夜:“那只四尾黑狐,明儿去备录在案。” 沈琮颔首。 备案需要得到指挥使首肯,既如此,那便明朝上工再来。 “沈琮,你可知何为修行?”宋诚忽而启唇。 “修行者,修身养性,觅仙之道。扶正除恶,当为灵修。”沈琮答。 “嗯。”宋诚忽而将酒壶举在虚空,往下方倒去。 那酒水竟分作两团,飘悬半空,各不相融。 “去其糟泊,则为精华。修行,摒弃外来之杂念,所余心者,便是道。道心若存,则万难皆可破。”他将一团水指向沈琮酒盏,酒水应声而落。 沈琮若有所思。 他端起酒盏小抿一口,纯正的女儿红香顿时在唇齿间蔓延。 至于另一团水,则落入了宋诚酒盏中。 宋诚微微一笑,将杯中清水一饮而尽后,起身走向屋内—— “回吧。我只提点你一二,日后的修行之路,全由你自己探寻。” 那声音凭空而来,却分外清晰。 这厮虽然贪财吝啬,对于修行之道,却颇有一番见解。 诚如他所言,道之道,非是轻而易举可探寻到的。 沈琮起身,对着合了门的屋子作揖一拜,灭了桌案小火,便动身折返秦王府。 麻烦总会接踵而至。 翌日。 秦王府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打破了静谧。 老刘匆匆忙忙跑来拔了门栓,往里奋力拉开那朱门,见是几名身着玄色斗牛长袍的锦衣卫,其中还有一者甚是熟悉。 可不便是顾九龄么。 “沈云遮何在?”顾九龄同老刘抱拳。 “殿下这会尚在歇息,几位神色匆忙,可是有急事?”老刘俯首作揖回礼。 “要事。劳烦刘叔去一趟。” 老刘忙应了一声,前往云斋居,轻轻扣动木门。 “爷,外头有人寻您。” 内里一阵窸窸窣窣之声,只小片刻后,木门便应声而开。 沈琮理理衣冠,抬眸看了一眼天色。 约莫寅时初,他才修炼了一个时辰不到。 “爷——” “爷知道何人。”老刘话音未落,沈琮已经一步跨出,乘金色光晕径直来到顾九龄身侧。 “大人。”几个锦衣卫纷纷抱拳作揖。 “出了何事?”沈琮望向顾九龄。 顾九龄一夜未眠,面无倦色。见他望来,便缓缓启唇道:“一个时辰前,有人报官,说户部侍郎一家,被妖怪倾数灭杀。还说,他瞧见,那房檐顶上有一双猩红猫瞳。宋大人尚在养伤,着我传口谕,命你协助锦衣卫镇抚使调查此案。” 沈琮闻言,捻指推演一番,顿时眯起眼睛。 果不其然,又是猫鬼。 他随着顾九龄一众人等,迅即动辄前去那户部侍郎的府邸。 老刘望着沈琮匆匆的背影,不由长叹一口气。 皇城天子脚下,妖物也敢横行祸世。 虽有锦衣卫严加把守,却难免有漏网之鱼。 以至于,百姓看似安逸,却都要提心吊胆过日子。 也不知几时才是个头哦。 老刘又叹一声,回府开始了一日的忙碌。 天色泛白,户部侍郎府邸前,却围了一群百姓。 沈琮几人赶来时,百姓们已经围上一大圈。几人拨开人群,往里面走去。 如同那一日定国候灭门一般,当一具一具沾血的尸首被搬出来时,百姓们一面伸直脖子往里张望,一面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最前面那几个,怀里揣着一片冒着热气儿的白面馍馍,鬼鬼祟祟地盯着一具又一具的尸首。 无知愚昧。 顾九龄哂笑。 沈琮暗中摇头。 这便是这个年代的迂腐。 远方大堂,一身着飞鱼长袍,腰佩绣春刀,头戴乌纱帽的公子哥儿正摩挲着下巴,抬眸定定望着前方。 前方高墙,有一衣衫不整的少女被一只木钉定在上头。她被咬得遍体鳞伤,眉心两点血窟窿分外恐怖。木钉之上,还贴着一张朱砂符箓。 “大人。”沈琮众人上前,对着那公子哥儿作揖一拜。 范安,也便是那镇抚使公子哥儿扭头,看向来者,慵懒地摆摆手:“无须多礼。你几人,谁见过这符箓?” 众人闻言,顿时抬眸齐齐望去。 “回大人,是镇魂符。”沈琮打量须臾,作揖回道。 “镇魂符?”范安挑眉。 沈琮颔首,上前几步细细观摩,再下定论:“此镇魂符,非彼镇魂符。” 寻常镇魂符,所镇之物,皆为魂魄。 而这道符箓,所镇之物,乃是气。 “凶手将镇魂符贴于户部侍郎千金眉心,意在封存最后一口气,将之炼制成傀儡。”沈琮话音未落,见范安伸手要摘下符箓,忙挡在尸首身前,抱拳作揖道,“大人不可。” “为何?”范安挑眉。 “若摘下符箓,尸首便会迅疾僵化,继而异变,沦为僵尸。”沈琮垂眸,不卑不亢地解释,“若不摘符箓,尸首也会在一日之内,沦为傀儡。要想除去,唯有至阳之火,方可一行。” 自古以来,阴阳相克。 这符箓已经被化成至邪之物,要想化开,只有用道门至阳之火方可成事。 “道门神火已有数百年未曾现世,大人如何寻觅?”一位锦衣卫不解问道。 “我有一位故友,乃道门中人。虽是散修,却承得一方道门之火。”沈琮微微一笑,“今夜,我便约他前来长安,除掉这邪祟符箓。” 第33章 猫鬼再出,贵妃早产(2) 范安闻言,思忖须臾,颔首道:“好,今日你便同几个锦衣卫守在此处,灭去邪祟符箓。本官要去同仵作验尸,便先去一步。若是遇险,迅即打响烟火讯号。” “喏。” 彼时,内里勘察现场的秦铮缓缓走出,正好听闻沈琮和范安的谈论,待后者带着锦衣卫前往都尉府后,忙走上前拱拱沈琮的胳膊肘:“我说云遮,你认识哪位散修啊,且说与我来听听,好叫我也瞻仰一下。” 沈琮望着虚空,目光微微一深。 “道门,陆怀尘。” 他缓缓朝前跨出一步,闭目捻诀,一道灵光朝虚空飞去,须臾间消散在众人眼前。 千里之外,某处山谷瀑布前。 “嗯?”一位正在打坐的公子哥儿缓缓睁开清明温和的双眼,朝前方虚空望去。 虚空一阵金光闪烁,缓缓浮现出一行字—— “长安僵尸将来,望借前辈道火一用。” 这小子,总归有事方能惦念他三两分。 无事也不晓得请他喝上一壶酒。 那挪移术又非是不会。 公子哥儿摇摇头失笑一声,拂袖一挥,金光顿时烟消云散。 他伸个懒腰,懒散散起身,打个响指。 远方挂在枝头的那件道袍顿时飞来,公子纵身一跃,再落地时,道袍已经端端正正上身了。 “剑来。”公子正了正玉簪,朝虚空伸手,缓缓启唇。 只见一把三尺长剑破空飞来,带着冲天灵光稳稳落在公子身前。 公子一步跃上剑身,御剑遁入长空,化作一道流光朝北方长安飞去。 庭院中,沈琮静静矗立。 直到虚空传来一道锃亮的微光。 仿似星辰一线,在转瞬间若星陨一般往此方地面冲撞过来。 一柄长剑,载着一位衣诀翩飞的公子哥儿缓缓落地。 公子青丝飞扬,头上玉簪似乎歪了一两分,却不减他眉间的温润。 他这般御剑而来的姿态,倒还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云遮小友,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公子落地收剑,朝着沈琮微微作揖。 沈琮俯首作揖回礼:“怀尘前辈,许久不见,别来无恙。这几位乃是小子朋友。” “见过前辈。”顾九龄和秦铮率先作揖,几个锦衣卫紧随其后。 是了,眼前这位公子哥儿,便是沈琮口中的散修,陆怀尘。 陆怀尘虽为一介散修,却是实打实的一方大能——而今,他的修为已抵达巅峰之境,不久之后便可渡劫飞升为仙,前去上界。 在游历凡界的这千百年,陆怀尘见过王朝更迭,见过无数生生死死。 他脱离凡尘之外,却又在凡尘之内。 听说,上一次他所见的帝王,乃是先朝大明开国祖皇帝,朱元璋。 当年初见朱元璋,陆怀尘便同他青梅煮酒论天下。谈到兴起,陆怀尘大手一挥,提下一幅藏着国祚之密辛的字,赠与朱元璋,旋即乘云踏雾而去。 野史记载,朱元璋开国建立大明之后,曾将那一幅字拿给刘基看过。刘基推演后,缄默半晌,适才淡淡回答数字。 天机不可泄露也。 于是祖皇帝乃至驾崩,也不知大明国祚。 “都是灵修,无须在乎礼节。云遮小友,今日叫我万里迢迢而来,所谓何事?”陆怀尘缓缓一笑。 沈琮在多年前便与陆怀尘有了数面之缘。 后者对于沈琮的修炼,多加指点,也算是半个师傅。 不过,二人一直以前后辈自谓,倒也乐得自在。 敛起思绪,沈琮再度作揖,伸手指向那被钉在墙上的尸首:“小子今朝请前辈万里迢迢而来,便是因为她。” 陆怀尘定睛望去。 那具尸首被桃木钉定在墙头,虽贴着镇魂符箓,皮囊却呈现一片青白之色,指甲也不知几时变得又尖又长,黑若曜石。 尸首僵化,将成跳僵。 彼时,天色昏暗,那尸首骤然睁开一双没有瞳仁的眼睛,阴鸷地朝着众人这方看来。 阴风不知从何而起,吹起尸首青丝,也吹起那面前符箓,露出满面青筋,在早夜之下分外恐怖阴森。 “夜落,跳僵将出。诸位仔细四方,恐还有异变!”陆怀尘眯了眯眼,从腰间缓缓摸出一面古老的青铜八卦镜,咬破手指在镜面快速写起一道符箓。 “敕令天地,布阵除邪祟,急急如律令!”陆怀尘一掌扣在青铜古镜上,古镜顿时金光大作,往天上飞去。 刹那间,古镜释放出一道强悍的光芒,光芒瞬时化成一道十数丈的大阵,须臾间照亮整片黑夜。 外头,暗中守护的鹤七见到那道家大阵,不免心中一叹。 这等大能所布阵法,便是他也需得推演许久,方生三两分感悟。 彼时,一道诡异的笛声,倏然划破天际,遥遥而来。 尸首忽而开始剧烈挣扎,发出的异动看得后方几个锦衣卫心头紧紧绷起。 活了十数年,还从未收拾过僵尸。 “轰!” 只听一声巨响,那虚空道家大阵竟被生生撞碎,旋即一道黑影稳稳落在房檐。 飘忽不定的火光下,黑影那一双苍绿色的猫瞳,以肉眼可见之势化作一片腥红。 长长的尖锐猫鸣,从屋檐响起。 那是一只硕大无比的黑猫,眼神分外冰冷恐怖,仿佛死人附身一般。 笛声陡然一变。 黑猫在众目睽睽之下,朝尸首扑去。 “放肆!”陆怀尘早便有所预料一般,眯眼一步跨出,转瞬来到尸首身前,反手朝黑猫拍出一掌。 黑猫不是个笨拙的主儿,扭头朝着沈琮那里飞奔而去。 “散开!”沈琮感受到来者别样的恐怖气息,目光一厉,顿时启唇低吼。 猫鬼王,乙相五品,七百八十九年道行。 而今天朝开国十载,乃是公元一六五四年,若往前推演,这厮早在两宋之前,便已存在了。 笛声仍在继续。 “鹤七!”沈琮拔出腰间玉面龙骨扇,一声高喝,声音顿时传到外头。 外头正准备进来的鹤七闻言,立刻会意,捻诀催动身形,以迅雷之势奔向那笛声传来之地。 “云遮小友,你几人留意那跳僵,我来应付它!”陆怀尘朝天伸手,大喝道,“剑来!” 第34章 猫鬼再出,贵妃早产(3) 一柄长剑破空而来,稳稳落在陆怀尘手中。 陆怀尘抓过长剑,咬破手指擦在剑身之上。 “借天地道法,急急如律令!” 当他一声低喝落下,剑身爆鸣,恐怖的灵魂威压顿从剑主身上扩散。 猫鬼王似有所震慑,原本懒散的目光逐渐多了几分警惕。 “孽畜,看剑!” 陆怀尘和那猫鬼王斗法之后,沈琮也未曾闲着。 那跳僵挣脱符箓和木钉,落地后眼中生出瞳仁,随着笛声的诡变,若离弦之箭一般朝几人跳来。 “分散,上墨斗!”沈琮一扇将跳僵定在原地,扬声大喝。 顾九龄迅疾抛出和了鸡血和糯米里的墨斗线。 几个锦衣卫眼疾手快,纵身跃起拉住,几番交缠,而后各自稳稳落在一方。 那墨线竟被他几人拉成一张天罗地网。 跳僵破开沈琮阵法,朝沈琮逼近。 沈琮扬起玉面龙骨扇,再度挥出——只见一道疾风骤起,将那跳僵打到不远处木柱之上。跳僵摔落在地,丝毫不觉痛楚,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又朝沈琮扑过来。 收了折扇一步跨出,沈琮乘金色光晕径直来到墨斗线之后。 “道渺之门,万炁本根。天师法旨,离地成神!临兵斗阵,借道法——敕!急急如律令!”沈琮两手结印,吟唱起道门法咒。 这几句还是当年陆怀尘前辈传授与他的,所幸他未曾忘却,今儿融入自己的法咒,便派上了用场。 有前辈的道火加持,对付这只才成形不久的跳僵,绰绰有余。 跳僵飞扑上前,一瞬便触及那墨斗线。 几个锦衣卫同时变动身形,须臾间将它缠起。 跳僵发出痛苦的嘶吼,摔倒在地面,来回滚动,意图挣脱墨斗线。 彼时,陆怀尘以一身修为强势碾压猫鬼王,在它气喘吁吁之时,从腰间乾坤囊摸出一张符箓,朝沈琮扔过去。 “云遮小友,此乃我道门之火,接好!” 沈琮纵身一跃,伸手接过,稳稳落地后迅疾催动符箓,朝那跳僵扔过去。 符箓触及跳僵的一刹,熊熊火焰顿时拔地而起。 灼热的赤焰,如浪花一般扑面而来,险些烧掉靠得最近的那锦衣卫的一顶乌纱帽。 “此火焰非比寻常,内里蕴含正道之气,若是有火灵根的,想来可感悟内里奥义。”秦铮咂舌一叹。 在方才陆怀尘出现的一刹那,他便感受到了后者的一声浩然正气。 这种散仙,才应是那入了凡尘却又不会融进凡尘,沉醉于纸醉金迷的真仙人。 至于那些个混吃混喝的江湖骗子…… 秦铮默默地想,他以前见一个打一个。 以后亦如是。 出来招摇撞骗,骗吃的也便罢了,还骗人家银子——这世道金银本便是一家的支柱,若倾数被骗去,那不得叫人家横死街头。 “此乃道门三昧真火,自上古便已存在,乃是道教老祖掌心火,为道教五神火之一。”沈琮望着被迅疾燃烧成灰烬的跳僵,目光炯炯,和火光一样明亮。 他定会斩妖除魔,证道为仙。 这厢,陆怀尘再出一剑,劈上猫鬼王的腹部。 汩汩粘稠血液落地,竟转瞬凝固。 果非生者,乃是活死相。 陆怀尘眯了眯眼睛,扬起手里三尺长剑,又要斩落。 彼时,那笛声戛然而止。 猫鬼王猩红的猫瞳忽而退散,变回原先的苍绿。它朝着陆怀尘龇牙咧嘴一番,便化作一摊青烟散去。 陆怀尘立定不动,收了长剑回首,四下打量众人。 察觉几人安然无恙,便定了心。 “前辈,为何不将那妖物赶尽杀绝?”秦铮不解,作揖问道。 “时机未到,不可乱杀。”陆怀尘摇摇头。 秦铮:“……”原来前辈还是和道门那些老骨头一般,是个墨守成规的主儿。 陆怀尘浑不在意,望向沈琮,失笑一声:“云遮小友,身侧卧虎藏龙啊。外头那位小友天资甚佳,同云遮小友缘分不浅。倒是这位——” 他看向缄默的顾九龄,微微蹙眉。 这位小友阴相阳面,竟似是个…… 怪哉,怪哉。 “前辈谬赞。晚辈竭力修行,不过以追随前辈为目标。”沈琮抱拳作揖。 确是如此。 陆怀尘的修为已经返璞归真,他现下的目标,便是追上陆怀尘,超越陆怀尘。 收敛那疑惑的目光,陆怀尘朗声一笑:“云遮小友命格得天独厚,日后必定可以超越我这把老骨头。” “前辈说笑了,前辈明明还年轻着。”秦铮也失笑。 陆怀尘摆摆手:“诶,我都已经是千百年的老骨头了。” 他望了望天色,朝沈琮众人抱拳:“几位,他日有缘再会。” 说罢,便一步跨出,身形顿时消失在原地。 风过身不见,此为当下之挪移术也。 这厢,鹤七正手持长剑,和那头戴鬼面的黑袍公子遥遥对峙。 “小子修行尚佳,可愿做我的奴隶?”鬼面黑袍把玩着手中黑色长笛,浑无惧色,声音慵慵懒懒的,“我许你钱权名利,不计其数。” “鹤七侍奉殿下,至死不渝。”鹤七缓缓眯眼,骤然发力朝鬼面黑袍袭去。 “敬酒不吃吃罚酒。”鬼面黑袍冷笑一声,纵身一跃至另一处房檐。 长月之下,这公子手执长笛,吹起一曲诡异阴森的长笛来。 四方诡谲惊变,无数目光猩红的猫鬼沿木柱攀上屋檐,高高弓着背,齐齐朝鹤七扑去。 其中,有一只身形硕大的猫鬼,赫然是那王者之列。受笛声指使,未曾扑向鹤七,而是走到鬼面黑袍身侧,乖顺地蹭了蹭后者。 乙相妖怪? 鹤七目光一变,却无暇顾及其他,转身翻动手里剑,打向蜂拥而来的猫鬼。 猫鬼数量众多,似飞蛾扑火一般——被灭杀一批,很快又跑来一批,以更快的速度向鹤七撕咬而去。 彼时,一道长剑破空而来。 惊人的剑意在夜间飞散,惊动那鬼面黑袍。 后者缓缓停下奏笛,抬眸往上头望去。 只见一袭道袍临空而立,那公子哥儿衣诀翩飞,目光清明温润。 “长安不夜,天子脚下,妖魔鬼怪,休要放肆!”陆怀尘缓缓启唇,声音清朗洪亮,仿若神人降世。 第35章 猫鬼再出,贵妃早产(4) “天子脚下?”鬼面黑袍哂笑,目态慵懒,“天子脚下,无一龙脉。纵一夜杀尽这城中百姓,你又能耐我何妨?” 陆怀尘目光一厉,提剑刺向那鬼面黑袍。 倏然间,他心口猛地一震,顿住脚步。 彼时,剑尖已抵达鬼面黑袍眼前,只差一寸不到,便要戳入他面颊。 凌厉的剑气扑面而来,拂动剑尖所指之人的斗篷。 鬼面黑袍伸手夹住剑身,往旁边挪了几分,微微一笑道:“陆散仙,使不出劲了?叫我猜猜,是不愿狠下心杀我,还是——” 他缓缓凑到陆怀尘耳畔,眸中噙笑,却未达眼底,“你因曾立誓,遵守师门训若违此言,其心当诛,而受到了反噬?” 陆怀尘的目光骤然一变。 他猛然退离一大步,抚着心口狼狈喘息。 鹤七杀尽四方猫鬼,听得鬼面黑袍所言,顿时抬眸看向陆怀尘。瞥见他惨白的脸颊,以及捂着心口的手,鹤七下意识蹙眉。 道门素来遵循消极之道——和光同尘,知白守黑。 若前辈师门训当真如此,那他今日若开杀戒,必受反噬。 “前辈,此子我等亲手擒拿,还请前辈收手。”鹤七抱剑,对着陆怀尘遥遥作揖。 陆怀尘犹豫一瞬,颔首应下:“小友,对不住了。” 便纵身一跃,化作流光离去。 “无趣。”鬼面黑袍招来猫鬼王,抚了抚它柔顺的皮毛,手心泛出黑气,须臾便治好了猫皮上的伤势。 这厢,鹤七提起长剑,一步跨出,身形迅速逼近鬼面黑袍。 “爷爷今儿乏了,改日再陪你玩。”鬼面黑袍笑了一声,手中长笛翻转,同那黑猫一道化成青烟散去。 一张泛黄的符箓,打着旋儿往下飘去。 鹤七手腕一转,剑尖稳稳接住那道符箓。 他摘下细细打量一番,似乎想起什么,面上多了几分沉重之色。 众人收拾了庭院,正准备去都尉府,前方一道黑影倏然落下。 “殿下。”鹤七收了长剑,对着前方的沈琮抱拳作揖,俯首一拜。 “无须多礼。”沈琮摆手,“可抓住了?” “回殿下,属下无能。”鹤七摇头,再度作揖,道明方才一事后,同时递上那道泛黄的符箓,“此乃奏笛人所留。” 沈琮接过符箓,看着上面绘制的东西,总觉着有些眼熟。 “鹤七,你可认得?”他又问。 “属下心中有些猜测,近日便去调查。待考证后,再向殿下禀报。”鹤七垂眸。 “好。人皮案一事暂且搁置,先将此符箓来历查清。”沈琮颔首,又将符箓递过去。 这符箓,是猫鬼案的紧要线索,也是那奏笛人的故意挑衅。 对锦衣卫的挑衅。 若查清符箓来历,猫鬼案必能有所突破。 “喏。”鹤七接过符箓,扭头几个纵身,身形便消失在长夜之中。 “云遮,你这影卫,身手不错啊。”秦铮搭上沈琮肩膀,挑眉揶揄,“似乎比你还要高上许多。” 沈琮淡定拨开他的手:“去房檐清理尸首,再去都尉府述案。” 秦铮顿时垮了脸。 他想去看画舫的姑娘,他想去沽酒喝个酩酊大醉——明儿他休沐啊。 心头抱怨着,秦铮却还是老老实实同沈琮,顾九龄几人打扫了房檐上的猫鬼尸首,一道前去都尉府述案。 都尉府藏书阁中。 范安正在翻看一卷一卷的猫鬼案,而后又去翻了北镇抚司妖魔录,终于查到了猫鬼相关事迹。 “古隋长安,有贵妇夜半闻狸奴喰食,腹痛若撕咬,不日殒,万贯家财多不明。” 合上妖魔录,将之归回原位,范安缓缓摩挲起下巴,若有所思。 “大人。”彼时,外头传来一道声音。 “进。”范安端起茶盏,小抿一口,淡淡启唇。 沈琮走进来,将一只锦囊递过去,俯首作揖一拜:“今日所诛猫鬼,皆在其中。” 而后开始述案。 听罢,范安目光一深:“你说,乙相妖怪?” “乙相五品,七百八十九年道行。大唐年间生,存于至今。”沈琮颔首。 范安蹙眉。 以他们如今的道行,倒非是有谁能降服这等妖怪。 纵然是指挥使大人,也需得大费一番功夫,才能勉强收服。 是个难缠的主儿。 “沈琮,本大人命你在长安四方布下锦衣卫捉妖大阵。擒不了王,便灭杀些小猫鬼。”范安忽而开口。 “喏。”沈琮颔首,抬步离去。 这才走出藏书阁,皇宫方向便传来异样的动静。 警钟响,有人夜闯皇宫。 莫不成,又是刺客? 沈琮目光一厉,迅疾一步跨出,乘金色光晕去了那皇宫。 彼时,上夜的禁卫军以迅雷之势赶入宫中,将蓬莱殿层层包裹起来。 大殿之内,一声又一声的惨叫响绝天寰。 大殿之外,沈朝紧紧捂着唇畔,眼眶红若白兔。 方才,母妃殿中不知跑入什么邪祟,惊醒正在沉睡的母妃,动了胎气。 景元帝闻讯赶来,还传了整个太医院的人。 太医们把脉来把脉去,皆是得出一个结论。 沐贵妃受了惊吓,要早产了。 这腹中胎儿还只有六个月大,便是生下来,怕也难长成。 景元帝的面色黑如浓墨,额角青筋肉眼可见。 “李德禄!” 听到景元帝压着震怒喊自己的全名,李公公心口一抖,忙不迭地跑过去,点头哈腰道:“万岁爷。” “速传锦衣卫入宫!” 李公公悄悄摸着冷汗跑开。 宋诚又拖着病体入了宫。 他远远瞥见用挪移术而来的沈琮,咳嗽一声道:“沈琮,同本官一道过去。” 沈琮颔首,跟在宋城后方,朝蓬莱殿走去。 一众锦衣卫来到蓬莱殿前,不约而同地嗅到一阵冲天血腥。 沐贵妃这早产,怕是有些不对劲。 宋诚蹙眉。 “微臣见过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宋诚带着锦衣卫俯首作揖。 “免礼。宋诚,你可能辨得,何方妖孽夜闯蓬莱殿,扰贵妃安眠?”景元帝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而后启唇问道。 宋诚往前走了三两步,捻指推演一番,目光一变。 是……猫鬼王。 第36章 贵妃薨逝,长香作别 “回皇上,夜闯蓬莱殿之妖怪,乃是猫鬼王。”宋诚犹豫一瞬,还是将推演到的结果如实相告。 不过,那猫鬼王乃是乙相妖怪,却并未化出人形,倒是蹊跷。 景元帝闻言,眉头紧锁,正欲再问些什么,蓬莱殿内里忽而传出一阵嘈杂的动静。 “娘娘!娘娘!” “快,快去拿本太医的百年老参,给娘娘含着!” “娘娘醒醒,小殿下就差个头便出来了!” “……”“……” 当此方一隅安静下来后,蓬莱殿内的人声,隔着重重禁卫军飘了出来。 沈朝的心蓦然一紧,那种慌乱无措的感觉在心间飞速蔓延。 母妃…… “皇上,皇上不好啦!”稳婆刘嬷嬷慌慌张张跑出来,两手鲜血地跪在地上磕头哭嚎道,“娘娘,娘娘难产血崩啦!” 景元帝一怔。 难产……血崩…… 听闻这四字,他的脑海中,下意识想起当年那一幕。 也是这样一个深夜。 他的发妻,难产崩殂。 沈朝听到嬷嬷这番言语,身子一阵摇晃,直觉五雷轰顶。 她再也站不住,径直跑入蓬莱殿中。 景元帝回神,望着沈朝的背影,呼吸微微一重。他挥退禁林军,疾步往里走去。 沈琮望着景元帝一点一点消失的背影,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怔忡。 听闻,沐贵妃和母后有九分相像。 父皇宠的是沐贵妃,还是…… 大殿之中。 满堂的血腥扑鼻而来,沈朝恍若未闻,径直扑到床榻边上,哆嗦着抓起榻上女子冰凉的手。 “母妃,母妃——”沈朝的眼眶氤氲满布,在看到女子无甚血色的脸时,再也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朝朝来了,母妃你睁睁眼,看看朝朝——” “朝朝……”榻上女子目光一动,游离的眼逐渐聚焦,望向沈朝,“阿弟无福,日后朝朝……似要孑然一身了。” 她微微一笑,笑着笑着,眼角便也落下一行泪。 沈朝紧紧咬着唇瓣,也扯出一缕笑容来:“母妃说笑了,朝朝还有父皇,还有太子哥哥,还有,还有……” “皇上。”沐贵妃忽而望向沈朝身后。 沈朝侧眸,瞥见一双明黄的皂角靴,垂着眼睫让步。 景元帝缓缓蹲下来,抚了抚沐贵妃满是汗水的额鬓:“朕叫太医为你续命。至于孩子,以后朕定多厚待几分长乐。” “皇上,臣妾气数已尽,无需再费钱财。”沐贵妃摇摇头,声音细弱蚊蝇,却温柔无比,“将那些钱财,连同着臣妾的嫁妆,一并留给百姓,还有寒疆……咳咳……驻军——” 景元帝心头一酸。 纵是气数已尽,她还是和她一样,愿以万贯家财,助天朝百姓驻军。 “婉君,朕知道了。”景元帝抓着沐贵妃越发冰凉的手,看着她又开始涣散的瞳仁,重重颔首。 “皇上……臣妾的名字……是……沐婉容啊——”沐贵妃又笑了一声,看了看景元帝眼中的怔愣,而后缓缓合上一双美眸。 这一次,她再没有一分气力,睁开眼去瞧瞧这位她侍奉了十数载的帝王。 “母妃!”沈朝望着景元帝掌中,沐贵妃垂下去的手,顿时呼吸一窒。 一行泪滚落,沈朝像是被抽干了一身的力气,瞬时瘫坐于地。 蓬莱殿中灯火忽明忽灭,不知是谁的心,起起落落,又归于一番沉寂。 大雨骤来,沉重又闷热的味儿,似乎冲淡了些许此方的悲戚。 史书记载,公元一六五四年,天朝景元十年,八月下旬九日,沐贵妃遇猫鬼受惊,难产血崩而亡。 翌日丧钟响,景元帝布告天下,追封其为敬德皇贵妃,准允后礼入葬。 九月上旬三日,秦王沈琮,率锦衣卫,燃长香为皇贵妃开路。 九月上旬四日,皇贵妃入葬盛陵。 九月上旬五日,太子沈瑨寺庙祈福折返,携太子妃祭拜皇贵妃。 这一日,沈瑨不出寅时,便抵达盛陵。 天色微醺,下着绵绵细雨。 已经渐渐入秋,早间的雨水浸润着凉意。 沈瑨遥遥看到沈朝一袭麻衣,跪在皇贵妃墓前,不由心头一疼。 “娇娇。”将手中伞递给沈萧氏,沈瑨又撑起一把油纸伞,走上前,遮在这小姑娘头顶。 沈朝缓缓侧眸,眼中布满了血丝。 “太子哥哥,不必为娇娇撑伞。娇娇又非是小儿家家。”沈朝微微一笑。 娇娇是沈朝的小字,多年来,除了沐贵妃偶尔唤她一次,便也只有沈瑨一直记着了。 “傻姑娘。”沈瑨摇头,撑着伞对墓碑俯首三拜。 沈萧氏上前,亦是俯首三拜。 皇贵妃照拂沈瑨多年,沈瑨早已将之视为生母。 他夫妻二人今日三拜,皇贵妃当受此礼。 “娇娇,快些起来,地上凉。若是膝盖疼了,莫喊着哥哥为你寻太医。”沈瑨说着,伸手欲将沈朝拉起。 沈朝兀自跪在地上,纹丝不动。 “太子哥哥,让朝朝陪着母妃走过头七吧。”沈朝垂眸。 这憨姑娘,日后是要伤寒的。 沈瑨无奈。 他正欲再说些甚么,一位士兵忽而慌慌张张跑来,对着沈瑨作揖一拜,神态焦急道:“殿下,突厥率十五万兵马偷袭北疆,长城驻军已抵挡三日,人力粮草皆失。元帅敕兵八百里加急奏上密报,今早抵达长安,奏请朝廷拨下兵马援助北疆!皇上寻殿下,前去商议出军一事。” 闻言,沈琮目光一凌。 他看了看沈朝,顿下将手中油纸伞小心翼翼放在后者身侧,旋即起身,叮嘱沈萧氏一两句后,便劈上蓑笠,随那士兵赶忙入宫。 沈萧氏担忧地看了一眼沈朝,旋即转身迅速离去。 一时间,盛陵又剩下沈朝一者。 沈朝缓缓站起来,对着皇宫的方向作揖一拜。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大漠旌旗飘,不赏落日圆,但闻赛马声。 太子哥哥,朝朝祝你所向披靡,凯旋还朝。 天朝史撰,天朝景元十年,九月上旬十日,天朝太子沈瑨率二十万铁骑,北上长城,援助北疆士兵。 这一日,长安城的百姓目送沈瑨点兵出征。 城墙上,看着沈瑨遥遥飞扬的红色抹额,沈琮心中莫名热血沸腾起来。 第37章 奉孝献计,突厥败北(1) 疆场,古来征战几人回。 那里是男儿郎为国厮杀的地方,也是那些将士的归宿。 皇兄,祝你所向披靡,凯旋还朝。 他扭头离去,继续调查猫鬼案。 殊不知身侧的顾九龄,在目送军队向北而去后,清冷的眼中多了一份不易察觉的忧忡。 若他记得不错,北疆的那位将军,似乎是爹爹的故交。 他们从北疆折返长安时,那里的粮草本便不多。 惟愿太子殿下,带着粮草和援军,及时赶到。 彼时,北疆长平关内。 天色苍茫,阴霭沉沉。 长城之上,墨边红色旌旗飞扬。旌旗中央,那天之一字分外显眼。 一群身着战铠的将士手握长弓,目光肃杀地盯着前方压城而来的突厥大军。 他们铠甲上染着鲜血,个个蓬头垢面,可见不久前经历何等惨烈的厮杀。 瞭望台上,立着一位布衣青衫,头裹纶巾的年轻公子。他手摇羽扇,温润的目光里倒映着乌压压的突厥大军。 “引火,放箭。”某一瞬,公子缓缓抬手,朝前一挥,轻启薄唇。 旁头一声号角沉沉吹响。 于是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这场守城战打了七天七夜,突厥军粮草十足,因探子得来的消息说天朝北疆兵马粮草皆将绝,便准备背水一战。 于是,突厥将军阿鼻咋倾巢出动,打算强攻长平关。 哪料对方十万箭雨骤来——箭雨带火,直接闯入突厥阵营,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身经百战的阿鼻咋愣了一瞬,迅疾反应过来,心觉天朝恐有援助,便朗声大喝:“后撤十里!” 乱了阵脚的突厥兵找到主心骨一样,也不管已经被火箭射杀的同胞,纷纷朝后跑去。 眼见突厥撤军,长城将士顿时松了口气,直觉大快人心。 前些日子那些个蛮夷嚣张跋扈的,今儿抱头鼠窜撤军,总算能让他们也狠狠嘲笑一回。 “多谢奉孝先生携竹箭助我长城将士,击退突厥蛮兵!”一位两鬓斑白的老将军走到年轻公子身侧,对他抱拳作揖。 “元帅不必行此礼。”年轻公子手摇羽扇,微微一笑。 原来,这公子名唤苏白,乃是前朝大儒的弟子。 苏白,字奉孝,江湖号称乐安居士。曾以状元郎的身份拜入大明朝廷,欲一展宏图,振兴中原。 怎奈晚明昏庸无道,苏白的抱负受尽同僚排挤,甚至险遭贬谪。心灰意冷间,苏白罢官离朝,从此隐居山水间。 不过,这隐士美名倒是传遍中原,也是因此,苏白又被江湖并为中原五杰之一。 此番他前来长平关,便是为了助长城驻军,击退突厥。 苏白晓得长城驻军将兵尽粮绝后,散尽家财为驻军添粮,又着人从四川一代送来大批竹子,削成长箭,给长城弓兵补给。 元帅,也便是那老将军听闻苏白五杰之名,便将他请入军营,询问破军良计。 于是才有了今时一幕。 “突厥将领阿鼻咋南下入侵天朝,从未吃过如此屈辱。他心有不服,夜间必将再攻长城。元帅且多留神。”苏白对着老将军俯首作揖一拜。 许老,也便是那老将军颔首,正要启唇同旁边的将士说些什么,长城之外忽而传来一阵烟花炮仗之声。 众人纷纷闻声望去。 “你们瞧,那群蛮夷兵子作甚呢?” “好似是在烧火。” “他们旁边那是什么玩意儿?太远了瞧不清楚。” “待我去拿那洋镜子来,便可知分晓。” “……”“……” 那个年轻的小兵迅疾跑下城墙,取来一枚镶着镜片的圆筒,又上城墙,方至眼角,仔细往外观望。 “你这是什么玩意儿?”有人好奇地问他。 “这是波斯镜,从西方传来的洋玩意。我爹给我托关系买来的,听说上九流的人儿都喜欢这等新奇的洋玩意儿。”那年轻小兵咧嘴自豪地笑起来。 “快说快说,你望见了啥子?”又有士兵探过头来,好奇地问。 “莫急,叫我看看。”他对准那方细细打量一番,忽而身子一抖,手一哆嗦,那波斯镜便掉在地上,咕噜噜滚了一圈,稳稳停在苏白的脚边。 年轻小兵手指北方,面色惨白,好像受到了什么惊吓。 苏白若有所思,蹲下身子捡起波斯镜,学着小兵的模样朝北方突厥那里望去。 突厥在离长城极近的地方安营扎寨,他们架锅煮水,各个豪迈举坛痛饮。 再往旁瞧去,几个突厥士兵围在一个木架前。木架上绑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原女子——突厥人生在北方,皆是鹰眼高挺鼻梁,同波斯人颇有几分相像。这皮囊,最好区分中原人和蛮族。 他们手起刀落,砍下中原女子的头颅和四肢,人手提着一只,大摇大摆走向沸腾的铁锅,将毛发粗鲁拔去,便径直将之扔入其中。 突厥士兵众多,宰杀的中原女子自然也非是这一个。 旁边还有数十上百的木架,每一个木架都帮着老弱妇孺,甚至还有三两岁的孩童。 那群士兵带着狰狞的笑,砍碎他们的身子,倾数烹煮。 砍了稚童脑袋那个的突厥士兵,竟就着鲜血,生生吸食那小娃娃的脑髓。 四面鲜血飞溅,遍地皆是。 这群……畜生。 苏白袖袍之下的拳头悄然握紧。 心口一动,他忽而放下波斯镜,捂拳剧烈咳嗽起来。 许老忙递过一方干净的帕子。 苏白道谢接过,置于唇畔。 再松手时,那帕子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殷红。 “奉孝先生,你这——”许老看着那道血迹,不由一怔。 “陈年旧病,无妨。”骤然收起帕子,苏白又望向北方,温润的目光竟多了几分清晰可见的盛怒。 昔年五胡乱华,蛮人近乎屠尽汉族血脉。 今朝突厥南下,士兵当着他天朝将士的面,烹煮中原活人符箓。 真是……好,好! 苏白忽而收敛怒意,唇畔勾起一抹笑容。 “元帅,在下有一计,不知元帅愿否采纳?”他定定看向许老。 “得奉孝先生之计,乃老夫此生之大幸也。”许老抚了一把白髯,颔首一笑。 第38章 奉孝献计,突厥败北(2) “但闻其详。”许老说罢,便静待苏白下文。 苏白凑近,在许老耳畔密语几句。 旋即退离三步,对着许老俯首作揖一拜:“多谢元帅,愿纳草民之计。” 听着苏白所言,许老若有所思,而后朗声一笑:“先生不愧是中原五杰之谋者,果非浪得虚名。” 见他又望向远方北部,不免问道:“奉孝先生,不知望得何等景象,叫先生如此流连?” 将波斯镜还给那回过神来,捂着唇畔欲作呕的年轻小兵,拍了拍他的肩膀,苏白回首,温润启唇:“那些俘虏过去的中原妇人,被斩其四肢,烹杀于铁锅。垂髫稚童,皆割脑食髓。至于其身,皆炭火烤而备为粮草。” 闻言,在场之人皆是面色一变,旋即面露盛怒之色。 纵是一贯喜怒不行言表的许老,闻言也冷厉了目光。 他娘的,都是些牲口! 有好几个年轻气盛的新兵,险些管不住自己的手脚——若非一众老将拦着,他们怕是要冲过城墙,闯入突厥军营大杀一番。 这等事情,浑不似是个人。 多年前五胡乱华,已是汉人耻辱。 今儿还有这样一出,委实叫他们难咽一口气。 一群蛮夷! “突厥将士在长城附近安营扎寨,当着我诸位的面烹杀俘虏,不过是激将法。还请诸位莫要轻举妄动。”又咳嗽几声,苏白握着羽扇对一众将士俯首作揖。 “奉孝先生此言何意,莫不是叫我等白白看着天朝百姓葬送他蛮夷之口?”那抱着波斯镜的年轻小兵,愤怒的眼眶都红透了。 一众将士纷纷义愤填膺地应付。 看着面前这些血气方刚的少年士兵,苏白眼中温润不变,只浅浅道:“诸位以为如何?现下打开长平关,冲锋陷阵,陷入突厥圈套,全军覆灭,叫突厥跨过长城,南下犯我天朝国土么?” 那些热血上涌的新兵闻言,顿时一怔,旋即缓缓冷静下来。 “奉孝先生,此言何意?”许老身旁一位将军作揖问道。 “方才我用波斯镜探望突厥军营,发觉其中深有异样。”苏白摇动羽扇,娓娓道来。 原来,方才他看那北方突厥时,望见铁马未卸盔甲,诸军未放手中刀刃。虽看似豪迈恣意地饮酒吃肉,却个个蓄势待发。 此外,主帅军营四方,无一位士兵把守。 主帅军营乃军中重地,不论主帅在内与否,皆会有重兵把守——现下主帅军营四遭无一士兵,这便是反常之处。 烹杀人肉,只是幌子。 他们真正的意图,是故意激怒长城驻军,这些血气方刚的少年新兵,好叫他们意气用事,冲出长城血洗突厥军营。 不过,若天朝将士真的去了,怕是有来无回。 届时,谁为刀俎,谁为鱼肉,便不得而知了。 “今夜按计行事。众者听令,若有不从者,皆以军法重处!”许老缄默须臾,沉声开口。 “喏!” 瞭望台上,传来一片嘹亮整齐的回音。 “元帅,太子援军几时赶到?”下了瞭望台之后,苏白朝着许老作揖问道。 “太子飞鹰传信,说今夜子时,援军便可抵达长城一带,同我大军汇合。”许老回忆着适才收到的密信内容,启唇道。 苏白颔首:“今夜,我军也烹羊宰牛,钟鼓击乐,犒劳三军。” 许老犹豫一瞬,还是颔首应下来。 这厢,突厥军营,主帅营帐内。 阿鼻咋正一面大口大口吸食着稚子脑髓,一面观摩地图。 “将军,长城一带并无将士跑出长平关,朝我军杀来。”外头走进一位士兵,一手抚在心口,对阿鼻咋俯首恭敬道。 闻言,阿鼻咋蹙眉。 探子回报,长城驻军中,只有几位老将,还有那许老尚能镇场。 剩下的都是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新兵蛋子。 按理来说,他们望见突厥大军的挑衅后,必定会因为滔天盛怒,跑出长城,不顾一切来攻打他这军营。 届时,那群天朝士兵闯入这天罗地网,他便可将之统统打尽,旋即大破长平关,占据天朝北疆长城。 只是,怎会这般平静? 阿鼻咋心觉不对劲,放下那快要被啃干净的稚子脑袋,看向前方士兵,一双鹰眼满是威严与暴戾之色。 “去,再派探子探查敌军情报。”他大手一挥。 “喏!”士兵又是一拜,迅疾退离主帅军营。 探子很快便有了消息。 说那长城驻军中,来了一位一袭布衣青衫,头戴纶巾,手摇羽扇的病秧子公子哥儿。 便是那公子哥儿带来了竹子做的长箭,射杀他突厥三千士兵。 看罢这密信之后,阿鼻咋嗤笑。 一个沐风便咳嗽出血的病秧子,也妄图号令三军,击退他突厥大军? 痴人做梦! “传令下去,继续饮酒作乐。”阿鼻咋烧了那封从长城内传来的密信,同候着的士兵吩咐道。 大漠长河,落日圆圆。 很快,夜明星稀。 两方驻军,皆可望见彼此的明亮篝火。 子时。 长平关内。 沈瑨风尘仆仆,总算赶到长城,带着粮草和援军同许老汇合。 “元帅,叫你苦等了。”沈瑨见到俯首作揖的许老,忙下马将他搀扶起来,“元帅不必多礼。” “末将不可僭越。”许老摇摇头,见沈瑨已经注意到旁边的青衫公子,便向他引荐道,“殿下,此乃奉孝先生。” “奉孝先生?”将援军安排下去整装小憩,沈瑨望着苏白,眼中诧异一闪而逝,“莫不是,那大名鼎鼎的五杰之谋,乐安居士,苏奉孝先生?” “正是草民。草民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苏白捂拳咳嗽一阵,对着沈瑨俯首作揖一拜。 沈瑨也将他搀扶起来,眼角噙笑:“早闻先生大名,久仰久仰。” “殿下,草民尚有一计,可大破突厥。不过,需借殿下援军一用。”苏白又咳嗽着,垂眸不卑不亢道。 明亮火光下,沈瑨见他面上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便解下自己身上的薄氅,为苏白系上,而后静待下文:“奉孝先生,但闻其详。” 第39章 夜杀军营,突厥败北(1) 苏白浅浅道出方才同许老所说之事。 听罢后,沈瑨朗声一笑:“好!今夜大军便听先生调遣!” 黑暗中,有一道白影悄然窜动。 听闻苏白和沈瑨的对话,白影目光微微一动。 待三者皆离去,白影也要跟随,忽觉身后有动静。 白影瞬时冷厉了目光,回首一掌拍过去。 掌心触及一道冰凉的物件儿,旋即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 “是我,顾安弦。” 顾九龄顿时一愣。 “沈云遮?你跟来做甚?”他打量前方修长身影,辨认出他便是沈琮后,不由蹙眉。 “你都告假而来,我为何不可?”沈琮挑眉,扭头打量四方。 这是他今世第一次踏足北疆。 边塞长平关,将门忠烈埋骨之地。 “北疆重地,危机四伏,岂容你如此胡闹?”顾九龄的眉头越皱越紧,“快回长安。” “我只是来看看突厥蛮夷长个什么样子,不日便回。爷回去的速度,可比你快。” 顾九龄正欲再说话,忽而将沈琮整个儿拉低蹲下。 “莫出声。”顾九龄敛起气息,借着墙面掩护探头朝前方看去。 只见小道之上,有一身着墨衣的男子,佝偻着背,鬼鬼祟祟地四下望着,朝长平关瞭望塔走去。 他不知走到何处,竟躲过了哨兵的注意,一下子钻入长平关脚下,不见了身影。 顾九龄迅疾起身,催动轻功跟上去。 “顾家安弦,你认得他?”沈琮起身跟上,传音入密问他。 “他是突厥军的探子。” 闻言,沈琮目光一厉。 这等探子混迹军营,若是泄露了甚么机密,皇兄还有一众大军,不便大事不妙了? 数息之间,二者来到长平关脚下,那男子消失的地带。 沈琮蹲下身子四下查探,目光落在某处,忽而顿住。 是……阵法?! 子时两刻。 突厥大军本是严阵以待,怎奈那天朝军队迟迟不来,彼时又酒劲上涌,纷纷打起了瞌睡。 这时,远方忽而传来一声号角长鸣。 “天朝大军已出城,全军披甲挂胄,准备迎战!”哨兵大喊着敲响警钟。 一时间,军营内个个将士纷纷慌乱起身,胡乱一气地套上甲胄,拿出兵器,跟随满目兴奋的阿鼻咋跑出军营。 终于要开战了,今夜大杀天朝兵子,回家宰人烹杀! 阿鼻咋御马走在军队最前端,放目遥遥望去,只见那长平关关门大开,火光冲天。 他暗中握紧腰间长刀,准备随时拔出,斩杀天朝士兵。 然,突厥大军等了一刻,愣是不见半个天朝士兵跑上前来宣战。 士兵没等到,倒是等来了对方鸣金收兵的声响儿。 被耍了? 意识到这一点,阿鼻咋气急败坏地扬起长鞭,狠狠拍在马屁股上,御马折返。 “撤兵回营!” 于是突厥大军也响起了鸣金收兵的声儿。 首领的这四字,让喝了烈酒尚有些昏昏沉沉的突厥兵们怔愣了好半晌,才慢慢回过神来。 这是……被天朝那帮崽子当成驴戏耍了? 突厥兵们本便困意上涌,这会儿纷纷咒骂起那天朝士兵来。 他们一面往回撤军,一面骂到军营。 远方瞭望台,苏白举着波斯镜,看到对面火光照影下,阿鼻咋黑沉如铁的脸色,唇畔缓缓牵起一抹笑容。 “过半个时辰,劳烦将军再敲出兵战鼓。”苏白收了波斯镜,对着旁边的年轻将军俯首作揖。 “不劳烦不劳烦。”将军咧嘴,唇畔是怎么也遮掩不住的笑容。 那群小牲口,素日里老来半夜骚扰他们,不是神清气爽的么。 这会儿换到了他们,怎生就变成一副蔫巴巴的模样了。 他奶奶的活该! “殿下,凝神药可分给了一众将士?”苏白又看向旁边的沈瑨,再度俯首作揖。 “都派下去了,叫先生散尽家财筹备这些东西,我代天朝将士,谢过先生。”沈琮作揖回礼。 原来,苏白散尽家财,不但置办了大批竹子和粮草,还早早预料到今日一事,购买打量凝神的药草,在今儿晚上统统熬制成凉快的汤水给将士们服下。 又是解暑,又是凝神。 苏白抬手,扶住沈瑨,对他微微摇头。 “殿下是天朝的储君,不可轻易低头。”苏白莞尔。 “礼数不可缺,先生担得云济一拜。”沈瑨亦是一笑。 苏白不再说话,回首继续看着突厥军营,温润的目光里,满是明亮火光。 突厥兵又昏昏欲睡了。 那出军的战鼓号角声,再度从长平关传来。 “杀!”“杀!”“杀!” 呐喊声和铁蹄阵阵紧随其后,一并传来的瞬间,惊醒了一众突厥兵。 “天朝士兵出关啦,全军戒备!出击迎战!”哨兵吹响出战的号角。 突厥兵慌慌张张起身,再度跑出军营一战。 天朝士兵已经跑上了沙场。 而后……跑至半路,口中喊着杀杀打打,身形却折返,顺着鸣金收兵之声,再度返回关中。 那合上的长平关门,似乎是对突厥士兵的无情讽刺嘲弄。 又被戏耍了吧,又被当成驴了吧。 “撤军!”阿鼻咋咬牙切齿地启唇,臭着脸折返军营。 这一次,他的脸色比方才还要黑了几分。 长平关瞭望台上,望着突厥大军吃瘪,再度折返的模样,一众将士再也忍不住,纷纷捧腹大笑起来。 奉孝先生不愧是奉孝先生,一出来便叫突厥大军吃了两次瘪。 先前他们一直守城而不得进攻的耻辱,仿似在这一刻倾数烟消云散。 “先生,可还要奏战鼓,吹号角?”敛起笑容,那年轻将军忙询问苏白。 夜间晚风微凉,苏白拢了拢薄氅,咳嗽两声,缓缓颔首。 “奏。” “还是半路折返么?” “非也。可长驱直入,杀突厥大军。”苏白摇头,羽扇微摇,牵唇一笑。 “磨其士气,损其体力,一而再,再而三,士气皆无,战可胜而不败也。”沈瑨赞叹地笑着,忽而手指北方突厥军营,朗声敕令,“诸军听令,今夜随本太子破敌营,杀敌军!” “喏!”台下,后方严阵以待的将士们纷纷作揖,齐声回道。 声音荡气回肠,久久不绝。 第40章 夜杀军营,突厥败北(2) 长平关外,两道一黑一白的身影静静立在月光之下,皆是目光淡淡地望着身前哆哆嗦嗦的佝偻男子。 “突厥蛮子,居然还有灵修,倒是稀罕。”沈琮缓缓摩挲下巴,手中玉面龙骨扇翻动,挑起男子下巴,丹凤眸中厉色渐显,“说,你泄露了军中多少机密?” 那佝偻男子察觉到沈琮的杀意,又哆嗦一番。 这厮已经有了筑基九重天的修为,只差一步便可跨入化丹之境。 他只有筑基一重天,落在他手中,断断没有生路的。 既然如此—— 佝偻男子心头一横,赶忙抬头,恶狠狠对峙上沈琮的眼睛:“沈瑨必败,天朝终会落入我突厥囊中!” 说罢,迅疾咬碎口中毒牙,两眼一翻,便魂去了西天。 “沈云遮,你吃药了?”确认那男子气绝,顾九龄侧眸看向沈琮。 前不久,他记得这厮还在筑基三重天,怎生这般块便上了九重天? 比他都高了一小阶。 “没吃药,也差不多。” 推演到顾九龄随沈瑨大军前去北疆长平关后,沈琮深知昨儿服下了一滴九品增益丹,匆忙炼化便赶了过来。 现下他丹田处,都尚还有一丝未曾炼化的增益丹。 “先去突厥军营,确保大军来时万无一失。”顾九龄迈步朝突厥军营走去。 “你如此堂而皇之地过去,突厥兵又非是瞎子。”沈琮起身,一把拉住顾九龄袖袍的同时,展开玉面龙骨扇,超前猛地一挥。 前方顿现一道金色光晕,沈琮祭出两张隐身符箓,催动后贴在顾九龄和自己的臂膀上,旋即带着他一步跨入其中。 “突厥军营布下了天罗地网,你我分散两头捣毁陷阱,叫太子大军长驱直入。”顾九龄四方观望,眼中沉霜阵阵。 沈琮颔首,同顾九龄两边分散。 他晓得这小侯爷心头担忧的,并不仅仅只有太子的援军。 还有混迹其中的顾家军。 顾家军乃是顾元甲一手带出来的军队,个个身经百战,随着顾元甲和顾九龄南征北伐,皆可以一当十。 北疆战事平定后,顾家军已扩张到数十万人数。 为避免帝王猜忌,顾元甲遣兵回乡为农,只留下少数颇有守城经验的老兵驻留长城,随同许老一起镇守长平关。 那几个老兵,皆是顾九龄的恩师与长辈,其多年生死相交,远胜同僚之情。 这一次,顾九龄便是为他几人遥遥而来。 两人暗中除去突厥军营里的机关陷阱,汇聚一处,悄然折返长平关。 这场注定的胜仗,便交给那两个年轻的公子哥儿大展身手。 彼时的突厥士兵,浑然不觉陷阱已破,机关已除——他们个个哀声载道,嚷嚷着要好生歇息,再不管那天朝士兵。 苏白的疲兵之计起了作用,现下突厥将士从上至下,皆是身心俱疲,士气倦怠,再不愿提起兵器作战。 丑时末,天朝军队吹响了第三次的出击号角之声。 天色泛起了丝丝鱼肚白,长平关大开时,冲天的火光将此方沙场衬得恍若白昼。 “诸将听令,随本太子杀入突厥军营,活捉将领阿鼻咋!论人头赏功,退缩者军法处置!”沈瑨一袭战铠,御马走在军队前方,手举红缨长枪,扬声启唇,目光灼灼地盯着前方军营。 “吾等愿随殿下冲锋陷阵,杀尽突厥蛮夷!”十数万将士朗声回应,嘹亮整齐地回荡四方,听的人是热血沸腾。 “迎战!杀!” 沈瑨反握红缨长枪,御马率先而去。 一众大军紧紧跟随,沉稳有力的步伐在沙地掀起无数尘埃。 此等出军之景,何其壮观! 瞭望台上,通过波斯镜看到远方军营大乱的苏白,唇畔缓缓勾起一抹笑容。 此战,天朝必胜。 “元帅,可否与草民一匹马?草民略懂武术,愿为殿下以及大军,尽绵薄之力。”苏白收了波斯镜,扭头对着旁边的许老俯首作揖。 “奉孝先生身子金贵,若有何闪失,回头殿下是要责罚老夫的。”许老摇头婉拒。 “奉孝乃天朝臣民,外头将士皆为天朝臣民。王族殿下尚且出战,草民这身子,又何谈金贵?”苏白微微一笑,仍是俯首作揖, “草民,想代那些惨死的百姓,目睹突厥大军败北。” 许老迟疑些许,终是一声轻叹,应了下来。 于是不多时,长平关内,又有一匹白马飞奔而出,朝突厥大军远去。 听闻号角时,哨兵照例传报下去——怎奈有了前两次的戏耍,一众将士皆是以为这一次,天朝还是在戏耍他们,于是纷纷不以为意。 阿鼻咋虽也狐疑,却还是命一众将士出军迎战。 将士们懒懒散散,排起的队列歪歪扭扭,同第一次井然有序的突厥大军浑不似一支。 他们打着呵欠奔上沙场,个个目态恣意,没一个严谨的。 除了阿鼻咋。 直到沈瑨冲上前来,那漫天火光越来越近。 呐喊声与铁马扬蹄声,带着地面的颤动急剧靠来,一众将士这才慌了。 这一次,天朝将士真的打过来了。 “诸将听令,虽本将军上阵杀敌!退者皆斩!”阿鼻咋大喝一声,拔出腰侧佩刀便纵马而去。 大军回过了神,一个个猫叫似的喊着厮杀,不紧不慢地跟上前去——被戏耍两次过后,他们已经没有了第一次那样十足的士气。 现下,他们只一个劲儿的疲惫。 欲与周公试比高。 沈瑨扬起手中长枪,同阿鼻咋斗在一块。 二者交战之时,两方军队碰撞,顿时掀起无数尘埃! 只不过刹那间,沙场之上便已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天朝将士受尽鼓舞,又无疲惫,暗中还有着数十顾家军的带动,纷纷越杀越勇,竟以十数万兵马,杀得突厥大军各个抱头鼠窜。 “撤军,撤军!” 阿鼻咋意识到情形不对,忙摆脱沈瑨的纠缠,大吼一声,御马折返军营。 一众突厥大兵丢盔弃甲,纷纷往回逃窜。 路过军营时,那些个布置陷阱和机关的将军特意慢了一步,意图启动机关和陷阱。 第41章 封山立碑,收复关东(1) 随后,他们发觉,那机关和陷阱,皆被人暗中破坏了个一干二净。 莫不成有神人暗中相助? 还是……探子暴露了? “将军,探子已经暴露,将军带领大军快撤!”几个将军意识到这一点,心头一跳,忙朝着不远处的阿鼻咋大吼起来。 阿鼻咋一愣,正要启唇,瞥见那几个将军已经朝后,以一己之力暂且拦住天朝,不由红了眼眶。 非是难过,而是屈辱。 他阿鼻咋率领大军南下许久,从未有过被打回老巢的局面。 今日,却要因为几个黄毛小子而挠北还朝。 这要传出去,他老祖宗都要刨坟出土削他脑袋了! 现下,还是率军退离保命要紧。 阿鼻咋再不顾及那几个将军,御马迅疾离去。 沈瑨,还有那病秧子,若敢追来,他阿鼻咋一定要叫他们血债血偿! 纵马扬鞭,加快那烈马飞奔速度,阿鼻咋眼中泄出一抹癫狂之色。 这厢,苏白已经追上沈瑨,拔出缠在腰间的软剑,同他一起战斗。 一众突厥将领本便因着自己被一个年轻小子力压一筹而倍感屈辱,而今见到又来一个面色惨白的病恹恹的臭小子,以一柄软剑抽的他们龇牙咧嘴,顿时气急败坏地使出吃奶的劲儿反打过去。 “奉孝先生小心!”沈瑨一枪挑落一个将领,瞥见众人围攻苏白,顿时心头一跳。 也是到这时,他才赫然惊觉身旁同自己作战的,是那瞧上去弱不禁风的苏奉孝。 苏白面上温润不变,只是手里软剑却似是长了眼睛一样,随着主人家手腕飞动,猛然卷起前方两个将士,将之打到旁头帐篷上。 那力道之大,竟叫整个帐篷塌陷,掀起一片尘埃。 苏白再扭头挥动软剑,御马刺向最后一个还在马上的突厥将军。 只是两剑下去,那将军便口吐鲜血,从马上滚落。 沈瑨:“……”看来是他多虑了。 暗中,有两道身影在悄悄观摩。 此二人正是沈琮和顾九龄。 原来,顾九龄还是放心不下顾家军和那几位老将军,便悄悄跟了上来。 沈琮自不会叫他一者前去,于是使了法术,直接将之带来突厥军营。 当望见苏白的武术时,顾九龄素来清冷的眼中多了一分诧异。 惯闻奉孝先生乃是文人之辈,不想一手剑法如此奇异。 瞧这模样,似乎是以太极之术,四两拨千斤,以柔克刚——他方才观察,先生并无甚浑厚内力,全靠软剑发力。 那软剑,似有机关暗藏,像是祖父所绘兵书中撰述的墨家机关的手笔。 先生游历四方,广结人缘,相识隐世数百年的墨家后辈,倒也不足为奇。 至于其他人,除了沈瑨兄弟二人能察觉几分端倪,其余将士皆是暗叹苏白一介文流之辈,武功卓越如斯。 几个天朝士兵提着武器迅速跑去,捉来一众被打得遍体鳞伤,却一声不吭的突厥将士。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其中一个将士冷嗤,朝沈瑨那方吐了口带血的唾沫星子。 沈瑨面色不改,而是看向苏白:“先生以为如何?” “杀……自是要杀的。”收了软剑,咳嗽两声,苏白淡淡启唇,“几位将军既还有体力说话,不妨随着我天朝一同,追击突厥逃军如何?” 那几个将士听到自家军队被一个病秧子称为逃军,顿时气得七窍生烟,胡须儿都颤抖起来。 怎奈苏白说得非是假话,他们没有反驳之地,只得冷哼着不再说话。 沈瑨命人将几个将士戴上后中枷锁,铐在木板车,而后迅疾出兵,继续追击向北而去的突厥大军。 突厥此番前来,并未有甚骑兵,大多都是步军。 因此,北去不出数十里,天朝将士即可追上。 沈瑨一声令下,万军齐发。 他们身披沾血铁铠,沐浴天边黎明之白,随沈瑨远去。 苏白御马跟在军队之中,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待众者皆远去,他猛地吐出一口血,垂眸看着自己从袖袍伸出来的手。 手掌已经有了涔涔冷汗。 苏白面上闪过一抹凝重之色。 昔年,他拜师学武傍身时,师傅晓他身子孱弱,便授以太极术法,叫他一面强身,一面可以柔劲制敌。 也是因此,他并未有着习武人的内力,方才能挥动软剑,四两拨千斤,已是他的极限了。 他之所以亲自上手,不过是想替那些人还一个愿。 “诸位前辈,奉孝无能亲手斩杀突厥将士——”又咳嗽两声,苏白摸出一块帕子抹去唇畔血渍,抬眸望着前方天空的微醺黎明,目光温润而坚定, “奉孝起誓,在奉孝有生之年,必为诸位前辈血洗突厥王都,振兴中原。” 前辈,你们所期望的盛世长安,奉孝来完成; 你们所未曾踏足的那条荆棘之路,奉孝来踏足。 黎明升矣,盛世长安—— 必定如期而至。 突厥大军南往北去,一路丢盔弃甲,便是那大军旌旗,也在沈瑨的一支凌空而来的呼啸长箭之下,迎风摔落。 一路上,突厥大军阵型乱成一锅,那些跑在后面的,直接便被后来而上的天朝将士当场擒拿。 沈瑨晓得他们烹杀天朝无辜百姓一事,也不在此时心慈手软,同苏白商议后,当即下令将活捉的突厥大军砍去手脚,就地坑埋。 天朝将士想着自己惨死的同胞,挖坑挖得十分勤快。 被看了手脚犹如人彘的突厥士兵,临了终于体会了一把生不如死的绝望。 虽懊悔犹晚矣。 留了一部分步兵收拾一路的武器和尸首,沈瑨带着铁骑和轻兵继续追击。 可谓是一路杀敌三千里,敌不反抗哭嚎若鼠辈哉。 士气皆磨尽,主将也逃去。 何谈回首反打。 于是追击至长白山,突厥大军已经只剩下堪堪数万步兵了。 天朝大军攀上山巅,瞭望北方寒疆一带,个个目光豪迈激昂。 那里,在大明时,曾是汉人之土。 可惜晚明朝廷昏庸,大片疆域皆落入蛮人之手。 那无道的君王,丢尽汉人脸面。 沈瑨立于长白山上,心头是前所未有的激动。 第42章 封山立碑,收复关东(2) 大丈夫当戎马一生,卫国守家定天下! 忽而想起甚么,沈瑨下马同几位副将耳语几句,他几人面色一动,迅即离去。 又朝朝手,沈瑨再吩咐一番,又有几个士兵跑上前来拿着武器就地凿坑。 在一众士兵面面相觑中,几位副将很快协力搬来一块厚重的大石头。 待他们将那石头放入坑中填上,石头微微斜立。 沈瑨持剑上前,手中内力翻涌,眯眼挑起长剑刺向那瞧着似有数百斤的巨石。 长剑随着主人手腕翻动,如一条小巧青蛇一般,灵活地扭来扭去。一番电光火石间,巨石碎屑落地,一行飘逸潇洒的草书赫然浮现巨石石面之上。 诸将定睛望去,只见那上头撰着一行醒目大字—— 天朝界碑。 再往旁看,又有一行小字—— 驱蛮夷,合四方,不定天下不封刀! 只这一行字,便看得他们热血沸腾,恨不能即刻杀尽蛮夷,合百国定天下,安四方归故乡。 不远处,沈瑨带着顾九龄缓缓而来,隐匿着气息遥遥望见沈瑨刻下的那一行字,心头难免有所动容。 若非他心头所念是长生之道,归寻故乡,他定会留在此方,随他皇兄马上定乾坤。 战场,永远都是让男儿郎胆怯亦或热血沸腾的地儿。 而顾九龄,在辨出石碑上的字后,心头的血也沸腾起来。 待他寻获灭门真相,定会遵循爹爹旨意,重发疆场,带领顾家军守住中原! 沈瑨看了看那石碑,目中泄出一抹满意之色,而后扭头望向一众正炯炯望着自己的天朝将士,心头有所感慨,于是使了内力郎朗启唇: “昔年,我大汉远征西域,叫中原美名传遍天下。四方皆朝臣,天下皆俯首!五胡乱华,礼乐崩坏,汉人将绝!隋唐乱世而立,灭五胡蛮夷,定盛世百年,重振我中原汉人之威!今突厥倭寇等野蛮夷族,趁我天朝初立,欲重蹈昔年五胡之覆辙,再侵我中原——” 微微一顿,沈瑨继续朗声启唇,声音空谷回响,经久不绝——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我沈氏天朝,奉此大明国训为家训!是以定都长安,亲守北疆!今突厥南下,常侵长平关,烹杀宰食我天朝无辜老弱妇孺!我等盛辈之年,岂容他如此放肆!” “敬我天朝者,我天朝必以礼厚待;犯我天朝者,虽远必诛!今我沈瑨,在此立碑,划长白山入我天朝疆土!此后蛮夷再犯,不悔改之无道者,必扬剑剿杀!” 这一番慷慨激昂的言语下去,莫说是那些个青年小兵,就是几个久经沙场的老将,也听得热泪纵横。 天朝立国十年,四方军队征伐从未止住。 那些蛮夷,那些大国,欺他天朝新国,以为国弱兵马瘦,是以年年派军骚扰边疆,意图占夺疆土。 只是天朝是他们的那位皇帝爷亲征,一处一处亲手打下来的。 天朝建立在铁血铮铮之上,建立在皑皑白骨之上。 将军统率千军万马,景元帝携百官镇守朝堂,这才堪堪稳住天朝局势。 也是因此,近两年的西疆鲜少有大的征战——那些百年大国皆探寻到天朝局势将稳,于是蛰伏下来,开始派出使臣来往贸易。 倒是南疆大理,东疆倭寇,北疆突厥等蛮夷,还在连年骚扰边疆。 便是昔年大明皇都燕京,也被突厥牢牢握在手中——那曾是汉人的辉煌,而今成了突厥人嘲笑中原汉人的把柄。 终有一日,他们,和他们的后辈会从长白山朝西而行,一路打到黄巢,收回燕京,收回他中原之土! 纵妖物横行四方何妨,纵眼下四面虎视眈眈何妨。 天朝君臣一心,立誓收复中原失土,何惧蛮夷! “灭突厥,驱蛮夷!卫家国,定天下!” “灭突厥,驱蛮夷!卫家国,定天下!” 一众将士齐齐振动手中武器,亢奋朗朗回应。 有会丹青的小兵,暗中记下了这振奋人心的一幕,从战场回去后将之绘成画卷,传遍中原。 也是因此,此后千百年,每每有后人看到这些流芳千古的画卷时,总会忆起古籍史书所述之事。 在那个狼烟四起的年代,那些为了盛世长安而浴血奋战的先辈,在当代天朝太子的带领下,开启了真正北伐,收复九州汉土的第一场战争。 “诸将听令,调整小憩后,随本太子继续北伐!”见大军士气鼓舞,沈瑨持剑,剑指北方茫茫苍原。 “末将领命,誓死追随殿下!” 一侧,苏白微微蹙眉。 太子殿下,似乎有些…… 操之过急了。 与此同时,顾九龄也皱起了眉头。 殿下此举,似乎有些草莽。 “皇兄素来是明事理之人,何故如此急着北伐?”沈琮摩挲下巴,也觉出不对劲。 倏然间,沈琮目光一动。 他想起了一些事情。 听闻,母后的故土,便在北疆大漠之地。 昔年父皇尚为晚明朝臣时,曾北上考察当地民情,也是因此同母后结缘。 母后乃是大漠深处的宠儿,生来无拘无束,活得潇洒自在。 大抵便是母后的爽朗无邪,吸引了见惯黑暗人心的父皇——于是叫他使了千方百计,将母后哄骗回中原的吧。 “皇兄终会有打上北疆之日。那时,皇兄要代母后重返故土,替她再拜大漠万里故土。母后说,大漠是她一生所向。若非因为父皇,她将毕生都与大漠落日,白鹿烈酒为伴。那里的山灵护着她,那里的万物护着她——她是那里,最无忧的小公主。” 沈琮还记得,自己幼年之时,沈瑨抱着他,给他讲述母后年轻时的故事。 那时皇兄的面上,充满了稚嫩。 至今一成不变的,便是提起北伐时的坚毅。 这一刻,沈琮的心头,忽而有了一些触动。 某些念头,也暗暗动摇。 一夜之后,大军继续北伐。 由长白山北上,继续长驱而入,十数万大军,竟一口气收回关东之地。 那突厥大军接连败退,等到撤回皇都燕京,便再不往后退却半分。 天朝大军往西而去,同突厥大军遥遥对峙。 第43章 突厥停战,和亲天朝 适逢腊月上旬,许老率军前来支援沈瑨,于是三十万大军齐聚北疆玉阳关。 在沈琮攻下关东一带后,许老即刻上奏朝廷,派来工匠,带着俘虏来的突厥大军修筑长城——因着符箓突厥大军众多,于是短短三月,关东一带便矗立起了高高的土城墙。 虽不及明长城那般牢固,不过有驻军巡逻把守,折损士气的突厥大军,是万万不敢轻易入侵的。 念及近些年天朝国库空虚,景元帝干脆下旨,叫突厥俘虏留在关东一带,开垦荒地,以及那里的矿脉。 彼时,草原上又有两支后起之秀的部落,在苏白的暗中推动下,开始出军骚扰突厥边疆。 这两支部落,一支是努尔哈赤带领的后金,一支是已有千百年历史,从沙俄之境跃过迁回,准备卷土再来的匈奴。 面对两面夹击这等险境,无奈的突厥王派上使臣,请求同天朝谈判和战。 沈瑨派出苏白。 那一日,苏白御马而出,在一个青年的护送中,悠哉悠哉去了突厥天朝两界中央的汉平谷,会谈两军协战一事。 那个长得面容青涩,身形魁梧的少年,名唤顾执,乃是顾氏旁支一脉的年轻子弟。 因为听闻奉孝先生亲临战场,为大军出谋划策,叫那突厥大军节节败退,于是向来仰慕其才名的顾执,再也控不住沸腾的少年热血,一路纵马北上,寻到苏白,立誓要追随左右,同他一道征伐四方。 苏白推脱不去,索性由了他。 也是到了今日,苏白才晓得,这个少年,还有一个小字。 他小字淮北。 淮北之地,乃中原之土。 是个好名字。 “在下尚有一问,不知淮北小友,心之所向为何?”苏白拢了拢沈瑨赠与的白狐大氅,目光温润地望着前方茫茫苍原。 “重启盛世,还天下安宁。”顾执牵着马,大步迈在雪地上,步伐却稳得出奇。 他也目视前方,眼中一片坚毅。 “荆棘之路,有以私欲而行之逆者。小友又该如何?”苏白目不斜视,又问。 “虽千万人吾往矣。” 虽千万人,吾往矣。 好,好一句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段时日的相处,苏白晓得这少年是个直愣的主儿,人如其名,不会拐弯抹角。 是以,他不会说违心的话。 苏白忽而咳嗽起来,咳着咳着,面上牵起一抹笑容。 此子未来可期,他朝必为震慑蛮贼的一员猛将。 他不再多言。 天上白雪翩飞,压上一树兀自挺立的寒梅,寒梅微微弯腰抖落雪花,又一次竖直,立于茫茫雪色之中。 汉平谷内,一处古亭之下。 突厥使臣搓着手,左顾右盼地,终于等来了悠哉悠哉的苏白。 “奉孝先生,久仰大名。”使臣赶忙起身,学着中原人的模样抱拳俯首作揖。 突厥军中上下,传的最多的画像非是沈瑨,而是苏白。 若非苏白上奏景元帝,遣人从关东一带过去,出使贸易匈奴和后金两国,这两国又岂会晓得他突厥正在用兵之际,还被天朝夺回了关东重地——从而趁火打劫,跑到他突厥西疆去攻占城池。 他们突厥上下,都恨这苏白恨得牙痒痒。 使臣一出口,那生涩的中原话便飘了出来,听着好不别扭。 “开门见山,贵国以为当如何停战?我还要回去服药,不得耽误时辰。”苏白下马,抱着一个手炉,浅浅启唇。 使臣:“……”就这么一个病秧子,害他突厥大军跑得和丧家之犬一样,真是丢人现眼。 “大王意下,以此地汉平谷为两国交界,划分东西,同据此方北疆。不知……贵国以为如何?”使臣说着,悄悄看了一眼苏白。 “燕京一带,割还我天朝。突厥俯首称臣,来朝纳贡。”苏白抚了抚暖炉,目光淡了一些。 “先生此言荒唐,燕京乃一直为我突厥王都,何谈割还一说?”使臣顿时蹙眉。 “自春秋战国起,燕京便已燕都之名而存。燕赵之地,乃我中原汉人之土。纵晚明被夺,汉人古都之名尚在,且天下皆知。几时,一直成了你突厥的王都?”苏白挑眉。 使臣噎住。 诚如这病秧子所言,燕京确是从汉人之手占夺而来。 至于割还,那是浑无可能。 “听闻匈奴和后金近些日子,势头颇为凶猛。两国皆有与我天朝交邦之意,似乎不日便要来朝和亲了。”咳嗽一番,苏白缓缓摩挲下巴。 使臣闻言,面色一凛。 若两国交邦联盟,他突厥不得夹缝而存了。 “先生,不妨再议。”想起突厥王命他一定要安抚好天朝,莫叫天朝军队买过汉平谷的使命,使臣深吸一口气,忙作揖谄笑。 苏白颔首,温润启唇,口吻却不容置疑:“贵国迁都,我军撤兵。” 叫蛮子占着燕京,还将之当做皇都来踩踏中原汉人的尊严,他天朝断不会置之不理。 “好。”使臣咬咬牙应下来,想起甚么,赶忙又补上一嘴,“我突厥有意派出公主和亲,不妨贵国大军还朝时,携公主同路?” “贵国兵马,倒是耐得严寒。”苏白目光四下转动一番,笑了一声,便再不看那使臣,扭头上马离去。 “三日之内,若在下见不到突厥迁都,那我天朝大军,必将西行踏过汉平关。踩突厥奴隶之尸骨,血洗燕京。” 一直缄默的顾执扶着苏白上马,迎着漫天鹅毛大雪,缓慢离去。 使臣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缓缓伸手,苦笑一声:“他早已有所察觉,回燕京吧。” 暗中潜伏的兵马迅疾折返。 原来,突厥设在此方谈判,便是立了一道叫苏白有来无回的鸿门宴。但凡苏白所言不合突厥心意,潜伏的兵马便会即刻出动,将他轰杀。 苏白来时,看似一直望着使臣,余光却往那几处藏着伏兵的地儿扫去。 尤其临去前那一句话,直接道破此方埋伏。 他面色泰然,浑不畏惧,似将生死置之身外一般。 也是看到苏白这一身风骨,使臣便晓得,今儿若杀苏白,天朝大军必会踏足他突厥王土。 罢了,不过迁都,只要停战,王上必会应允。 第44章 质子暴卒,生擒猫鬼(1) 两军谈判,突厥迁都,并准备和亲天朝一事,很快传遍中原。 苏白再度名声大噪。 然,四方将士寻他一同还朝时,却只找到一方糙纸书信。 书信只有一行龙飞凤舞的草书—— “长安繁华之地,尤不如大江山水静好也。在下不喜,携淮北先去一步,他朝有缘再会。奉孝亲笔。” 看罢后,沈瑨失笑。 奉孝先生哪里是不喜长安,分明是不喜那嘈杂如市井的朝堂。 也罢,也罢,他朝有缘再会,他必定三顾茅庐,亲迎先生出山。 腊月中旬三日,天朝大军凯旋。 彼时,在长安追踪猫鬼一案的沈琮,终于见到了班师回朝的沈瑨。 二人围聚东宫,温上几坛北疆烈酒,意欲彻夜长谈。 “阿琮,皇兄此番未去那北疆大漠,代母后望上一望千里故土,委实对不住母后一片思乡之心。”一口热酒咽下,沈瑨沉沉吐出一口浊气,素来温润的眼中,沾染上了三分愧疚。 “待平定四方,日后皇兄有的是时候踏足大漠深腹。”沈琮朗声一笑,“倒是皇兄回来,也不去关心一番嫂嫂。” “是该去看看你皇嫂嫂了。阿琮,他日我孩儿抓周,我可要向你讨一件好宝贝。”提及沈萧氏,沈瑨面上迅疾挂了几分笑色。 原来,沈萧氏已有四月身孕。 初为人父的沈瑨,在还朝时听闻这消息,便连夜遣人去打造一副长命锁,打算赠给这稚子。 “好,我府邸中尚还有些出游时寻来的宝贝,届时一定亲手奉与侄儿。”沈琮颔首。 又说了一些体己话,兄弟二人便作了别。 沈琮起身,抬脚正要一步跨出,乘金色光晕折返秦王府,忽而察觉到一缕阴邪气息。 他抬眸朝上方看去,眼角捕捉到一方黑影。 是猫鬼。 沈琮目光一凌。 皇兄出征北上三月以来,长安内并未有猫鬼迹象。 都尉府派出去的锦衣卫,也并未有传报猫鬼食人的案件。 猫鬼似乎一下子销声匿迹了。 不想今日,他家皇兄才折回长安,猫鬼便有了动静。 还当着他面从皇宫出去。 眯了眯眼睛,沈琮取下腰间玉面龙骨扇,伸手朝虚空捻来一缕猫鬼气息,两手结印低喝:“临兵斗阵,寻!” 玉扇泛出一道金色光泽,细若长丝,以肉眼可见之势朝远方飞去。 沈琮不做犹豫,一步跨出,乘前方骤然浮现的金色光晕追击。 这一追,便径直追到了长安驿站,那被当成质子送来的大理太子的居所。 浓于黏稠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大事不妙,来晚一步! 沈琮蹙眉。 倏然间,有一声尖锐的猫鸣从房檐传来。 一尾猫鬼,丁相九品,九十七年道行。 再度一步跨出,沈琮穿过金色光晕,径直来到房檐之上,展开玉面龙骨扇,猛地朝前挥去。 妖气与灵气相撞,斗法一触即发。 在这三月,沈琮炼化丹田内的那一丝增益丹液后,修为大有长进,而今已经迈步化丹一重天——初时服用的那一滴只匆匆炼制了一番,以致只堪堪提升一个小境界。 后来再炼制时,沈琮融入了上一世的秘术,叫丹药灵力变得浓郁无比,也是因此服用下去后,修为大增。 对付这丁相九品的猫鬼,绰绰有余。 不过堪堪数招,沈琮便生擒了那只猫鬼,将它收入锦囊之中,正欲离去,忽而嗅到一缕熏臭无比的焦味。 他往下头望去,眼中折射出滔天的火光。 还有,那道从火光中缓缓走出,抬眸朝他微微俯首示意的鬼面黑袍。 是他?! 沈琮厉了眼色,却晓得敌我实力悬殊,于是未曾上前去追,而是纵身一跃至另一方房檐之上,收了扇子在虚空写下一道法咒。 驿站走水了。 四方走动的百姓惊慌失措地提着水桶,随匆匆忙忙赶来的衙役们扑灭大火。 在衙役们急得焦头烂额时,一道低沉的声音蓦然从上头传来—— “以吾之名,祭吾之灵,借天地道法,降雨灭火。临兵斗阵,敕令!” 众人抬眸朝上望去,那方房檐之上立着一道玄色身影,冲天大火之下分外清晰。那公子两手结印吟诵法咒之后,前方虚空瞬时金光大作。 只不过刹那间,风起云涌雷声来。 千钧雷霆呼啸在风云之间,滂沱大雨在人们错愕惊讶的眼神中骤然而落。 等到宋诚赶来时,便望见虚空之上那凝成飓风一般的风云雷霆。 他再往旁头望去。 那做法之人,竟是沈琮。 是他?他不是只有筑基之境么。 宋诚凝眸细细打量,忽而蹙眉。 在这寥寥三月,他不过休沐养了个伤,沈琮居然一声不吭地跑到了化丹之境。 他记得这小子天资平平,甚至没有顾九龄好来着。 罢了,只要非是那等旁门左道便好。 见大火灭去,沈琮又撤了云雨,宋诚挥手,一声令下:“猫鬼尚在其中。锦衣卫听令,布天罗地网,活捉猫鬼!” “喏!” 一众相随的暗部锦衣卫纷纷各自散开,各立一方。 其中,赫然有顾九龄位列其中。 原来,这三月以来,顾九龄随着沈琮一道修炼捉妖,又不忘炼化半仙妖丹,而今已然迈步筑基九重天了。 “沈琮,你来开阵捉妖。”宋诚斥退一众欲要围观的百姓后,迅疾布下结界,而后一步跨出落在阵法中央,目光灼灼地望向房檐上的一袭玄衣。 叫他来看看,这混小子修为有个何等的长进。 沈琮遥遥作揖,在阵法大成,虚空天罗地网浮现之后,沈琮拔出玉面龙骨扇,猛然朝地面一掌拍去。 “临兵斗阵,来!” 这一声低喝下去,一道金光自那扇面浮现,沿着高楼房屋外头朝地面飞去。隐入一众锦衣卫脚底的一刹,一道硕大的金色阵法赫然出现。 只道那阵法,八方乃至中央,各立一条金龙。 随着沈琮握住扇面缓缓起身,一缕一缕金丝现于扇面之下——金丝同阵法相连,沈琮往上直立,九龙抬着阵法,亦是一点一点朝上飞去。 等到沈琮挺直身子,那九龙抬阵已立于驿站之巅。